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饭
不管给我吃多少东西,
只要没吃过米饭,
对我来说这一天就算是没吃过饭。
文/水水
1
1999年,每晚伴我入睡的深夜电台节目的女主持人,辞职去做报纸了。
她说,这会是一家和我们此前看了很多年的日报、晚报都不同的都市类报纸。
后来,这家报纸成了在这个城市的报摊上卖得最快最多的报纸,大家第一次知道,新闻标题居然可以取三行、四行、五行、六七八行……
她在这家报纸上开了一个专栏,叫作《浓情小说》,整版整版地发一些当时很盛行的小资女青年喜欢的亦舒风的言情小说,但又会暖一点儿。
这也是她最擅长写的故事。
曾经在深夜电台听她讲过的好多故事,都变成铅字印在了报纸上。
还在读高中的我,没有“哈韩”,也没有成为“日迷”,却常常在课间写信去电台,表达一枚小粉丝的热忱与痴傻。
可能是我写得勤,感动了她。
她回复我了。
她说,你也可以试试写文章。可是我写了一篇,写砸了。她说,你再试试。怯懦的我说我学习有点儿忙。
她没有再提。
但她给了我她讲的故事的那些电子文档,全都存在一张正方形的3.5英寸软盘里。
然而,那个时候,电脑和网络都是很稀有的,我连碰都没有碰过。
刚好坐我后排的男生有一天显摆地说自己新买了一台打印机,还说自己会排版。
于是我央他帮我把软盘里的文章打印出来。
磨了他好多天,一下课就缠着他说这事儿,他被我烦得受不了,终于答应,说有空的时候帮我做,但会比较久,因为排版很费时间,而大家功课都这么忙。
多久都等。
还好等得也不算太久,高中毕业前,就拿到了厚厚一本A4纸打印、装订的《兰心故事集》。
对的,她在电台做主持人时的名字叫兰心。
这本故事集,很多篇小说,长长短短,大多是爱情小说。怕父母看见,我偷偷地藏在抽屉的深处,夜里做功课的时候,悄悄藏在试卷下面看,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
因为翻看得太频繁,用订书机简装的册子很快就松动了。怕它彻底散架,才慢慢不敢拿出来看。
其中,至今记得很清楚的是一篇短文,题目叫《爱情就是一碗饭》。
故事里的女孩子,开始时说,爱情一定要是美丽的,就像玫瑰花。后来女孩认识了一个男孩,男孩带女孩去一家小餐馆吃饭。女孩吃剩半碗饭,放在一边。男孩对她笑笑,伸手拿走了那半碗饭,开始吃起来,吃得那样香甜,那样自然。
女孩愣了愣。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外婆和父母吃过她吃剩下的饭。那是只有一家人才可以做得这么自然的事啊……
男孩吃着饭,忽然说:“我忽然想,如果以后有一天,我们穷得只剩下一碗饭,我一定会让你先吃饱。真的,我发誓!”
女孩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誓言啊,可这却是男孩对女孩许下的唯一誓言呢!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却为这个奇怪的、关于一碗饭的誓言哭了……
2
2001年夏末的一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突然来电说自己失恋了。
哦,那个时候,已经有手机了,但我们还在用BP机,她一下呼叫了我们好几个同学。
我们分拨儿赶去陪她吃饭、散心,那是我第二次与郑先生见面吃饭。
哦,那个时候,他还应该叫郑同学。
一起吃饭的还有那个帮我打印了小说集的男同学。
女同学说,自己实在想不明白前男友为什么要和她分手,一定要听男同学说一说男生的脑回路。
我既不是男同学,又没有谈过恋爱,基本说不上话,但是这么忧伤又闷热的场景,总不能自顾自地吃饭,怎么可能吃得下呢?
所以,郑先生问我要吃点儿什么时,我说,没胃口,随便。
郑先生买了些来,放在我面前。我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说,天好热,有点儿渴。
他又去买了喝的来,然后默默地把我面前的吃的拿去吃掉了。
我其实没有太注意这些。
当时是在女同学所在的大学食堂。饭桌上,失恋的女同学一直在提问,那个打印小说集的男同学一直在回答,我一直在听,坐在我旁边的郑先生大概是一直在默默地边吃边听,因为他坐在我右手边,我反而没有太注意他。
但坐在我们对面那个一直在回答失恋女同学提问的男同学,好像注意到了这些,后来我们在学校遇见时,他问我和郑先生怎么样了。
他说,你要好好珍惜,这个男人,只可能是你负他,不会是他负你。
我很震惊。
那是他第一次见郑先生。
我说,你见我们那次我们刚认识,还不是男女朋友呢。
他说,他不会看错的。
一直追问他为什么。他只说,男人看男人,比你们女人看得准。
3
2004年,每天接我下班的郑先生,被单位派去日本研修。
那个时候,国内的手机号在日本是无法使用的,没有遍地的无线网络,也还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微信。
我发烧了,在他出发的前一晚,前所未有地呕吐。
他赶来医院陪我挂完点滴,又在我的床边守了一夜,用脸盆接我吐出来的苦水,接了倒,倒了又接。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吐得这么厉害,我自己也是第一次见。
天亮了,我依然病恹恹的,可他还是得起身去赶飞机。
我躺在床上目送他离开。
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高中时在午夜电台听的电影《玻璃之城》。哗啦啦的雨声中,韵文在电话里呼喊:“你说话啊!说话啊!电话费那么贵——”信号断了,她低喃,“我下次攒够钱再给你打电话。”
大学毕业收拾行李的时候,郑先生曾理出厚厚的一沓校园电话卡说,看看,你每天跟我煲电话,让我买了多少电话卡。
现在换我去报刊亭买可以打越洋电话的储值电话卡,一开始买五十元一张的,后来买一百元一张的。
以前我就是个话痨,跟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我每次都想掐准了五十八秒挂,却总是一不小心多说了几个字,挂掉的时候刚好超了两秒,会一直懊恼到下一次打电话,懊恼早知不如再多说几句。
然后,就变成每次挂电话之前都会先看一眼有没有超时,后来,就变成经常超过两秒,说“再讲一分钟”,结果又超两秒,再说……好像慢慢变成故意的,我总在电话这头喊:“哎,别挂别挂!超过了,我们再讲一分钟。”再后来,就讲到电话突然断了线。
但也并不是每天都可以通电话。
每天都能通的是电子邮件。
谈恋爱也没给我写过情书的人,总说自己高考语文作文不及格的人,电子邮件也写不长,只会每天写自己今天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说是去研修,其实就是去日本的公司上班,上班做得最多的一件事,竟然是煮饭,在实验室里用各种不同的程序煮饭,然后吃吃看哪种程序煮出来的米饭更好吃,再写成报告。
一个男人天天煮饭,总觉得画风有点儿奇怪。
更奇怪的是,有一天他写“周末要去种田”,说这是他们这家公司的规矩,研发电饭煲的人必须亲自种过田,收获过大米。
我出生在城市,从来没有下过田,上班后更是没有自己煮过饭。
他在日本,与我的生活差得那么远。
数月后,他终于归来。见面前,我竟有些忐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甚至对视都变得尴尬。
直到我们又坐下来一起吃饭。
他还是那个他,随着我不吃香菜不吃蒜,把我想吃却点了又吃不完的饭菜,默默地吃了。
我说,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朋友吃饭,总是被他们嫌弃不吃香菜,有时也不得不忍受一下香菜的味道。
4
2006年,他没有求婚,我们就谈婚论嫁了。
他给我们的小窝搬回来一台有煮寿司饭、做蛋糕等功能的电饭煲。
他说,他在日本学了做寿司,要用这台电饭煲做给我吃,但做了不算很成功的一次后就没有再做。
他说他要用这台电饭煲给我做个涂满我喜欢的鲜奶油的蛋糕,也是做了不算很成功的一次后就没有再做。
我们平时又很少在家里吃饭,这么高级的电饭煲,只有在朋友来时才会启用,而且我们真的只是煮米饭,菜都是外卖的,或是吃火锅。
不止一个朋友说,你们家的米饭特别好吃。
我通常会说锅好、米好,没好意思说郑先生是专业煮饭的。
他洗米的那一手,我看过好多次都学不来,有点儿像在揉面,又有点儿像在搓衣服,但下手速度很快。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说,他这样洗,米的营养都被他洗掉了。
他笑说,不会,手上的力道都控制着呢,不会破坏营养,却能让煮出来的米饭晶莹好看。
因为好看,吃起来也更香。
这可是他在日本煮了好几个月的米饭练出来的手艺。
可是,专业煮饭的,也有困扰。
按照他们专业的标准,根据电饭煲上的注水刻度线煮出来的米饭,我总是说不够软。
他只好为了我多加些水,再多加些水。
我喜欢吃软得有点儿黏糊的米饭,而他其实喜欢吃干得颗粒分明的米饭。
《大长今》里有这样一出戏,韩尚宫凭借一锅饭煮出不同软硬程度,分盛给口味喜好不同的尚宫们,最终在厨艺比试的投票中胜出。
郑先生信誓旦旦地说,他要专门做一台可以烧出一半软饭、一半干饭的电饭煲给我。
我觉得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令我心动的一句情话。
如果真的做出来,那就是比钻戒更珍贵的结婚礼物。
我母亲经常说起我童年的一件趣事。外婆辛苦照看我一天,待母亲回家时问我吃饭了吗,我答没有吃过。外婆很郁闷地说,明明给吃了米糕、面条等很多。我却说,“可是,是没有吃过米饭呀”。总之,不管给我吃多少东西,只要没吃过米饭,对我来说这一天就算是没吃过饭。
所以,我从小就是“米饭控”。
所以,老天才赐了专业煮米饭的郑先生给我吗?
然而,后来,郑先生并没有送我可以同时煮一半软一半干的米饭的电饭煲。他说,这样的电饭煲,他可以做出来,但并没有必要了,反正只要他和我一起吃软的米饭就好了。
后来,我和他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周华诚的“父亲的水稻田”里,下田,种水稻,等待稻谷金黄、大米丰收的那一天,煮一碗我们自己种出来的白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