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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不幸大得简直见到仇人才解气。
——卡尔德隆:《孔斯丹王子》
伙计,喂!伙计,你生就是个什么样的伙计?你是什么人的子孙,竟敢如此攻击法夫尼尔?
——《埃达》
初升的太阳的第一道霞光微微映红海边最高的岩尖时,一位日出前便来到瓦尔德霍格山洞对面火枪射程内的海里撒网的渔夫,看见一个裹着大氅或者一块布的人,顺岩石而下,消失在洞穴那巨大的拱顶下面。渔夫吓坏了,祈求圣乌苏夫保佑他的渔船和他的灵魂,连忙跑回家去,对吓坏了的家人叙述自己隐约看到住在冰岛凶汉宫里的一个鬼魂日出之前回到洞穴中去了。
这个后来成了漫漫冬夜的闲谈和恐惧的根源的鬼魂,其实就是挪威总督尊贵的儿子奥尔齐涅。联合王国的人都以为他在其高贵的未婚妻身边卿卿我我,可他却隐姓埋名、单寒羁旅地为了他已把身心和前程都交付于她的女子,为了一个囚犯的女儿而甘冒生命危险。
他旅途忧忧,危机四伏。他刚离开渔夫一家;好梅丝在与他道别时,在门口为他默默地祈祷。山民肯尼博尔及其六名伙伴告诉他如何走之后,在离瓦尔德霍格半英里地处与他分手。这帮不屈不挠的猎手虽笑着去迎战白熊,但却惊恐万状地久久盯着冒险的旅行者在走的小道。
年轻人走进瓦尔德霍格山洞,宛如人们驶入盼望已久的港口一般。一想到就要完成人生的重要使命,也许再过一会儿,就要为他的艾苔尔流尽鲜血了,他便感到一种人间少有的快乐。马上就要攻击一个令全州人惊恐不安的强盗,一个怪物,或许是一个恶魔了,可他脑子里浮现的却并不是那张骇人的面孔,而是无疑正在她监狱的祭坛前为他祈祷的温柔姑娘的倩影。要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别的人而献身的话,尽管他毫不在乎,但也会想一想这么远跑来会遇到多大的危险。可是,他那颗年轻的心里充满着耿耿忠心和崇高的爱,此时此刻又怎能容得下其他的考虑呢?
他昂首向前,脚步声在拱顶下发出连绵的回声。他都没有瞧一眼头顶上方,悬挂在圆锥形苔藓、藤蔓和地衣中间的千百年的钟乳石和玄武岩石。这些奇形怪状模糊不清的东西集中在一起,疑神疑鬼迷信透顶的挪威乡民们看了,会以为是一群群妖魔鬼怪或一队队幽灵鬼魂。
他同样若无其事地走过那引起无数瘆人传说的瓦尔德国王墓,除了北风在那阴森的隧道中呼啸之外,他没听见什么别的声音。
他在弯弯曲曲的拱顶下继续往前走着,只有被杂草灌木半堵着的石缝中透点儿亮光进来。他的脚常常踢着一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在岩石上滚动,发出空洞的响声,从暗中看去,像是一些破碎的头盖骨或者一排排掉光牙齿露出齿根的白花花的下巴颏儿。
然而,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只是很惊奇,怎么还没见到这可怕洞穴的那个臭名昭著的住户。
他来到某种圆形大厅。那是天然地拦腰凿于大岩石中间的一种大厅。这儿便是他所走的那条道的尽头。大厅四壁没有其他出口,只有一些宽大的裂缝。透过裂缝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山峦和森林。
他很吃惊,竟这么一无所获地踏遍了这个致命的洞穴。他对能否遇到那强盗开始感到绝望了。这时,位于地下大厅中央的一个形状古怪的建筑引起了他的注意。三块又长又大的石头竖立在地上,支撑着另一块宽大正方的石头,仿佛三根支柱在支着屋顶。在这个巨大的三角支架下面,立着一种祭坛,也是由一整块花岗岩做成的,正面中央凿了个圆洞。奥尔齐涅认出了这是德洛伊教时代的巨型建筑,他在挪威漫游时经常看到过,其最令人惊叹不已的样式也许是法国的洛克玛利亚和卡尔纳克纪念碑。这些奇怪的建筑已经很古老了,像临时帐篷似的立在地上,唯因太沉,所以固若金汤。
年轻人陷入沉思,本能地倚在这个祭坛上。石坛的大口变成了褐色,因为它喝了不知多少受害者的鲜血。
突然间,他浑身一颤。一个声音仿佛是从石头中传出来的,震动了他的耳朵:
“年轻人,你是用触着坟墓的脚走到这地方来的。”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手赶忙握住剑柄,而像死人的声音一样微弱的回声清晰地在洞穴深处回荡着。
“年轻人,你是用触着坟墓的脚走到这地方来的。”
正在这时,一颗可怕的脑袋从德洛伊教祭坛的另一边冒了出来,头上长着红头发,还瘆人地哈哈大笑。
“年轻人,”那颗脑袋又重复道,“是的,你用触着坟墓的脚走到这地方来了。”
“还带着一只握住利剑的手!”年轻人毫不激动地回答。
怪物从祭坛下面钻了出来,露出了又短又粗、青筋暴跳的四肢、带血的兽皮衣服、钩形指甲的手和沉重的石斧。
“我来也!”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声说。
“我来也!”奥尔齐涅回答。
“我一直等着你。”
“我不仅等着你,”不屈不挠的年轻人回敬道,“我还在寻找你。”
那强盗搂抱着双臂。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的。”
“那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不再害怕了。”
“这么说,你来这儿的时候很害怕?”恶魔得意扬扬地摇晃着脑袋。
“害怕找不到你。”
“你在冒犯我,可你的脚刚刚绊着了一些人的尸体!”
“明天,也许它们就将绊着你的尸体了。”
矮人气得发抖;奥尔齐涅一动不动,神态始终平静而高傲。
“你小心点儿!”强盗喃喃道,“我要揍扁了你,就像挪威的冰雹打在阳伞上一样。”
“我用不着什么盾牌来抵挡你。”
奥尔齐涅的目光中似乎有点儿什么在镇住恶魔。后者开始用指甲去抓奥尔齐涅的大氅上的毛,仿佛一只猛虎扑向猎物之前在刨草一般。
“你教我懂得什么叫怜悯。”
“可你教我懂得了什么叫蔑视。”
“孩子,你的声音很柔和,你的面孔很鲜亮,仿佛一个姑娘的声音和面孔……你找我不是在找死吗?”
“找你的死。”
矮人大笑。
“你还不知道我是个恶魔,我的思想就是毁灭者英戈尔夫的思想。”
“我知道你是个强盗,你谋财害命。”
“你弄错了,”恶魔打断他说,“我为杀人而杀人。”
“阿勒菲尔德一家不是给了你钱你才杀害狄斯波尔森上尉的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你说的那些人都是谁呀?”
“你难道不认识你在乌尔什塔尔海滩杀害的狄斯波尔森上尉?”
“这很有可能,不过我早已忘了,正像我三天之后也会把你忘了一样。”
“你不认识阿勒菲尔德伯爵?是他给你钱让你抢走那个上尉的一只铁盒子的。”
“阿勒菲尔德!等等。是的,我认识他。我昨天还用我儿子的头盖骨喝过他儿子的血哩。”
奥尔齐涅恶心地一颤。
“你是不是因为对报酬不满意?”
“什么报酬?”强盗问。
“听着,看见你我就恶心,该结束了。一个星期之前,你从你的一个受害者、孟哥尔摩的一个军官身上偷走了一只铁盒子吧?”
强盗闻言,浑身发颤。
“孟哥尔摩的一名军官!”他低声说,然后又惊讶地问道,“难道你也是孟哥尔摩的一名军官?”
“不是!”奥尔齐涅说。
“真倒霉!”
强盗的脸阴沉下来。
“听着,”无畏的奥尔齐涅又说,“你偷的那位军官的铁盒子在哪儿?”
矮人好像想了一会儿。
“英戈尔夫作证!一个可恶的铁盒子竟牵动了这么多人。我告诉你吧,如果你的骨头装进棺材,也没这么多人去找它的。”
强盗的这番话说明他是知道奥尔齐涅所说的铁盒子的下落的,这使他增加了夺回它来的希望。
“告诉我你把这铁盒子弄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阿勒菲尔德伯爵手里?”
“不在。”
“你撒谎,你在笑哩。”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干我屁事!”
恶魔确实是一脸嘲讽的神气,这更使奥尔齐涅疑窦丛生。他看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对方发火,或者可能的话,把他镇住。
“听我说,”奥尔齐涅提高嗓门说,“你必须把那只铁盒子给我。”
“你是不是习惯了对牛和熊发号施令?”恶魔仍旧那么笑着回敬道。
“我到地狱里也会对魔鬼发号施令的。”
“过一会儿你就能这么做了。”
奥尔齐涅抽出利剑。利剑在黑暗中发出寒光。
“俯首听命!”
“来吧,”对方挥着石斧说,“你来的时候,我本该敲碎你的骨头,吮吸你的血的,可我忍住了,因为我很想看看小麻雀是怎么扑向大老雕的。”
“浑蛋!”奥尔齐涅吼道,“看招儿!”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说这话哩!”强盗咬牙切齿地嘟囔着。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跃上花岗岩祭坛,蜷起身子,宛如在岩石高处等着猎人,准备出其不意地向他扑去的豹子。
他在那儿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年轻人,好像在考虑从哪个方向扑向他最好。要是尊贵的奥尔齐涅稍微犹豫一下,那就完了。但他没给强盗考虑的机会,手疾眼快地向强盗扑过去,剑尖逼着对方的面孔。
于是,难以想象的恶斗开始了。矮人像基座上的一尊雕像似的站在祭坛上,俨然是野蛮时代在此处接受无视宗教、亵渎神明的供奉的狰狞偶像。
他身手不凡,无论奥尔齐涅从哪个方向攻击,总是遇到他的正面以及他那石斧的利刃。年轻人要不是幸好想到把大氅卷在左臂上,致使疯狂敌人的大部分斧劈都被这飘动的盾牌挡住了,那他头几招下来,便已粉身碎骨了。他俩如此这般的大战了好几分钟,都想伤及对方,但均未能奏效。矮人那双冒火的灰眼睛突出眼眶。对手看上去如此的柔弱,却使出浑身解数,勇敢地与他大战不休,令他十分惊奇,顿时怒火中烧,收起狂野的狞笑。恶魔紧绷着脸,奥尔齐涅冷静不屈,这与他俩那矫健的身手和凌厉的攻势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除了兵器的碰击声、年轻人脚步的杂沓声和搏斗双方急促的喘息声之外,听不见其他声音。忽然,矮人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他的石斧刚刚砍进大氅的褶缝里。他顽强地顶住,拼命地抽动手臂,可是竟连斧柄也同斧刃一道卷进大氅里去,而且愈是挣扎,缠得也愈发地紧。
不可一世的强盗看见年轻人的剑顶住了自己的胸膛。
“听着,我再说一遍,”奥尔齐涅胜券在握地说,“你想不想还我被你卑鄙地偷去的那个铁盒子?”
矮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大吼一声说:
“不还,你个该死的!”
奥尔齐涅仍旧得意扬扬而且咄咄逼人地说:
“想想吧!”
“不,我跟你说了,不还!”强盗重复道。
尊贵的年轻人收回了剑,说:
“好吧!把斧子从大氅褶皱间抽出去,咱们继续搏斗。”
恶魔不屑地纵声大笑说:
“孩子,你装作豪爽,好像我需要似的!”
还没等惊讶不已的奥尔齐涅转过头来,强盗已一脚踏上他那位仗义的胜利者的肩头,一纵身,跳到十二步开外去了。
然后,他又一纵身,扑向奥尔齐涅,整个身子吊在后者身上,仿佛豹子用嘴脸和爪子抓住大雄狮的肋间。他的指甲抠进年轻人的肩膀里去;他的疙疙瘩瘩的膝头夹住后者的腰部;他那可憎的脸正对着奥尔齐涅的面部,张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准备撕咬的野兽的利齿。他不再说话了,喘息不定的喉咙里没说出一句人的话来,只有那夹杂着粗哑而猛烈的吼叫的低声咆哮在表达他的愤怒。这比野兽还要可憎,比恶魔还要凶猛,这是一个没有了任何人味儿的人。
奥尔齐涅被矮人撞了个趔趄,要不是身后德洛伊教建筑中的一根宽大的支柱挡住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冲准把他撞倒了。他被凶猛的敌人压得向后半仰着身子,喘息不定。如果大家想到刚才所描绘的只是瞬间发生的事的话,就会多少知道此刻的搏斗该是多么的可怕了。
我们已经说了,尊贵的年轻人趔趄了一下,但并没有发抖。霎时间,他想到要跟艾苔尔永别了。这爱的思绪仿佛是一种祷告,给了他力量。他用双臂搂紧恶魔,然后抓住利剑中间,直插对方背脊。强盗被刺中,惨叫一声,猛地一扭曲,使奥尔齐涅站立不稳,趁机挣脱对方铁钳似的手臂,朝后几步摔倒在地,牙齿上还咬着一块他愤怒之中咬下的大氅碎片。
他像一只小羚羊似的灵巧敏捷地站起;搏斗第三次又开始了,比以前更加凶猛可怕。他碰巧是跌在一大堆大岩石旁,里面长满了千百年未曾受到过侵扰的苔藓和荆棘。两个力气平常的人连其中最轻的石头都抬不动的。强盗双手抱起其中的一块,举过头顶,向奥尔齐涅砸过去。此刻,他两眼格外吓人。石块被用力掷出,沉重地越过空间,年轻人刚刚来得及转身闪过。那块大花岗岩在墙根下摔得粉碎,发出一声巨响,在洞穴中引起很久的一片沉闷的回声。
奥尔齐涅惊呆了,几乎都没来得及镇静下来,又一块巨石已经在强盗两手中晃动起来。他眼见自己如此窝囊地被动挨打,顿时火冒三丈,高举着利剑,朝矮人扑了过去,转守为攻。但那巨石像炸雷一般滚滚而来,在洞穴中的凝重黯黑天空中,与迎面而来的出鞘的薄剑相遇,那剑像玻璃似的被击成碎片,四处飞散,只听见恶魔的恶狠狠的笑声在拱顶内回荡。
奥尔齐涅被解除了武装。
“你死前有什么话要对上帝或魔鬼说吗?”恶魔吼叫道。
这时,他两眼冒火,浑身筋肉因愤怒和高兴而绷紧,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便扑向落在地上裹在大氅里的石斧……可怜的艾苔尔!
突然,洞外远远传来一阵吼声。恶魔停住了。吼声越来越大;一头熊的哀嚎中夹杂着几个人的嘈杂声。强盗侧耳聆听。痛苦的哀嚎在继续。他一把抄起石斧,冲了过去,但不是朝奥尔齐涅,而是朝我们提到过的透进光亮的一条石缝冲过去。奥尔齐涅见恶魔撇下了他,好生惊奇,便像那恶魔一样朝着这些天然的出口中的一条走去。只见不远处的一片林中空地上,一头大白熊被七位猎手给团团围住。他甚至认为在其中分辨出了那个肯尼博尔。此人昨晚的那番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转回身来,强盗已不在洞穴中了,只听见外面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喊:
“弗利安!弗利安!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