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
从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什么也没有发生。
时间只在儿子身上清楚地显现,起初我的两只手臂合在零点的位置端着他,一点,两点,三点,我的手臂就像钟的指针被他抻开,我的心里悬着钟摆,每一下摆动都有撄人的响声。一个初夏的早晨他跑到广场上,摇摇晃晃像风筝一样飞起来,空中的气流显然很乱,彼此冲撞,后来,后来他就远了。
我知道我不该让他到那里去,就像我的母亲当初不让我去一样,母亲说,我看见别人的孩子都好好的在母亲身边,别人的孩子都好好的。我没有这样说儿子,因为我看见的情形不一样,我看见别人的孩子并没有能够好好的,比如我总看见的那个白发人。
这些年我的心里杂乱地长草,草叶上的锯齿都很锋利,但凡有一点儿小风,它们就嘈嘈切切,左一下,右一下,让那些想要愈合的疼痛醒转过来。这些草长得太密了,连一粒麦种也播不下去,不断地有人在我周遭絮叨草的害处和麦子的好处,劝我铲掉这些草,种上有用的麦子。我试过了,但麦子也有芒,叶面上的锯齿比草还锋利,在它们那里我也躲闪不开,要不了多久麦子也就跟草纠结在了一起。我并不是不想把这些草清理掉,但它们的根都很深了,年复一年,它们抓紧我,又互相缠绕,看来得跟死神借把镰刀才行。
死神我倒是熟的,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他在产房的窗上停了一停,镰刀柄碰到玻璃发出当的一声。我还没来得及惊慌,他倒好像吃了一吓,因为恰在此时,夜空突然被一道奇异的焰火击穿。那焰火比燃烧的金属刺眼,瞬时就使夜空缀满开花的弹片。这显然出乎死神意料,我看见他趔趄着转过身去,慌乱中踩着了自己的大氅,他仆下去,镰刀上噗噗噗噗开出一串钢蓝的花。可他到底是神,很快就把自己整理好了,他把大氅一抖,那黑暗的物质果然浩大,他踱步去往焰火和爆竹之中,倒像那满城的暴烈都是他行走的动静。
那一夜的火光和震动超出了我一生的想象能力,我的知觉一再被击穿,粉碎,随之都消失了,我和死亡在一起。
儿子出生时因为缺氧手脚青紫,到他终于哭出声来,我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没有多余的氧气可以照料我了,我拼命吞咽他的哭声。
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