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语言巨匠——回忆袁家骅先生的谆谆教导
王恩保
1957年9月,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60年3月,开始听袁家骅先生讲授“汉语方言学”;1961年又听先生讲“汉藏语导论”。1962年,我考上了袁先生的研究生,在他的指导下,学习汉语方言学。毕业之后,我分到北京图书馆工作,与他时有联系。直到1980年9月4日他弥留之际,我去医院为他送终,与先生交往先后达二十年之久。我逐渐认识到他的治学方法和为人之道,感受到他丰富的学识和崇高的品德。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事情是使我深受教益的。
最先使我肃然起敬的,是先生的审音能力。那是在方言调查实习课上,老师鼓励我们调查自己的方言。我的母语是芜湖县方村话,其中有些字的读音很怪,如“拔”、“杂”等字,声母到底怎么标,连年轻的辅导老师也束手无策。最后只得把先生请来,先生让我把每个字读了三遍,他马上断定,声母分别是什么。他说我的母语很有价值,鼓励我把音系整理出来。在他的指导下,我写成了《芜湖县方村话记音》,后来发表在《中国语文》1966年第二期上。这是我学习方言学的开端。
1962年,先生招收汉语方言学研究生,系里推荐我去应考。先生出的方言学题有三道:(一)汉语语音演变,声韵调往往互为条件,试联系《广韵》音系和现代方音(包括北京话)举例说明。(二)现代汉语方言调查研究,在现有的基础上,怎样才能进一步提高水平,并为现代汉语规范化和汉语史服务得更好?(三)扼要解释下列术语:1.等呼;2.重纽;3.转语;4.特字;5.同语线。现在看来,这些题目都不容易答好,当时我却勇气十足,一气呵成地就完了卷。两个月后,系里通知我,我被录取了。
袁家骅先生
考上了研究生之后,和先生接触就更多了。至少每两周要去先生家一次,交读书报告,听先生答疑解惑。在业务培训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有四点。
一是抓专业思想教育。他说:有人以为学汉语史比学方言学强,这是一种误会。方言学有两方面内容,一方面叫描写方言学,另一方面叫历史方言学。前者是描写各汉语方言的现状,后者是说明汉语方言发展的来龙去脉。研究汉语方言,一般要联系中古《切韵》、《广韵》音系,有时也联系以《诗经》为代表的周秦古音。这些都和汉语发展史有密切的关系。汉语史是研究汉语共同语形成发展的历史,汉语共同语形成的时间长,分布的面积又辽阔,和旁的非亲属语言发生过不少接触,这个共同语的内部必然是相当复杂的。研究汉语史也要考虑历史方言学,历史上包罗古今南北的一个语音系统是很难想象的,即使一个地点(例如唐代的长安)的方言,也未必很单纯。因为当时(1962年)的国内音韵学界正在讨论《切韵》音系的性质,袁先生作了上述一番表态。最后他借用印度秦戈尔的诗句“枝是空中的根,根是地下的枝”作比喻来说明描写方言学与历史方言学的关系,勉励我从描写活方言着手来学习方言学。首先要更深入、更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母语的音系。先生最后说道:要想当一名合格的语言学家,就必须要研究母语。无论你研究语音、语法或词汇,都必须从对母语的深入调查开始。调查得越深,就越有兴趣。从1962年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先生为我讲的第一课,我仍然记得很清晰。后来,我在调查家乡方言词汇中,果然获得了专业兴趣。袁先生指出的从方言调查入手去学习方言学的方法,不但使我获得了方言学知识,而且增加了我的专业兴趣。
二是抓外语培训。袁先生是教英语出身的教授,就英语而言,听、说、读、写、译他样样皆精。我当研究生时,还听说他用英语演讲。他要求研究生也能掌握一两门外语。当时北大要求硕士研究生第一年要通过第一外语,袁先生提议要我第一学期就通过俄语考试。他通过教研室的叶蜚声老师辅导我的俄语,使我头一学期就通过了。接着他又劝我自学英语,提高英语的阅读能力。他说:“语言是一种习惯,一种语言的语法包含着一套很复杂的习惯,要学会一种外语,就得不断地重复它。当你能阅读外语小说而自得其乐的时候,外语大概就忘不了了。”我找到一本高尔斯华绥的短篇小说集,他很高兴。当我读到其中的一篇《勇气》时,先生与我一道赏析,因为那故事很幽默,他的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由于研究生期间打下的外语基础,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一直比较顺利。1991年至1993年,我在捷克布拉格查理士大学教授“古代汉语”,校方指定了两本教学参考书:一本是谢迪克和乔健合编的《文言文入门》,英文名为A First Course in Literary Chinese;另一本是俄文版的《古代汉语》。捷克学生能读懂英文和俄文,读中文却非常艰难。我之所以能顺利完成教学任务,和懂英语、俄语有很大关系。当时,我不由地想起了督促我学外语的袁先生。
三是抓审音记音能力。袁先生非常强调语言工作者的审音能力和记音能力。因为汉语方言研究要从横切面的描写,特别是语音的描写入手,然后才能作进一步的历史比较。审音、记音、整理音系是汉语方言调查的首要技能。我当研究生后,袁先生指示我重新整理家乡方言音系,仔细辨听其发音与别的方言或语言的异同。二年级快完的时候,先生又叫我调查广州方言,当时有6个越南研究生要学习粤方言,叫我去辅导。先生说,你对北方方言有调查,但对南方方言的感性知识太少,要着重掌握粤方言的韵母系统和声调系统。经过两周的集中记音,我们胜利完成了任务。先生对大家记音的质量表示满意,花钱买了两个大西瓜犒赏我们,并和我们合影留念。
四是抓读书笔记和读书报告。先生对读书笔记既有宏观指导,又有微观批改。1962年底,他在我的《音韵学笔记》的扉页上指示:“笔记注意:1.多利用表格形式,帮助记忆;2.多指出书中可疑之点;3.发现问题;4.参看几本书,比较各家异同,帮助发现问题。”这四条是宏观指导,核心是“发现问题”。从微观上看,先生对笔记中作了多处批注,存疑处打了很多问号。辅导时,和我面对面地加以分析。先生对我写的读书报告,批阅得更加仔细,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他特别注意材料的出处,是自己调查来的,还是引用别人的材料?如果是引用别人的材料,一定要注明来源。有一次我引用了苏州话词汇材料,没有注明,先生在旁边批道:“苏州音何所根据?”袁先生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很有特色。他是一位身教重于言教的老师。首先,我觉得勤奋自励是贯串先生一生的一根红线。他的前半生,完成学业上的三级跳:一跳是从沙洲小学考到无锡师范;二跳是从无锡师范考进北大预科,即走出江苏;三跳是从北大考赴牛津留学,即走出国门。“好马不用鞭催”,这三跳完全是他勤奋自励的结果。他一直自力更生:上师范,吃饭不要钱;考北大的旅差费是他《唯情哲学》一书的稿酬;上大学的费用是他半工半读筹集的。一个贫苦的农家子弟成长为一名二级教授,靠的就是勤奋自励。我本人也是农家子弟,家境贫寒,父亲死得早,因此很容易与先生的心相通。我记得研究生快毕业时,先生问到我的家史。当我谈到1954年长江大水,家里的房子和稻谷被冲毁,生活无着,而我母亲咬牙送我上高中时,先生听得很仔细,神情严肃,眼眶似乎闪着泪光。后来,我才了解到,先生也有类似的生活经历,比我更惨。1908年,先生5岁的时候,故乡沙洲被洪水淹没,父亲刚死不久,母亲拉着他的手,想抱着他一道投水自尽。幼年的贫穷逼着他奋进,使他养成了勤奋自励的习惯。基于对祖国语言科学的热爱、对人民教育事业的责任感,先生的后半生一直在探求语言对应规律,在诲人不倦地培养语言专业的学生。他不断调查哈尼族、阿细族、壮族等少数民族语言,记录了成千上万的字汇和几十个民间故事。他还培养了为数众多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外国留学生。我当学生的时候,他住北大西面的承泽园十一号,书房对面有一个小池塘。每当我临近他家门时,总是看到他端坐在书房中看书写作。他手不释卷,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一直到最后,先生还以没有完成《汉藏语导论》和对《汉语方言概要》的修订为憾。杭州朱玉吾先生说:“家骅兄的一生是自励的一生,奋斗的一生,是当一个完人而无愧的一生。”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严于责己、勤奋自励是先生为人的一个方面;宽于待人、谦和诚恳是先生为人的另一方面。他18岁作《唯情哲学》,谈到人类生活美好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有感情维系。先生待人谦和诚恳重感情,在年轻时就打下了根基。后来,他无论身处顺境,还是身处逆境,对人一直谦恭有礼。我从没有看见过袁先生对学生有声色俱厉的时候,他总是和风细雨地与学生交谈。他曾不止一次向我介绍牛津大学学术沙龙的状况,谈到学生和教授在沙龙里自由争论的情形。他说,有些学术就是沙龙里的雪茄烟熏出来的。
我们今天纪念岑麒祥先生、袁家骅先生,就应该关注他们生前关心过的语言学事业,整理他们的学术遗著,编印他们的学术年谱,为建设新的北大中文系提供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