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 地
弱冠年龄,正是朦胧、叛逆、倔强的时期,争强好胜而又懵懵懂懂,自我感觉无所不能却又四处碰壁。
“大叔,我去帮你刨地吧。”我踌躇满志地说。
“你会刨地?你才十六岁,瘦的像个麻秆,念书去吧。”滕大叔哈哈地笑了起来,一副不屑的神情。
“让我去试试。”
滕大叔不到四十岁,长得高瘦白净,是一个幽默又善良的人,他在单位是个科长。
那年,全家刚从乡下回到城里,没有住处,暂时借住在郊区的滕大叔家里。市郊土地宽阔,滕大叔家有一个半亩多地的菜园子,城市的粪水很足,菜园子被滕大叔打理得像冒油一样肥沃。
刚结束乡村生活回到城市,会干农活是我唯一超出同龄人的资本。虽然我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和城里的同学相比有些迟钝、木讷,但我在乡下照料过菜园子,五冬六夏到井口挑水,一年四季到山上耧草砍柴,对于这些农活,我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本事。我相貌不行,学习也不行,对于城市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景和人情世故更是感到厌烦,但我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总幻想着出人头地。
滕大叔家有一个不大的小院,我们一家就住在院子里盖得不规则的两间小房里。房子是石头砌的,房盖是石棉瓦,门很窄,窗也很小,住在这里还要像在乡下一样挑水吃。
我扛着一个四齿耙子,跟在滕大叔的身后,气宇轩昂地向地里走去。我信心十足,想要做一件让人称赞的事,这是我在回城之初就有的想法。我是一个倔强、不服输的人,如今,还未能适应城市生活的我,也只有在农活上才能一展拳脚。
当初,刚搬到乡下时,我是不会干农活的,我立下志向,并为此努力。我独自闯过阴森的山岭,下到过几丈深的井里取水,一个人照料着家里的菜园,后来,村里的人们对我赞不绝口。那年,十三岁的我,因得到认可而感到无比满足。
滕大叔家的菜地是不规则的形状,地里散发着浓浓的粪香,这就是我的战场。我紧握耙子的木把,双脚叉开,像钉子一样钉在地面,站立得稳稳当当,将耙子举高,再抡成一条弧线,刨向地面。在乡下刨过地的我干起活来如鱼得水,刨得又深又快。身强体壮的滕大叔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
一会儿工夫,我刨地的速度就超出滕大叔两倍不止,他惊讶又迷惑,对我刮目相看。我自然得意扬扬,喜不自禁,不是为刨地,而是为争口气,气从心来,便会有无穷的力量。
这一高兴,我刨得更急更快更卖力了,甚至有些得意忘形,忙乱之中,四齿耙子向我的脚奔去。耙子上的一个齿正刨在我的左脚右侧,血瞬间淌了出来,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热乎乎地将解放牌胶鞋染成了红黑的颜色。
我看着尚未刨完的地,看着在后面奋力刨地的滕大叔,想着我的希望和处境。这事若是被左邻右舍知道了,或许会说:“年轻人啊,太愣了,是个愣头青。干活只有冲劲,不稳当。”这样的议论,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我不希望被人可怜,也恼恨自己的大意。
血仍在流,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刨地,一直到刨完,也不吭一声。腿有些麻木了,像是要失去知觉一样,但我仍然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大强真能干,有力气,还会干。”滕大叔逢人便喋喋不休地讲,讲给了他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还讲给了我的父母,当然还有我的同学。
表面若无其事的我强撑着回到家里,偷偷用水冲洗了伤口,好在耙子只划破了一大块皮,没有伤筋动骨。但精神放松下来后,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高烧一并袭来,好在那时年轻,身体恢复得也快,只在脚上留下了一块很大的疤痕。
这事,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其实,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当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