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押寨夫人

押寨夫人 作者:沈从文 著,卓雅 编


押寨夫人

如今在山上,虽不是什么长久事业,将来一有机会,总会建功立业的,这不是你侄男夸口的地方。

一、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笺,笺端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用笺”九字。封套是淡黄色棉料纸做就的,长约八寸,宽四寸余。除同样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写着“即递里耶南街庆记布庄转宋伯娘福启”,背面还有“限三月二十一日烧夜饭火以前送到赏钱两吊”字样。信内是这样写着:

宋伯娘大鉴:启者今无别事:你侄男拖队伍落草为寇,原非出于本意,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义存心爱国,要杀贪官污吏,赶打洋鬼子,恢复全国损败了的一切地盘财物,也是像读书明礼的老伯妈以及一般长辈所知而深谅的。无如命不如人,为鬼戏弄,一时不得如意,故而权处穷谷深山,同弟兄们相互劳慰,忍苦忍痛,以待将来。但看近两月来,旧票羊仔放回之多,无条件送他们归家安心睡觉,可以想见你侄男之用意……

你侄男平素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少儿看到长大,身上几块瘢疤,几根汗毛,老人家想来也数得清!今年五月十七满二十四岁了,什么事都莫成就,对老人家很觉得惭愧。学问及不得从省城读书转来的小羊仔,只有一副打得十个以上大汉的臂膊。但说到相貌,也不是什么歪鼻塌眼,总还成个人形!如今在山上,虽不是什么长久事业,将来一有机会,总会建功立业的,这不是你侄男夸口的地方。

大妹妹今年二十岁了,听说还没有看定一个人家。

大妹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到山上来,会以为不惯吧,那是老人家很可以放心的事!

当到这兵荒马乱的年程,实在是值得老人家耽心的事。老人家现在家下人口就少,铺面上生意还得靠到几个舅舅,万一有了三病两疼,不是连一个可靠的亲人都没有吗?驻耶的军队,又是时时刻刻在变动,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陪到一个五六十岁上年纪的老太太身边过活,总不是稳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长四岁,正想找一个照料点细小家事的屋里人,依我看大妹妹人正合式,大概还不致辱没大妹妹。其实说是照料家事,什么事也不有,要大妹妹来,也不过好一同享福罢了。

这事本来想特别请一个会说话一点的“红叶”,来同老人家面谈。恰巧陆师爷上旬上秀山买烟去了,赵参谋又不便进城,沈师爷是不认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写这封信来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请老人家把利害比较一下,用不着我来多说。

我拟在端午节以前迎接大妹妹上山寨来。太迟不好,太早了我又预备不来。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满二十四岁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选日子,生日那天,看来是顶好。侄男对于一切礼节布置,任什么总对得住老人家,对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性情的,虽然是山上,不成个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总能使大妹妹极其舒服,同她在家中一个样子。

大妹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到山上来,会以为不惯吧,那是老人家很可以放心的事!这里什么东西都预备得有:花露水,法国巴黎皂,送饭下肚的鸡肉罐头,牛肉,鱼,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会弹琴,这里就有几架。留声机,还是外国来的,有好多片子,声音好听到极点。大穿衣镜,里耶地方是买不出的,大到比柜子还大呢。其余一切一切,——总之,只要大妹妹要,开声口,纵山上一时没有,你侄男终会设法找得,决不会使大妹妹失望!

我说的话并不是敢在伯妈面前夸口,一切是真情实意。并且赵参谋太太,军需太太,陆师爷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烟馆张家二小姐,她也认得大妹妹。——她们都住在此间。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会有的事。丫头,老妈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欢生人,和大妹妹身边的小丫头送来也好。

弟兄们的规矩,比驻到街上的省军好多了,他们知道服从,懂礼节,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们佩服你侄男懂军事学,他们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们对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嘱咐,会比你侄男还要加倍尊敬的。大妹妹是我的妻就是他们的皇后,是他们的菩萨。

你侄男得再说:凡事请老人家把来比较一下利害,用不着你侄男来多说。你侄男虽说立过誓,当天当神赌咒,无论如何决不因事来惊动街房邻里,但到不得已时,弟兄们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

这种衣衫,杂在九个乡下人中去拣选,拣选那顶道地的乡下人时,总脱不了他!然而论伶精,他实在是一个山猴儿。

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老人家不答应时,弟兄们自然有不怕麻烦的一天。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时由老人家雇四个小工,把大妹妹一轿子送到山脚来,你侄男自会遣派几个弟兄迎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锣大鼓,惊动街邻,两方省事,大家安宁。若定要你侄男带起弟兄,灯笼火把的冲进街来,同几个半死不活的守备队为难,骇得鸡飞狗走,父老们通宵不能安枕,那时也只能怪老人家的处事无把握。

谨此恭叩福安,并候复示!

小侄石道义行礼

三月二十日于山寨大营

送信的并不如小说上所说的喽神气。什么青布包头,什么夜行衣,什么腰插单刀,也许那都成了过去某一个时代的事了。这人同平常乡下人一样,头上戴了个斗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隐去了。蓝布衣,蓝布裤,上衣比下衣颜色略深一点,这种衣衫,杂在九个乡下人中去拣选,拣选那顶道地的乡下人时,总脱不了他!然而论伶精,他实在是一个山猴儿。别看他那脚上一对极忠厚的水草鞋,及腰边那一枝短罗汉竹的旱烟管,你就信他是一个上街头买棉纱粉条的小卖人!他很闲适的到庆记布庄去买了三尺多大官青布,在数钱的当儿,顺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柜上去。

他望到这信复望到这送信的喽,神气怪。声音很细的问:『打那儿来,这——』

“喔,三老板,看这个!”

三老板过来,封面那一行官衔把他愣住了。他望到这信复望到这送信的喽,神气怪。声音很细的问:

“打那儿来,这——”

其实他心中清楚。他明白这种信是借粮借饷来的,因为这是里耶的习惯。然而信的内容,这次却确非三老板所料及。

“念给大太太听吧,这个,”喽把信翻过来,指给另一行字,“过渡时,问划船的,说刚打午炮,不会烧火煮夜饭吧。请把个收条,我想赶转到三洞桥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板回过头去“怎么不拿——”正立在三老板身后想听听消息的一个学徒,给三老板一吆喝,打了个撺,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板不必!送个收条,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还有点事。”

三老板把收条并两张玉记油号的票子折成一贴送到喽身边时,同时学徒也端过一杯茶放到柜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么?”三老板把那一贴薄纸递过去,极亲昵的低声探询那喽。

他数点着钱票同收据,折成更小一束,插到麂皮抱肚里去,若不曾听到三老板的问话。

“是要款子——?”三老板又补了一句。

“不,不,你念给大太太听时自知道。要你们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个信呢。……好,好,”他把斗篷戴上,“谢谢三老板的烟茶,我走了。”

来人当真很匆忙(但并不慌张)的走去了。三老板把信拿进后屋去后,柜上那个有四季花的茶杯里的茶还在出烟。

看信的是庆记布庄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给宋伯娘听。那时大妹妹并不在旁边,她到南街吃别一个女人的戴花新酒去了。

接到这信的宋伯娘是有点慌张的。但这个宋伯娘并不胡涂。利害虽比较了下,比较的结果,还是女儿可贵。

二、第二信

接到这信的宋伯娘是有点慌张的。但这个宋伯娘并不胡涂。利害虽比较了下,比较的结果,还是女儿可贵。依她意思,对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板是晓事的人,男子汉见事也多,知道这是不能用“不理”去结束的事,当时就把大老板也找来,开三头会议。商议的结果,是极委宛的复一封信,措词再三斟酌,拼钱不是,把两千块钱的数目写上去,求宽宥,且加上“若果照来信所说办,只见得两方都不利”的话。然而这话实在是无证据,不过除了这样一说,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话时,在但会划算盘的三老板手笔下,也不是很容易吧。

信由三老板执笔,写成后,托从八蛮山脚下进城的乡下人带了去,一切一切,还不让大妹妹知道。

道义侄儿英鉴:——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个信,舅舅念我听,你意思我通晓得了。你大妹妹有那么大一个人了,我年来又总是病缠身子,也愿意帮她早早找一处合式人家的。

可怜你伯伯,从小时候受了许多苦,由学徒弟担布担子飘乡起,挨了多少风雪,费了多少心血……

你既喜欢你大妹妹,就把来送给你,我有什么不愿意?但你说是要送上山来,这就太使我为难了!

山上那里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长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弥陀佛,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住到那里,就不是人!)现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况且,我们是孤儿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两亲戚帮忙,守着你伯伯遗下这点薄薄产业,平时不有事,还时常被不三不四的滥族歪戚来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军队来捐来刮。果真像你所说的话,把你大妹妹一轿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张扬,怕他们官兵不深更半夜抄你伯妈的家吗?可怜你伯伯,从小时候受了许多苦,由学徒弟担布担子飘乡起,挨了多少风雪,费了多少心血,积下这一点薄薄产业,不能给自己受用,不能给儿孙受用,还来由你大妹妹的事丢掉!老人家地下还有知觉,心中总也会不安吧。

这都莫说了;我们的铺子,同我这条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亲的故土要不要?他们官兵,什么事做不出,他晓得这事,他不会用刨挖你伯伯的坟山暴尸露骨来恐吓人吗?倘若是他们同你当真这样翻脸起来,为你大妹妹一人的原故,把手边守着这点先人血汗一齐丢掉,还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头暴露,让猪狗来拖,我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尽灯熄,到地下会到你伯伯,要我拿什么脸来对他?

你纵不怕官兵,我是舍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话,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欢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边口讲,要他代写的。你看到别人欺侮我孤儿寡母,都要来打抱不平……

许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抢场那一次,街上搅乱得什么样子,宅下却连一匹鸡毛也不失,我们娘女都时常求菩萨保佑你的。大概你也还记得大妹妹的父亲在生时,对你的一些好处。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将来的许多事,还都要你看顾!

你年纪有那么大了,本来是应得找个屋里人,将来养儿育女,也好多有点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这样跑四方的人,剩下个嫂嫂,躲到乡下去,抱起你大哥灵牌子守节,总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欢你为人,有作有为,胆子大,聪明强干,大妹妹的父亲在时,也就时常说到你是一个将来的英雄的。你大妹妹虽说读了两句书,从小见面的,想来也是不会不愿意帮助你建功立业!不过你现今走得是这样一条路,就说是暂时,且不出于本心,万一有一天事情不顺手,落到军队手上,他们能原谅你是不出于本心的暂时落草,就让你无事吗?你能把事业放下了,(大丈夫应得建功立业,从大路上走去这是你知道的。)只要你喜欢你大妹妹,大妹妹总还是你的。以后什么事也不要做,守着你大妹妹,在我身边,我是能养得活你的,只要你愿意。

或者,山上实在是寂寞,找不出个人来体贴,我这里拿两千块钱去,请人到别县去买到个好一点的小妇,将来招安后,再慢慢商量也不迟!若是要用钱,我就教人告知龙潭庄上拨付。

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边口讲,要他代写的。你看到别人欺侮我孤儿寡母,都要来打抱不平,我把这事情照你所说的利害,实在也比较一下了,我说这些话也不尽是为我着想,我这老骨头活到世上也活厌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话实在不为你相信时,横顺人是在里耶的,你要来惊动街房,我也没有法子。

在观音堂住的杨秃子死了,外面人都说是你们绑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长大的几个人,何必多作这种孽,什么地方不可以积阴功增福气?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你!

宋刘氏敛衽

三月二十四日

此信于二十五早上收到。

三、第三信

“人来!”大王在参谋处叫人。

“嗻,”一个小喽在窗下应着,气派并不比一个大军官的兵弁两样。

山寨的一切,还没有说过,想来大家都愿意知道。这是一个旧庙,在不知几何年就成了无香火的庙了。化缘建庙的人,当时即让他会算,要算到这庙将来会做一个大本营,而且神面前那一张案桌,就是特为他日大王审羊仔奸细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这样:正中一间,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爷同军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为菩萨预备时洁净多了,上面不伦不类用一床花绒毡子盖上,绒毡上放签筒,笔架,案桌移出来了一点,好另外摆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交椅”。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夹成了三间,左边为参谋处,右边为秘书处,大王则住与正殿对面的一个大戏台上。这三处重要地方,都用白竹连纸裱糊得极其干净,白天很明亮,办事方便,夜间这三处都有一盏大洋汽灯,也不寂寞。参谋处比秘书处多了一架钟,秘书处比参谋处却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两处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枪。要说及大王卧室时,那简直是一间——简直是一间……是一间什么?我说不出!顶会做梦的人,恐怕也梦不到这么一间房来吧。房是一个戏台,南方庙中的戏台,都是一个样子,见过别的庙中戏台的,大概也就想得到这个戏台的式样。不过这戏台经大王这一装置,我们认不出它是戏台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搁到楼板上,像把箱子当成茶几似的,一个箱子上摆了一架大座钟,一个箱子上摆了一个大珠砂红的磁瓶,瓶中插了一把前清分别品级的孔雀尾,瓶口边还露出一个短刀或剑的鞘尖子。其他两个箱子上都不空,近他床那一个箱子上,还有几本书,一本黑色皮面的官话新约。大王的床在中间,占了戏台全面积之三分一,床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欢床,没有蚊帐,没有棉被,床上重重叠叠堆了十多条花绒毯子。两枝京七响的小手枪,两枝盒子炮,各悬挂于床架上的一角。戏台圆锥形顶上吊起那盏洋汽灯,像佛爷头上那大鹏金翅鸟样,正覆罩在床上。我还忘记说一进房那门帘了,那是一幅值钱的东西。红缎织金,九条龙在上面像要活了的样子。这样顶阔气的门帘,挂到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这地方,谁也不配悬挂那么一幅门帘!

化缘建庙的人,当时即让他会算,要算到这庙将来会做一个大本营,而且神面前那一张案桌,就是特为他日大王审羊仔奸细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

要说及大王卧室时,那简直是一间——简直是一间……是一间什么?我说不出!

这庙一共是二十多间房子,师爷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来,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至于羊仔的栖身处,那是去此间还有半里路远的另一个灵宫殿居住……

大王一个人在参谋处翻了一会羊仔名册,想起什么事了,把弁兵叫进后。

“把第二十三号沙村住的纪小伙子喊来,——听真着了么!”

“回司令,听真着了!”

“那快去!”

“嗻,”喽出去了。

这庙一共是二十多间房子,师爷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来,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

『咊,转去吗?』少年的眼圈红了。『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是催我妈快一点,说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们怎么,总不……』

不一刻,带进一个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号票来了。”

大王出来时,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脚腿想屈弯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转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来了!”

“咊,转去吗?”少年的眼圈红了。“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是催我妈快一点,说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们怎么,总不……”

“朋友,莫那么软巴巴的吧,二十岁的男子汉呀!”喽带笑的揶揄。“你不听听司令刚说的话?今天转去了,不要你钱!”

少年误会了“转去”两个字,以为是转老家去的意思,更伤心了。

“听我说!”大王略略发怒了,但气旋平了下来。“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来说正经话!我看你家中一时实在是找不出款来,我们山上近来也不要什么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帮我办桩事情。庆记布庄你是熟吗?”

“那是表婶娘;——司令是不是说宋老板娘?”

“对了,表婶娘,那我们还是亲戚咧。你下山去,你帮我去说,告给她,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还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这里现放到好几万块钱,还正愁无使用处,我要她两千块钱做什么?她说得那些话太说得好听了,以为把那类话诉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错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气来,一把火烧她个净净干干,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说,就是正因为宋老板以前对我的一些好处。但我也总算对得住她家了。就是这次我要做的事,也并不是想害她全家破败。若说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动一下,她产业早就完了。现在你转去,就专为我当面报她个信,请她决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汉口去办应用东西去了。……你记得到我所说的吗?”

『……你记得到我所说的吗?』『记得!记得!报她司令的意思还是第一次信上所说的意思,不要她那几个钱,只要她——只要她——』

“记得!记得!报她司令的意思还是第一次信上所说的意思,不要她那几个钱,只要她——只要她——”

“要她答应那事,”大王笑时,更其和蔼可亲。

“是,只要她答应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这方面也不愿同她多谈,说得是本情话,其所以先礼后兵的意思都是为得当年宋老板对司令有些好处——”

“并且是有点亲戚关系,”大王又在旁边添了一句。

“是,并且还有。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才同表婶娘来好商好量。若表婶娘不懂到司令这方面的好处,不体贴司令,那时司令会发怒,发怒的结果,是带领弟兄们……”少年一口气把大王所嘱咐的使命背完了。

“对了,就是这样;你赶快走——王勇,你拿那枝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个弟兄送他出关隘,说是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声短劲的回答,小喽拉着还想叩一个头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传语,意思简单,归拢来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内上山,若不遵他所行办理,里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点亏,不单是庆记布庄。

四、第四信

怯少年纪小伙子下山后四天,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写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话,就是嘱咐怯少年口传的一件事,不过附带中把上次那个杨秃子的事也说了点,关于杨秃子这个人他信上说:

……至于上月黄坳杨秃子事,那是因为弟兄们恨他平日无恶不作,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钱,太混账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缝制军服,为他所见,(认得是山上弟兄的人当然很多,但你侄男对本街人总算对得住,他们也从来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与秃子一无冤,二无仇,谁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军营中报告。这个事情末了,是那两个被捉去的弟兄,受严刑拷打,把脚杆扳断,悬了半天的半边猪,再才牵去到场头上把脑壳砍下来示众。

有别个弟兄亲眼所见,我们被砍的弟兄,首级砍了,还为他们省军开腔破腹,取了胆去。若非杨秃子讨好省军,走去报告,弟兄们那能受此等惨苦?此外他还屡番屡次,到省军营中攻讦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虽说任他去怎么设计挖坑,你侄男是不怕。但这狗养的我同他有什么深仇?不是当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又不同到他妈相好过!……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门滩去“请客”,有事归来,于渡口碰到了这野杂种,才把他吊上山去。

弟兄们异口同声的说:“也不要他银钱,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们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像送到我们手边来了,再放他过去,就是我们的罪过!

的的确确,要寻他是寻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处来。如今再不送他一点应得的苦吃,他在别一个时候,别一个地方,会有许多夸张!这夸张就是对你侄男他日见面时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时他会拿你侄男来当成前次那两个进城缝衣的弟兄一样:砍了脑壳不算数,还得取出胆来给他堂客治心气痛的病。你侄男的胆难道是为堂客们治心气痛的东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们主张,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来照省军处治我们弟兄的法子办了。还是你侄男不答应,说要审问他一次。到后审问他时,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头。说是平素就非常钦佩司令为人,还正恨无处进行到手下来做一个小司书,好侍候司令,见一点识面,学习点公文,把楷字也钞好,那里还敢同司令来做对头呢。至于从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连梦也不梦见。说是因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们受刑就义,这必是别一个同他有仇的人诬冤他,而且诬冤他的总不出两个人以外:一个是同庆记布庄隔壁住家的蒋锡匠,因为蒋锡匠曾偷过他家的鸡,被发觉过。另一个是住白石滩的船夫,这人也同到他不对。……

……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门滩去『请客』,有事归来,于渡口碰到了这野杂种,才把他吊上山去。

还一边磕头,一边诉说怎样怎样的可怜,家中才得小孩,内人又缺奶,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给得小孩子的事于岳丈,好使他放心。并向岳丈借点钱转家去,为他太太买一支鸡吃,补一补空虚。到后为个弟兄把从他身边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张借据掷到他面前,他始不分辩了。然而头还在磕。看那三张字据,明写着“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钱使用,凭中廖表嫂,借到黄村杨秃子先生名下铜元……”一些字,另一张是吴乡约出名,另一张是吴乡约家舅子出名,一总都写得是他做借主。

“这是谁的东西?”问他他不敢说,鼻涕眼泪不知忌惮的只顾流。到末了,且说出极无廉耻的话,愿意把屋里人收拾收拾,送上山来赎罪,且每月帮助白米十石,盐三十斤,只求全一条活命回家去,好让他自新。

你侄男同诸弟兄见他那副软弱无耻的样子,砍了他虽不难,但问弟兄们,谁都不愿用英雄的刀去砍这样一个不值价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转去,不期望临出营门时,有个火夫心里不平,以为这样,轻松放他过去太便宜他了;一马刀去就砍了他一只左手。

而且诬冤他的总不出两个人以外:一个是同庆记布庄隔壁住家的蒋锡匠,因为蒋锡匠曾偷过他家的鸡,被发觉过。

这东西就像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晕死过去了。弟兄们以为他当死去,才拖到白狼岩边丢下岩去,谁知这匹狗不晕死也不跌死,于醒转来后居然还奔到家里才落气!这狗养的本来是该千刀万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鸹吃,才合乎他应得的报应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里也罢了。昨天你侄男派了两弟兄进城来探听城里的消息,据弟兄说,这次招安的事,不能接洽妥贴,就是说到因为秃子近来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已告到了营中,说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请省军将你侄男招安以后再设法诱住法办,以图报仇。这婊子女人果真是这样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来同你侄男作对,我有天是要做一个样子给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点儿都不着急,弟兄们也正同是一个意思。山上有得是油盐米酒猪牛,倘若是省军高兴,定要来到山脚下挑战,热热闹闹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们客气的。喜欢理他们,要弟兄搁起劈山炮轰他几下,同他敲几枪:不喜欢他们时,关了寨门睡觉。让他们在山下愿意围几个月就围几个月。三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粮食吃尽,他们自会打起旗子吹起号转原防去!你侄男这里见样东西都有了预备,不怕他们法宝多!

弟兄们以为他当死去,才拖到白狼岩边丢下岩去,谁知这匹狗不晕死也不跌死,于醒转来后居然还奔到家里才落气!

五、第五信

大妹妹禀承母亲的意旨,写信给驻里耶军营中的书记官太太,这位太太是她的同学。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这位太太出阁做书记官太太以前之一日,如今算来,又是半个多月了。信很简单。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乐观的笔调,写出亲昵的诙谐的话,信如下:

四姐:

我答应你的话,今天可应念了!我说我妈会念着你请你来我家吃饭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写信邀你。

客并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为这是妈说的。这次算是她老人家请客,所以她把我也请到里头了——到另一次作为我请你时,我把我妈也做成一个客!客既这样少,所以也不特别办什么菜。前次有人送来一个金华腿,我们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极喜欢吃的干红鳜鱼,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欢但你偏高兴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点,就是四盘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1吧。早来一点,我们可以午时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饺子。我妈还说有话要问你,我想,总不出“姐夫相貌脸嘴怎么样?”老人家是极关心侄女们姑爷这些事的。

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这位太太出阁做书记官太太以前之一日,如今算来,又是半个多月了。

妈妈的意思,是想从书记官太太谈话中,得到些近来山上同省军议和招安的消息。

我看到我三舅舅从外面进来,那一脸鬃鬃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饭就快来巴,我想到细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当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记……

还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的中了,愿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妈妈的意思,是想从书记官太太谈话中,得到些近来山上同省军议和招安的消息。这一点,写信的大妹妹却不知道,可知关于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还在睡里梦里!

六、第六信

守备队的副兵送来,从铺上取了个收据回去了。这信封面写呈宋小姐字样。此是请了客以后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话要说的是为我谢伯妈。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觉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说我脸灼热,不久就睡了。伯妈是请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是那一天才能做?我得时时刻刻厚起脸来问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记。若是妹妹当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请求做主人的总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换别样菜我是不领情的,饺子也得同前天一样。

你报伯妈,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拿去问循生,你姐夫说招安是一定了,但条件来得太苛,省军还要听常德军部消息才能定准。如果是两方拿诚心来商量,你姐夫说总不至再复决裂的。近来营部还有开拔消息,也就是好于招安后要山中人移驻到里耶来的原故。……

请伯妈安心。循生今天到部里去办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时,再当函告。

……不久,我将为妹妹贺喜了!

……

你的四姐 九日

信后为妹妹贺喜的话,使大妹有点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亏的是应说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备队。第三,第三就是算落到自己家里。但招安以后,又有什么对我可以贺喜的地方?布铺的损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贺喜些什么?贺……?

凡是一个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儿,你如其对她说贺喜的话时,她会像是一种本能,一想就想到是自己婚事上去的。

贺喜的事,大妹凭她处女的感觉,猜到一半了,她猜来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个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儿,你如其对她说贺喜的话时,她会像是一种本能,一想就想到是自己婚事上去的。想到了这事而且脸会为这话灼红,那是免不了的事。

大妹一个人研究着这“贺喜”两个字的意义,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心上,脸上也觉着在烧了。

极漠茫的,在眼前幻着许多各样不同的面模来。第一个,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看过的那个蚕业专门毕业的农会长,长长的瘦瘦的身个儿来在面前动着了。第二个,守备队那位副官,云南毕业的军官生,时常骑匹马到大街上乱冲,一个痞子样的油滑脸庞。第三个,亨记油号的少老板,雅里学校的学生。……还有,三舅舅的儿子,曾做过诗赞美过自己,苍白的小脸,同时也在眼前晃摇。

母亲太不原谅人了,将大妹脸灼成两朵山茶花后还在觑!『妈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轻到自己亦没有听真着的地步。

从婚事上出发,她又想出许多与自己像是切近过,或爱慕过的男子来,万没有料到那个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没有能得何等结果的,到后只好把来信读给母亲听了。到最后,母亲叹了口气,又勉强似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觉得母亲正用了一种极有意思的眼光在觑着她,大妹妹躲避着母亲的眼光,最后取的手段是把头低下去望自己的脚。

母亲太不原谅人了,将大妹脸灼成两朵山茶花后还在觑!

“妈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轻到自己亦没有听真着的地步。意思是问母亲觑她的原故,也是四姐来信中贺喜两字的用处。

“说什么?”母亲是明看到大妹的口动。

大妹又缩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着个假道的法子来了,说:

“妈,我想此间招安以后,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么了。节后下长沙去补点功课,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师学校。”

“又不要当教员,到外面去找钱来养我,远远的去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河道清平以后,就把家搬到汉口去住吗?”

“知道那时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说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是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会清平?”

“招了安我们就尤其不能搬走了。”

“怎么招安以后我们倒不能搬走?”这句话大妹并没话出口。

果真是大妹能再进一步,所欲知的事就陈列在面前了。但大妹此话说后所产生的恐惧或惊喜,权衡了一下,怕此时的母亲同自己都载不住,所以不再开口,把一句已在口边的话咽下了。刚来的四姐那封信,还在大妹手上。

“妈,四姐要我们再请她吃饭,是什么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欢喜火腿,叫厨房王师傅把明天应吃的留下,剩下那半个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帮她送一罐去。并告她等到有好菌子时我另为她制新鲜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亲如知道大妹亲自要去邀请四姐的用意那样,且觉得如果大妹是要明了这事,由四姐说出,比自己也要好多了,故说:

“好吧。你自己去,必定要她来,我还有事请她。……”

“……”大妹有点意见想申述。

“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同她说。等她来时,她也会告你许多所想知道的话。”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看妈意思像心里有——”大妹低低的说。

“心里不快么?不是。不是。妈精神非常子好。找四姐来,她会同你说我要说的话。你们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个地方——书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们可以好好谈一回……”

“妈,你怎么?”大妹见到母亲眼边红湿了,心极其难过。

“没有。没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来……这时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门到别处去。”

“好,”大妹一出房门,就不能再止着想泻出的眼泪了。

『……』大妹有点意见想申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同她说。等她来时,她也会告你许多所想知道的话。』

七、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来一信,并一小个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先前第一次寄信那个喽了,这人长袍短褂,一个斯文样子。年纪二十多岁,白白面庞,戴顶极其好看的博士帽。脸上除了嘴巴边留了一小撮胡子外,还于鼻梁上挂了副眼镜。手上一枝小方竹手杖,包有铜头,打着地剥剥的响。后面一个小孩,提了一个小皮包,又拿着一根长长的牙骨烟管。……这是个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贵的上等人,三老板一见他进铺,以为守备队的秘书,或别处来此什么委员,上门做生意来了,忙立起来。那人一个极和气的微笑,对着三老板:

“阁下想来是三老板了!”同时把信陈列柜台上,另于信旁置了一张小名片。

三老板一见他进铺,以为守备队的秘书,或别处来此什么委员,上门做生意来了,忙立起来。

“哦,陆参谋!请,请,请,请到客厅坐……”

隔个柜台,那来人伸出一只手来,三老板也懂得是要行外国礼握手了,忙也伸过一只手来,相互捏了一会。

那人并不忙着进客厅,把手腕搂着,对布庄柜台上那个大钟的时间旋转拨动手上的表时,三老板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崭新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