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姥爷的渔网

物质女人 作者:邵丽 著


姥爷的渔网

姥爷的渔网是真实的网,既不是我小说中的虚构,更不象征其他什么。从记得我姥爷起,他就一直在织网,夏天在院子里织,冬天猫在屋子里织。他不是渔民,他只是喜欢打鱼,就像有人喜欢旅游、有人喜欢赌博一样。

我姥爷不抽烟不喝酒,他唯一的喜好就是打鱼。我姥姥说,你姥爷买网线的钱都够挖个鱼塘了,养下的鱼怕得有几千斤。我们都笑,因为谁都没见过姥爷的网打到过一条大鱼。小鱼倒是打过不少,但那不是渔网的功劳,按我舅舅的说法,拿个簸箕去河里,也能捉到这种鱼。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织网的热情,整天织啊织的,晴天晒网,雨天修网,与其说是他喜欢打鱼,倒不如说是喜欢他的渔网。

姥爷的渔网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从我能认出他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织网,即使直到有一天河水干涸,有水的河流里也完全没有鱼了,他也一直在织网。可能到这个时候,我可以说姥爷的渔网的确有点象征的意味了。正常人的思维是,河里水都干了,结哪门子网?打鱼,毕竟是结网的一个理由。我猜测,固执的姥爷肯定是这样想的:河里还会有水,水里还会有鱼。

生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县城的居民,几乎可以用一贫如洗定义。我们更羡慕乡下的孩子,有田野,有河流,有树木,有瓜果,有狗……再穷的家庭都有条狗。我至今喜欢那种土狗,高大威猛,漂亮,灵敏异常,更重要的是忠诚,常常跟在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后面,跟兄弟们似的。

一整个学期,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的脸色,只有她高兴了,才会给我们买一张去姥姥家度假的车票。我们下了火车,还要走很长一段公路和土路,没有电话,因此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到来。而姥爷家的狗却会跑几里路接到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它是如何知道的呢?

姥姥家有个果园,种了桃和杏,更多的还是柿子树。果园边上还有个小菜园,种的菜足够一家人吃。我对植物非常敏感,六七岁上就认识地里所有的菜和草,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摸得门儿清。村里的孩子都在玩耍,我一个人能割一整筐猪草,手上打了血泡,为的就是让姥姥夸一句“这闺女就是中用”。我的两个哥哥则喜欢跟着姥爷去打鱼,我有时也去,我惦记的是鱼篓里的鱼虾够不够烧一锅汤。哥哥们在意的却是那种打鱼的仪式感,姥爷每朝水面上撒一次网,不管网里有鱼没鱼,他们都能兴奋得像狗一样疯狂。除了渔网,姥爷有时还用鱼叉,偶尔也能叉上一只大点的鱼。小哥哥为了练习投掷鱼叉,胳膊肿得像棒槌一样。

快到春节的时候,正是枯水期,村子里会组织集体捕鱼。我姥爷是村支书,他招呼一声,很多人就蜂拥而去。那简直是一场盛大的狂欢,大人们在前面走,小孩子和狗在后面跟,人欢马叫,煞是壮观。河水可真好,一个村子周围能有两三条河流环绕。在我们小小人儿的眼睛里,的确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男人们拉起十几米的渔网,将整条河拦腰截断。几个时辰后,另有一拨人从上游赶过来,拉着一张网朝下赶鱼。不明就里的鱼,被渔网和撼天动地的喊声追逐着往下游跑,活蹦乱跳,直到一头撞在网上,才明白已经穷途末路,于是更加吃劲地蹦跳起来。

两张网终于合围了。捉到的鱼可真不少,参加逮鱼的人每人能分到半脸盆。看热闹的也给一点,小孩子也给一点,狗也扔给一条。狗不吃鱼,衔在口中飞快地送回自己家去。走在回家的路上,保不准也能捡上一条。

有些淘气的孩子,将几条活鱼丢进吃水的井中。我站在井边,替那些鱼着急。井里黑咕隆咚的,它们一下子看不见光亮了,还不得活活急死。反正我是怕黑,即使睡着,也得开着灯。

还有一次,我看到他们捉到一只鳖,大得一个脸盆都扣不住,于是就抱一个小孩坐脸盆上。那鳖就驮着脸盆和孩子呼呼啦啦地跑动,到末了也没有人愿意要这只鳖,嫌晦气,后来只好重新把它放回河里。河好像是乡里人的冰箱,想要什么,随时就能来取。

逮回去的鱼常常让女人看着发愁,农村缺食用油,而且很多人嫌鱼腥。北方人不懂吃,不知道鱼是可以清炖的。我姥爷逮了一辈子鱼,从不吃鱼,做过鱼的锅都得给他重新刷了才能用。我们吃鱼都得躲他远远的,他闻不了那腥味。他上一辈子一定是和鱼有仇,这辈子就是专门回来捉拿鱼的。

乡下人,除了干农活,一辈子也没多少乐子。如果我写我姥爷逮鱼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女人的影子,或者隔壁村子里有一个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一定是我编的。几百年的村史都是靠规矩写出来的,面子比天大。我姥爷从织网到捕鱼,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不做给任何人看,他快乐着自己的快乐,满足着自己的满足。他活到九十七岁,那叫一个端正,在村子里一句闲言都没有落下。

后来,我念了中学,功课忙得昏天暗地,再没去过姥爷的村庄。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在城里的舅舅家给姥爷过生日。喝酒的时候,我哥哥问及他的渔网。姥爷只顾喝酒,也不搭理他。我舅舅说,要网干吗?人老几辈都有水的村子,现在说干都干了,有一点水的河也不长鱼了。

姥爷说,要真是鱼都没有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舅舅说,鱼怎么会没有?前些日子不是带您钓鱼去了?鱼竿买了好几套,只是没让您撒网,您老不高兴是吧?姥爷重重地放下筷子,说,那鱼能钓吗?满塘都是,鱼钩还没下去,鱼都跟着上来了,伸着脑袋让人捉,那能叫逮鱼吗?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回去了。看见他的渔网还挂在堂屋的山墙上。小时候站在姥爷的身后看他结网,觉得渔网是那么大。现在看起来,就那么松松软软的一小把儿,像一堆干水草。渔网下面的坠子也都生锈了,突然想起来有一年冬天,小哥哥拿网坠子练准头,把邻居家的狗腿打伤了,惹得姥姥跟人家赔了半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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