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延巳词
叶嘉莹
一
缠绵伊郁写微辞,日日花前病酒卮。
多少闲愁抛不得,《阳春》一集耐人思。
冯延巳词缠绵盘郁,意境深厚,尤以其《鹊踏枝》十四首最为脍炙人口。冯煦《阳春集序》称冯延巳词:“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蝶恋花》(即《鹊踏枝》)诸作,其旨隐,其辞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伊怆恍之所为。”王鹏运《半塘定稿》有和冯延巳《鹊踏枝》十四首,亦谓冯延巳词“郁伊惝恍,义兼比兴”。其《鹊踏枝》第一首即有“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之句,其情感之缠绵执着,可以概见。历代评者往往以为冯延巳词含有家国身世之慨,如冯煦即曾云:“周师南侵,国势岌岌,中主既昧本图,汶暗不自强,强邻又鹰瞵而鹗睨之。……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其忧生念乱,意内而言外,迹之唐、五季之交,韩致尧之于诗,翁之于词,其意一也。”近人张尔田之《曼陀罗寱词序》亦云:“正中身仕偏朝,知时不可为,所为《蝶恋花》诸阕,幽咽惝恍,如醉如迷,此皆贤人君子不得志发愤之所为作也。”吾人于此诸说,虽不必指时事以实之,然正中词之含蕴深厚,易于引起读者深刻之感受及丰富之联想,则确为其词之一种特有之品质。
二
《金荃》秾丽《浣花》清,淡扫严妆各擅名。
难比正中堂庑大,静安于此识豪英。
温庭筠《金荃词》以秾丽取胜,韦庄《浣花词》以清简见长。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称:“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其拟喻颇恰。而与正中之《阳春词》相较,则温、韦二家词之意境似皆不及冯词之深厚广远,是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乃云:“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其言实为有见。盖温庭筠词虽能以精美之物象引起人之联想,然而缺乏主观之感情,不能直接予读者内心以深刻之感动;至于韦庄词,则清简劲直,极富有直接感动之力,然而又因其对于词中之人物、地点、情事,叙述过于明白,遂反而为情事所拘限,不易引起读者更深远之联想。至于冯延巳词,则既富于主观直接感发之力量,而又不为外表事件所拘限,故评者每以“惝恍”称之。“惝恍”者,不可确指之辞也。惟其不可确指,故其所写者,乃但为一种感情之境界,而非一种感情之事件。此冯延巳词与韦庄词之一大差别,亦为词之境界在发展中之一大进展。后之婉约派词能以幽微之辞见宏大之义者,皆由于词中可以写出此一种感情境界之故。
三
罢相当年向抚州,仕途得失底须忧。
若从词史论勋业,功在江西一派流。
南唐中主保大五年三月,伐闽之役败绩,冯延巳因而罢相。次年正月,出为昭武军抚州节度使。按抚州为隋代所置,在今江西省,辖临川、金溪等附近六县。而北宋初期之词人晏殊正为抚州临川人。刘攽《中山诗话》称:“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盖冯延巳罢相后居抚州曾有三年之久,想其所为词在当地必多有传唱者,晏殊所为词自不免受其影响。稍后之欧阳修亦为江西人,其所为词亦曾受有冯延巳词之影响。世以为北宋初期晏、欧之词为词中江西一派,而冯词对此一派则具有极大之影响,则冯延巳之出任抚州,就其个人之罢相而言,虽为仕途之挫折,然就其对词史之影响而言,则其功正不可没也。至于大晏与欧阳修二人虽同受冯延巳之影响,然而其风格亦有相异之处,此点当待以后论晏、欧词时再详述之。至其同者,则冯、晏、欧阳皆能于小词中传达出一种感情之境界,此种境界之具有,为词之体式自歌筵酒席之艳歌转入士大夫手中之后,与作者之学识襟抱相结合所达致之一种特殊成就,为词史之一大进展,而冯延巳正为此种演进中承先启后之一重要作者。
1982年7月写于成都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十五辑《古典文学论丛》,198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