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生而平凡,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活得深刻

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拥抱你 作者:冯骥才等 著


第一章
生而平凡,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活得深刻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

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

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

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

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

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

新年醉话

老舍

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么?喝醉而去闷睡半日,简直是白糟蹋了那点酒。喝醉必须说醉话,其重要至少等于新年必须喝醉。

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在新年。比如你恨某人,久想骂他猴崽子一顿。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温和为贵,怎好大睁白眼的骂阵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节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等待何时?于是乎骂矣。一骂,心中自然痛快,且觉得颇有英雄气概。因此,来年的事业也许更顺当,更风光;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诩为英雄,一岁之计在于春也。反之,酒只两盅,菜过五味,欲哭无泪,欲笑无由。只好哼哼唧唧噜哩噜苏,如老母鸡然,则癞狗见了也多咬你两声,岂能成为民族的英雄?

再说,处此文明世界,女扮男装。许多许多男子大汉在家中乾纲不振。欲恢复男权,以求平等,此其时矣。你得喝醉哟,不然哪里敢!既醉,则挑鼻子弄眼,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诗冷潮,继以热骂:头发烫得像鸡窝,能孵小鸡么?曲线美,直线美又几个钱一斤?老子的钱是容易挣得?哼!诸如此类,无须管层次清楚与否,但求气势畅利。每当少为停顿,则加一哼,哼出两道白气,这么一来,家中女性,必都惶恐。如不惶恐,则拉过来一个——以老婆最为合适——打上几拳。即使因此而罚跪床前,但床前终少见证,而醉骂则广播四邻,其声势极不相同,威风到底是男子汉的。闹过之后,如有必要,得请她看电影;虽发似鸡窝如故,且未孵出小鸡,究竟得显出不平凡的亲密。即使完全失败,跪在床前也不见原谅,到底酒力热及四肢,不至着凉害病,多跪一会儿正自无损。这自然是附带的利益,不在话下。无论怎说,你总得给女性们一手儿瞧瞧,纵不能一战成功,也给了她们个有力的暗示——你并不是泥人哟。久而久之,只要你努力,至少也使她们明白过来:你有时候也会闹脾气,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的意思。

至若年底搪债,醉话尤为必需。讨债的来了,见面你先喷他一口酒气,他的威风马上得低降好多,然后,他说东,你说西,他说欠债还钱,你唱《四郎探母》。虽曰无赖,但过了酒劲,日后见面,大有话说。此“尖头曼”之所以为“尖头曼”也。

醉话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运用。秘诀在这里:酒喝到八成,心中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可以说的,如骂友人与恫吓女性,则以酒力充分活动想象力,务使自己成为浪漫的英雄。骂到伤心之处,宜紧紧摇头,使眼泪横流,自增杀气。

当是时也,切莫题词寄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迹。必欲艺术的发泄酒性,可以在窗纸上或院壁上作画。画完题“醉墨”二字,豪放之情乃万古不朽。

注:《矛盾月刊》新年特大号向我要文章。写小说吧,没工夫;作诗,又不大会。就寄了这么几句,虽然没有半点艺术价值,可是在实际上不无用处。如有仁人君子照方儿吃一剂,而且有效,那我要变成多么有光荣的我哟!

广告员的梦想

萧红

有一个朋友到一家电影院去画广告,月薪四十元。画广告留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烧早饭一面看报,又有某个电影院招请广告员被我看到,立刻我动心了:我也可以吧?从前在学校时不也学过画吗?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华回来吃饭,我对他说,他很不愿意作这事。他说:

“尽骗人。昨天别的报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我去接洽,其实去的人太多,招一个人,就要去十个,二十个……”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块广告,这回更能满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职业,职业会来吗?”我又向他说。

“要去,吃了饭就去,我还有别的事。”这次,他不很坚决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个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广告员的事情。”

“就是《国际协报》登的吗?”

“是的。”

“四十元啊!”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

已经寻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指明的是石头道街,可是那个“商行”是在石头道街旁的一条顺街尾上,我们的眼睛缭乱起来。走进“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楼房二层楼上,刚看到一个长方形的亮铜牌钉在过道,还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个“商行”,就有人截住我们:“什么事?”

“来接洽广告员的!”

“今天星期日,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还是有勇气的。是阴天,飞着清雪。那个“商行”的人说:“请到电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们这里不替他们接洽了。”

郎华走出来就埋怨我:“这都是你主张,我说他们尽骗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气。

“不都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他不应该同我生气。走路时,他在前面总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样子,好像我对事情没有眼光使他讨厌的样子。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炉板上烘着手。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飞机帽。

“南岗那个人的武术不教了。”晚上他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那个人不学了。

第二天,他仍戴着他的飞机帽走了一天。到夜间,我也并没提起广告员的事。照样,第三天我也并没有提,我已经没有兴致想找那样的职业。可是他自动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个电影院去过两次。

“我去过两次,第一回说经理不在,第二回说过几天再来吧。真他妈的!有什么劲,只为着四十元钱,就去给他们耍宝!画的什么广告?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真是无耻和肉麻!”

他发的议论我是不回答的。他愤怒起来,好像有人非捉他去作广告员不可。

“你说,我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滚蛋吧!”他竟骂起来,跟着他就骂起自己来:“真是混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

直到睡觉时,他还没忘掉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你说,我们不是自私的爬虫是什么?只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画得好一点,不怕肉麻,多招来一些看情史的,使人们羡慕富丽,使人们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这样,只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吗?我们就是不能够推动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败坏历史!”他讲的使我也感动了。并且声音不自知地越讲越大,他已经开始更细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点声啊,房东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来。”我说。

又是一天,我们在“中央大街”闲荡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已经快要黄昏了,阳光仅仅留在楼顶,渐渐微弱下来,街路完全在晚风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扫着人们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见朋友,总是不把手套脱下来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凉吧,我见郎华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来。我低下头去,顺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红绿的小斑点。

“你的鞋上怎么有颜料?”

他说他到电影院去画广告了。他又指给我们电影院就是眼前那个,他说:

“我的事情很忙,四点钟下班,五点钟就要去画广告。你们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

听了这话,郎华和我都没回答。

“五点钟,我在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我。”老秦走开了。

晚饭吃的烤饼,差不多每张饼都是半生就吃下的,为着忙,也没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围在炉边吃的。他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买的小表五点了,所以连汤锅也没有盖起我们就走出了,汤在炉板上蒸着气。

不用说我是连一口汤也没喝,郎华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头上的帽子,一面追随他。才要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火炉旁还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说我:“做饭也不晓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磨蹭,女人就能耽误事!”

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这行业不是干不得吗?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他抢着跨进电影院的门去。我看他矛盾的样子,好像他的后脑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几乎笑出来,跟着他进去了。

不知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处卖票。问他老秦,他说不知道。问别人又不知道哪个人是电影院的人。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学说一到家就生出来,照样生出来:“去他娘的吧!那是你愿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这自私的东西,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他到别处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

“你们怎么不去找找?”老秦一边脱着皮帽,一边说。

“还到哪里找去?等了半点钟也看不到你!”

“我们一同走吧。郎华呢?”

“他出去了。”

“那么我们先走吧。你就是帮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均分。”

在广告牌前站到十点钟才回来。郎华找我两次也没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气。

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买酒喝,我也抢着喝了一半,哭了,两个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后在地板上嚷着说:“一看到职业,途径也不管就跑了,有职业,爱人也不要了!”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吗?只为了二十元钱,把爱人气得在地板上滚着!醉酒的心,像有火烧,像有开水在滚,就是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已经推动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样。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画了一天的广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没有去,电影院另请了别人。

广告员的梦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习惯

老舍

不管别位,以我自己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每读一本书,听一套议论,甚至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一下。脑子的转法像是螺丝钉,虽然是转,却也往前进。所以,每转一回,思想不仅变动,而且多少有点进步。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及至后来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杨小楼扮演的“黄天霸”,也不会再扔醋瓶了。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高了一二分呢。

习惯可不能这样。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着烟。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是想戒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的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有的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卷,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后来也不知怎么一股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什么都这样。按说一个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自己迈开了大步。什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虽然这么说,到底觉得差一点,从此再不去双双走街。

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宝或红发女郎总胜不过杨小楼去。锣鼓使人头疼的舒服,仿佛是。同样,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橘子,都使我摇头。酸梅汤,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时代。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人家印度青年与日本青年,在巴黎或伦敦看见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场拒绝印度学生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还有一次在海船上举行跳舞会,一个日本青年气得直哭,因为没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的摹仿,我倒并不这么想。在我的脑子里,我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时独立,也不能叫日本灭亡。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得。看着就不顺眼,不用说真去跳了。这和吃冰激凌一样,我没有这个胃口。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其实心里准知道并没危险。

还有吃西餐呢。干净,有一定份量,好消化,这些我全知道。不过吃完西餐要不补充上一碗馄饨两个烧饼,总觉得怪委屈的。吃了带血的牛肉,喝凉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这就没有办法了,想象真会叫肚子山响!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高尔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老粗儿的言谈举止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家兄永远到“推剃两从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女子也剪发,在理论上我极同意,可是看着别扭。问我女子该梳什么“头”,我也答不出,我总以为女性应留着头发。我的母亲,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么?她们都没剪发。

行难知易,有如是者。

每一棵草都会开花

丁立梅

去乡下,跟母亲一起到地里去,惊奇地发现,一种叫牛耳朵的草,开了细小的黄花。那些小小的花,羞涩地藏在叶间,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我说,怎么草也开花?母亲笑着扫过一眼来,淡淡说,每一棵草都会开花的。我愣住了,细想,还真是这样。蒲公英开花是众所周知的。它开成白白的绒球球,轻轻一吹,满天飞花。狗尾巴草开的花就像一条狗尾巴,若成片,是再美不过的风景。蒿子开花,是大团大团的……就没见过不开花的草。

曾教过一个学生,很不出众的一个孩子,皮肤黑黑的,还有些耳聋。因不怎么听见声音,他总是竭力张着他的耳朵,微向前伸了头,做出努力倾听的样子。这样的孩子,成绩自然好不了,所有的学科竞赛,譬如物理竞赛、化学竞赛,他都是被忽略的一个。甚至,学期大考时,他的分数也不被计入班级总分。所有人都把他当残疾,可有,可无。

他的父亲—— 一个皮肤同样黝黑的中年人,常到学校来看他,站在教室外,他回头看看窗外的父亲,也不出去,只送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真是灿烂,盛开的野菊花般的,有大把阳光息在里头。我很好奇他绽放出那样的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跟父亲说话?他回答我,爸爸知道我很努力的。我轻轻叹一口气,在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感伤,并不认为他,可以改变自己什么。

学期要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手工竞赛,是要到省里夺奖的,这关系到学校的声誉。平素的劳技课都被充公上了语文、数学,学生们的手工水平,实在有限,收上去的作品很令人失望。这时,却爆出冷门,有孩子送去手工泥娃娃一组,十个。每个泥娃娃都各具情态,或嬉笑,或遐想。活泼、纯真、美好,让人惊叹。作品报上省里去,顺利夺得特等奖。全省的特等奖,只设了一名,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

学校开大会表彰这个做出泥娃娃的孩子。热烈的掌声中,走上台的竟是黑黑的他——那个耳聋的孩子。或许是第一次站到这样的台上,他神情很是局促不安,只是低了头,羞涩地笑。让他谈获奖体会,他嗫嚅半天,说,我想,只要我努力,我总会做成一件事的。刹那间,台下一片静,静得阳光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从此面对学生,我再不敢轻易看轻他们中任何一个。他们就如同乡间的那些草,每棵草都有每棵草的花期,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牛耳朵,也会把黄的花,藏在叶间,开得细小而执着。

在民国卅年元旦写出我自己的希望

老舍

一 关于写作者

(一)把长诗《剑北篇》写完。此篇已成二十八段,希望再写十二段,凑成四十段,于今年四月里全稿可以付印。

(二)试写歌剧,拟请茅盾先生设计,由我去试写,合撰一小型的歌剧。能否成功,完全没有把握。

(三)至少再写一本话剧:在绥西的友人嘱写话剧,以汉回蒙合作抗战为题。对蒙胞生活知道的不很多,须先去打听,并须搜集绥西抗战资料。

(四)也许写一两篇小说:这须看有无时间与材料。

二 关于行旅者

(一)须到成都去几天,希望在春间能办到。

(二)假若可能,愿再到北方去两三个月,搜取写作资料。

三 关于金钱者

(一)希望得节约储蓄券头奖,二十万元。以十万开一书店,以十万和朋友们花掉。

(二)若不能得二十万,则希望友人中有得之者,向他借用一些。

四 关于身体者

(一)希望比以前更强健,更能吃苦,且能饲鸡下蛋,以便每天有蛋吃,多些滋养。

(二)希望不打摆子,拟使蚊虫的嘴变为注射药针,叮在身上,不但不打摆子,且能消灭一切疾病。

(三)希望能打赤脚走路:坐车太贵,走路则省车资而又费鞋袜,鞋袜亦贵物也,故应练习赤脚行路,百无禁忌。

五 关于设置者

(一)巨大的烟碟:去岁买了一个汤盆当烟碟,而蓬子先生仍然看不见它,还把烟灰弹在地板上;今拟用洋灰筑池于屋中,或引起他的注意!

(二)添买被子:何容先生或别位先生来城访我,往往住下。一盖褥,一盖被,二人皆冷,而面子问题所在,在颤抖中互道不冷,似须矫正;添被子为最合理。

(三)购保险柜:为省花钱,接到信函,即将信封反糊再用。但糊好即被老鼠咬坏,极为伤心,故须有保险柜藏护之。

江南的冬景

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是萝卜、鸭梨等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杈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作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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