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小九题
进城
我一到了大同就生病,一回了村就好了。我妈就常年把我寄放在应县村里姥姥家。我妈是大同和姥姥村两头跑,在大同住一段日子就回了姥姥家,在姥姥家住一段日子就又返回到大同。
我姥姥家除了我表哥忠孝外,还有一个孩子。那是我姨妹,叫玉玉。她是我姨姨的孩子。表哥叫我姥姥叫奶奶,姨妹叫我姥姥也叫姥姥。
那天后晌,表哥到大庙书房上学去了,我和姨妹在姥姥院推着大人们用的那种独轮车正玩儿着,听见街门在响,我一转身,是我妈进院了。
我妈是带着姨姨到大同看病去了,我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我妈了。我高兴得“妈妈妈”地叫着,张开两臂迎着她跑过去。当我跑到了她跟前,她一下子把我给推向一旁。我没防住她会这样,后退了两步没站稳,冲后倒在地上,跌了个屁股蹲儿。我愣了一下后,正要张开嘴哭,可她却先哭开了。她不是哭,她是放声嚎,“妈唉——妈唉——”。
“妈唉——妈唉——”,她就嚎就往院里走。
我妈这么一嚎,我不敢哭了。
姥姥和七妗妗从堂屋跑出来了,姥姥就跑就问:“换子换子,咋了咋了?”我妈没说她是咋了,就嚎就捩转过身,又往街外返去。
我爬起来,跑着冲在她们前面。
街门外,停着辆毛驴拉的小平车。一个我没见过的老头,正举着我家的那个日本军用水壶喝水。他那样子像是在吹军号。
我妈她们也都急急地出来了,围住小平车。
小平车上苫着盖物,盖物的白里子迎了外,被弄得脏兮兮的。我觉得盖物下面好像是苫着个人。我正要揭启盖物看,我妈又把我拉扯到一旁。她揭开盖物。
盖物下面是我姨姨。
姨姨的鼓症病没看好,死在了大同的医院。我妈雇了毛驴车把她拉回来了。
姨姨就像是睡着似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姥姥一下子趴倒在盖物上,手摸着姨姨脸,放声哭:“二女二女,你咋不给妈活呀,二女二女,我的二女呀——”
我姨妹在那些日一直没有放开声地哭过,要哭也只是流眼泪,脸让脏手抹得一道一道的黑,也没有人顾着管她。人们都在忙着办事宴。
姥姥村的人们,把办喜事和办丧事统统叫做是办事宴。
那是个春天,当时我是六周岁。
那天我表哥在大庙书房背书没背对,让陈先生拿戒尺打了板子,打得很厉害,左手掌膀肿得端不住碗。姥姥把黑酱给他抹在手掌上,说这样就不疼了。我问他疼不了,他笑着说不疼了。就说还就伸出舌头舔手掌上的酱。我妈说表哥,“你不好好儿学习就短个挨板子了”。
表哥不敢笑了,我看着他笑。我妈突然对我大声说:“你别笑!你也不是个好好。尽在村里耍了,我看这回就跟我回大同念书去哇!”
“好好”是我们家乡话,意思是好孩子。如果说“灰灰”,那就是指坏孩子。
可我不想到大同,我从心里头就觉得大同城不如姥姥村好。我说我想跟着表哥就在大庙书房念书。我妈的脸一沉,说:“大同念!”
我和我妈走的那天,是姨夫送我们进的应县城。姥姥村到应县城是三十五里地。为了能赶住应县到大同的长途汽车,我们黑黢黢就起身了。姨夫背着包包裹裹,我妈背着我,我背着七舅舅用过的一个书包,里面是他和表哥念过的几本书。
在我妈的背上我又给睡着了。当她圪蹴下来说让我自己走,我才醒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才知道我们已经进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的大院。院里一满是难闻的汽油味儿。
我们上了车,姨夫回去了。
车是大卡车。车厢上铺着席子,让人们坐。汽油味儿呛得我一阵一阵的恶心。加上路不平,车一颠一晃的,我难受得直想吐。
过了怀仁县往前没开出几里,汽车坏在了路上。让人们下车,男人们帮着把车推到路边儿,驾驶室的那两个人钻到车底下修车。
车坏了我很高兴,这样就用不着在车上被人挤。下了车后我离得车远远的,这样我就闻不到汽油味儿,就不恶心了。
太阳过了正午,车修好了。可没开出多少里又坏了,又修,一路坏了好几回,修了好几回,到了半后晌时,说是彻底坏了。这个时候,离大同还有二十多里。驾驶室里的两个人留下一个看车,另一个人说回大同要车,让乘客们等着。
乘客们等着等着,有人沉不住气了,说不等了,站起要走。有人说要走咱们一块儿走,然后就问大家谁还跟着走。先是有一半的人响应,后是一多半,那人最后问我妈和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只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孩,我妈可是还有捆在一起的几个包包裹裹。我知道那包包裹裹里有跟西院擗下的玉茭棒,有跟窨子里够出的山药蛋,有办完事宴厾着蓝点儿的鬼馍馍。这里面还有给大同五舅舅的一份儿。
我妈问我说能走动走不动。我说能。我早就不想坐这辆烂汽车了,我是不想再闻那恶心的汽油味儿。
我妈说:“妈背着一百多斤粮。妈可是再抱不动你,你能走动?”
我坚决地说:“能!”
前头早有人出发了。我妈跟那个女人说,要走就赶快地往上跟。
我妈背着东西,我相跟在她的旁边,那个女人抱着小孩,我们四个人一直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走着走着,天黑下来了。我们和前面的人差着老远老远,只能看到前头那些人的影子。我妈急了,说招娃子你快快的,落在后头看叫狼叼走的。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但也不敢说出来,咬着牙紧跟。又走着走着,听到前头有人说话。原来是到了一条河,那伙人就喝水就歇缓,看样子也是在等我们。他们说这是七里村。
我也早就渴了。我饿是不饿,我的书包里除了装着书,还有煮鸡蛋。另外也装着几牙儿鬼馍馍。那鬼馍馍很大,不切成牙儿,还装不进我的书包里。中午等着修车时,我和我妈都吃过了。
周围黑乎乎的,水面白白的,我们赶快都趴在河边,狠狠地吸了一气。
见我们喝完水,有人说:“快走快走,再有七里就到了。”说完那伙人站起就走。
喝了水,歇缓了一会儿,我们也能跟紧他们。可走着走着,我就又不行了。我是脚疼。
我穿的是新鞋,是妗妗过大年时给我做的,可新鞋的帮子硬硬的底子硬硬的,穿着不舒服。我就还穿旧的。旧鞋尽管是大脚趾上面破了个小洞,快往出露脚雀儿呀,可我穿着舒服。
到大同来上学呀,我妈非让我穿新的。穿新鞋走短路还行,可以慢慢地走小心地走,可走长路就不行了。新鞋的帮口硬硬的,像刀子在刻着我的脚。我的脚面好几处地方疼得实在是受不了。我渐渐地落在了我妈的后头。
“快!跟上!”我妈转过身说。
我说我脚疼。
“不行!走前头!”我妈冲我喊,“来!拿书包来!”
我就走就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给了她。没有了书包肩上是轻省了,可脚仍在疼。我妈见我又放慢步子,而且我们距离前面的人也越来越远了。就连原来跟我们相跟着的那个女人也看不见了。
我妈冲着我屁股就是一脚,差点把我踢倒。
“走前头!落在后面就短个喂狼了。”
除了能看见路两旁的树影子,别的啥也看不见。我好像是觉得狼就在我俩的后面追着。我把鞋脱了,提在手上。鞋帮不刻脚了,可脚底板又让石头硌得我疼。我不管了,流着泪,咬着牙,往前跑。我妈也小跑着紧跟着我。当我们一口气追上了前面的人时,听到了有狗的咬叫声,我们这是到了大同的南关。
又往前走走,进了南门洞。眼前一下子亮了。马路东边有家铺子点着电石灯,灯前摆着盆,盆里是茶蛋。我大声说:“妈!没狼了!”说完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不是钳死耍赖,我不是想吃那盆里的茶蛋,我真的是脚疼得走不了了。
我抱起脚才看见,我的两只脚被鞋帮刻破的几处地方,都在流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