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见吧!北平

抗战中看河山 作者:杨钟健 著


再见吧!北平

由北平南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如何安全离平津,第二走哪一条路。关于第一问题,随时不定,有时十分困难,在车站,在车上,在天津车站,全有相当的麻烦。听说前门检查,常被日人无理虐待,或加以打骂,或把衣物故意四掷,又有半途被日兵驱下车的,亦常听说有生命的危险。最麻烦的为天津,日兵与中国保安队(姑且这样称呼)排在旅客的两边,日人可以任意择其所认为可疑者指出,然后带去审问。问的问题甚多,往往至八九小时才完。有的带去不放,拘禁至数十日之多。他们问的问题,多是侮辱我国人的话,如你爱国不爱国,崇拜不崇拜蒋委员长等等。有时候听说检查得稍微好些,不如以前的严重,但这是靠不住的,他们可以随时再严重起来。

因此有许多人,以化装的方法离平。但经各方调查,这个方法,并不十分好。一被发现,吃苦更甚。但我去志已决,也顾不了那许多。终于一个清朗的早晨,驱车离开寓所。这时真是满腔悲苦,一言难尽。街上还看到日本的汽车来往穿行,日兵荷着武器,傲慢地走着。北平啊!我二十年来,来来去去何止百次,没有一次像这样情绪的。惟一的希望,将来可以光复旧物,再来故都,现在呢,只有忍痛告别之法呵!

到车站,显然和以前上车不相同,多了日本兵,最妙的是中国人之检查者,对行人格外蛮横,格外上劲,也许他们为了吃饭问题,不得不如此吧。上车后,虽然有熟人,也静悄悄地不大答言,免生意外。车上自然是日兵高于一切,他们任意占座位,任意来去,真是“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思至此,不禁饮泣。

车开行后,一片灿烂的北方,一年四季的最佳秋色,呈现于我的眼前。西山像含羞似的,被一层稀薄尘雾罩着。路旁村头,不断有红色秋叶射入眼帘,又骤然地不见了。这时我只有吟着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以当对此锦绣山河的别颂,希望可以再见吧!在车嗡嗡的进驶程中,我这么默祷!

在杨村廊坊一带,还残留着战事的遗迹,有几个车站,已损毁得不堪。许多的房屋只有一些墙垣峙立着。当然有一些健儿,在此尽了他们神圣的责任了!后死的我们呢?

自事变以后,车行的时间,是没有规则的。经了好几次改良,到十月下旬,还需七八小时。但自十一月起,又重新改良,只需四小时,已算大进步。这其中显示着一个重大的事实,就是日人在平津,显然立足很稳了。

车辆一切全南满化。听说沿途站上行路标帜,也全南满化。车中饭食,已成了和餐。每元一份,有些生鱼生肉之类,连用的纸、洋火均是日本做的。从日人的见地言,真彻底明朗化了!

到天津居然没有受什么检查,一直到法租界的旅店中。在目下情形,只有以外国人的租界为安乐地,说来也惭愧。在津设法购船票,当然是找英国船,非常拥挤,说了许多废话,费了许多气力,才购到一张房舱票,票价自事变以来,涨了五六倍,这正是洋人走运的时候。最可恨的,为买办先生们,他们在此时还上下其手地大发财,可谓毫无人心。

天津的一切,也是一言难尽,但一切同北平差不多,有的还要厉害些,如南开的被袭,与总站附近的残痕,都予人以甚深的刺激。天津警察当日人一到,已换了帽章,一切比北平的压迫还要表面化。反正日本所擅长的,无非那一套。一切的一切,都由他们导演着。不过天津的电报局、邮政局,因租界关系还未被接收,至于海关听说已开始予以压迫。新闻界关于中文报纸,也和北平一样受着统治,只有在几种外国报上可以看出别的通信社的若干消息。在北平,虽然市民被压迫着,但情绪很乐观,我们觉得一到天津的租界必然有较可令人安慰的消息,不料在天津几天,所感觉使人不满。

由天津租界太古码头上了驳船,顺河而下,这一段路,在过去六十年充满着国家的创痕,这日夜不断的河水,洗不掉我们的耻辱。在而今,一切的一切,全要看此次抗战的结果如何而定。如果我们不争气,再度失败,那么至少我们这一代完了,看不到河山重光了。在这样的情绪中,到了塘沽。沿途及塘沽,到处可以看到日船日兵日旗和日人的兵站,一切都在人家主持之下。到塘沽已黑夜,而大船已开往大沽。在此停甚久,幸未靠岸,也未被搜查,在月色苍茫中,我们驶出海口上了大船。

大船拥挤异常,货船舱面,到处拥满旅客,房舱中亦四五十人全占满。其中茶役蛮横异常,全不以旅客为重,旅客向之要求什么,亦不甚理,但也只得忍受。次日午,船始开行,遥望海岸作别。

船上的生活,可谓人间地狱,旅客或茶房夜夜竹战,又杂以鸦片及各种臭味,彻夜不能安眠,白天亦无去处。船到烟台略停,始得遥望见中国国旗,精神为之一振,在青岛曾上岸一游,市面萧条不堪。由青岛直驶汕头,四五日的船上生活,当然为旅程中最苦之一段。汕头街上看到日飞机轰炸的遗痕,同时看到此地军人颇有精神,使人得到一些安慰。香港上岸,依然昔日繁华,与中国都市相形之余,真不胜其感喟!中国的前途呵,要看中国人自己努力的结果了!

廿六年十二月长沙

  1. 潘毓桂(1884—1961),日军占领华北后任伪北平公安局局长,抗战胜利后被捕,后病亡于监狱。曾说:“我做的是有立场的‘汉奸’。”——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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