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后博弈,媚娘再次深陷政治危机
一、帝后博弈
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六月,大唐征讨高丽的战争再度拉开序幕,这也是大唐对高丽发起的第五次大规模战争。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对手盖苏文已死,高丽发生内乱,此番唐军是应泉男生之邀出兵,一切行动都披上道义的外衣,优势不言而喻。
在李的运筹下,朝廷首先任命右骁骑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率左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等部为先锋,并封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充任唐军向导,火速赶往国内城救援;然后又调动诸卫禁军以及驻守百济的兵马,欲以泰山压顶之势合力进攻,将高丽彻底殄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本年粮食丰收,但是显庆以来先后征讨突厥、铁勒、回纥、百济诸部,皆耗资巨大,又刚刚结束一场劳民动众的封禅,此时募兵集粮还是有些困难。但就在紧张备战之际,却有意想不到之喜——媚娘再蕴龙种。
对于媚娘而言,这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也太不是时候了。夫妻间争吵是难免的,固然她与李治之间有矛盾,甚至牵涉到帝国权力的冲突,但总的来说还算伉俪情深,争风吃醋毕竟也是为了感情嘛。两年前的废后事件充其量不过是一场闹剧,却一直被外界过分宣扬,甚至有流言称:“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说皇帝其实早想废后,却已被皇后控制。现在这孩子的到来打破了一切谣言,年逾不惑再度怀孕,这足以向世人证明皇帝对她的情意始终未变!
可这孩子来得又不巧,刚借封禅重新树立一些威望,以恩赏笼络一些大臣,征讨高丽的战鼓已经敲响,她本可与李治并肩筹谋这场战争,分享至高荣耀,现在却不得不退居宫中——需知如今的媚娘已不是当年生李弘、李贤的时候,四十三岁怀孕,若不善加调养可能会变成一场劫难。为了孩子,也为自己的安全,她只能暂时告别朝堂。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全然放手,自从退居中宫之日她便命宦官将奏章送入寝殿,时刻关注战况。
最担心媚娘的除了李治莫过荣国夫人,昔日她连生三女皆在四旬以后,其中艰辛最清楚不过。老人家三天两头到宫中看望女儿,李治、媚娘劝也劝不住,索性让老人家搬进皇宫居住,并叫武敏之时刻随侍祖母的身边。
转眼已至深秋,李治在宣政殿临朝、媚娘在后宫批阅奏章,倒也并行不悖。这一日杨夫人又来看女儿,拄着手杖刚迈进含凉殿内室就见女儿挺着肚子、披头散发斜卧在牙床上,身边摊着一堆奏章,手里还拿着一份,正蹙眉细读。
“唉!”杨氏皱起眉头,“这副模样成个什么样子?”
整天来来往往,媚娘也没理睬母亲,全部心思都在这份奏章上,于是喃喃道:“新钱推行得不好,流通入市粮价骤增、商贾不通,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废止了。”朝廷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乾封泉宝固然铸造得极好,也还是那么一块铜,却要强制兑换原来的十个钱;有能力收铜铸钱的豪族便从中牟利,收了开元通宝,仿铸乾封泉宝,恶钱出手就是十倍暴利;老百姓也不傻,宁用老钱不用新钱,老钱收走了就干脆不用钱,以物易物;再加上出征高丽大量征粮,粮价自然要暴涨,市场自然也乱了。
杨夫人由武敏之搀扶着稳稳落座,没好气儿道:“好与不好的,总少不得咱家的钱,操心这个干吗?”
“刘仁愿上奏,百济驻军似乎对这次征讨高丽反对声甚大,似乎是因为前一役伤亡之人朝廷未能及时抚慰,如此纠缠恐延误战机。”
杨氏又揶揄道:“老身也许久无人抚慰。”
“又到闹水灾的时节,未知今年汛情如何,又淹死多少百姓。”
“再大的水漫不过龙首山,淹死人与你何干?你就顾肚里的孩子便是。”
“娘啊,您说什么呢?”媚娘将奏章随手一抛,“亏您还是吃斋念佛之人,哪里有眼看百姓淹死不管的朝廷?”无论媚娘对待政敌、情敌如何狠辣,但她始终明白老百姓是不能忽视的。诚如先帝所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天下百姓不得安,又何来她这个皇后的富贵荣华?
杨夫人有点儿挂火,跺着拐杖道:“我是不懂你那些道理,可你知道自己几个月了吗?我一把年纪里里外外这通折腾到底为谁啊?贺兰走了才半年,你再有个一差二错的,将来谁抓把土埋我?”
武敏之抚着祖母的背哄道:“老夫人别生气,还有孙儿我呢。”
叫母亲这么一训,媚娘也觉得话说过了,赶紧赔笑:“这又何必呢?我不看了便是……对啦!给您道喜,万岁已准弘儿纳妃之事。”
“真的?”杨氏一听这句话,刚才那点儿火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万岁圣明,阿弥陀佛……”她确实该念佛,莫说女婿是皇帝,就算民间男子也没这么百依百顺听丈母娘话的啊。
皇太子李弘的正妃最终定为司农少卿杨思俭之女。这固然是荣国夫人所愿,其实也很合媚娘心思,武家亲戚的关系算是彻底断了,能指望扶持自己的只剩杨家这边,因而极力促成此事。李治倒也没多大意见,弘农杨氏是仕宦名门,况且两家上辈本就是姻亲,既然皇后的愿望这么迫切,那就听她的好了。
“何时正式纳妃?”
“再等等吧。弘儿身子一直不好,又忙着读书学政,这时纳妃我怕耽误他。”说到此处媚娘不无忧虑——李弘读书上进、礼贤崇德,确是仁君之才。前番废太子李忠“谋反”赐死,尸身抛于街市无人收敛,便是他主动上书请求收葬骸骨,赢得朝野一致赞许。然而这孩子的身体却太差了,自幼体弱多病,上官琮、蒋孝璋那等岐黄妙手想尽办法帮他调养,终不见好转。前几日太子典膳丞(东宫官,掌管太子饮食)邢文伟见李弘久不接见崇贤馆学士,还以为他不务正业,竟私自减了膳食,还上书质问:“谈议不狎,谒见尚稀,散朝之后但与内人独居,何由发挥圣智,使睿哲文明者乎?”搞得李弘很尴尬,不得不公开解释,说自己身体不佳需要休养。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子,还没干什么事业就病恹恹的,将来如何执掌天下?这真是莫大的隐忧啊!
杨夫人却道:“那也不能等太久,储君及早成家诞下皇孙,地位才稳固。再说思俭的女儿比弘儿大一岁,如今韶华正好,再拖几年岂不成了老姑娘?”
武敏之一旁笑嘻嘻插话:“杨思俭的女儿真这么好?实在拖不起就另换别人吧,我倒愿意替太子收了。”
“胡说!”媚娘白他一眼——这句玩笑开得过分,太子乃储君,她和母亲说两句没关系,敏之一介人臣岂能随便亵渎主子?
敏之一吐舌头,作势扑进祖母怀中,乔模乔样道:“娘娘动怒,可吓坏我了。”
杨夫人极是宠他,笑道:“活该!你小子又不是没妻室?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还嫌风流债不多?”敏之已有妻室,所娶也是弘农杨氏之女,并生下一子,取名贺兰琬。
“多多益善嘛。”敏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杨氏冷笑:“那你就继续招蜂引蝶吧。真有一天惹出火来,皇后就是把你打死我也不管。”话虽这么说,却扳着他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媚娘歪在床上注视着这对祖孙,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敏之确实很英俊,据范云仙私下汇报也是个风流客,没少拈花惹草,甚至有几个宫女都与他相好。此时此刻他年轻帅气的脸庞依偎在老祖母怀里,那双桃花眼一眨一眨的,还有杨夫人回望他时那副怜爱的神情,以及紧紧揽在他腰间不住抚摸的那只苍老的手……这一切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媚娘低下头暗忖,这猜测实在太邪恶、太龌龊,或许是因为自己穷极无聊才会胡思乱想吧!
正言及此,李治散朝而来,风风火火快步而入,杨夫人和敏之施礼都没理睬,手拿一份未封缄的文书径直来到媚娘身边:“旗开得胜!刚在朝会上接到的露布!你不是关心战况吗,朕赶紧给你拿来。”
“好!”媚娘读罢便高兴地叫出来——庞同善所部率先抵达辽东,大破围困泉男生的高丽军,契苾何力、高侃也陆续赶到,敌人见唐军来者不善,撤围而走,国内城得救。
见她这副兴奋的样子,李治与杨夫人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头。媚娘催促道:“既然先锋得胜,那赶快出兵啊!”
“哪儿这么容易?”李治笑道,“这一路辎重粮草尚未置备妥当,李还在挑选将领呢。这几年仗打得有些多,许多折冲府在籍的府兵不愿从征,朕已经派人下去处理了。好在国内城之危已解,无需急于一时,只要有泉男生这颗棋子,还愁师出无名、不打胜仗吗?”
媚娘又拿起一份奏章,不无忧虑道:“此役虽说机会难得,也需速战速决,连年用兵开支巨大,一场封禅又耗费甚广,现在已有地方告灾,若拖延下去,没几年朝廷就要穷下来了。”
“朕心里有数,万事顾当前,先平定高丽再说吧。”
“泉男生现已归化,陛下打算封他什么官?”
“辽东大都督。”
媚娘不以为然:“若夺下高丽之地自当为我朝之州县,岂可再用泉氏为督帅?”
李治的观点却与她截然相反,笑道:“泉氏主政高丽已久,况且泉男生又是高藏正式册封的莫离支,封他个名义统帅,可收高丽人心,再以武力相讨,事半功倍。”
媚娘虽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不喜他这副得意的样子,唱反调道:“非我族类,需加提防。”
“外族之人并非不能用,当初在百济收降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如今不也忠心耿耿、作战骁勇吗?至于泉男生,朕暂且用他一时,待扫平高丽,自然将其召至京中安置。”
“这又是刘仁轨的主意吧?”媚娘斜了他一眼,虽觉得刘仁轨的安排非常妙,但偏要赌这口气,悻悻道,“我觉得封男生为平壤道安抚大使足矣。”
“诏令已下,不便再改。”
媚娘一怔——不是说好了吗,凡事咱俩商量好再下诏,如今怎又自行其是?她心中虽不快,却也毫无办法,毕竟自己有孕在身,难以周全外面的事。
李治见她面露委屈之态,又哄道:“那朕追加一道诏书,让他当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吧。”说罢他随手拢了拢散在床边的奏章,又去拿她手中那份,见媚娘不肯放手便软语关切道,“你现在要紧的是保重身体,何苦管这么多?”
“正是!”此言正合杨夫人之意,赶忙帮腔,“老身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话,还不把奏章交还万岁?”
“近来朕身体康健,奏章就都由我处置吧。”李治嘻嘻一笑,那笑容充满爱意,却也带着几分得意扬扬的调皮——你不甘心也没用,天下事注定由我做主。只要你不过分干涉我的权力,朕永远爱你!
媚娘与他戏谑,轻轻攥住奏章一角,假意夺了两夺,装作力竭之态才无奈放手,凝望李治一阵苦笑——不是我不放心,处置政务也是我热衷之事。你不让我如愿,又怎能算爱我?
互相依偎却又互相争权,或许帝王之家才有这种奇特的夫妻之情吧。媚娘虽有些跋扈,却也知道分寸,该放手时必须放手,皇帝的底线终究不能触及……
带着奏章离开含凉殿,李治的心情十分复杂——固然他深深依赖着媚娘,不愿破坏这份感情,但长久以来被束缚的压抑也使他迫切渴望自主。托这个未出世孩儿的福,他有了一次暂时摆脱媚娘的机会,是该把握住这次机会重整朝纲,还是“本本分分”继续当个好丈夫呢?废后那种傻事他不会再干,找别的女人放纵也没多大意义,能否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呢?
也许这世上任何公事、私事都不困难,难者在于人心,当私情与责任交织在一起就不易两全了。或许是很长时间没有独立决断奏疏的缘故,抱着沉甸甸的奏章李治竟感到一丝久违的兴奋,便似当年刚从舅父手中夺回权力时一样,连午膳都没用,回到宣政殿便迫不及待地翻起来。大多数奏章是关于战事和地方灾害的,他在早朝时已听群臣汇报过,兴致渐渐索然之际忽而有份奏疏上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写这份奏疏的人是安西都护裴行俭——裴行俭出生在关陇名门河东裴氏,他父亲裴仁基、兄长裴行俨皆是隋末名将,后因隋朝灭亡投靠李密,瓦岗军战败后又流落至洛阳王世充麾下;唐郑交锋之际裴氏父子本欲相助李渊刺杀王世充,惜乎计划败露被杀。大唐定鼎后,李渊念及旧情追赠裴仁基为原州(今宁夏固原)都督,年幼的裴行俭也受到优待,进入弘文馆读书,并在贞观年间考中明经,至永徽之际已升至长安县令。因为他是凭借关陇名门的身份走入仕途的,故而在“废王立武”之争时他坚定地站在长孙无忌一边,太尉府的密会中他大骂武媚被袁公瑜告发,从而触怒李治,将他从天下第一县令贬至西疆任小小长史。
不过这次贬官对裴行俭而言似乎是莫大幸事,一则使他躲过最后清算的屠刀,再则西疆战事频频,裴行俭在屡次战斗中得到磨炼,又跟苏定方学到不少兵法韬略,才干大增,官职也再度提升。前任西域都护苏海政擅杀突厥可汗招致叛乱,继任者高贤努力戡乱未见成效,无奈之下李治将裴行俭摆到西域都护的位置上,短短一载突厥平复,西域诸藩无不顺服,李治就此尽弃前嫌,将他这个昔日“逆臣”视为股肱,对他的建议也很重视。
可今天情况不同,他奏章中的一句话令李治气息一窒——自邢公薨于军中,吐蕃奸谋又生,窥我羌地。
邢公薨于军中!难道苏定方死了?
李治大为震惊,忙令宦官宣兵部官员来询问。不多时司戎少常伯(兵部侍郎)杨弘礼就来了,回奏:“邢国公、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已于三个月前薨于军中,其部暂由左武卫将军曹继叔统领,军心安好并无异常。”
老将苏定方确实死了,死在遥远的西域,终年七十六岁。这样一位三擒酋首、宣威沙漠的名将死后竟没人表奏,默默无闻如被抛弃一般,若非裴行俭奏章中一句不经意的话,皇帝还蒙在鼓里。李治为此感到激愤,甚至有被臣下蒙蔽的感觉,他想怒骂、想叱责,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出有因啊!
苏定方固然是毫无争议的一代名将,却也被许多人厌恶。首先他出身于窦建德、刘黑闼麾下,本是大唐的仇敌,归顺后又给隐太子李建成当部将,直至李治将他拔擢起来方能独当一面。那些根红苗正、出身秦府的将领自然视他为异类,他立的功劳越大,招致的嫉恨就越多。再者苏定方发迹是因许敬宗极力推荐,两人关系甚是密切,一直有传闻说许敬宗每录战功必夸大苏定方之事,而苏定方每得赏赐也必会贿赂许敬宗。虽然这些传闻未可尽信,但是这一文一武确实配合默契、内外互保。现在的情势却变了,许敬宗已老,莫说坐镇政事堂,连走路都困难了,再不能操弄权力;反而是与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有宿怨的刘仁轨手握大权,他怎么可能为政敌表功呢?
人走茶凉,官场从来都是这么现实,世态炎凉实在令人感慨。但帝国的马车从不可能有片刻停息,无论许敬宗还是刘仁轨,他们不过是这架马车暂时的车夫。李治需要才干优异的宰相,无论如何刘仁轨都是目前最好的选择,甚至他还希望刘仁轨起到制衡皇后的作用,怎能因为一个死去的将领与之翻脸呢?
权衡半晌李治决定不追究此事,只是叹息道:“苏定方于国有大功,按例当褒奖封赠,卿等不言,致使死后荣宠未及颁下,实在有失朕之仁德。”说罢拿起御笔亲手写了诏书,追赠苏定方为幽州都督,并赐谥号曰“庄”——谥法有云,胜敌志强曰庄。
杨弘武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心下不住盘算着。此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乃弘农杨氏之人,是隋相杨素之侄、杨岳之子,不过他与荣国夫人一族却无交往。当初杨玄感起兵叛隋,事败全族男子受诛,唯独杨岳因事前上奏隋炀帝,断言玄感必反,获得炀帝谅解,这一脉子孙得以保全。天下纷争时杨弘武与其弟杨弘礼投靠李渊,受封清河郡公,也是三朝老臣;尤其他弟弟杨弘礼,性情豪爽文武双全,很得李世民器重,曾经担任参知政事,兼职宰相风光一时。只可惜李世民驾崩之际,杨弘礼奉命征讨龟兹领兵在外,等凯旋回朝,大权已尽在长孙无忌之手。杨弘礼本来有资格与张行成、于志宁等人同列宰相,然而长孙无忌嫌其是隋朝宗室,唯恐其与杨妃之子李恪勾手,竟将之排挤在辅政班子之外。杨弘礼是性情中人,一时激愤说了几句牢骚话,又被褚遂良借题发挥,以讪谤朝政之罪贬出长安。虽然后来长孙无忌碍于人言又象征性地给其升了一阶,但杨弘礼与宰相之位失之交臂,又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竟被活活气死了。
杨弘武始终难忘弟弟之仇,所以当李治铲除无忌一党之时他最是拍手称快,自此决心肝脑涂地报效这位新皇帝。近十年来他凡事积极抢先,提升迅速,又因前次参与百济、高丽之役与刘仁轨结下了深厚关系,故而跻身中台之列。苏定方之事他作为兵部之官,又是刘仁轨亲信挚友,岂会不清楚缘由?今日遭皇帝召问本有些惴惴,一番观察后却见皇帝并无深究之意,心里渐渐有了底,默默揣测圣意,转而道:“兵部刚拟好出征将领名单,有几位是新提拔之人,请陛下过目。”说着双手奉上名册。
“听说士兵对此番出征有些抵触?”李治边浏览边问。
“鲲鹏之欲非俗鸟可及,士卒只知远征之苦,不识此乃一劳永逸之机。愿陛下坚定行事,莫因区区非议而乱初心。”
“是矣。”这话很合李治的心思,不住点头赞许,但看到名册上的一个名字又觉意外,“郭待封自统一部出征?他有这资格吗?”
杨弘礼意味深长道:“此乃英公特意指定。”
李治微微一笑,没说什么——郭待封是名将郭孝恪之子。郭孝恪生前一直是李的副手兼挚友,他们早年同在瓦岗,又一同归顺唐朝,直至郭孝恪战死在龟兹。但郭待封没有什么带兵的经验,虽然他也曾随父亲镇守鄯州,却未立过战功,他之成名乃因在显庆四年得中制举学综古今科。李拔擢此人明显是提拔故人之子,不过李治既把这一战全权委托给李,少不得包容这点儿任人唯亲的事。就试试看吧,说不定真能培养出一位杰出将领呢。
“还有这几人,”李治继续往下看,又指出几个生疏名字,“他们原来是哪部的武官,何以选拔为将?”
禁军将领众多,中郎将以下者更是多如牛毛,有几个皇帝不认识的并不稀奇。按理说皇帝发问便该详细解答,杨弘武反应却很奇怪,竟伏地叩首:“臣有罪,求陛下宽恕。”
“嗯?”李治不解,“卿何罪之有?”
杨弘武撩起眼皮,低声回答:“这几员将领臣也不甚熟悉。只因臣妻韦氏性情刚悍,臣素惧之,前几日她以这几人晋职之事相托,臣若不从恐有后患。”
怕老婆竟也成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这哪是朝廷大臣说出来的话?李治初闻之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略加思忖,军职调度绝非少常伯所能独自决定,这回答明显是虚言,究竟用意何在?他低头审视,见杨弘武一副正儿八经的严肃表情,顿时醒悟——谁是真正惧内之人?这话明显是讽谏!
杨弘武见皇帝已豁然,不禁笑了——当初怎么收长孙无忌的权,现在就该怎么收皇后的权,您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岂能受制于妇人?趁着皇后有孕在身,赶快放手干吧!
“哈哈……”李治心领神会仰面大笑,爽快地将名册一合,“所拟人选一律准奏!杨爱卿但放宽心,大丈夫宠爱妻室不为过,然天下大事终非妇人所能裁夺,你就静观其变吧。”
乾封元年十二月,唐朝军队集结完毕,李治正式任命李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以司列少常伯郝处俊为副总管,薛仁贵、独孤卿云、李谨行、窦义积、郭待封、冯师本、辛文陵、纪及善等部连同早已先期出发的契苾何力、驻守百济的刘仁愿等水陆诸军皆听李调遣;河北诸州租赋也悉数供给辽东战场。锣鼓震天,铠甲映日,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长安启程。
随着大军踏上征途,李治也来了干劲,他一扫先前颓然之态亲理朝政,新春之际还举行了他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籍田礼,当然身怀有孕的媚娘不能随同参加。面对官员捧来的雕饰精美的铁犁,他断然拒绝:“天子亲耕乃为劝农,百姓所用农具岂能如此华丽?”于是改用普通的民间之物,仿佛故意显示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从未干过农活的李治连推九垄一气呵成,受到百官赞叹。
适逢左相窦德玄病逝、刘祥道年老致仕,李治又大刀阔斧改组政事堂,以西台侍郎戴至德、东台侍郎李安期、东台舍人张文瓘、司列少常伯赵仁本、司戎少常伯杨弘武并为同东西台三品。戴至德是贞观名相戴胄之子,其人沉默寡言却腹有机谋;李安期乃李德林之孙、李百药之子,隋唐两代名臣之后;张文瓘是李提拔起来的人,且颇敢进言;赵本仁监察御史起家,后在吏部任职多年,以严厉耿介著称;杨弘武与刘仁轨亲睦,其立场不言自明。很明显,这些人都不是皇后能左右的。
这个阵势摆出来,媚娘即便复出也无力影响朝局了!
二、三军将士
苏定方之死不仅令李治痛惜,事实上也影响了战争的整体形势。少了这员威风凛凛的名将,吐蕃自然不安分,就在李大军奔赴辽东时他们再次趁虚而入,侵袭唐朝剑南道辖下的生羌十二州,局势一度紧张。不过关键时刻上苍又一次眷顾大唐,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掌握吐蕃军政大权的禄东赞忽然去世,吐蕃匆忙收兵。
禄东赞自松赞干布时代就是吐蕃的谋主,这位佯装笑脸暗藏剑锋的厉害人物和大唐周旋二十多年,终于驾鹤西去,归为历史的一粒尘埃。在李治看来,吐蕃缺了这位宰相必然声势大挫,而且赞普(相当于国王)芒松芒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长期受制于臣下,此番必然要趁禄东赞之死争夺权力,吐蕃可能会陷入内部纷争,说不定也像高丽一样发生内乱一蹶不振呢!李治越想越高兴,决定放开手脚全力对付高丽。
在这个时候蓬莱宫又是一片欢腾,四十四岁的媚娘顺利生下一个孩子,这次终于是个女儿了。李治、媚娘大感欣慰——他们曾有过一个女儿,却因照顾不周不幸夭折,而那次丧女之痛又被他俩利用,硬说公主是王皇后害死的,借此掀起废后之议。事后孩子安葬于德业寺,两年前又赐封号为安定公主,加谥号曰“思”。谥法云“追悔前过曰思”,或许这是二人心中永远的痛,利用无辜幼小的灵魂去打击政敌,也是极不光彩的事。如今在四个儿子之外,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他俩决心要好好呵护这孩子,把以前亏欠安定公主的爱都加倍补偿在这个女儿身上。京中诸公主、王妃、命妇也都闻讯而来,向二圣贺喜,并给小公主送来礼物,那情形真比得了皇子还热闹!
二圣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中时,东征战事有了初步进展——乾封二年九月,李大军包围高丽在辽东的前沿重镇新城(今辽宁抚顺北部),不分昼夜猛烈攻城。守军抵御不住开门投降,唐军顺势而进,连下十六座城。
泉男建大权刚刚到手,岂能坐视唐朝来夺地?立刻派遣大军攻击唐军,被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击退。但是当高侃所部推进至金山(今辽宁康平)一带时,遭遇高丽大军阻击,高侃兵少失利,被迫撤退,却遭高丽军追击。幸而关键时刻薛仁贵赶到,从侧翼攻击,高侃也回师反攻,双方展开殊死搏斗。
这是异常惨烈的一仗,唐军和高丽军都拿出了不要命的拼劲,但唐军拥有更为杰出的将领。薛仁贵昔日从一介兵长起家,白袍上阵,驻跸山大显神勇,获得李世民的拔擢;万年宫洪水之夜,攀上城楼报讯救驾,又赢得李治的青睐;显庆四年征战黑山,万军阵中生擒契丹酋长阿卜固;龙朔二年征讨叛乱的九姓铁勒,三箭射杀三名铁勒武士,令对手闻风丧胆,至今军中还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谣。薛仁贵绝对是唐军第一猛将,无愧“万人敌”之名。
在唐兵唐将的浴血拼杀下,高丽军最终崩溃,被斩首五万余人。唐军挟新胜之威,又连克南苏(今辽宁西丰)、木底(今辽宁新宾)、苍岩(今辽宁清原)三城,北路各部兵马顺利会师。
不过仗打到这个地步,唐军的损失同样不小,加上新得的城池尚需安排镇守,不得不放缓进军势头。此时南路也遇到问题,郭待封自率一部渡海,欲直趋平壤,李指派冯师本负责供给粮草,却不料冯师本船队于途中遭遇风暴,船只尽没,郭待封面临断炊之险,只得停止前进向李告援。更出人意料的是,驻守百济的刘仁愿行军迟缓,至今未与高丽交战,新罗王金法敏派出的军队也未见战果,整个南路军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身在长安的李治心急如焚,他深知历次东征失败与其说是被高丽打垮的,还不如说是拖垮的,僵持下去无疑又会走上师老兵疲的老路。于是他诏令调集更多兵马,齐向辽东赴援,但效果不理想。派往前线的已是精锐之师,剩下的将士普遍有畏难情绪。自显庆以来,国家四方征战十余年,虽然取得很大战果,伤亡也甚众,而且士兵待遇也大不如从前,加之以往屡屡对高丽用兵都落败而归,即便现在大占优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东依旧充满危险,许多人不愿再去。诏令颁布后许多在籍士兵躲藏起来,甚至于行军途中逃匿,不服从朝廷调遣。适逢天象异变,有彗星见于东北,又搞得人心惶惶,按儒家天人感应之说,李治只得引咎自责,避位离殿,减膳撤乐……
蓬莱宫西朝堂上气氛凝重,由于避位离殿,朝会只能在这里举行,战时事务纷乱,参加常朝的官员也甚多,挤挤插插的,这小朝堂根本坐不下,特意受召而来的一些小官只能在殿角站着。李治和几位宰相的脸色都很难看,坐于珠帘后的媚娘也没了往昔的风采,低着头默默想心事——她倒不是为战事发愁,而是为自己的处境。喜得女儿后重归朝堂,这时她才发现情势已大不一样,整个宰相班子都换了,刘仁轨为首的这群宰相配合李治牢牢把持政务,而她信任的许敬宗已是皓髯老朽,几乎不再上朝了,她对朝廷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
而就在媚娘复出之际,李治以身体不适为名令太子李弘监国参政,并追赠儒家先贤颜回为太子少师、曾参为太子少保。这又在打什么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说李治身子一直不好,但这段时间打理奏疏、操持军务有条不紊,并未见什么大碍,这时候宣布太子参政,明显是防止另一个人插进来;而儒家先贤一向是反对女子干预政治的,这么一联系,其目的不是很明确吗?
不但如此,李治还做出了许多调整,把他东宫时的侍读李敬玄提拔为西台侍郎,旋而兼任宰相;将曾受李义府排挤的老臣卢承庆晋升为司刑太常伯(刑部尚书),并兼管官员考课;更有鉴于禄东赞已死,将担任安西都护的裴行俭调回京,任司文少卿(鸿胪少卿);而与此同时裴行俭的老冤家袁公瑜则大倒其霉,就在裴行俭回到长安不久后李治就借口其处理政务不当,将之贬出京城,令人称奇的是被贬之职是西州都督府长史,就是昔日裴行俭被贬出去当的那个官。
不过李治除在政务上不肯放手,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小公主出世后他每日对媚娘嘘寒问暖,还一再给荣国夫人赏赐,又晋升武敏之为正三品散骑常侍,给足了好处,弄得媚娘心里很矛盾——是该进一步谋求参政,还是就此本本分分回到妻子的角色上呢?情势完全变了,现在又该由她做出抉择了。
她暗自出神之际,李治突然操着阴沉的语气开了口:“高丽之役自先帝始,至今二十载,蕞尔小邑反复不顺,所耗军费无可胜计。今有隙一朝而定,省却多少麻烦。那些反战之人难道不想想,是毕其功于一役花费大,还是迁延下去消耗多?”
下面一阵肃然,看得出群臣都有些紧张,隔了片刻司戎太常伯姜恪出班奏对:“陛下息怒。愚者暗于成事,常人安于故俗,非具明君之远见。今大军已进,初战告捷,非致胜无以退,当诏告三军,激励士气,务速建奇功。”他乃先朝名将姜宝谊之子,也曾从军,随契苾何力征讨过铁勒,是坚定主战的一派。
“那是自然。”李治点点头,但愠色尚不见舒缓,“光劝谕、激励解决不了问题,朕看不治几个延误军情、惑乱军心之人的罪,也难抑不逞之徒!”他大袖一挥,“兵部,还有宪台的人!你们说说,近来可有沮我军心之徒?”
皇帝要杀鸡儆猴啦!姜恪一脸尴尬,他的下属和御史台的官员也面面相觑,似有互相推诿之意。最后站在殿角处的侍御史贾忠言走了出来,举笏道:“臣知一人,有过而误军情。”
“谁?”李治严厉地问。
贾忠言道:“此人名叫元万顷,洛阳人士,本是司戎之吏,现充辽东总管记室,为英公打理文书。”
“身犯何罪?”
“要说这元万顷也是有才之人,前番粮船遭遇海难,郭待封断粮受困,匆忙告求英公,又恐文书被敌截获,若高丽趁危而袭,则有全军覆没之险。于是他将紧急军情写成离合诗,需颠倒而读才能明白。英公得书不悟,当即大骂:‘军事方急,何以诗为?必斩之!’”
说到此处百官掩口而笑——郭待封乃是制科学综古今之人,文才自非等闲,李却是大老粗,给他写诗不是对牛弹琴吗?
“幸而元万顷在侧,解出诗意告知英公,这才火速调粮,解了郭待封燃眉之急。不过……”贾忠言还算厚道,先说功劳然后言过,多少有点儿回护之意,“英公因此重元万顷之才,又命他草写檄文与泉男建,壮我军之威,劝其投降。元万顷倒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将兵戎利害写得明明白白,可言辞不谨,檄文中竟直接讥讽泉男建不晓兵略、不守冲要,‘不知守鸭绿之险’云云。男建得书而悟,回书曰‘谨奉教’,立刻在鸭绿江畔结营立栅,继而向大行、扶余等城增兵戍守,给我军惹来不少麻烦啊!”
群臣实在憋不住了,都笑出声来——这人立功获罪都这么奇,能看出鸭绿之险自是有才,告诉敌人干吗?这也太爱卖弄了吧!
李治也忍俊不禁,笑了两声却立刻板住面孔:“可恶!泄露军机误朕大事,立刻将其流放岭南。”
媚娘却不以为然——元万顷,这个人有趣,既有文才又通军事,而且是洛阳人。不就是好卖弄才学吗?此去岭南若大难不死,将来有机会让你卖弄个够!她牢牢记住了这个人。
听了元万顷的“光荣事迹”,朝堂气氛缓和不少,李治却面色一凛又道:“区区一个记室算得了什么?若不治大官,难免叫底下有侥幸之心。熊津都督、卑列道行军总管刘仁愿,逗挠不前延误战机,朕决定将其流放姚州(今云南姚安)!”
群臣再笑不出来了——刘仁愿东征西讨战功无数,当初若不是他和刘仁轨坚守熊津、击败倭军,百济之地焉能为大唐所有?这样一员大将竟然说流放就流放,看来皇帝真是动肝火了。
刘仁轨就坐于朝班之首,闻听此言眉头一颤——昔日他和刘仁愿携手建功,虽说后来因调防之事闹了点儿矛盾,毕竟是老战友,曾经共过患难,于心何忍?再者百济驻军远涉海外已久,一直没得到朝廷抚恤,生者不能回国与妻子团聚,死者也无法魂归故里,众心不悦抗拒作战是明摆着的,换谁也不好指挥,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刘仁愿实在过苛。
想至此他决定出班劝谏,却见李治抬手一指:“刘爱卿,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免了吧。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正因刘仁愿功高爵显,朕才要拿他作法。若惩他一人可使三军震服,有何可惜?此事朕意已决,断无更改!”
刘仁轨无可奈何——没办法,只好让他吃些苦,过几年再想办法召回来吧。
李治又补充道:“刘爱卿,朕决定由你兼任辽东道行军副总管,率领后续部队赴辽助战。”
“臣……遵命。”刘仁轨年近七旬,已不想再赴战场,但他心里也很清楚,此番出兵与百济之事不同,皇帝不仅是用他的才,更要用他的名。宰相领兵亲赴沙场,此举不仅是助战,更是要向天下人显示必破高丽的决心,所以他不得不去。
李治手捻胡须环顾群臣,越发森然道:“国家筹谋高丽之地十余载,先帝兵败之恨难道都忘了吗?今百济已灭、新罗已顺,焉能前功尽弃?国家法令非同儿戏,即日起在籍士卒再敢有逃逸者,一旦抓获就地斩首,妻子一并没为官奴,看谁还敢抗令!”说罢长袖一扬,又对贾忠言道,“朕命你随宰相同往前敌,巡查诸将、观察战况,回来把军情详细报与朕知……散朝。”
百官无不悚然,直至退出朝堂仍不敢擅发一语,媚娘的心事也没放下——虽说刘仁轨被派去打仗,但对她而言仍没什么改变,李治根本不打算再与她分享批阅奏疏的权力,戴至德、张文瓘等人也依旧不会执行她的懿旨。看来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今后只能做个规规矩矩的皇后,即便在朝堂上也只是个无聊的旁听者。
李治决心必灭高丽,也决心重树起皇权之威,过了几天他又召集太学博士、弘文馆学士,讨论修建明堂的事宜——据儒家所言,明堂乃古时天子布政、祭天之所,汉武帝、光武帝都曾修建,可是自汉末董卓焚毁洛阳殃及明堂之后,就再没有哪位帝王尝试过。如今已过去三百多年,早没人知道明堂是什么样子。皇帝突然动议,这可难坏了学士们,没黑带白地翻阅坟典到处查证,忙了好几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但李治的心情很迫切,下令一定要尽快考证清楚,拿个总的章程出来,为督促此事又于乾封三年三月改元总章。大唐定鼎以来高祖、太宗终身只用一个年号,但永徽以来已五次改元。事隔两月辽东战场仍未见多大战果,不过是攻取几座小城,侍御史贾忠言倒是回来了,李治和媚娘在宣政殿接见了他。
“高丽必平!”贾忠言见驾施礼后立刻抛出这个论断。
虽说只有四个字,李治听后却觉安心不少:“卿何以知之?”
“隋炀帝东征不克者,人心离怨之故;先帝东征而不克者,高丽未有衅也。今高藏微弱,权臣擅命,盖苏文死,男建兄弟内相攻夺,男生倾心内附,为我乡导,彼之情伪,靡不知之。以陛下明圣,国家富强,将士尽力,乘高丽之乱,其势必克,不俟再举矣。且高丽连年饥馑,妖异屡降,人心危骇,其覆亡指日可待!”
“嗯。”李治听他分析得条条是道,愈觉安心,继而又问,“那爱卿以为现今我军诸将谁最优秀?”
贾忠言低头思忖片刻,笑道:“薛仁贵勇冠三军;庞同善虽不善斗,而持军严整;高侃勤俭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沉毅能断,有统御之才;然夙兴夜寐,忘身忧国者,皆莫及李也!”
李治笑了,既是笑他说得有道理,也笑贾忠言处世圆滑,竟把所有前敌大将都夸奖一遍:“能做的朕都已做了,英公之能天下尽知,朕既把他请出来又全权委以三军,相信他老人家必能成功……你知道朕为何要修明堂吗?”
“臣不知……”贾忠言觉得这么说太简慢,又补充道,“天子圣德明照四海,陛下修此神宫想必是想谕天下人,要忠王事、守臣节、勤赋役、遵法度、孝……”
“没这么多啰唆的!”李治戏谑地一笑,“一言以蔽之,因为朕有预感,朕将要成为千古之明君!哈哈哈……”
“陛下圣明。”
沉默不言的媚娘悻悻瞥了李治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雉奴现在这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比犹豫不决时更可恶!
三、帝国巅峰
诚如贾忠言所说,战局很快有了转变。
昔日李世民亲征高丽之所以未能成功,主要因为在安市城下出现战略分歧。李道宗、李等将领认为应该纵兵深入、奇袭重镇,长孙无忌却认为应该稳扎稳打、步步推进,李世民最终采纳了后者的意见。事实证明这个战略是有问题的,《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敌人地盘强攻硬打终究不能持久,粮草补给也十分困难,故而唐军虽然打赢了每一场战斗,却无法撼动坚城,最终精疲力竭败下阵来。
作为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李绝不会重蹈覆辙,于是在经历一段时间的对峙,待敌人戒备渐渐放松之后,他于总章元年二月突然改变战略,亲率大军深入敌境,逼近辽东重镇扶余城(今吉林四平)。
此战充任先锋的依旧是薛仁贵,为了麻痹敌人,他仅率三千士兵冲锋挑战,众将见他带兵太少纷纷劝阻,薛仁贵却道:“兵不在多,在用兵之道。”毅然策马出征。果不其然,城内的高丽军见他兵少,倾巢而出欲将其全数歼灭。怎料唐兵虽少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士,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个个争先、奋勇拼杀,薛仁贵也再度展现“万人敌”的勇猛,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如砍瓜切菜般杀了个昏天黑地,最后竟以少胜众,斩杀并俘虏高丽士兵万余人。那些侥幸逃回城中的高丽残兵惊魂未定刚缓口气,李的大军旋踵而至,哪还守得住?只一阵冲锋,城池攻陷!
扶余城既入唐军之手,附近的高丽诸部心惊胆战——他们都知道扶余城是高丽在辽东最重要的军事据点,也是公认的坚城,这样一座城竟被唐军一战拿下,那凭自己手里的微弱兵力又如何抗拒?于是扶余平原上大大小小四十余城相继不战而降。
泉男建原本还陶醉于篡夺权力的胜利,转眼间高丽国已丢了半壁河山。这次他真的恐慌了,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失地,随即调集所有能上阵的士兵,共凑五万大军渡过鸭绿江,直扑扶余城。可老谋深算的李早料到他会来,命令契苾何力、刘仁轨、庞同善、薛仁贵、高侃、独孤卿云、李谨行等部全部集结于敌军必经之地薛贺水(今辽宁丹东赵家沟河),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薛贺水之战是东征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却也是毫无悬念的一战——攒鸡毛凑掸子,临时调集起来的五万名高丽军,岂是装备、战斗力乃至人数都远远优于他们的唐军的对手?结果薛贺水之战以三万多高丽人阵亡沙场而告终。
回溯以往历次战争,高丽军的优势在于凭借坚固城池防守,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是盖苏文屡次逼退唐军的秘诀。而泉男建却把大量士兵驱赶到扶余川那等平坦开阔之地与精于骑射的唐军打阵地战,焉有不败之理?不过泉男建也有苦衷,毕竟他的权力是篡夺来的,他哥哥泉男生才是真正承继父亲的人,如今哥哥头顶着辽东大都督、平壤道安抚大使的官衔杀回来了,若不尽快打两场胜仗,必然人心动摇不可收拾,长久对峙下去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被部下绑起来交付唐军。所以他就像一个快要输光的赌徒,恨不得立刻翻本,一下子把所有赌注都扔出去,结果更是血本无归——或许从他们兄弟反目的那一刻,高丽已注定要灭亡。
此战之后高丽再无力组织大规模反攻,唐军势如破竹一路奏凯,很快拿下大行城(今辽宁丹东),据守鸭绿江的高丽军非但没能有效抵抗,反被唐军一击而溃,追杀两百余里,顺势取下辱夷城(今朝鲜永柔)……
时至八月,李大军已兵临高丽国都平壤,南路郭待封、窦义积等部顺利赶来会合;刘仁愿虽遭流放,其部都督司马沙吒相如、中郎将黑齿常之继续领兵,总算也赶到平壤;同时新罗军金仁问、金仁泰连夺十二座城池,扫清了外围之敌。
平壤无疑是固若金汤的坚城,六年前苏定方曾围攻八个月不下,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兵。可是这次不同了,它已经变成一座孤城,四面八方尽是黑压压的唐军,无法再坚守下去,被攻陷只是时间问题。
高丽国王高藏长期大权旁落,早已心灰意冷,此刻见大势已去,再不愿为泉男建陪葬,率领九十八名官员偷偷坠下城墙,手持白幡向李投降,其中竟然还包括盖苏文第三子泉男产。泉男建愤恨不已,却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投降也没有出路,只能负隅顽抗。不过他的一个心腹部下最终出卖了他,暗通唐军趁夜打开城门。
总章元年九月癸巳(公元668年10月22日),唐军占领平壤,泉男建走投无路拔剑自刺,可惜没能致命,终被李俘获,同时被俘的还有逃亡至高丽的百济末代国王扶余丰——至此,立国长达七百年的高丽王国彻底覆灭。
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昔日隋文帝发动三十万大军征讨,未踏上高丽国土就遭遇天灾瘟疫,将士十亡八九;隋炀帝耗尽国力三次东征,不仅没能取胜反闹得义旗遍野,最终葬送了隋朝江山;李世民天纵神武、英勇盖世,御驾亲征依旧是铩羽而归。即便李治自己,也曾在龙朔二年遭遇失败,并险些丢弃已经到手的百济之地。如今隋唐两代四位帝王的夙愿终于达成了,而中原王朝领土之广也在这一刻达到了古所未有的巅峰!
总章元年十二月,李押解着高丽之役的全部俘虏回到了长安,李治为英勇的将士们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并在昭陵举行献俘礼。本着一向宽大为怀的原则,除将首恶泉男建、扶余丰流放岭南之外,其他俘虏全部赦免,并授予官职。高藏被封为司平太常伯、员外同正(工部尚书,员外同正是享有此官职相应待遇,不履行其职务),泉男产被封为司宰少卿(光禄寺少卿),泉男生投效有功,晋升右卫大将军。改高丽旧地为新城、辽城、哥勿、卫乐、舍利、居素、越喜、去旦、建安九个都督府,下辖四十二州、一百余县;并在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晋薛仁贵为右威卫大将军,封平阳郡公,检校安东都护,统兵两万镇抚其地。一代名将李在古稀之年再建大功,加封太子太师,英公封邑也增至一千一百户;郝处俊晋升东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跻身宰相行列;契苾何力授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封凉国公;高侃晋升左监门卫大将军,庞同善为右金吾大将军,李谨行为右武卫大将军,郭待封为左卫将军,其他将领也各有升赏……
南郊祭天,太庙报捷,李治高兴得开怀大笑,满朝文武、三军将士也无不喜悦,似乎只有一个人除外——皇后。
媚娘深切感觉到,李治似乎不再需要她参政了。虽说她依然坐在朝堂上、依旧接受百官的朝拜,却已丧失了影响力,仿佛只是件漂亮的摆设,李治已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处置一切,那些宰相也不再把她的话当回事。
她万万没想到,一次生育和一场战争会改变这么多,她再次有了被李治抛弃的感觉。可是作为一个皇帝,李治操弄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力,难道有错吗?不过媚娘不会罢休,她还有一计。虽然被俘之人已经宽恕、有功之臣已加表彰,但她知道还有一群人等待抚慰,这正是她邀取人心、再树声望的机会。
然而朝堂之上她还未开口,太子李弘突然出班请奏:“前番父皇有诏,在册征辽将士有逃亡者,限期内不归或首而复逃者一律斩首,妻子籍没为奴。如此牵连罪者极多,或遇病不及队伍,或因樵采为贼所掠,或渡海漂没,或深入贼庭为所伤杀。军法严重,同队恐并获罪即举以为逃,军旅之中,无暇勘当,妻子没官,情实可哀。《尚书》有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大功已成、普天同庆,儿臣恳请父皇广施宏德,赦流亡之人,免其配没。则天下幸甚!万众幸甚!”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感人至深,他清瘦而略显稚嫩的脸上也充盈着迫切的表情,果真是源于一颗仁爱之心。而这恰恰就是媚娘要说的,她没想到竟被自己儿子抢先了。
“是啊……太子之言甚善!”以刘仁轨、郝处俊为首的官员纷纷赞许,出班一同请命。
“好。”李治当即应允,“念在弘儿和众位爱卿请命,朕便赦免,叫他们与家人团聚吧。”
“皇上圣明!太子圣明!”呼号之声响彻大殿。
“哈哈哈……”李治回头看了一眼媚娘,无比欣慰道,“咱弘儿真是长大懂事了,多好的孩子啊!”
媚娘也点头微笑,却笑得很勉强——为什么?丈夫病愈、儿子长大成人,这不一直是她期盼的吗?为何事到临头却高兴不起来?
权力!真是一种品尝过就难以忘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