出国梦
1998年,红了樱桃,结了黄蕉的时候,我开始了寻求出国梦。客观地说,我的寻梦之旅,带有点戏剧性 ——不是我把绣球抛到了大洋彼岸,而是人家把一个焐得半热不热的绣球,抛回国来,打中了我的头。
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几个闺密,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明确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还结成了一个同盟。这个同盟有点像个鉴定团,同盟中若是有人遇到了意中人,我们就会对意中人的人品、资产、地址、有无升值空间,做一个全面的评估,然后出具“报告”,供其参考。现在想来,我们的做法,实在有点“猥琐”,我们把神圣的爱情,已经物化成了一种商品。我的闺密圈,有一个叫乐群的女孩,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想起水泊梁山上的第七十七条好汉铁叫子乐和。乐和祖籍山东莱州,乐群正巧也是山东人氏,乐群的身材还算窈窕,但脸庞宽大,目光炯炯,有点英雄世家的风范。乐群爱戴一副黑框眼镜,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喜欢黑框眼镜?”她回答我说:“我是律师。”我仿佛明白了,黑色是法官们的道具,黑框眼镜就算律师们的道具罢了。也许正是因为我在心灵深处对他们的大不恭,才导致我后来无数次诚惶诚恐地和律师打交道。
乐群是通过美国朋友的介绍,认识了远在美国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大学读硕士、博士学位,并获得了该校全额奖学金的中国留学生贺绍强。说是认识,其实也有点牵强,因为两个人从未谋过面,仅仅是靠两岸飞鸿和越洋电话维系着恋情,自然少了依偎相拥的热度,回眸一瞬的缠绵。这样的相识,阻止了相知境界的升华。乐群好几次双眼迷离地对我说:“看来我搞不定他,你条件比我优越,个儿高挑,人又漂亮,你出马试试吧。”我说:“君子不能夺人之美,但我可以替你教训教训他,杀杀他的傲气。”
那天下午,在我房间里,乐群又与贺绍强通电话了。不知是接收的信号不好,抑或是他们的心情不好,通话断断续续的,没有说几句话,乐群就对着话筒说:“我不想跟你说了,让我的朋友罗秦和你说吧。”乐群轻轻的一句话,就把我推到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的位置上了。我对着话筒,变了嗓音:“你是贺绍强吗?”对方回答说:“你是小罗,罗小姐吧?”我心里一惊,知道乐群“出卖”过我了,我依然变着嗓音:“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反思一下,别以为在美国读博士,喝洋墨水,就‘跩’得很。”
“跩”是地地道道的重庆方言,意思是挺着胸脯,屁股一甩一甩的,得意忘形地走路的样子。话筒里的声音变得有点委屈,而且由普通话变成了标准的重庆话:“我有啥‘跩’势嘛,人近中年,还是穷学生一个,只不过我不想‘麻扎扎’(意为不明不白)地拖着,哄着,欺骗人家的感情……”我顺势追问:“你到底是什么态度?”贺绍强说:“小罗,真人面前不烧假香,我想请你转告乐群……”我正静心屏气,且听下文分解时,话筒里传出嗜陈的忙音,线路断了,我们回拨过去,依然是忙音。
乐群看着我,很淡定地问:“他说了些什么?”我淡淡一笑:“他说不想欺骗你的感情。”乐群听了,也淡淡一笑,毕竟是干律师这一行的,什么样的大江大河没蹚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没见过?她推推眼镜,说:“他说的是实话,我说过,我搞不定他。不过,你可以试试,说不定你有这段缘分。”我正想申辩,乐群摆摆手接着说:“你不是也想出国吗?这不是一个极好的机遇吗?”说到机遇就学着伟人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的同志,什么样的错误都可以犯,就是不能犯失掉机遇的错误。”我无语了。
乐群这鬼东西真厉害,她手指轻轻一点,就点中了我的穴位,使我 心跳加剧,浑身热烘烘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有点晚,有点失眠,乐群打过来电话:“喂,还没睡吧?有点失眠吧?”我问:“你怎么知道?”乐群在电话那头奸笑:“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过来人。贺绍强一直都流露出,想找一个漂亮的,性格泼辣的,你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我沉默着。乐群把话题一转:“以前说女人是鞋,这很不公平。其实,男人也像一双鞋,不管你是白马王子还是贝克汉姆,只要我穿起来夹脚,不舒服,我就会把它扔掉。”乐群的语气果断而威严。我说:“你以为我一定会考虑贺绍强吗?”乐群说:“不是考虑,你已经对他萌生了好感,就在今天电话断线的那一刻,你眼神中就闪过一种失落和焦虑。不说了,我祝你们成功吧。”
靠乐群用她洋溢着雷锋精神的手,推了我一把,我和贺绍强的爱情之舟,就扬帆启航了。
我们交换了照片,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寄过去的照片,虽然不会使他惊奇,但绝对会使他满意,而他寄给我的照片,也使我感到可心。那是张生活照,大概摄于傍晚,柔和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健康的红晕,加之他穿着一件亚利桑那大学的 T恤校服,显得帅气而阳光,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形象:圆脑袋,小平头。我们频繁地通话,一聊就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因为不能相见,所以更加思我在重庆武隆的天生三硚念。每天的通话,成了我们必做的功课,在通话的过程中,我梳理出了贺绍强成长的人生轨迹。
贺绍强出生在湖南邵阳的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是个家庭主妇。读小学时成绩一般,读初中时,他才像孙悟空被祖师敲了三下脑壳一样,猛然醒悟过来,知道书本中隐藏着“黄金屋”、“颜如玉”,于是开始“头悬梁,锥刺股”了。平心而论,贺绍强确实是一个读书的天才,他从初三开始跳级,高中只读了一年,他十四岁就考上了湖南邵阳师专的英语系,自己不但不交学费,学校反而还要发生活费,从此他就没有伸手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十七岁时他就走上中学讲台,教授英语,也开始了每月能领取几十元工资,捧着一只铁饭碗的生活。贺绍强家里很穷,但他很爱自己的父母,印证了一句古话,“国难显忠臣,家贫出孝子”。从学校回家,为了节省车费,他就搭货车回去,把省下来的车费钱买了馒头,带回去孝敬父母。他说:“两个老人第一次捧着白生生的馒头时,双手颤抖,眼里充满泪水。”听了这个故事,眼里充满泪水的不只是两位老人,我心里一阵发酸,眼里也噙着泪水。现实的社会就是如此,“满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普通中学的三尺讲台,对于一个有鸿鹄之志的青年来说,毕竟太小了。于是,1986年,贺绍强考上了湖南大学英语系攻读硕士学位。一时间,贺绍强读书的经历,演绎成了传奇,在他老家传得家喻户晓,他成了家乡莘莘学子的偶像。1989年,贺绍强分到重庆建筑工程学院英语系教书,开始了他在重庆郁闷而又值得憧憬的生活。说是郁闷,因为贺绍强性格内向,朋友圈子窄,但他的课程却安排得多,房子分得又小,让他觉得很不公平,心里有种被人欺负的郁闷;说是憧憬,那是对重庆女孩的憧憬,除了重庆女孩的美貌外,更重要的是重庆女孩倔强的性格,正如一位作家描述的那样:“重庆女孩的性格,就像重庆处处可见的,表面长满青草野花的岩石一样,微风吹过,青草轻曳,绿得醉人,柔得迷人,野花吐芳,香得沁人。但,你一旦把她惹毛了,她就露出岩石的峥 嵘,敢与你拼个鱼死网破。”在贺绍强的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不二的人选。
1995年,贺绍强离开重庆,去了美国。他先在亚利桑那州大学学习英语教学,和我相恋时,他已经转到田纳西州攻读经济学博士了,并兼职做学校的计算机管理员,每月的薪水支付他的生活费已经绰绰有余了,年底还可以给家里寄回两千美元,补贴家用。
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又有了称心的“上层建筑”,贺绍强可谓春风得意,性格也随之变得开朗起来。我生日那天,他特地发来贺卡,又给我打来电话:“我没在你的身边,不能亲手为你点亮生日蜡烛,我唱歌给你听吧,我把对你的深爱,已经融入到歌声里了。”他先唱了一首英文歌,然后唱了一首中文歌,他的歌声情真意切,且富有磁性。我跟着旋律,也对着话筒轻轻地哼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斗胆地说,现在回忆起来,那歌声并不亚于当今蹿红的“中国好声音”。
感情的阳光高照,雨露滋润,爱情之树应该挂果了。我们决定结婚了。我要把这个重大的决定告诉我的亲人。倘若妈妈还在的话,我肯定第一个告诉妈妈,因为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知心知肝的。可是妈妈去了天国,一个谁都不愿意回来的好地方。
我只能告诉我的爸爸了。爸爸听了后,一脸惊愕,好像我不是要身披婚纱,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而是脚戴镣铐,像刑犯一样被贩卖到美洲去当奴隶。爸爸极力反对是有道理的。他说:“你们才认识几个月呀,又地处两个国家,连面都没见过,了解多少?知根知底多少?轻率结婚,姻缘成了孽缘,如果……”爸爸省略了一句“那就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孽债了”。我知道爸爸省略的那句话背后的含意 ——如果有了孩子后始乱终弃,孩子的无辜和无助,你这个当妈的,会背上一辈子的孽债。
爸爸的担心,在我后来的生活中,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所印证。
外公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的看法要乐观得多:“人家是留美学生,天之骄子,人品不会差到唐家沱去吧?”贺绍强出国读书办理的是因私护照,他的身份证还留在国内,我就用他的身份证,到重庆建院调出他的户口页,又找到一个热心的哥们儿扮演新郎,照结婚相,登记问话,签字领证,配合得丝丝入扣。一句话,在贺绍强缺席的情况下,我用非法的伎俩,领到了合法的结婚证。
其实,在我们还没领取结婚证之前,我们已经“结过一次婚了”。因为当时贺绍强不想回国来办证,一是怕回来后再去签证难办,二是来去毕竟要花掉一大笔钱。所以,贺绍强就去孟菲斯大学领了一份 1—20表,即留学生家属陪读申报表。寄给我,叫我到成都美国领事馆去办美国签证。正因为先领了家属陪读表,后才成为配偶的失误,在后来的诸多官司中,被放大成了我们人品素养的污点,很久都无法澄清,甚至官司结案后也不能完全洗掉。
我只身一人,去成都美国领事馆办理出国签证。领事馆坐落在领事路,是一处独立的小院,有高墙铁门,警卫森严,院内有幢两层小楼,楼顶一面美国的星条旗迎风飘扬。签证在小楼的一屋。经过安检,我进入了小院,看见等候签证的人群在小楼前排成了队。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垫上一张报纸,席地而坐,浏览着报纸,有的坐在自己带来的小马扎上,闭目养神的人们好像不是来办理重要的签证手续,而是在等候打折的超市开门。眼前的这种场景,使我神秘而紧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该轮到我了,我走进签证室,墙上挂着美国总统克林顿的画像,总统微笑着,好像在欢迎每位前来签证的中国公民。办公桌后面坐着女签证官,二十多岁,外貌普通,如果在茫茫人海里,你与她擦肩而过,你不可能注意到她的。然而,她却有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中文名字,这个名字你只要听了一遍,你就会铭记一生。她叫龙凤仪,龙凤是中华的图腾,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龙舞凤姿,龙凤呈祥等美好的意境。龙凤仪看完我的资料后,目光又在我写着忐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表示拒签。我问:“为什么?”她答:“贺先生在美国银行的存款金额不够。”我离开签证室时,当然心情不爽,但那位被“拉链门”困扰着的美国总统,依然微笑着,向我道别。
当贺绍强得知我被拒签的消息后,安慰我说:“没啥,我回来就是了,凭着我们的本事,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在爱情的呼唤下,贺绍强冒着回国后再不能去美国的风险,毅然地登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
我也专程从重庆赶到北京去迎接我的夫君。那天北京的天气很好,初夏的阳光,温暖而轻柔。在机场的出口处,旅客们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疲惫掩盖不了兴奋的眼神,仿佛都说着同一句话:“回家的感觉真好。”我和贺绍强没有见过面,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心里突然感到几分失望。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头偏矮,远没有照片上那么阳光。他走过来,我走过去,我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冲着我微笑。他那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因为笑就显得更小了。
和许多女孩一样,我原本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的形象分,不管我怎么徇私舞弊,却只能打个不及格。不过,转念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啊,我们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了,管他呢,先结婚后恋爱吧。我在北京托朋友预先订好四星级酒店,这在当年也算得上气派和奢侈。
第二天,我们去北京美国大使馆办贺绍强返回美国的签证,结果被拒签了。从大使馆出来,贺绍强很沮丧,低着头,个儿显得又矮了一截。他好像在向我道歉,又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他说:“我原来答应带你去美国,可是,现在我都回不去了,你还要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啊?”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帮他理顺思路,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回重庆,再去成都美国领事馆办签证。
在回渝的火车上,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贺绍强,他双手捧着苹果,眼睛瞪着苹果出神,很明显他不在状态,或者很少吃苹果。当他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一种香甜可口的食物后,便大口大口地啃咬起来。
贺绍强确实是一块读书的材料,更有通晓外语的天赋。我们在成都美国领事馆办签证时,恰巧碰到一位贺绍强教过的女学生邬萌。一见面,她就眉飞色舞赞扬起贺绍强来。她说:“贺老师的英语,两个字:霸道。如果你在电话里和他通话,他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你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一个中国人。”她接着说:“贺老师的书也教得好,我就是跟随他学的英语,现在才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小邬那股崇拜劲,就像周董的粉丝,幸运见到了周杰伦。当时,我心里美滋滋的,夫贵妻荣嘛。
我们赶到成都领事馆时,听说又是龙凤仪值班,我的心凉了半截,暗自祷告:愿上帝保佑贺绍强。贺绍强没有说话,脸色阴沉,我知道他比我更紧张,便安慰他:“没啥,签不了证,我们就在国内创业,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贺绍强阴沉着脸,像一个被提审的犯罪嫌疑人,走进了签证室。出来时突然阴转晴了,而且阳光灿烂,他的签证通过了,他可以回美国了,我也可以去美国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们来了精神,马不停蹄地赶回重庆。
回重庆见我的家人和朋友之前,我先带贺绍强去眼镜店,给他换了副镜框较窄的浅色眼镜。一戴上,眼睛就显得大了明亮了,人也精神了。
我和他回到他的老家湖南邵阳,房子是他给他父母买的,屋里十分昏暗,老人舍不得开灯。屋里还养着一群鸡鸭,走到门口时,我就闻到一股恶心的臭味,走进屋里时,鸡鸭们伸长脖子,引吭高歌,好像在欢迎我这位来自山城的媳妇。我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接受了贺绍强就要接受他的家庭,忍一忍吧。我调侃贺绍强说:“小时候我的数学成绩不好,总是数不出来‘鸡兔同笼’的数学题,这回好了,我可以亲自数一数鸡有多少只脚,兔有多少只脚了。”贺绍强听了后,嘿嘿地一笑了之。熬过一星期后,贺绍强直接飞回美国,我也回到重庆,准备几天后再去成都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
说实话,在去成都的路上,我心里很纠结,一方面,新婚燕尔的丈夫在大洋彼岸,每天都遥望东方的天空,希望我早日飞到他的身边;另一方面,龙凤仪手上的那支笔,就像王母娘娘手中的那支玉簪,忽地一 划,划出一条银河来,把牛郎织女隔离在银河的两边。我第一次去成都办签证时,碰到一个女孩,她美如秋月,也是去美国陪读,前两次遭遇了拒签,这是第三次来签证了。我不解地问她:“为啥你三番五次地被拒签?”她笑了,笑得很凄美,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龙凤仪吗?她是和她的男友一起来中国留学的,开始时两人感情缱绻,你恩我爱,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男友一个转身,拜倒在一个中国女孩的石榴裙下,并和那位中国女孩结成伉俪。于是,她用拒签的手段来报复中国女孩,尤其是漂亮的中国女孩,我就是这样成了她出气的冤大头。”她端详着我,补充了一句:“当心,你也会成为冤大头。”
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我一脸倦容,拖着无力的双脚,前往美国领事馆。到了领事馆,我却听到一个利好消息,说龙凤仪离任了,回国前,她到西藏旅游去了,现在接替她的是位男官员。这个消息,像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我立刻躲进领事馆的卫生间,重新梳头,抹口红,理睫毛,一切整理妥当,我对着镜子转了个圈,看着满意的自己走出了卫生间。
走进签证室时,克林顿总统依然笑容可掬,但办公桌前坐着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签证官问我:“你去美国干什么?”我回答:“去陪老公读书。”签证官又问我是做什么的,我答:“卖 DVD。”问话结束了,我去美国的签证到手了。当我走出美国领事馆时,回头望了望那面飘扬的星条旗,脱口说了句:“我们美国见。”
我在重庆武隆的天生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