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华学子
清华学校是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一个极为独特的存在,七年清华(1921—1928)也是陈铨成长的关键阶段。清华园内,他亲聆吴宓、王文显、王国维、陈寅恪、谭唐等良师教诲,偕向理润、贺麟、张荫麟、林同济、陶桐等同侪友朋切磋砥砺,勤学苦读,历练成长为一个有思想富学识的青年才俊,奠定了一生志业理想、立身处世、为人为学的基调。
一、清华学校
1908年,美国政府决定将尚未还清的“庚子赔款”退还给清政府,约定为“专办教育事业”之用,最终定为甄选优秀青年到美国留学,作为“国耻”象征的清华学校由此诞生。1909年6月,清廷“外务部”成立了“游美学务处”,“综司考选学生,遣送出洋,调查稽核一切事宜”[1]。8月录取第一批直接留美生47名,并择定京城西郊清华园作为“游美肄业馆”,1910年选送第二批留学生70人,并招收70名“初级生”入馆培训,同时筹备学校,定名为清华学堂。此后,留美生事宜皆归清华学堂(校)管理。
1911年4月,清华学堂正式开班,5月,选送第三批63名直接留美生,新招录460名新生则入学堂培训。1912年辛亥革命成功,政权更迭,学堂停学,5月又复课,11月改校名为“清华学校”,但仍归外交部门管辖。此后十多年间,清华学校纯为留美预备学校,虽有一些改革变化(如学制、课程等),但这一根本性质未变。为筹办大学,1924年停招了“旧制生”,1925年开办大学部和研究院(国学部)[2],但留美预备部的旧制生仍按期派出留学,直至1929年最后一届止,是为清华学校时期。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清华学校改组重建为国立清华大学,1929年5月改归国民政府教育部管辖,同时各系设立研究院(1930年开始招收研究生)。自此,清华完成了向现代大学的转型。诚如清华人所言:“吾校由游美学务处,而清华学校,而国立清华大学,中间艰难频经。由附属而独立,由独立而稳定”,殊为不易[3]。
1921年,陈铨入校时,正值清华学校“痛苦”“混乱”时期。时局不稳、社会动荡是外部原因,而学校本身的特殊性(如管理模式、课程设置、外界干扰等),也面临诸多挑战和危机。所幸在师生共同努力下,不仅旧制生全部顺利留洋,而且还创办了大学部和研究院,为创建大学,乃至日后的辉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清华学生禀赋超群,志学之年,从天南地北“荟萃群居,相互接触而同窗共砚,自于不知不觉中,增益见闻,扩大胸怀,其影响深远,收效宏大,非可想象而形容者”[4]。这种共同的人生经历和成长经验,影响深远,涵育了清华学生相近的德行品性,是为清华学校的精神和传统。其要者为:具有开放性的国际视野,崇尚自由理念和独立精神;执着于学术研究,讲求真才实学,有领袖气质,但一般对从政兴趣不大;有强烈的爱国精神与民族情怀,以强国立邦为己任,主张社会改良;有积极进取、刻苦奋斗的意志品质,有容忍异见、公平竞争、互助合作的民主精神等[5]。
清华大学(包括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史上的传奇和神话,而其人文传统和学校精神,实肇始并形成于清华学校时期。这不仅因为近千名留洋的毕业生,日后在中国学术、思想、教育、实业、军事等各界,有卓越表现,同时也是清华教员的主要来源,更重要的是,他们在1920年代清华历经阵痛的改良发展中,深度参与其间,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陈铨的学识增长和人格养成,不仅得益于清华园的人文环境和精神气候,同时也积极参与其中,表现非常活跃。
二、学业
从“学堂”到“学校”,清华一直隶属外交部门,不在国家常规教育体系内,其学制自成系统,分中等科、高等科,两科皆四年毕业,招生则根据各省承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核算招录名额。清华旧制生的主要来源,系每年由各省考选咨送的新生,他们一般从中等科一年级开始学习,八年始得毕业留美,故有“清华八年”“八年清华”说法[6]。
五四之前,地处北京西郊的清华园,不啻为一个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因课业繁重,淘汰率高,为顺利留洋,学生们大多成为“分数”的“奴隶”,是为“机械式教育”和“服从成性”的“专制时代”,“谨饬服从”,“受教员的压制”,“相沿成风”[7]。五四之后,社会思潮风起云涌,学生自我意识觉醒,“自治”呼声高涨,而学校当局在一系列大小事情中,处置失当,学潮不断,以致出现三年四换校长的尴尬局面。
陈铨入学的1921年,清华学校共招新生49人,其中中等科42人,插班高等科者7人。9月初新生到校,经过“复试”,四川考来的向理润入中三级,陈铨、杨允奎则入中二级(正常情况下,1928年戊辰年毕业留美,故称“戊辰级”)。9月9日,全体学生正式报到。是年底,清华学校高等科247人,中等科168人,全校共415人。
新生入校大抵如“乡下人到了上海的南京路一般,目眩神驰”[8],陈铨因为有表哥林伯遵[9]及四川同乡贺麟、徐敦章、何祖义等热忱帮助,故搬运行李、注册缴费、了解校规、找定宿舍、熟悉环境,一切顺利。同寝室的两个广东大男孩,一个是来自五华县的钟耀天,另一个是祖籍梅县、新加坡南洋华侨中学的选送生钟俊麟。
1921年秋季学期非比寻常,盖因上半年辛酉级学生罢考受罚事件持续发酵,举国瞩目。经多方斡旋,开学时方得以初步解决,但校长金邦正与学生已势同水火,清华园内弥漫着焦灼不安的异样空气。9月11日,全体学生相约拒绝出席校长召集的开学典礼[10]。新生遇此情形,不免有些茫然无措,好在教学秩序还是有条不紊,清华园内很快忙碌起来,陈铨也很快融入紧张有序的校园生活。
自开办起,清华就明确以“培植全才,增进国力为宗旨”,“以进德修业,自强不息为教育方针”[11]。学生们也一直谨记清华的优厚条件乃“国耻”所赐(“庚子赔款”),十分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成为国之栋梁、社会中坚,并届届相传,心照不宣。学校从一开始就树立了“宁缺毋滥的学风”[12],在升级(学)和课程上要求极其严格,淘汰率非常高。
首先是上课“钟点”多。西文、中文两部合计,中等科周课时30以上,高等科20以上。其次是课程要求严。每学年所习所有科目必须60分以上,且总均分70以上,方能升级。再次,成绩评定特殊而严格。期末“大考”成绩仅占30%,平时成绩占70%(据出勤、随堂问答、月考等计算)。再次,教学方法上以学生自学为主。“各种功课纯粹靠学生自动去研究,教员不过只是处于释疑和指导的地位”[13],“指定阅览的资料必须事先读过,否则上课即无从听讲或应付”[14]。凡此种种,要求学生一刻不容懈怠,“成绩的好坏,完全要看他平时有无刻苦自修的功夫”[15]。
陈铨的第一个学期,西文部有英文读本、英文文法、算术、博物、音乐等课程,国文部有国文、中国历史、中国文法、中国地理等。此外,还有修身、体操、英文会话等科目。国文课程努力用功,应对不成问题,但西文部的课程从教材书本、课堂教学,到口头书面的作业和考试等,全部用英文,对初学者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学生日常管理同样非常严格。凡升级、毕业、留洋、插班、德育、请假、自修、奖惩、课外作业、兵操、体育,乃至食宿洗浴、卫生礼仪、写家信等日常行为,皆有明细规章。具体实施中,则据章记录,“轻则训诫、禁假、思过、记过,示儆戒”,通报全校,并“随时通知家属”,“重则责令退学”,凡“记满大过三次或小过九次者”,就难免要被开除[16]。是以,学生最怕得“F”(Failure,不及格)和“P”(Punishment,记过),并形象地名之为“手枪”和“指挥刀”(也称“板子”),成为清华园内特有的流行语。
一学期很快结束,大考后是两周寒假。路途遥远的学生一般不回家,思乡是难免的,好在留校学生不少,也并不孤单,演戏观影、聚餐联欢等,自有一份热闹,只是传出了要开除13人的消息,一时“人心惶惶”。1922年春节刚过,《清华周刊》记者从学校探得传言不虚,共开除12人,另有1名大一学生因成绩未过,自请退学,开除者皆因“功课已有三学期不及格”[17]。
陈铨的学业不成问题。他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丝毫不敢怠惰。国文课自不待言,多年私塾的记诵吟咏和父亲的耳提面命,已打下扎实基础,不仅作文有相当水平,还能写旧体诗词。至于西文部,一经入门也无足畏惧。可清华的学习压力,尤其是中等科,委实繁重,可谓“魔鬼训练”,从陈铨家书中可见一斑:
男每周有卅点钟功课,每周自星期一至星期五,都是一天忙到黑的预备功课,唯至星期日星期六,乃有时间写信作文看课外书。
男此期功课较忙,课外作业,又复增多,故暇时甚少……下星期就要大考,故这几天预备功课,忙碌万分。
校中还有六周,即放暑假,毕业考试,亦快到了,近来功课,非常忙碌,课外书也很少有看。
明日即开始试验,功课繁重,忙碌非常,容余后详……泽远信已接到,唯无暇作覆,考完再答。
近日课程较忙,德文初学,尤不易易,非多费时间不可。
近来功课极忙,非提起全副精神,不能对付。[18]
陈铨中等科三年,只有1923年秋季学期体育、数学分数不很理想,似仅得及格分数,但很快迎头赶上。1923年6月,数学月考中还得了“上等”。1924年6月中等科毕业时,陈铨以年级前五名升入高等科,得到学校张榜表扬,而“同班四十余人,有七八人,均要留级一年,有二人成绩太坏,或不免开除”。是年,清华“因功课不及格开除者至十人,降级二十余人,试读者共三十人,淘汰之严,为历来所未有”[19]。
高等科至大一四年(1924—1928)间,适逢清华筹建大学的转型期,课程及相关规定也相应调整,如延聘高水平教师、国文纳入考核、多设选修课程、内容加深,但严格要求一如既往。从陈铨高二、高三、大一三学期的“成绩报告表”,可一窥其学业状况:26个科目中,得“超等”者2,“上等”8,“中等”14,“下等”与“及格”各1,综合成绩在中等以上。平时无记过记录,有一学期旷课二学时(见下表[20])。由此可见,七年清华,陈铨一贯用功刻苦,直至1928年顺利毕业,按期留美。事实上,不单陈铨,戊辰级本来就“‘矿业’发达”,蔚然成风[21]。
三、“课外作业”
清华“培植全才”“造就领袖人才”之教育方针,落实于具体层面,是为德智体三育并进的“通才教育”,智育在课程,德育、体育则在课外涵育锻炼。较之于枯燥的课堂,课外生活丰富多彩,学校鼓励引导,学生也积极参与其中,形成极富特色的传统。其突出的特点一是“课外作业”发达,二是体育风气炽盛。
所谓“课外作业”其实是课外兴趣活动,但是必须完成。形式主要有演讲辩论、集会结社、出版写作、表演游艺、体育运动、科学实验、社会实践等。演讲辩论分国语和英语两种,不仅有级赛校赛,还经常与汇文中学、南开中学等开展校际比赛。社团活动种类繁多,只要集三五情投意合者,即可定规制章,成立会社,约期活动。学生会社以联络情谊、进德修业为主,历史最久的是青年会(基督教会),最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是1919年11月成立的学生会。学校当局对一些校级活动和公益活动,会津贴钱款,并大力支持出版物(如《清华周刊》《清华年报》《清华学报》《清华一览》等)。
体育运动是“课外活动”极为重要的环节。从学堂时期起,每学期皆有《体操》一科,平时还必须参加两种“强迫运动”,一是课间十分钟的“呼吸运动”(简单体操);二是周一到周五下午四时到五时,所有教室馆堂全部上锁关闭,全体学生必须身着运动服,参加一个小时的体育活动。最关键的是,毕业前必须通过体育测试[22],否则不得毕业和留洋,如吴宓即因未通过而滞留一年,梁实秋则经补考合格,才得以留美。
1919年,清华新体育馆落成,又新规定“每人每周必修四小时之体育”。此后“体育学程既定,体育本身发展,亦因之进步,各种级际比赛于是乎盛”。此外,校方还支持培育各种“运动队”,为校队成员每月贴补伙食费三元,在食堂专设令人垂涎艳羡的“练习桌”(Training Table)。于是乎,清华的足球、篮球、棒球、网球、田径等校队在各种运动会上成绩斐然,不仅执华北体育界之牛耳,还在全国运动会,乃至远东运动会上,屡获佳绩,创造了多项全国纪录,留美期间入选大学校队者亦不乏其人[23]。
清华提倡体育的初衷不外以下几端:一、培养学生运动习惯,强健体格;二、为适应美国大学生活,树立健康向上的民族形象;三、通过运动培养刚勇顽强、光明磊落、团结协作的精神品质。学生由被动而主动,养成良好习惯,不必说潘文炳、程树仁、时昭涵、陈崇武、孙立人等体育名将,即使未必以此见长者,也无不忆及清华体育之盛以及个人终身受益于此。事实上,体育不仅是清华之优良传统和醒目标识,亦足以载中国体育发展史。
陈铨入清华时已年满十八岁,比一般同学年长,只是个头偏矮,外表稚嫩,但也是戊辰级热心公众事务者之一,曾被推选为年级评议员、评议部书记等职,多次代表年级参加学校辩论赛。体育虽非所长,但对篮球、网球、游泳、台球等也颇有兴味。至于团体会社,陈铨不仅积极参与,还是发起者和组织者,曾加入“辞命研究会”“仁友会”“砺社”“售品公所”“校工夜校”“平民学校”等多个社团,并作为核心人物发起和成立了两个会社——“群声学会”“弘毅学会”。
仁友会由李济(1918届)等人创办于1913年,“以励进道德,研究学术,联络感情,养成健全人格,效力国家为宗旨,以刻苦、和平、果毅、诚实、有恒、俭约为会规”。陈铨约在1924年入会,时王造时为会长,贺麟、林同济、彭文应、陶葆楷、任之恭、赵访熊、张荫麟等皆为会友。1927年陈铨被举为仁友会会长[24]。他与王造时、林同济等即在此会结下深厚情谊。
在中等科,陈铨投注精力最多的是“群声学会”。该会成立于1924年4月,以“交换知识,联络感情、完成人格”为宗旨。陈铨是首任会长,成员有刘瑚、李崇伸、赵诏熊、张彝鼎、罗皑岚[25]、钟耀天、钟俊麟、祁开智等,皆为戊辰级同班同学。群声学会活动频繁,不仅定期开展读书报告、英文会话、循环通信等学习活动,还举办“周年纪念”、游艺聚乐、出版会刊等娱乐活动。陈铨作为中坚力量,无疑获益匪浅,他曾在家书中写道:“同级十余人,组织有一读书团体,名群声学会,每周开会一次,藉此还可以练习英文,听很多读书报告,彼都很有益。男被举为该会会长,负责稍为重大,但此等团体,尽一分力,自己即可直接得一分好处,故也很值得。”[26]
至于1926年陈铨参与发起的“弘毅学会”,已是一个宗旨明确的近于社会化的团体,超出清华“课外作业”的范畴,后文再表。
四、《清华周刊》
清华历来不重视国文部的中文课程,一度连课都上不下去了,校内校外尽人皆知,校方、教师、学生皆大为不满。陈铨入学时,正值清华园大力谋求国学改良之际,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可谓如鱼得水,不仅得同学之佩服,频频有求为捉刀代笔者,老师也甚为嘉许。1922年9月,陈铨在习作《乡土风俗记》中,寥寥数语即勾勒出富顺的恬淡古拙的乡俗俚风,并表达了今不如昔的慨叹,文笔老练,一气呵成,国文老师给予“叙事井井有条,语多警策”之好评[27]。
陈铨在清华园崭露头角,也是在舞文弄墨方面,而《清华周刊》(下称“《周刊》”)则是其锻炼能力、展布才干的重要平台。他曾回忆说:“从前在清华七年,差不多每学期都多少要同周刊发生关系。”[28]此言不虚。1922年3月,陈铨在《周刊》发表处女作《清华学生与机器》。新生在《周刊》发表文章并不多见,这为他接触学长、增长见识、提升自我,打开了方便之门。1923年春《周刊》改制,吴景超任总编辑,陈铨与王造时、梁实秋、施滉、黄自、顾毓琇、贺麟、向理润等17人同被推选为编辑。自此他做了五个学期的《周刊》记者,并主编过两个副刊——《书报介绍》(1924)和《清华文艺》(1925)。
《书报介绍》系附在《周刊》内的一个单独编目的固定栏目,专门“报告国内外的出版情形”[29]。1924年2月,陈铨任该刊编辑“主任”,开“中等科”学生任专栏负责人的先河。陈铨主持期间,新辟“古籍新评”一栏,专门揭载国学研究小论文,贺麟、张荫麟、罗皑岚等皆在此发表了初窥学术堂奥的第一批作品。《书报介绍》博采众家,深入浅出,又有梁启超、胡适、戴志骞、庄泽宣等师长助阵,为学生学习提供了有益参考,办得相当成功,据说凡有“书报副刊”,当期《周刊》就“销行特别多”[30]。
清华园内也不乏新文学的拥趸。1921年11月,闻一多、顾毓琇、吴景超、梁实秋、谢文炳等十余人发起成立了“清华文学社”,1922年9月,《周刊》开始不定期发表新文学作品,随后推出《文艺增刊》(附在刊内)。但随着闻一多等核心人物或留美或被开除(朱湘),相继离校,更兼《周刊》要加价致学生不满,宣告停刊。一年后,在孙大雨、何鸿烈等努力下又复刊了。1925年秋,贺麟任总编辑,《周刊》作出重大调整,单独出版由陈铨主编的《清华文艺》和张荫麟主编的《书报副刊》。
《文艺增刊》专门揭载新文学作品,《清华文艺》内容则更加丰富,创作与理论并重,既有新旧文学创作,也有“旧文艺的整理”,还有“西洋文艺的翻译与介绍”。作者群为清华一时之选,如从事创作和译介的罗皑岚、何鸿烈、李健吾、杨世恩、贺麟等旧制生和大学生,写旧体诗文的梁启超、吴宓、余戴海等“国学部”师生。作为主编,陈铨除发表自己不少新诗、翻译、论文等外,还辟专栏“涛每丛谈”,写了不少针砭时弊、嬉笑怒嗔、不乏情趣的短小杂文。《清华文艺》排版讲究,印刷精致,着实颇费了一番心思。贺麟日后清楚记得主编“特别热心”,“内容异常精彩充实”,唯篇幅大增,须“常向学校当局交涉,增加印刷费用”[31]。
此外,陈铨还曾深度参与《清华年报》《清华一览》等多种清华出版物。从入学到高等科一年级,陈铨的“课外作业”和兴趣渐渐集中在“文字方面”[32],虽然为观察采访、找人写稿、编辑撰文等,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但收获巨大,同时也在清华园内文名渐起。
陈铨最初的习作,主要有以下几类:一是奔走于各类“课外活动”现场,写了大量消息通讯;二是对清华校风校事的批评和建议,如《清华德育之回顾与今后之标准及实施》《清华德育问题歧路中的两条大路》《新闻政策与清华》等;三是《一星期的灰尘生活》《南游漫录》《波光鸿影》等游记;四是校园征文和迎新送旧类文章,如《清华学生生活的批评》《清华学生课堂上的生活》《我的清华生活最快乐的一幕》《送别之言》《欢迎新教职员新同学》等;五是主编两份副刊时,写了不少随感杂谈、批评研究、翻译介绍、诗歌小说等。这些作品真实记录了陈铨的成长历练过程、多姿多彩的校园生活,反映了一个有为青年勇于探索、研求真理的批判精神,具有丰富的认识价值。
经过中等科四年的勤学苦练,陈铨虽未择定学业方向,但已基本完成知识和能力的原始积累。1925年初,他函告父亲:
这一年所做的事来说,学问方面,自己总算没有一天虚过。中文方面,作文看书,都较以前进步,智识也较以前宽广一点。英文现在读书,差不多与中文一样的容易了,使我读书的范围,增大不少。[33]
此时,陈铨不唯在学术潜质上初现端倪,而且品行心智、处世为人也趋于成熟稳定,初步奠定了人生的框架和底色。
五、乡愁、婚约与友情
1924年,社会上有谣言称:“清华学生皆为官吏子弟,入学不重才学,而以其父之官势为转移,一经入校,出洋可靠,并不问其在校功课合格与否。”时任校长曹云祥撰文回应,以客观翔实的数据统计,予以驳斥澄清[34]。实际上,清华学生虽多来自中等以上家庭,但出身微寒者也不少,如陈铨同级的杨允奎、张敷荣、武三多等,或自幼失怙,或家道中落,皆求学不易。
陈铨虽自称“中人之家”,但自上成都求学后,家中经济每况愈下,年长一岁的四哥不得不放弃学业。每一及此,他总心绪不平,默默难过,不时警醒自己:
不由地想到我的炼云四哥,假使他能同我一块儿,其快乐岂有终极,然而他已经因为我出来读书,负担太重,家中无人,只好牺牲学业了!牺牲了我亲爱的人的幸福,来图我自身的前进,别人也许说我侥幸,然而我何其可怜![35]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侥幸,能够得这样好的父亲母亲哥哥?更不知为什么这样侥幸,能够以偏僻地方一个中人子弟来住清华学校?处着这样侥幸的机会,唯一的方法,就是充分去利用他。每每想到家庭,不替给我自己以鞭策。[36]
虽然家中已尽力供给,陈铨经济上还是捉襟见肘,“每次开学,均因款项迟迟不到,书籍学费,不能缴纳购买,非常着急”[37],几乎年年为学费发愁。父亲又屡告以家乡“匪风甚炽,军队故意纵匪”,“无端勒索,不顾民命”,“官僚政客,只知自私自利,县中宵小,又复助桀为虐”,“公理正义,更复无人顾及”。陈智府老先生热血心肠,每遇不平辄“面陈当局,告民困苦”。陈铨不由暗暗叫苦,频频劝慰父亲,“以后对于此等事项,一概不管”,“彼辈嫉忌日深,无端嫁祸,不可不虑也”。[38]
陈铨记挂的不单是父亲热衷公事,遭人嫉恨,还有母亲的操劳和咳嗽病、四哥的前途,以及一干弟妹们的教育。糟糕的是,时局混乱还致使“家中生意,又复窘迫”,长房兄弟“均不成才”,父亲亦无可奈何。陈铨“每一念及,心中非常不安,不知何以自处”[39]。1926年5月,一向疼爱的大芸妹妹竟因病夭折,更让他痛心锥骨。陈铨自知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学业未竟,只能待“将来学业有所成就,光大我们的门楣,使先代名声,父亲事业,光耀于世”,以报答父兄“辛勤抚养”之德[40]。
1925年发生一件与陈铨婚约有关的不幸的事。成都求学期间,父母做主替他定下一桩婚姻,未婚妻为街坊中一萧姓贫家女子。虽难免受自由恋爱之新潮影响,但一向受教于传统,他只能“将忍受痛苦,牺牲自己幸福,绝不离弃,以伤父母心”。1924年,陈铨忽然在家信中与父亲谈及此事,大意为将来十年内,“不造成顶好学问,不愿回国”,成婚无期,“不独牺牲自己,而对方也要受无限痛苦”,故请父亲“告渠家以男读书计划,与两方利害;共同商量一妥当办法,免致将来彼此俱受苦痛”[41]。
多年在外求学,不明底里,陈铨大概是想探知家中态度和对方想法,虽不无悔婚的念头,但也没有确定的主意,更谈不上反抗。但四哥却来信告知,家中疑心他“有意退婚”,父亲更是“情理相责”。陈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承受,黯然说道:
我将来自己家庭的幸福,是满不在心上的。我对于父亲母亲哥哥,我愿意尽我应尽的责任。我以后自己的家庭,要是能相得满意,我自然高兴,要是不然,我只尽我一点供养的责任,把我的快乐精力完全发展到学问事功上。人生的事情要做的正多呢,何必婚姻?人生应当爱怜扶助的人,举国举世都是呢,为什么不能爱怜自己的妻子?随着运命的途路,来定我对她责任的大小,这就是我对于婚姻的态度。[42]
陈铨既决意委曲求全,只提出了两点要求,不要缠足,要读书写字,但结果却出人意料。1925年夏天,萧姓女子不幸病逝。陈铨虽“悲其遭际之艰”,却意外解脱牵绊,只是亲友街坊中退婚的传闻四起,他不仅自己背负压力,亦致父母遭到议论。
平心而论,陈铨对旧式婚姻确有不满,但为不拂逆父母,“更不愿彼之不得其所”,已“决计牺牲”,却未曾料到如此结局。百口莫辩中,他以诗明志,并嘱以家中再有为媒者,概以“清华章程不许订婚”拒之,还立下誓言,十年内不论婚事,唯“努力事功,将来若能为社会国家尽一分力量,则萧女虽死,彼与我自由,使我向上,其功甚大,彼亦将欢喜于地下”[43]。无论刻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陈铨的确十年后才结婚成家。
陈铨自1921年初离家上成都以后,一直未及返乡,而每一念及家中的窘境艰难,便不能自已,乡思日炽:“是夜月明如昼,徘徊至十一钟始就寝,然因此遂思家不已,一二钟均不成寐”;“当我写信的时候,窗外雨下得很大,听听雨声树声,令人想家得很”;“思家之心,异常之厉害,比往年更甚,明年若道路平静,决回家一看,以释心怀”;“今日为除夕日,遥想家庭,不能奋飞,离家度岁,今已五年矣,父母音容,急思一睹”。[44]但又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回乡探视,直到1934年自欧洲返国。好在多年求学途中,有同学友朋,相知相伴,聊慰思乡之苦和孤寂情怀。
清华学生贫富有别,但在清华园内凭的是人格品行和才学能力。菁菁少年,群居共处,朝夕相伴,共同经历青春的烦恼与成长的喜悦,无不结下纯真的友谊。事实上,必须交友,如何交友,交友何为,是清华学生的另一种必修课。吴景超曾撰长文《友谊》,细细讨论交友之道[45],陈铨彼时与这位威信很高的学长多有过从,自是心有同感。
陈铨性情温和,坦荡持重,热忱友善,十分珍惜同学之情、友朋之谊,“从来没有同别人吵过一次,至于打架更不用说了”[46],平时非常注意如何为人处世、择朋交友,并时有反思,思虑得失,力求改进,从善如流,而对于有缺点的同学,则以真诚之心,诤言劝勉,相帮互助。
清华学生讲究同乡情谊,四川是大省,学生多,又远在大西南,格外重乡情。陈铨与向理润、贺麟、林伯遵、何祖义、曾远荣、徐敦章、杨允奎、张弘伯、谢星朗等众多乡党关系密切,彼此照应。1923年暑假中,陈铨曾与向理润、贺麟参加了东南大学的暑期学校,并偕游杭州、上海、南通等地,结下了终身至交。当然,不仅同乡,陈铨与同室、同级也相处融洽,更有意结交“出类拔萃”的校友,以为榜样。1924年暑假,陈铨与钟耀天、陆起华到烟台消夏,与王造时、徐敦璋、王之、冉鸿达等故朋新交,游泳打球、读书畅谈,其乐融融,并写下成长心曲《海滨日记》。
陈铨宽厚通达,推己及人,又勤奋好学,深得同学师长之肯定,这为他的学业之进步、人格之养成,创造了愉悦的环境和良好的空间。他也对美好友谊唱出了真诚的赞歌:
四年中,不断的有最可爱可敬的朋友来鼓励我;安慰我;劝告我;扶助我;增长我无限的勇气;培养我簇新的生命;使我相信这鬼蜮可怕的人间,还能够有人以诚相见,这是何等伟大的力量呵![47]
升入高等科后,随着年龄增长和学业进步,大多同学将至成年,学识理想、个性气质等已初成气象。数年的朝夕不离,全校上下,师生之间,同学之间,已彼此熟悉。交友方面也发生一些变化,虽故朋仍旧,但过从更密的则多是志趣相投者。盖因经由几年的选择组合,交游圈子相对稳定,而且毕业将至,留美有期,无论是选择何种专业、将来如何谋生的切近目标,还是学得何种真正本领,创得一番事业、贡献于民族国家的远大理想,都应互相联络,切磋研磨,及早预备。怡怡相悦之少年情谊,已上升为志同道合之交。
虽然日后因专业、职业、际遇等不同而星散各地,一旦因缘际会,重获聚首,他们往往又梦回少年时代,演绎出一幕幕清华园中曾上演过的桥段和故事。抗战时期,陈铨与林同济、贺麟等“至好”,以及何永佶、雷海宗等众多清华校友云集春城,名噪一时的“战国派”由此诞生。事实上,在笔者看来,“战国派”的源头就是在清华学校。
六、多事之秋
1925年初,陈铨曾这样评价自己:“我现在同以前不同的一点,就是看事情比从前清楚,尤其是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对于处事待人方面,自觉较从前更看得清楚,更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讲话也知道轻重一点”。[48]好友贺麟亦有“陈心好似大明镜,万事万理无遁形”[49]之评价。但生活和成长并非总是一帆风顺,1926年前后,无论是私人生活,还是学校、时局等公共领域,皆发生出人意料的遽变,促使陈铨不得不在喧嚣中冷静思考,作出判断,并走向成熟之境。
首先是1925年9月,清华学校迎来了120余名新生(本科生和研究生),旧有格局被打破,学生的成年化、新旧制学生的利益冲突、动荡的时局等,给校方和学生皆带来了诸多问题和挑战。1925年4月,陈铨就敏感地指出:“新生加多,已成的风气、势力不能使新生都清华化,新生带来的风气,势将弥漫于清华”,“聚千百将成年的青年,思想身体正当发育的时候”,“不能不有惧心”[50],尤其是“大学生及研究生此后均无出洋资格,能出洋者,只有我等旧学生一百八十余人,权利不同,将来不知会不会发生冲突”,尽管“学校方面及旧学生现在极力设法使新来者,熟悉情形,增进感情,免致将来由嫉妒而决裂”[51],但还是出了不少问题,此后几年清华园内风波不断[52]。
其次是时局动荡带来的巨大影响。清华学生一向疏离“政潮”,但自1924年始,革命潮流逐渐影响到校园。当年初,施滉、徐永煐、何永佶(吉)等在假期游历广州,并到“元帅府”拜谒孙中山,他们返校后写了不少相关文章[53],此后《周刊》时载有国父的消息。1924年底,孙中山进京,清华学生会派彭文应、徐敦璋、王造时去请他演讲,孙因病未来,却促成了汪精卫到清华园演讲《革命之历史》,据说“大受全体同学的欢迎”[54]。而接下来发生的孙中山逝世、五卅惨案、首都革命、三一八惨案、京城兵变等一系列变故,在清华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学生或主动参与,或被动裹挟其中,或遭到战争的威胁,已难以安心读书。这一时期有三件事对陈铨个人产生重要影响。
其一是五卅爱国运动。陈铨不仅参与集会游行、宣传捐款等集体行动,还与王造时、贺麟等编辑日刊《上海惨剧》以及《京报副刊》“上海惨剧特刊”,暑假中又与张荫麟、林同济、彭光钦三人,费时多日收集整理、汇纂而成《五卅痛史》,为国耻存照,以警策国人[55]。陈铨在运动中深受爱国主义洗礼,灵魂受到极大震撼[56],接连写下《认清题目》《游行之后》《谈作战的步骤》等批判英日暴行,探讨斗争策略的杂文,并试图从国民性角度探究中华民族屡遭外侮的原因。他认为,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素以“宽大”“和平”待人,“不尚武力”,“没有国家观念”,每每委曲求全,不为“国家神圣而争”,总做着“正义人道,世界和平”痴心美梦,而“处此国家主义盛行的时代,只讲强权,不讲公理的时代”,必须“提倡国家主义,注重军事预备”,才是“永久的救国方法”[57]。陈铨抗战时期提倡崇武尚力的民族精神和救国方略,在此已见形状。
其二是主编《清华文艺》时遭遇挫折。首先,因为校方不愿增加津贴,致“编辑部”与“经理部”发生矛盾,出了两期后,几近停刊。其次,文学在清华园内,尚属小众,多玩票性质,并不以为业,贬损非议者不乏其人。再者,《清华文艺》多为校内来稿,陈铨作为主编,在稿件取舍上可能也招致责难,甚至要“提出辞职”,欲“与人对骂”[58]。凡此种种,致使他在最后一期发表《编辑罪言》。事实上,这不算多大的艰难险阻,只是作为象牙塔内的青年学生,偶遭指责,即产生了挫折感,竟有“生前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今生偏来当《清华文艺》的编辑”之语。《清华文艺》之于陈铨意义重大,他不仅发表了众多作品(也是遭指责原因之一),锻炼了写作能力,还为日后办报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第三件事是1926年初因张彭春辞职而引发激烈风潮。张彭春也是清华校友(1910年第二批直接留美生),1923年9月到清华学校任教务长,厉行改革,旧制生与他“感情颇好”,“平日视张为清华唯一理想人物”[59],但也得罪一些同事。1926年1月,几名教员突发责难,起而“倒张”,校长曹云祥亦与之决裂,张彭春随即挂职而去。学生闻讯“群情彷徨,不知所措”,立刻集会商议,多方活动,后来张去职已经成了定局,遂转向“改造清华运动”[60]。
1926年2月4日,学生获知张彭春是日离校,即请与之晤谈,了解情况后,立刻召开评议会,议挽留张,并质问校长曹云祥。第二天,清华园“风潮大起”。据吴宓所述:
学生开大会,挽留张仲述……(议案)通过后,即聚众前往包围校长住宅,迫校长签约,允行三事。(一)迎张氏回校。(二)斥退王、庄、徐三主任。(三)改良学校,裁员减政。校长悉允之。次乃包围王、庄、徐及曹霖生之住宅,并游行,唱口号,加以辱骂,迫王、庄、徐对众立允辞职。[61]
两天后,《晨报》《京报》刊载了张彭春的辞职信,事态进一步扩大。其后,曹、张又公开撰文,针锋相对,各具说法。
经过调查,学生们一致同情张彭春。2月20日晚,学生会召开评议会,议决驱逐校长,并拟次日晚间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如经全体认可,立即暴动施行”。紧要关头,21日上午,贺麟、陈铨、张荫麟三人找到吴宓,告以详情,并提出平息办法,敦请“速言于校长,当机立断,以免迫近眉睫之大祸”。好在校方当局立即依陈铨等人的建议行事,解聘了“倒张”的几名教员,裁撤冗余机关,决心改良学校,风潮遂告平息。
风波前后,陈铨悉数参与,曾在家信中以告父亲:“事之起源,由于教职员有人排挤张彭春,又未说何项理由,故学生非常愤激,遂群起主持公道。迨风潮既大,张氏不回,遂进而图改良清华。”但是他并不主张过激的行为:
清华非一日所能改良,学生能力有限,而欲糜烂全校,牺牲一切,以图不可必之改良,非善策也。故当事起之时,男即主张学生为主持公道起见,可以挽张,若事势不能挽回,则公理已伸,学生即可以已,至于清华各理弊端,宜预备长期之运动,不宜遽行激烈手段,作无谓之牺牲。男虽有此主张,而群情激昂,置之不顾。[62]
该事件是曹云祥上任后“唯一的风潮”[63],却几达不可收拾的危机局面。陈铨始以“词不见纳,遂谢绝一切,毫未与闻”,但关键时刻,还是公心所在,暗中调停,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贺麟后来提及此事曾赞曰:“陈言利似刃,斩金截铁解纠纷,判析毫芒惊鬼神”[64],表明陈铨的意见应该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而亲身经历“群众之轻举妄动,不筹大局”,往往“只图一时之快意,不顾将来之一发而不可收拾”[65],则让陈铨感慨莫名,思绪万端,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
树欲静而风不止,清华园内风潮刚刚平息,1926年3月,日本人挑起大沽口事件,激起国人极大愤慨。18日,北京数千名学生、市民在天安门召开“国民大会”,反对所谓“八国通牒”,惨案随之发生。当日清华全体学生皆参加了天安门集会,少数前往执政府请愿的学生,同遭毒手,五人受伤,大一新生韦杰三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月,奉直联军与“国民军”开战,京畿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清华园一度四围皆兵,“人马出入,杀气腾腾”,风声鹤唳,连运动会上的发令枪声,亦致校园内一片“惶恐之象”。好在“清华以有美国关系,学校当局又与最高行政长官,声气相通,故军队惮而不敢轻犯”,校方又敦请警察时时护卫,附近的很多居民也进入校园里避难。及国民军败退,奉直联军把持政权,报人邵飘萍被杀,《周刊》也遭印刷局老板勿谈政治的“警告”。[66]
北伐战争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最时髦之新主义,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及无政府主义等类,而在最近之清华之中,均已‘崭然露头角’”[67],学生加入党派蔚然成风[68],“加入国民党者有之,加入共产党者有之,诸如此类,五花八门,不知凡几”[69],“打倒”“推翻”之风“潮涌飙暴”,甚嚣尘上[70],“‘党同伐异’的时症非常的流行”[71]。1926年3月13日,清华学生隆重举行了“中山先生周年纪念”活动,李大钊、陈毅到会演讲,鼓吹三民主义和国民党的工作目标[72]。以致梁启超感叹道:“近来学生运动,已沾惹了万恶的政治毒。分党派的恶现象在学生运动里也有了。”[73]
虽然积极“活动”者不过少数,但也足以影响校园风气,学校当局对学生风潮心有余悸,也无力管束。总之,自陈铨入校以来,一向稳定安宁的清华园,在1926年前后陷入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引发风潮的境地。国家状况更是糟糕已极,中华大地,烽火遍地,交通阻隔,前途未卜。1927年9月,曹云祥在开学典礼上说道:“上学期期终,谁又不能预料现在能开学;而今天居然能行开学礼,实为大幸!”[74]
七、学术救国
国势风雨飘摇,变幻莫测,清华园内同样令人堪忧。一向在家信中报喜不报愁的陈铨,屡屡告以老父自己的迷茫忧思:
过年时同学常彼此送贺年片,年片种类甚多,花样百出,兹寄回数张,以见一斑。处此国家纷乱之际,疮痍满地,有何兴趣,从事于新年庆祝?
近来京中学生界谈革命谈主义之风气,异常厉害,以素不管国事之清华同学,近闻加入国民党者已四五十人。其心可嘉,然智识未足,未免过于轻率耳。
清华同学加入国民党者日益增多,遇事把持,压制同学,男稍表不满,即受其嫉视。青年时代,如此发狂,真可痛心,此等横逆之来,唯有恕之而已。……终日叫嚣,排除异己,暴戾恣睢,养成恶习,国家元气,将断丧尽矣。
复又说所幸“大部分同学,尚未冒昧加入,唯从事学问,俯首读书,待至学成,再出图匡救,若果青年学子,均能如此踏实做去,国家前途,尚有可为”。作为“大部分”中之一员,陈铨此时左思右想,细细琢磨,逐渐想清楚了未来的人生计划和努力方向:
从前只想过一学者生涯,近来看国家情形,日益紊乱,觉非出世作事,对社会有所补益,则中心不安,故将来选择职业,大概不仅偏于学问,而同时并重实际工作。总之以作事为目的,学问为根基,老守书本,不与人事,非所愿也。
唯有努力学业,以便他日报效国家,补救万一耳。
处此情形中,唯有俯首读书,从事研究,不取若何举动,待将来学成,再出而问世,未为晚也。
“三一八惨案”给陈铨带来了极大震撼和愤慨,同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国家情形,愈趋愈乱,莽莽中原,无一片干净土,男目前唯努力学问,将来再图补救,至力尽心枯,则毕身责任,即算卸却,结局如何,无法确定也。”[75]与私衷相表里的是,陈铨在此期间公开抒写了对军阀干政、武人治国的无比愤懑[76],同时也发表对“革命”“救国”和青年责任的看法。
在陈铨看来,“革命的目的,不仅在于破坏,而尤在建设,欲图建设,非有知识不为功”,万不能“以不知觉不知,以不觉觉不觉”,“社会上的事情,原因复杂,何者应破坏,何者应如何破坏,脑经简单,知识不足的人,万万不能胜任此重大使命。有时目标认错,方法认错,其害反胜于常人”,“真正的革命者”要“有高尚的知识,有过人的眼光,看出社会的病原,一腔侠肠,不能自已,故挺身直前,以图拯救”[77],“决不是没有学问,拿一枝枪,骑一匹马,就可以打平天下的”[78]。
于此,陈铨把民族的前途和国家的希望寄予自身一代青年,“要图拯救,我们不能靠官僚,不能靠军阀,不能靠强邻,所可靠的,唯有中国有志的青年”,而首先要“完成人格”,再“联络同志”,“分工合作,预备全盘的计划”,依靠“有严密组织”之团体,为“国家努力”[79]。青年以后的工作则在:“(一)砥砺我们的德操;(二)增进我们的学识;(三)训练我们的思想;(四)研究中国的问题;然后:(五)认定一种目标或信仰一种主义;(六)以谋建兴中国,然后再谈:(七)改造世界”。[80]
1926年3月,陈铨作为主要发起人之一,成立一个新团体——弘毅学会。3月19日晚,成立大会在清华工字厅正式召开,到会者30余人。张景琨、吴其昌、徐敦璋等先后发言,陈铨详细报告了发起的经过、原因、宗旨和信条,强调学会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只是“砥砺人格,研究学术的团体”。随后选举“职员”[81],明确分工,陈铨被推为会刊《弘毅》总编辑。一星期后,通过张荫麟执笔的宣言《弘毅学会缘起》[82]。关于弘毅学会的发起和成立过程,陈铨曾描述道:
弘毅学会之酝酿,盖始于民国十四年秋。当时清华学校一部分留美预备部学生,与一部分新大学学生,为联络感情,研究学术起见,时相过从。后以清华尚无大规模之学术团体组织,颇欲集合同志,发起学会,然以功课纷忙,亦无暇及此。十五年春,往还愈密,相知更深,每当扺掌谈天下事时,辄觉近时国势颠危士风浮薄,后非倡一种勇敢直前之精神,辅以虚心考究之态度,不足以扶危持颠。于是几经筹划,约集同志,计开筹备会三次,小会十余次,最后通过章程,遂得正式成立。[83]
弘毅学会组织周全,分事务股、学术股和出版股,宗旨、会章、职员、宣言、会刊等一应俱全,与陈铨之前参与的团体有很大区别。首先,学会成立时就宣布与“本校校务毫无关系”,已近于社会化组织。其次,会员成人化,来源广泛,大多具有一定的学术积累[84]。再次,明确提出以“砥砺人格,探究学术,交换思想,谋求中国之解放与改造”为宗旨,并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集中力量办会刊《弘毅》杂志。[85]
《弘毅》自1926年5月至1927年5月,共出9期8册(其中第2卷第1、2期为合刊),历时整一年。任《弘毅》总编辑的一年里,陈铨得心应手,一展其志,编刊、著文、翻译,学业又再上台阶。如其所言:“此事虽觉忙碌,然因此关系,男可认识联络许多朋友。且男将来事业,大概在文字方面,此时得点练习,亦不无益处。”[86]1927年初,在编完第2卷第1期后,陈铨以将要毕业、事情多,辞去了总编辑,由付举丰(任敢)接任,出两期后,因经费支绌等原因停刊。
《弘毅》学风严谨,研究切实,具有较高的水准,实现了弘毅学会“业有特精,术有专长”,“以探究态度,批评精神”,研求“学说”的初衷。所载70余篇文章涉多个学科领域:一、国学研究;二、欧西文化、文学和科学译介;三、中国、苏俄、日本、欧美等政治问题的理论研究;四、小说、戏剧等文学创作;五、时事评论、会务报告和会员通信等。作者群阵容强大,如新生部的吴其昌、周传儒、李健吾、付举丰、章熊等,行将留美的徐敦章、陶葆楷、崔龙光等,以及张荫麟、陈铨、罗皑岚、向理润等。此外,《弘毅》还载有梁启超、王国维、黄侃、陈长蘅、陆志苇、周鲠生等著名学者的文章或演讲,据称清华“评议会”“出版委员会”曾报告学校:《弘毅》“有给予津贴的价值”[87]。
1926年6月,陈铨在家书中写道:“此次留美同学中,有七八人与男均为至好。放假后尚需时日,商量将来一切计划,一切联络进行等事项,因此番别后,各自东西,将来留美回国,均不知能否重相聚也。”所谓“至好”,非相知者不以此称,所谓“计划”“联络”者,不唯友谊,还有约为同志,以俟将来,谋图拯溺,为国家民族之公事也。而这些“至好”当有林同济、徐敦璋、陶葆楷、王之等弘毅会友,以及不知何故未加入弘毅学会的贺麟。有意味的是,此年留美学生中还有日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斥“战国派”为“法西斯主义”的谢启泰(章汉夫)。
从“五卅”到“三一八”风雨如晦的危局中,作为一个有强烈使命感的青年知识分子,陈铨在清华园内基本完成了对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的认识、思考、判断和取舍——努力进德修业,求得真正学问,再图渐进改良之救国之路。而从《清华文艺》到《弘毅》,陈铨也一步一步接近并最终选定了学业方向——文学。
八、“亲密的先生”
清华学生一般在留美前一两年才“择业”(学科方向),陈铨未雨绸缪,1923年就开始考虑了,并“问了很多有经验的人”,据“他们的忠告”与“自己的审查”,一开始有学教育的动议。因为他认为“教育为国家精神之所托命”,“国中研究者之太少,又见教育对于国家人民之重要,故近来颇有学此趋向”[88]。
1924年初,陈铨又多次请教“职业指导部”主任庄泽宣博士。庄为清华1917年留美生,作为过来人,他建议还是以打基础为宜,到高等科二三年级再作定夺。[89]当年秋,升入高等科的陈铨给自己定下了“造学计划”:“把大部分的功夫来费在语言同科学上”,文科则“通通不学”,因为清华师资“不狠好”,“参考又不够,费一年功夫,仅仅学一二本书而已”,“若是语言弄得好,将来到美国参考方便,不过一月功夫,学来还踏实些。至于语言是造学的工具,多一分气力,多一分用处”[90]。
自此,陈铨依计行事,钻研“各种学科入门书籍”,打牢学业基础,并“留心”与“各种事业上人的谈话”,“以便作择业预备”。[91]可能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兴趣和优长,慢慢集中在“文字上面”,兼本来对文学就很有兴趣,但陈铨却并没打算以之为终身志业,最终学“文学”,吴宓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经顾泰来举荐,吴宓1925年初回到清华主持研究院国学部。虽因反对新文化运动和浪漫天真、不合时宜的行为做派,公开私下皆颇遭议论,但作为成名的学者和校友,在清华园却有很高的人气声望,自然也引起陈铨的注意。初到清华,吴宓专门为中文根底好的学生开设了一门《翻译术》课程。陈铨虽“本无意翻译”,但钦慕其学问名声,又被国文老师“举荐”,并通过了考试,遂加入其中。贺麟曾回忆道:“吴宓先生是当时清华的一个精神力量。他开了一班‘翻译’的课程,选习的人并不多。有时课堂上,只有荫麟、陈铨和我三人。我们三人也常往吴先生住的西工字厅去谈论。”[92]此后三人与吴宓过从密切,后世谓之“吴门三高足”。
《翻译术》是吴宓到清华开的第一门课程,其宗旨“在视翻译为一种文学上之艺术,由练习而得方法,专取英文中之诗文名篇杰作,译为中文,而合于信达雅之标准”,其教授方法为:
先讲授翻译之原理,略述前人之学说,继以练习,注重下列三事,为翻译所必经之步骤:(一)完全了解原文,(二)以译文表达之,而不失原意,(三)润色译文,使成为精美流畅之文字。练习分短篇长篇二种,短篇一学期中多次,题目由教师发给,专取各种困难繁复之句法,译卷由教师批改,长篇一学期一次,学生各择专书翻译,而由教师随时指导之。[93]
平时多选西洋经典诗文,要求学生反复揣摩,并迭出新意地用近体诗格翻译西洋诗歌,还将学生的翻译习作,择优登载于《学衡》杂志。经吴宓课堂内外的濡染熏陶,陈铨、贺麟、张荫麟、董承显等皆对文学和翻译发生浓厚兴趣。
可事实上,陈铨、张荫麟诸人此时都不想学文科。1925年8月6日,陈铨造访吴宓,具体若何不得而知,只见吴宓在当日日记中愤愤写道:
此间一二优秀学生,如张荫麟、陈铨等,亦皆不愿习文史之学,而欲习所谓实际有用之科学,以从事于爱国运动,服务社会。甚矣,习俗移人,陷溺之深,竟无有能脱离污泥而克自树立者。哀哉。[94]
吴宓的无奈喟叹大概也是有感而发,盖因在刚发生的五卅运动中,“三高足”皆满怀热忱参与其中,贺麟还被选为清华“沪案后援团”的代表,暑假中还曾到河北、河南等地宣讲鼓动爱国主义和三民主义。当然,师生之间的巨大差异,不只是学以致用、匡救时弊的救国理念,还在于思想观念上的冲突和交锋。
1925年初,吴宓在一篇译文的按语中,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制”,来例证“遽尔全行革除,则为患实深”,并批评“今之治国学者,但知从事考据,琐屑推勘,甚或专务疑古,以推波助澜,破坏礼教”[95]。吴宓的观点本不值得一驳,但彼时陈铨正受包办婚姻困扰,情郁于中,见如此言论,不啻如鲠在喉,便著文予以质疑。在陈铨看来,“方术”和“标准”应该适时而变,“与今日之社会情形,是否扞格不合?苟其不合而有害也,则改之”,“不然,则错取一标准,可害人于无穷”,“万不能含糊过去”,不独旧式“婚礼”之荼毒人性,中国“数千年来死于不良礼教者,多不可胜计,皆由其中不良之标准在,而人乃惮故习而不改也”[96]。
据陈铨所言,反驳文章完成后,“恐吴先生有未尽之论,或有对于婚礼具体建设之主张,为予所不知,或为先生未尝为文发表者,故寄示之。后又与之晤谈,承其详为解释,约二时之久,然予心不以为然”,并写道:
予深慨今日之学风,非盲目信从,互相称誉,即不分黑白,尽力诋諆,对于一种问题,每多不努力于平情建设之论,而徒从事于怨歌嗟歌之言,与意气之争执,故于师友交游,均不敢随意阿附,毅然以求真为念,想亦吴先生之所赞同欤?[97]
实际上,对于五四以来关于传统和西化问题,陈铨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外国化与不外国化并没有什么要紧,只看化得对不对”,“不必见着采用外国制度风俗文物,就摇头咋舌,深叹国粹国糟,不能保存”,“只要化得对,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98],可谓是十足的“拿来主义”。在激进的文化革命潮流中,文化保守主义者吴宓逆势而动,援引其哈佛大学导师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以一己之力办《学衡》,致力“昌明国粹”,以期保留和重建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人文传统[99]。陈铨则多受新学思潮和爱国运动的濡染熏陶,崇尚自由民主、科学理性之现代观念,更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和谋图拯溺的济世情怀。这是师生间思想观念上的根本区别。
吴宓终究是一个容忍异见的谦谦君子,也表现出一个良师的胸襟风范,只是在日记中忧心忡忡地写道:“清华新派之对宓攻诋,此其开端矣。”[100]担心的事情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场小小插曲,映射了双方不同的价值取向,但并不妨碍师生间的密切过往。受吴宓课堂内外的循循善诱,陈铨的兴趣逐渐转向文学,也每每得到吴宓的褒扬鼓励:“昨翻译班教员吴宓先生,将男所译安诺德英文诗一首,深为嘉许,并拟以登《学衡》杂志”;“近日读英文诗甚多,常择其优者,译成中文诗,作为翻译班功课,吴宓先生颇为赞赏,已登数首于《学衡》杂志。”[101]
即便如此,陈铨仍无意于学文学。此时,他可能满脑子都在琢磨究竟哪种学术,能迅速发生作用,起溺图强,洗雪国耻。1926年3月13日,在清华孙中山逝世周年纪念会上,陈铨撰写一副“最长”的挽联:
重挥急泪哭先生:看今朝华夏,此斗彼争;主义信徒,笔酣墨饱;霖雨苍生之望,悠悠者,竟谁堪指数乎?四十载辛苦经营革命事,成功未竟;群龙失首,大陆仓皇,外患燃眉,新亭饮泣;热血已如怒涛起,道所痛与世间离,妙药可返魂,愿活我公于九京,领袖同胞,实现三民主义!
再到碧云追往迹:正斜日暖风,莺呢燕语;青衫红粉,踵叠肩摩;尽忠报国之成,啧啧者,更互相口道矣!五千年神明种族奴隶耻,誓死不承;众志成城,危邦拯救,内忧逼目,遗范遵循;睡狮近自长梦醒,豪杰何须文王作,精灵终弗泯,建兴伟业于中土,排除万险,保全一片河山![102]
这极具象征性的话语和行为,既是对孙中山的敬仰,也是其彼时所思所虑和理想抱负的真实写照。一星期后,陈铨在家书中写道:“去年曾告阿父,男颇有志于教育,今则兴趣已变,颇有志于政治与新闻,自审才力,尚能有一番建白。”[103]
一直以来,清华留美生“多攻应用科学”,尤以“习工程实业者,为最普遍”,1920年代以后,“兵戈四起,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遑言工业”,“英雄无用武之地”,选理财经国者渐多[104],甚至学军事学的也不少(如曾锡珪、孙立人、李忍涛、梁思忠、谢明旦、王之等),但学文学者一直寥寥无几,如1924到1926每年均为一人(李方桂、孙大雨、李唐晏),1927年也只有朱湘和柳无忌,只有1923年稍多[105]。于此就不难理解,陈铨即使颇有兴趣,却并不想以文学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