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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诗风的逆袭

花开时节:《最风流 醉唐诗》(全新增订本) 作者:李会诗 著


另类诗风的逆袭

唐诗自诞生起,就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姿态照亮了两千年的诗坛,给后人带来无尽的精神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创作压力。

首先,唐诗内容广泛,几乎涵盖了后人所能想到并渴望看到的全部唐代生活图景。从宫廷贵族、士子大夫到底层劳动人民,从宏大的历史谜团到细碎的日常琐事,生活的疾苦、仕途的坎坷、个性的张扬、婚恋的解放,所有唐代生活的风采与颓败,都被唐诗兼收并蓄,慢慢运化成精神的养分,默默吐露出千年的芬芳。同时,唐诗风格多样,兼具各种气质与美感。李白的天马行空,杜甫的沉郁顿挫,王维的恬淡悠然,高适的雄浑豪放,陈子昂的孤独与悲怆,李商隐的朦胧而梦幻……唐诗如光彩的琉璃球,万千色彩,百味人生,尽在其间。这无疑为后继者带来了创作的压力。就连北宋文学大家王安石都常常感叹写诗时无处下笔,“世间好语言,尽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尽被乐天道尽”。世界上雅致的语句都被杜甫写尽了,通俗的词句也被白居易讲完了。所以一提笔,就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余的。因为每种经历和感受在唐诗里都有描写,每种风格和特征在唐诗中都有体现,所以,想要在此中寻求突破,甚至独树一帜,实在是常人所不能为。

然而,世事难料!

在唐诗严谨齐整的矩阵中,在诗人们苦心钻研时,一匹“黑马”凭借自己独一无二的诗歌气质,在中国诗史上脱颖而出。也许有人不知道他的姓名或来历,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那首著名的《咏雪》: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首《咏雪》,通篇不着一个“雪”字,却将雪落大地带给人的视觉误差写得明白无二。先取全景,下雪的时候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千里江山看起来都是一般模样。然后特写一口井,因为下雪时雪都落到井里了,所以这口井就变成洁白世界里醒目的黑窟窿。接着写静态世界的动态生物,黄狗因身上的落雪而变成白狗,白狗因雪落在身上而看起来肥胖了许多。整首诗用词简单,接近口语,但在构思上还算花了点心思。不过,虽然《咏雪》是作者最广为人知的一首诗,但真正将这类诗变成一种“品牌”并为大家所了解的,却是另外一首。

传说,那年冬天,有位官员到宗祠祭拜,发现大殿雪白的墙壁上写着一首“歪诗”:

六出九天雪飘飘,恰似玉女下琼瑶。

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

这位官爷登时发怒,祭祀乃严肃之事,哪个人如此胆大敢在宗庙上写这种乱七八糟的歪诗,也不怕祖宗笑话!他立刻下令:“去把写诗的人缉拿于此,本官要亲自审问!”身边的师爷不慌不忙地站出来:“大人不用找了,除了张打油,谁会写这种诗啊!”

等张打油被带来听了大人一番训斥后,他摇头晃脑拒不承认。他辩解道:“大人,我是喜欢胡诌,可也不至于写出这么烂的诗啊!”师爷在旁边一个劲儿给官爷递眼色。官爷点点头:“好,你说不是你写的,那我考考你。现如今安禄山兵变,围困南阳,你以此为题来作一首诗。”

张打油略略一想,便清了清嗓子,“百万贼兵困南阳”!大人一听,点点头,捻须微笑,好,开局气势非凡!张打油得意地继续吟道,“也无援救也无粮”。官爷一皱眉,这诗怎么转折得如此怪异,但想想也算勉强可以接受,于是请他继续念。

恐怕连张打油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刻的戏剧性转折将他的作品带到“传唱千古”的地步。纵观诗史,无数诗人为写出深具个性风格的诗作,绞尽脑汁,耗费毕生心血。清代乾隆皇帝一生笔耕不辍,高产了几万首诗,可惜至今无一首流传。而此时,这位缺乏专业诗歌素养,也毫无高深文化造诣,甚至连明确身份都弄不清楚的张打油,竟然在唐代别立新宗,开天辟地,独创了一种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诗风,实在不得不令人感慨。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张打油胸有成竹,继续念给在场的人听:

百万贼兵困南阳,也无援救也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

全场哄堂大笑!

这“哭爹哭娘”和“使扫帚使锹”无论是精神实质还是语言风格,简直如出一辙,深深凸显出“张打油”的味道。在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中,张打油成为最大的获益者。此后他威名远扬,被后世尊为中国“打油诗”的鼻祖。

很多人听到“打油诗”这个名词,总觉得这一定是内容粗俗、语言俚俗、不分平仄、难入大雅的歪诗,但仔细看,也不尽然。一般说来,“打油诗”的首句写得都不错,有时不但不俗,而且还很有气势。就连张打油的“江山一笼统”“百万贼兵困南阳”,也是颇有力量的句子。可惜的是,张打油力有不逮,这种劲道和能力没办法持续在诗中留存,所以常常上一句还气贯长虹,下一句就萎靡不振。整首诗语意虽然还算顺承,但意境早已江河日下,截然不同。仿佛上身穿了件笔挺的深色西装,下身却配了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在极不搭配中,显出其风趣搞怪的一面。这份轻松幽默的“山寨感”,也为一向严肃认真的诗歌发展,注入蓬勃旺盛的活力。

打油诗的序幕从此拉开,后世无数文人墨客相继加入这一诗歌游戏中,其影响至今不衰。比如唐寅的《除夕口占》: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

岁暮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

此诗看似平淡,却点出日常生活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本应忙碌热闹的除夕,唐寅却说自己岁末无事,闲看梅花。这里既有不与人同的清雅,也有对坎坷生活的自嘲,虽平白如水,却很有韵味。

再如郑板桥的《赠小偷》。据说有一次郑板桥家夜里来了小偷,郑板桥听到声音后,便念了一首打油诗:

细雨蒙蒙夜沉沉,梁上君子进我门。

腹内诗书存千卷,床头金银无半文。

念完此诗后,小偷为郑板桥的才华所折服,转身羞愧离开。

另有现代文学家鲁迅先生也曾写过拟古打油诗《我的失恋》:“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用幽默反讽的口吻,既讽刺了恋人的所谓风雅,又写出了不解风情的尴尬,读来活泼可爱,妙趣横生。

周作人先生曾说:“思想文艺上的旁门往往比正统更有意思,因为更有勇气和生命。”这句话用来总结打油诗似乎再合适不过。

正是这种令人捧腹的诗风,别出心裁的歪诗,为万花齐放的唐诗带来了活泼轻松的色彩。而张打油那勤奋作诗、积极主动冒充诗人的勇气,正是唐诗在当年深入生活、深入人心的充分显现。这种怪口味唐诗不但没被时人打压,反而流传后世,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唐诗的宽厚与包容。

张打油出现在唐朝中期,相传是位农民,也有传是城里的木匠。还有人说,其实是一位姓张的诗人在打酱油的路上创作的这类诗歌,后被人误传,以为他本名就是张打油。凡此种种,不管后人如何考据评论,在“打油”的路上,张诗人可说是曾经,始终,并永远独领风骚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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