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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迪伦老了,村上老了,我老了

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著


09
迪伦老了,村上老了,我老了

二〇一六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前不久揭晓,摇滚歌手鲍勃·迪伦意外获奖,文学写手村上春树意外没获奖。这个结果倒是印证了村上文学的一个主题:人世间充满不确定性、偶然性以至荒谬性,充满幽默式反讽或反讽式幽默。

村上对迪伦绝不陌生。比如他在即使获诺奖也毫不令人意外的长篇杰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一再提及迪伦:“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随着鲍勃·迪伦哼唱起来。我们都将年老,这同下雨一样,都是明白无误的。”

我也不再考虑革命,随着村上考虑年老——“我们都将年老”。“我们”指谁?想必首先指迪伦和主人公“我”或村上本人。迪伦一九四一年降生,今年七十五岁,老了。老了的迪伦没白老,得了诺奖,老有所得,可喜可贺!村上一九四九年来到人世,也老了,六十七。老到七十五岁时没准也能拿得诺奖。“我们”的另外所指,应该是泛指了,指所有的你我他——“我们都将年老”。

不过总的说来,村上小说很少写老,主人公一般不超过四十岁,超过三十的都很少。他有一部短篇《游泳池畔》(收于短篇集《旋转木马鏖战记》)倒是专门写老,可主人公才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主人公假定自己活到七十岁,turning point(转折点)即三十五岁——“至此已过完一半”。于是主人公“我”彻底脱光衣服,在大镜子前仔细检查已进入转折点另一侧的自家身体:“由于运动和计划性饮食,腹部比三年前明显收敛了,就三十五岁而言成绩相当不俗。然而侧腹至背部的赘肉却是半生不熟的运动所难以削除的。横向看去,学生时代那宛如刀削的腰背直线已杳无踪影。阳具倒没什么变化,比之过去,作为整体诚然少了几分生猛,但也有可能是神经过敏的关系。……但他慎之又慎的目光绝没看漏缓缓爬上自家身体的宿命式衰老的阴影。”如此这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正在变老。”主人公随即感叹:再怎么挣扎,人也是无法抗拒衰老的。和虫牙是一回事。努力可以推迟其恶化,问题是再怎么推迟,衰老也还是要带走它应该带走的部分。人的生命便是这样编排的。年龄越大,能够得到的较之所付努力就越少,不久变为零。

我的三十五岁呢?也巧,我三十五岁那年正在主人公“我”或村上所在的日本。三个中国留学生合租大阪市住吉区一座日式平房,一人一个房间,除了天花板和榻榻米几乎一无所有,借用村上的俏皮话,整洁得活像太平间。没有大镜子,一年间几乎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也没什么钱去游泳池。一星期才去一次日语叫“御钱汤”的大澡堂,不得不在前台一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面前脱得光光的,洗完赶紧在老板娘面前提上裤子落荒而逃,汗都出来了。哪有心思在大镜子——大镜子那里倒是有——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身体所有物件呢?那就是三十五岁时的我。你说这日本也真是的,老板娘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何苦偏让三十五岁和非三十五岁个个老大不小的中日男性在自己老婆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安的什么心?

一晃儿三十年过去,如今正向六十五岁进军。自家有洗澡的空间了,没有在日本“御钱汤”女老板面前脱光亮相的尴尬了。可惜年老随之而至。即使长命百岁,不,就算百岁外再奖给二十岁,六十五也足以是转折点了。意识到也罢没意识到也罢,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都必须面对一个难以撼动的事实:我正在变老。No,我已然年老!人家迪伦七十五岁拿了诺奖,自己七十五岁时这种可能性无疑是零;村上六十五岁时已“陪跑”好几年,而自己连“陪跑”的资格都没有。“陪跑”的“陪跑”?得得!

偶有年轻人羡慕我的年老,尤其羡慕我即将告老还乡:老了多好啊!没有房贷没有“国考”没有小孩入托没有小三干扰没有……果真?不是寻我开心?别急,甭急,不用急。老是每个人必然参与的一个节目。哪怕再风流倜傥,也总要步履蹒跚;哪怕再花容月貌,也总要满脸皱纹;哪怕再像一块滚石,也总有一天化为泥土;哪怕再迪伦再村上,也总要被时间平等地掀翻在地。但另一方面,假如没有老,没有老的最后一步,人世间恐怕也就没了哲学,没了文学,没了神学,没了艺术,没了信仰和理想。幸而,“我们都将年老”,这和我们绝大部分人同诺奖无缘一样,都是明白无误的。

但不明白的地方也是有的:村上为什么听了迪伦唱的《像一块滚石》就不考虑革命而考虑我们都将年老了呢?

2016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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