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①,春意阑珊②。罗衾不耐五更寒③。梦里不知身是客④,一饷贪欢⑤。独自莫凭栏⑥,无限江山⑦。别时容易见时难⑧。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⑨。
【注释】
①潺潺(chán):水声,这里指小雨滴水声。
②阑珊:衰残。白居易诗:“诗情酒兴渐阑珊。”
③罗衾(qīn):绸被。不耐:不敌,经不起。
④身是客:指作者是身离故国的俘虏。
⑤一饷(xiǎnɡ):通“晌”,片刻,一会儿。
⑥莫:《全唐诗》作“暮”,“莫”读作“暮”(mù),是“暮”的本字,作黄昏解。“莫”亦可读入声,作“勿”解。李煜另有词句云:“高楼谁与上。”故二解皆通。
⑦江山:指南唐故土。一本作“关山”,指关山阻隔,但联系上下文,未必妥。
⑧别时容易见时难:《颜氏家训·风操》:“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别易会难,是当时人常说的话。
⑨天上人间:相隔遥远,不知何处。张泌《浣溪沙》:“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这句的意思是:水流、花谢、春去,一似人天相隔,杳渺无极。
李煜的这首《浪淘沙》词是一首哀歌,相传是后主的绝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絛《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几下世。”这首词,意显言深,情辞凄切,应该说是李煜的代表作。
词从暮春夜雨写起,“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是词人梦醒之后所闻和所想。那潺潺雨声,于梦后听着更加凄切;“春意阑珊”之想也是由于梦之消失、情之怅惘所引起的。这两句不是写景,而是言情。如他另一首《子夜歌》云“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就不如这里寓情于景的两句显得动人。因此陈锐说:“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袌碧斋词话》)“罗衾不耐五更寒”,一如冯延巳词句“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清平乐》),以“罗衣”、“罗衾”代指人物,现出词人形象。“寒”字,是词人蕴蓄地流露感情之处,并非因夜雨经受不起身躯上的寒冷,而是因梦醒支架不住心境上的凄凉。以上是倒叙,先写梦醒,下面才点出做梦,补明前之所闻、所想、所感都在梦醒之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原来他做了一个欢乐的梦。“贪欢”,刻画出词人对梦景的向往,也就是对往日生活的依恋。可惜只有“一饷”,况且“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话说得很实在,甚至有点自嘲的味道,然而语意惨然,令人不忍卒读。郭麐说得好:“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至深。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所以独绝也。”(《南唐二主词汇笺》引)
下阕,撇开春夜的黯然自伤,再抒白日之寂寞难遣。“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全词的中心。李煜被囚,与世隔绝,大臣嫔妾,都不得见。他有许多描写孤独的词句:“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浪淘沙》);“高楼谁与上”(《菩萨蛮》);“无言独上西楼”(《相见欢》)等等,但都不及这里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写得决绝悲慨。为什么不要“凭栏”?因为抬起望眼,便见无限江山。对江山的无限感,乃是他的实感。在牢笼似的小小楼院之外,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那自由天地、欢乐天堂确实无限大、无限远!“无限”二字,是词人含蓄地流露感情的又一处。它表达的既非男女离情,又非羁旅愁思,而是联系现实、联系家国的深挚感情,从而创造出高远深广的艺术境界。“无限江山”既有千钧之重,下面承接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也因此浩渺无边。正是这种寓亡国之恨的“伤别”,使宋朝皇帝不放心,一定要置词人于死地。
结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流水”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腔调;“落花”是“林花谢了春红”的翻版;“春去也”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答复;“天上人间”唱出了词人对欢乐人生的最后诀别,倾泻了词人对破国亡家的千古憾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温庭筠词集名)、《浣花》(韦庄词集名),能有此气象耶!”他对李煜在词的领域里的开创地位的评价,是很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