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父

浪花集 作者:张允和,张兆和 著


慈父

幼年听祖母说,祖父云瑞公(又名华奎)在四川道台任上去世,当时父亲才八岁,随祖母刘太夫人扶柩还合肥故乡,居城中张公馆。

祖母深爱父亲,每至夏日,辄悬纱帐于厅后,备父亲午睡,睡时由女工在帐外用大芭蕉扇为父亲打扇,既怕他热,又怕直接扇的风会使睡着的他受凉,真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父亲十七岁与母亲结婚,在合肥生了我同二妹允和、三妹兆和,三妹下面生的一个弟弟,脐带出血夭折了。

民国初年举家迁沪,三房同居,先住麦根路麦根里,次迁卡德路法奥里,三迁铁马路图南里。住五楼五底大房子,后进还有上下两层楼。

在上海我年小,与父亲接触机会少,祖母寿终正寝、归葬合肥后,母亲到苏州订了胥门内寿宁弄8号一所宅院,旁有花园。我们就搬到“天堂”苏州了。父亲好读书,喜购书,对子女教育,都极重视。当时弟弟们小,父亲为我们最大的三姊妹请了三位老师在家授课。大厅西边一间,是我们的教室。

扬州人于老师教古文,每周做一篇文言文。安徽的王孟鸾先生,教高小课本、地理、历史,等等,每周做一篇白话文。还有一位苏州人吴天然女老师,教我们算术、常识、唱歌、体操、跳舞,等等。

有专人郑谦斋替我们写讲义,是爸爸由《文选》《史记精华录》等等书中选出一篇篇古文,命他写了后给我们三人读的。

每上课五十五分钟,休息五分钟,另由男工人摇铃上下课,俨然家庭式学校。父亲曾带我们到会馆看全福班昆剧,遂请尤彩云老艺人来家教我们昆曲,学唱,学身段——这是课外活动。

闲时爸爸常讲些诗词及有趣味的故事给我们听。记得说的很多,例如:

打趣近视眼诗

惟君两眼最稀奇,子在旁边问是谁。

日照纱窗收蛋子,月移花影拾柴枝。

闲观古画磨平鼻,忙锁书箱夹断眉。

更有一桩稀奇事,吹灯烧破嘴唇皮。

爸爸自己是近视眼,并不避讳取笑近视眼,我们听他讲这故事时,望着他戴近视眼镜的眼直是笑,他也跟着笑。

又讲许多念别字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我转述给我好友顾祖葵听,她听了乐得大笑,还常要我再讲给她的熟悉人听哩!故事是这样的:

某姓丧家,开吊时,和尚通疏,要念子、媳等名字。只听他念道:“孝子翻跟斗。”孝子跪在孝帏中,暗想,幸亏我会翻跟斗,于是一个跟斗从孝帏里翻了出来。宾客吓一跳,又不能笑。听和尚又念道:“孝媳也是。”孝子想,我妻子有孕在身,又不会翻跟斗,便说:“我代她。”又一个跟斗翻到孝帏中去,弄得大家瞠目,不知何故。原来是和尚念了别字,把孝子潘银升念成“翻跟斗”,把孝媳乜氏念成“也氏”。

爸爸如果带我们去上海,总喜欢领我们吃小馆子,我爱吃一家的鸭汤馄饨,及一品香西餐中的纸包虾。

爸爸到上海住旅馆,衣橱中不挂衣服,堆满了书。到四马路从第一家书店买了书,拎到第二家,第二家买的书,拎到第三家,如此类推,回到旅馆再着男工去各书店取回,因此衣橱变书橱了。

爸爸又爱买照相机、留声机等,有新出品,总要买一架。照相机藏有一大抽屉,自己不拍,让一位甘先生为我们拍。记得有次买了一个一分钟就可见照的相机,甘先生替我们在花园的花厅后面拍照,真是立刻可以从相机下的扁盒中取出一张照片来,可是没有底片,不能加洗。

留声机从大喇叭的到手提的小盒儿,应有尽有。唱片也多。我们会唱京戏,都是跟唱片学的。寅和二弟是唱京戏的佼佼者,九岁就在青年会唱《空城计》中的孔明,宗和大弟的司马懿,定和三弟、宇和四弟的老兵,我们张家班,确也人才济济,而且是少年班。

我在学校演话剧、跳舞等,爸爸会把箱中好绸料子给我,随我设计,叫裁缝订制舞衣或戏装。

在苏州读初中,到高二,同爸爸相处时较多,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只有一次,见他给杨三吃个“毛栗子”(用右手食指及中指弯了,敲在杨三额头上),是因为杨三赌钱误了事。

母亲去世我们都才十几岁。父亲盘腿坐在一张矮方凳上看着我们落泪,是一生中我惟一见到爸爸饮泣的深刻印象。

抗日战争前,我回苏州,又热衷昆曲,请蔡菊生拍曲,周传瑛教小生身段。爸爸叫我学《荆钗记·见娘》的王十朋,他很欣赏这折戏。我因自知嗓音不够冠生宽,未遵照爸爸指示学,引为遗憾。

有次昆山救火会义务戏,我们都到昆山看仙霓社演戏,也参加客串。当时顾传玠早已离班,在金陵大学读农科,毕业后在镇江做事,来昆山度假,仙霓社师兄弟烦他客串,他答应唱《见娘》及《惊变》《埋玉》。我听到他将演爸爸最爱看的这折《见娘》,马上打长途电话到苏州,告诉爸爸及继母这个消息。爸爸就雇了汽车,带宗弟、寅弟、寰弟、宁弟等及宁弟的家庭老师,浩浩荡荡都到昆山来欣赏昆剧。

“七七事变”,我们随爸爸回合肥,先住城中,后迁西乡。爸爸、继母、宁弟住新圩,我们姐弟住张老圩九房五叔婶处。

第二年春节后,我们妹弟及张氏旅人雇了大卡车径至汉口。干兄嫂凌宴池、贺唘兰,把大家安排在大陆银行大院里一幢房子中住下,要我住在法租界他(她)们家。并要我函促爸爸偕继母小弟同来汉口,一切由凌氏招待,但未得爸爸同意。后来我即随干兄嫂同到上海,与海霞重聚。

1938年冬正拟与顾志成订婚,忽得爸爸在合肥去世噩耗,真是晴天霹雳,从此父女人天永隔,再也见不到他慈颜笑貌了。我躺在床上,痛哭失声说:“爸爸,我正要征求您的同意,在农历十二月十五日(顾志成生日)与他订婚,您却仙逝了。”

张元和

199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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