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庭筠词
叶嘉莹
一
何必牵攀拟楚《骚》,总缘物美觉情高。
玉楼明月怀人句,无限相思此意遥。
关于温庭筠词之评价,历来论者之意见颇不一致。昔张惠言之《词选》,既曾以为温词《菩萨蛮》之“小山重叠金明灭”一首中之“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四句,有《离骚》中“初服”之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亦曾云:“飞卿《菩萨蛮》十四首,全是变化楚《骚》。”而刘熙载之《艺概》则以为飞卿词“类不出乎绮怨”,并无深远之托意;王国维《人间词话》更曾分明驳斥张惠言之说,云:“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私意以为,张惠言诸人之以温词上拟楚《骚》,盖因有意推尊词体之故,故不惜以牵附立说,然而张氏诸人之为此说,盖亦并非无故。良以温词多写精美之物象,而精美之物象则极易引人生托喻之联想。昔者太史公司马迁尝称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作者由于“志洁”,而在创作时联想及于“物芳”,此固为一种自然之联想;读者在吟诵时,由于“物芳”而联想及于“志洁”,此固亦为一种自然之联想。温词中如“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等词句,其皎洁高远之形象、缠绵悱恻之意境,自可以引人产生一种深美之联想,固无须将之拟比屈子而以托意为牵附之说也。
二
绣阁朝晖掩映金,当春懒起一沉吟。
弄妆仔细匀眉黛,千古佳人寂寞心。
温庭筠词之容易引人产生托喻之想,除前所叙及之由于物象精美之原因外,还有另一原因,即是温词所叙写之闺阁妇女之情思,往往与中国古典诗歌中以女子为托喻之传统有暗合之处。如其《菩萨蛮》词“小山重叠金明灭”一首所叙写之“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及“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诸词句,便可以使人联想及中国古语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及《离骚》中芳洁好修之传统。例如唐代诗人李商隐之“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杜荀鹤之“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以迄于晚清王国维之“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诸诗句、词句,即莫不有此种传统托喻之情意存于其间。温词虽未必有心存托喻之想,然其所叙写之情思如“懒起”“画眉”“弄妆”“照花”等词句,则隐然与此种托喻之传统多有暗合之处。此为温庭筠词另一极可注意之特色。
三
金缕翠翘娇旖旎,藕丝秋色韵参差。
人天绝色凭谁识,离合神光写妙辞。
除前二种特色之外,温词之另一特色则为不作明白之叙述而但以物象之错综排比与音声之抑扬长短增加直觉之美感。例如其《菩萨蛮》“翠翘金缕双鸂鶒”一首,起句之下,突接以“水纹细起春池碧”。前一句写头上之饰物,次一句写园中之景色,二者似乎并不互相关联,而“鸂鶒”之头饰则又隐然为唤起下一句“春池”之联想之因素,其承接在若离若续之间。又如其“藕丝秋色浅”一句,并未明言此“藕丝秋色”者为何物,而其“秋色浅”三字之音声,则分明与下一句之“人胜参差剪”中之“参差剪”三字之音声相呼应,其承接亦在若断若续、似可解似不可解之间。昔曹子建之赋洛神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正可以作为温词此种特美之形容。
总之,温庭筠为自中、晚唐以来诗人以专力作词者之第一人。昔之刘禹锡、白居易、张志和诸人,虽亦有词作传世,然大多是与诗律相近之牌调,且数量甚少。温庭筠词则不仅数量独多,且其所使用之牌调极多变化,如其《蕃女怨》之“万枝香雪开已遍”及“碛南沙上惊雁起”等句,其平仄均与诗律甚为相远。史称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在文人词之发展中,温氏固为奠基之一重要作者。何况温词更具有以上多种特色,能引人生托喻之联想,遂使其词较之《花间集》中一般浮艳浅俗之作别饶深远含蕴之致。此种成就为使词体逐渐脱离歌筵酒席中无意味之艳歌之开始,是则温词在词史中之地位固自有其足可推尊者在,原不必以之拟比屈《骚》而后为高也。
附注
关于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四家词,本人多年前曾写有《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一文,对此四家词已有较详之论述。故今兹之论四家词乃力求精简,以避重复。前文已收入《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读者可以参看。叶嘉莹谨识
1982年7月写于成都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十五辑《古典文学论丛》,198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