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串门

流水四韵 作者:曹乃谦 著


串门

星期日上午,我妈跟我说了好几回,说有个姨姨想见见你,一会儿妈引你去串个门儿。我问去哪,我妈说北门岗房。

岗房是解放前把守城门的士兵值班室。大同城的四个城门内,都有岗房,南门内的岗房是个铁匠房,打马掌打铁铲。西门和东门的岗房都已经倒塌了,北门的岗房住着人。

我惊奇地说:“啊?北门的岗房?那里可是住着个拾破烂儿的侉侉。”

我妈立马把脸严肃起来说,你咋知道那里住着谁,是不是不好好儿上学,一天价尽瞎转。我说我又没尽瞎转,我们拾粪出城门洞儿时,路过过岗房。听我这么说,她这才不骂我了,又很生硬地问我做作业了吗。我说做了。我妈一生气,就要问我做作业了吗。

“那走哇。”她说。

路上我问姨姨家咋住岗房,我妈说姨姨一直在那里住。咱们还在那里住过。

我惊奇地问:“啊?!咱们还在那里住过?岗房?”

我妈说,妈在你九个月大的时候抱着你来大同找你爹,贵贱找不见,就跟姨姨住在了那里,要不的话,冻也能把你冻死。

我问:“那后来找见吗?”

我妈说:“用问?”

我想了想说:“噢。不用问。找见了。”

我妈说:“咱们不许看不起穷人,人多会儿也是在有的时候不能忘了没的时候。”我顾着想原来我也在那破岗房住过的事,没太注意我妈说啥。

她大声问我:“听着没?”我说:“听着了。不许看不起穷人。人不能是忘了,那个……”我回想不起我妈是怎么说的,学不来,结结巴巴说得我妈也笑起来。

可我知道我妈说的那个意思,就想起了我妈常说的另一句话,我就说:“人不能是讨吃子拾着个钱,忘了那二年。”我妈说,对着呢,多会儿也是,当你有的时候不能忘了没的时候。再一个是,人对咱们有过的好处,永远也不能忘。

我说噢。我妈说,你还吃过人家这个姨姨的奶呢。

“啊!?我还吃过侉侉姨姨的奶?”

“不准叫人家侉侉,叫人家侉侉没礼貌。”

我说噢。

我妈说:“你还吃过东关曹夫楼一个姨姨的奶,吃了有二十多天。”

这时我想起姥姥村的三妗妗说我吃过她的奶,还想起老家下马峪的四大妈也说我吃过她的奶。我说:“妈,我咋吃过那么多别人的奶,妈你的奶呢?”

我妈愣怔了一下,有些尴尬,说:“妈那是,那个,那个,为了,为你长命。吃百家奶的孩子长命。”我妈的神情放松了,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成天尽病,妈就让你吃百家奶。要不你活也活不到这会儿。”

见后面有辆空马车超过了我们,我妈也没跟我打招呼也没跟车倌打招呼,一下子把我举起,轻轻地放在了车板上。车倌跨坐在车辕上顾着看路,没有发觉我站在了他的车上。

后边的一个街门口有几个孩子看见了我站在车上,大声地喊唱:“小孩儿小孩儿扒车哟哟,车倌车倌抽鞭儿哟哟。”

“小孩儿小孩儿扒车哟哟,车倌车倌抽鞭儿哟哟。”这是小玩童孩子们经常会喊叫的话,意思是告诉赶车倌儿,后面有孩子扒你的车,你赶快拿鞭子抽他。

赶车倌听到了,回头看看,看见我站在车上,可他没问我咋就上来了,也没往下撵我,却说坐下坐下,看颠倒的。又问我妈,你坐就上来哇。我妈说我不坐,我为他是个小孩儿。车倌笑着问我小孩儿坐过车吗?我说我坐过东院舅舅的马车,我说我还坐过大汽车,我说大汽车不好,汽油味儿真恶心。

草帽巷儿距离北门不远,很快就到了。我妈又把我轻轻地举下来。车倌惊奇又佩服地说:“你这个女人可真有力气。刚才我就纳闷,三四十斤重的孩子上了车我咋就半点也没感觉到。”

侉侉姨姨在岗房旁整理破烂儿,看见我们,拍拍手站起来,“呀呀,这是招人。快进快进。呀呀,眼睛大大的,有小时的样子”。

我妈问说妞妞呢,又出去转着卖零碎儿去了?我妈还说我在街上见过她几次,妞妞真闯莽,啥些的女孩不敢自己出去。

侉侉姨姨说,我就叫她挂些铜的钥匙链儿,挖耳勺小零碎儿,太好的像长命锁儿、银手镯我也不敢给她往出带。

我妈说现在的社会也安定,人们也不刁抢,搁前两年可不行。

侉姨说招人来了,咱们吃油饼儿吧。我妈也没客气说不吃。正说着,有个姐姐过来了,她举着个“平”字样子的竹竿架子,上面吊着各种的小零碎儿,有挖耳朵小勺儿,有钥匙链儿,有剔牙棍儿,都是红铜的。她笑着叫我妈姨姨,看样子她跟我妈很熟悉。我一下子想起我妈替我积肥的事,当时我就想过她咋就会知道北门的城门楼上有。原来她是常来这里串门儿。

大概是我吃过侉侉姨姨的奶,我见了她们娘儿俩总觉得很是亲切。

小姐姐脸盘和鼻子都是平平的阔阔的,眼睛笑笑的。她说,我领你出去上城墙玩儿。小姐姐跟我说着大同话。

我妈说,不能上城墙,看摔下来的。侉侉姨说,就在门前玩儿吧,城门楼上脏的。我说我不上,就在门前耍。

小姐姐右手拿着尖嘴钳左手握着细铜丝,教我做钥匙链儿。她说,一扭一拧一铰一夹。一个小环儿做成了,再一扭一拧一铰一夹,又一个小环儿链上去了。可我怎么也学不会。我主要是没手劲儿。

吃饭时,侉侉姨姨说政府要拆城门,让她们赶快往走搬。她说,可我们往哪儿搬呢。我妈说,你们在这里住了大概也有十年了。侉侉姨说,十三年了,住惯了。我妈说,再搬哪儿也得交人家房租。

侉侉姨说,我已经打问了好几天了,交房租也怕得是一下子找不到房。

我插嘴说,我知道哪儿有房。

两个大人都看我。

我是想起了扫盲时的那个解放军姨姨。她自己住一处院,房很多。

我妈说走,那你这就引妈去问问,借米借上借不上,又丢不了半升。

侉侉姨说,吃完饭再去,不在这一会儿。我妈说,有时候就在这一会儿。可我还想喝侉侉姨做的酸辣汤,我妈说回来再喝,拉起我的手就走。

世界上真的是有巧事情,这次的这个巧事情也真的让我妈给说对了。

我们去解放军姨姨家时,她抱着女女正要锁院门出去。见是我,她开玩笑说:“小曹老师,你又来给我扫盲呀?”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我妈接住把我们来的意思详细地说给了她。

解放军姨姨一听,立马表态说:“真也是巧了。我这出去正是想让邻居们给问寻个住房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