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家庭变故

黄沙与蓝天:常沙娜人生回忆 作者:常沙娜 著


图6-1 出生在敦煌的董希文之子——沙贝(右一)

然而,在敦煌长期生活下去的确是件极其困难的事。董希文夫妇的第一个孩子董沙贝是在那个时期出生的(图6-1),张琳英生孩子的时候我正在酒泉上学,不在千佛洞,后来听爸爸讲,她生孩子很艰难,得把她送到城里的县医院,大沙漠里那么长、那么难走的路,只能用两头毛驴、一副担架一路颠簸着送过去,真是苦不堪言。乌密风也在千佛洞怀了孕,记得有一次我到她那儿还傻乎乎地问:“乌姐姐,你肚子怎么那么大?”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我有一个小弟弟了。”当时的艰难条件下对孕妇没有什么特殊照顾,她们都毫无怨言,那个年代的人太纯真了。

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一旦生了病就很糟糕。我的继母李承仙与爸爸结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女孩没过几个月就夭折了,据说是得了小儿急性肠胃炎之类的病,这在大城市算不上什么大病,可是在那儿就眼巴巴地看着孩子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研究所当时有一位南方来的测量人员陈延儒生病发烧,大家很恐慌,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给爸爸留下的最后请求竟是死后把他埋在泥土里,不要埋在沙子里!当时的环境是那么恶劣,茫茫大漠,戈壁黄沙,自古以来是犯人流放之地,沙漠里时见无名路人的白骨。人们远离家乡千万里,没事则已,有病有灾生命就毫无保障,心生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身在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上,他别无选择,只好把接踵而来的全部重担都承担起来。

作为研究所的一所之长,爸爸承受着相当大的压力。业务方面,测绘石窟图、调查洞窟内容、临摹壁画、石窟编号、窟前除沙等等他得管;后勤方面,研究所的经费、人员的衣食住行甚至生老病死他也都得管。国民党政府拨经费发工资很不及时,在物价飞涨形势下,好不容易发来的钱又不断贬值,爸爸为了使钱保值,一拿到钱就得赶快找城里的地主换麦子,什么时候需要钱再把小麦卖出去,以维持职工的生活,保障研究所的工作。他得竭尽全力管理好研究所的内部事务,还得想方设法打通外部方方面面的关节,因为研究所在茫茫戈壁滩上求生存、图发展比在其他地方要困难得多。爸爸是个艺术家,是为艺术来到敦煌的,眼下这一切真是太难为他了。但是与敦煌艺术相关的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要研究艺术就得保护石窟,要开展工作就得有人,有人就得吃饭穿衣住房,就得解决柴米油盐问题……身在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上,他别无选择,只好把接踵而来的全部重担都承担起来。

重压之下,爸爸的情绪经常很郁闷、烦躁,妈妈来敦煌后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的不适应他无暇顾及,更谈不上安慰、关心。他回到家常常把在外面工作压抑下来的种种不快发泄到妈妈头上,为一点小事就跟妈妈吵,你怎么这样,你怎么那样……爸爸只顾发泄,妈妈也不让步,那段时间我对家里生活的印象就是他们不停地吵架。吵到一定程度,妈妈受不了了,说:“那就离!”爸爸也说:“你走吧,你滚蛋吧!”“那好,我们离婚,你写!”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爸爸在气头上可能也写过离婚书之类的字据,为以后的事埋下了伏笔。

大人这样吵来吵去,最受不了的是孩子,那时候我十三四岁,弟弟嘉陵才三四岁。有一次,好像是放暑假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家又吵起来,我实在不愿意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了,拿了两个蒸好的馒头揣在口袋里,说:“嘉陵,我们走!”拽着嘉陵就出去了。走到大泉河的那一边,我们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起来,作出了一种无奈的抗议。天慢慢黑了,爸爸妈妈发现我们两个不在,着急了,出来找我们。可是上哪儿找去?只好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喊:“嘉陵啊!”“沙娜啊!”那时都知道千佛洞有狼,傍晚开始就会有狼出没,现在天都黑了,找不到孩子他们当然紧张极了。我们姐弟俩听见了远远的喊声,嘉陵说:“爸爸妈妈来叫我们了,天都晚了。”我小声告诉他:“不搭理不搭理,别说话!”他年龄小,有点害怕,我搂着他:“不要紧,让他们叫,谁让他们吵架!”就这样又过了一阵,爸爸妈妈一路走一路喊着,终于走到了我们藏身的地方,找到我们了。他们松了一口气,问:“沙娜,你们干吗这样?”我说:“谁让你们吵架的?吵架我们就不回家!”爸爸赶紧说不吵了不吵了,妈妈也说不吵了,用这种办法抗议真的挺有效,我觉得自己胜利了,制止他们吵架了。可是家里只平静了几天,没过多久他们又动不动就吵起来,一切照旧。

1945年年初,研究所来了一个姓赵的国民党军队退役小军官。他三十多岁,从新疆军队下来的,战争没结束回不了浙江老家,托人介绍到敦煌研究所找工作。见面时爸爸问他是浙江哪里人,他说是诸暨枫桥,恰好是妈妈的家乡,爸爸非常高兴,把妈妈叫来:“芝秀芝秀,你看,来了个小同乡!”在远离江南的大沙漠里遇到了真正的同乡,妈妈和那人一见面,就用诸暨话聊起来了,两人聊得特别高兴。那小军官没有什么专业,搞后勤管理还可以,又是老乡,他表示一定好好地做。当时,研究所的总务主任张民权已经走了,爸爸正缺得力的助手管后勤,又觉得南方人比较能干,就把他留下来补了总务主任的缺,把后勤管理交给他做。他也确实很能干,工作干得很不错,把研究所的生活管得好好的。

爸爸也注意到了妈妈的工作热情在下降,临摹彩塑的速度明显变缓,但他同样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真的会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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