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韩东的诗

十诗人 作者:十诗人电影 编


韩东

1961年生,1982年山东大学哲学系毕业。诗人、作家、导演。“第三代”诗歌运动代表诗人,“他们”诗派发起人之一。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重新做人》《他们》《你见过大海》等;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中国情人》《欢乐而隐秘》等。贾樟柯导演《在清朝》编剧。2016年执导自己的首部电影《在码头》,并发起成立成都十诗人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现居南京。

白色的他

寒风中,我们给他送去一只鸡,

送往半空中黑暗的囚室,

送给那容颜不改的无期囚徒。然后

想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孤独地啃噬。他吃得那样细,

每一根或每一片骨头上都不再附着任何肉质,

骨头本身却完整有形,并被寒冷的风吹干了。

当阳光破窗而入,射入室内,

他仰躺在坍塌下去的篮筐里,

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四周散落着刺目的白骨,

白色的他看上去有点陈旧。

2015年2月12日

梁奇伟

月亮正从湖面升起,

我的脸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

以这样的角度和月亮对视。

身后的坡岸上,那五年以后将被枪决的伙伴

吹奏着一支口琴。

月亮升高了,

波光晃动了画面。

小伙伴们的身上长出了鱼鳞。

我拼命地拍打水面。他也丢下口琴

跳进了水里——

就像这样就可以不死。

颤动的月亮,闪光的路,

那口琴上的绿塑料……

2015年3月30日

斯大爷

天还黑着,我们开始集合,

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

死者很年轻,但今天

离开的人已经半老了。

送别的队伍里仍有年轻人,

大多是他生前的“滑友”,

我们一个也不认识。这些年

他迷上了轮滑,

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党。他是

轮滑一族里身手矫健的“斯大爷”。

鼻尖上面有一点灵,

后来转移到他的衣领上。

阳光透过雾霭辉映在镜框上,

回眸一笑看着他的队友。他比

二十年前离开的小夏还年轻,

比我们想象的朋友要多。

斯大爷走好!

2015年4月3日

藏区行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

但你不能停下。

停下就有阻挡,身陷一个地方。

草在草原上扎根,

田鼠在田里打洞,

人活在村子上杳无音信。

必须有速度,

有前方和后方。

掠过沉重的风景,让大山变远山,

雪峰如移动的白云。

青稞架上还没有晾晒青稞,

古老的房子里来不及住进新鲜的人。

总是有辽阔的大地被道路分开,

有两只眼睛分别长在左边和右边。

总是有人不愿停下,

像此刻天上的鹰,

更像一根羽毛。

2015年4月13日

梦中他总是活着

梦中他总是活着,

但藏了起来。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

出发去寻父。

我们的母亲也活着,

带领我们去了一家旅馆。

我们上楼梯、下楼梯,

敲开一扇扇写着号码的门,

看见脸盆架子、窄小的床,

里面并没有父亲。

找到他的时候是我一个人,

母亲和哥哥已经走散。

他藏得那么深,在走廊尽头

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

似乎连母亲也要回避。

他藏得那么深,因为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但我知道就是我父亲。

2015年4月18日

青年时代的一个瞬间

冬天有冷雨冷雾,

我坐在面条摊上吃一碗热面条。

静静的激越让我的镜片模糊,

她冻红的手指上沾着白面粉。

那些尚未腾达的穷人和我一起吃,用力吃,

那些年轻人、打工仔。

老板站着,一时愣神,

看着异乡迷蒙的街道。直到有人喊:

“还有辣油啊?”

她冻红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很想去他们的家乡

也开一个面条摊——

下着冷雨或者在雪地边缘。

我想走得更远一点。

2015年5月21日

无人大街

他对无人大街情有独钟,

深夜时分,渣土车呼啸而过,

他对这之后的安静情有独钟。

不需要知道街名、在哪一座城市,

突然就被抛到了街上,

在一条从没梦到过的大街上醒来了。

长夜漫漫,还没有过去,

灯光烁烁,只照耀灯杆。

就像是从渣土车上掉下来的一块水泥,

从运家禽的车上掉下来的一只鸡,

从运垃圾的车上掉下来的垃圾。

他希望自己是一团灰,

被吹过一条无人大街,

无街名,无阻扰。

2015年5月28日

梦中一家人

最好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我领你去看这梦中一家人。

从泥墙上的窗户看进去,

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和两个孩子。

油灯虽暗,亮堂的是他们的心,

影子里的家具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们只是笑着,但不说话,

动作很慢很慢,

像鱼在水里不被惊扰。

难道说他们已经死了?

可其中的孩子还活着呀,

而且描绘了这个梦。

这只是梦中的一家人,

那么的温暖和煦。

2015年5月30日

电视机里的骆驼

我看见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软绵绵地从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软绵绵的骆驼,

刚刚还在睡觉,被

灯光和人类惊扰,

在安抚下又双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而是真实的骆驼。

它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

2015年5月31日

爱真实就像爱虚无

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还活着。

就像他活着时我不希望他死。

我们之间是一种恒定的关系。

我愿意我的思念是单纯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确度。

在某个位置上他曾经存在,但离开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里。

对着一块石头我说出以上的思想,

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

园中无人,我对自己说:

他就在这里。

在石头和头顶的树枝之间,

他的乌有和树枝的显现一样真实。

2015年6月5日

超级月亮

今晚有超级月亮,

我走在它的光明里。

园子里的灯可以熄灭了。

所有的路口都悬挂着这明灯,

所有的脸都转向了它。

所有的思想和怀念……

向着不同方向而去的人

在他们之间有着同样皎洁的事物,

但谁又能走出这致命的祝福?

超级月亮溢出了自己。

我们消融后

溢出边框。

2015年6月6日

喜欢她的人死了

他喜欢她,而她喜欢我。

喜欢她的人今年死了。

她我去年见过一次,也已经老了。

前些年她去国外做心脏手术,

电话里向我托孤。所有的内容

都是他代为转达的。

当时他身体健康,只是为她担忧,

也为自己不平:“为什么

她不把孩子托付给我?”

之后我见到了她,

手术相当成功,但医治不了衰老。

“现在,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玩儿了,

打牌一打一个通宵!”

我点头,可心里拒绝了。

这以后再无联系。

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的消息。

他病重甚至追悼会上她都没有出现。

喜欢她的人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她喜欢的。

我不会和她回到以前,

打牌打一个通宵。

2015年6月11日

红霞饭店

饭店的名字叫“红霞”,朝东,

似乎真有霞光映在楼面上。

只是那些光有些陈旧,

看上去是晚霞而不是朝霞。

父亲坐在油漆磨光的地板上,

也不觉得热,蚊子

不再叮咬他枯瘦的身体。

如果你在一个夏日病重并且消逝,

那一定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凉夏。

饭店的楼下是一家布店,

母亲喜欢走进店里,

待在花团锦簇中,也不买什么,

看看摸摸就觉得平静。

那儿有霞光一样斑斓的色彩。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布店的名字

“布布布……”。

不,不,不,我听见母亲说,

只是她的声音有些陈旧。

2015年6月12日

孤儿寡母

他不敢回到那个家,

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他不敢不回去,

因为出事后需要善后、处理。

接近那扇门,脚步越发沉重。

在楼道里站一会儿,

抽根烟再进去吧,

敲门的时候手像酒鬼一样颤抖。

他就是一个酒鬼,

每次都幻觉大起,

不是水灾就是火灾,

有人横尸床上。

他的母亲也在担心,

不是革命就是车祸,

他横尸街头。

母子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直到熄了灯,

在各自的房间里睡下,

黑暗里再无忧惧。

就像他们可以去死了,

或者已经死了。

2015年6月15日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衰老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需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烟火。我们以为

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果子

我吃到一个很甜的果子,

第二个果子没有这个甜,

第三个也没有。我想吃到

一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就把一筐果子全吃光了。

这件事发生在深夜,一觉醒来,

拧开台灯,

一筐红果静静发光。然后,

果子消失,果核隐入黑暗,

那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越发抽象。

2016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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