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一位母亲
列宁格勒,阿赫玛托娃站在等待探监的队列里。
这个队列蜿蜒漫长,盘结在那巨石垒起的高墙前面,是高墙延伸出来的锁链,苦难命运的锁链。这个队列被冻坏了,结了冰,结冰的铁链比冰更寒冷。它时而抽搐一下,是因为有人试图挣开铁链,于是皮肉被撕开了,而涌出的血很快也结了冰,于是它很快也恢复了僵硬。这个队列便这样沉默着,这个队列里几乎都是女人。
巨大的监狱盘踞在这里,向四周散发寒冷和恐惧,如同从前的森林每日散发氧气,云吞噬每个屋顶,钉锤一样在屋瓦上敲下冰粒。这个巨物用它的坚固和威权制造气候,它阻绝了季节更替,日复一日的灰霾,年复一年的刀片子风。人不是候鸟,即便是,你真的能飞出如此浩大的灰霾么,真的能逃过终年的雪灾么。何况她的儿子不能飞,他学飞的时候羽翼就被剪断了,他被从学校里带走,锁紧在监狱里。也就是说,作为母亲,她的根被扎在了监狱里,即使在巨大的修枝剪下,她还能枝叶雍容,也变不成翅,更不能连根拔起。
面对这种痛苦,高山弯腰,
大河也不再奔流,
但监狱的大门紧闭,
背后是“苦役犯的洞穴”
和致命的忧悒。
阿赫玛托娃,一位诗人。更切身的是:一位母亲。一位母亲的痛苦比缪斯的性灵悠远,比晚祷的钟声深重。
痛苦拖曳着母亲的生活,正如监狱拖曳着所有人们的生活。阿赫玛托娃悲叹:“列宁格勒像一个多余的尾巴,围绕着自己的监狱摆动。”晨起开门寻找冻红的太阳,人们先看见的是这坚硬的巨物,夜里张望寒栗的星星,也会先看见这巨物横亘天穹。这是城市的核心,仿佛创世时就占据了这里,炊烟,茶,面包,烛火,耳语,间或的水滴,马的喘息和人的喘息,都像是高墙的附着物,在恐怖的周边颤颤地衍生。
吞没了城中一个街区的监狱,又占据了人们点灯时分的精神和睡梦之中的精神。这巨物企图统治世界,向四周伸长布满吸盘的触须,它攫住了一切,又要将自己隐形,于是它使用噤声法,并且禁视,禁听。人们在冰雪的白光中窸窣晃动,眼睛结上白霜,白翳病流行,人们的面孔也是冻僵了的,五官向内收缩,神色木然。
某一次,——阿赫玛托娃写道——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低声说话)问道:“喂,您能描写这儿的情景吗?”我就说:“能。”
探监的行列,你是第三百号,
站在“十字架”监狱的大门口,
你流下自己滚烫的泪水,
去烧穿那新年的坚冰。
监狱的白杨在那里摇晃,
阒无声息——可是,有多少
无辜的生命在那里终结……
——阿赫玛托娃写道。她整日整日站在悲苦的队列里,双脚肿了,冰霜在深陷的眼窝里融化,哭泣的母亲变成哭泣的缪斯。她说“能”,是因为她不能够说“不能”,她不能够忍受与死亡无异的麻木和僵硬,不能够就此闭上眼睛。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顶高悬,
在血迹斑斑的大皮靴下,
在玛鲁斯囚车黑色的车轮下,
无辜的罗斯不住地痉挛。
——她写道。如同另一位诗人面对灾难,说:“我准备迎接死亡。”在死亡的血腥围困之下,她也准备了,她准备活下去。她在小纸片上写诗,喃喃背熟,并委托友人背熟,随后立刻把纸片烧掉。她喃喃说出了那恐怖巨物,那些吞噬生命的隐形吸盘。她违反了噤声法。她成了敌人。
荒凉的城,仿佛每夜里遭受一场雪崩。每个新的日子,带给人们的是熟人和亲人被捕或死亡的消息。动身赶去晨祷的路上,新雪的气味扑面而来,鲜活,刺目,令人惊悚。伤口一道道在雪地上绽开,公园里的每个花坛,像一座座新坟。那个乞求她用笔写下来的女人,是试图向她借火的人。一个被暴风雪围困的城,人们冒雪走在无法行走的路上,是人们认为偌大的城总该藏有一点炉火,总该有人保存火种。而阿赫玛托娃自己站在城的严寒中,这个被雪崩摧毁了的母亲,悲号着,她更需要遇到一个藏有火种的人。
请为我做一做祈祷吧!——她说。
如今,我不再能够分辨,谁究竟是野兽,谁究竟是人——她说。
让他们用黑色的帷幕遮掩吧,干脆把路灯也移走吧……——她说。
上帝啊千万不要让我发疯——她说。
这位举起蜡烛放声痛哭的女人,已经成了雪雕。在雪的掩埋之下,一个声音向她呼喊:活着和渴望活着是您对生者应尽的义务,因为生活的信念易于摧毁,很少有人能撑得住,而您,正是这种信念的创造者!
她就这么活下来,与她的城一道,与灾难一道。
然而她不可能与监狱和解,不可能与恐怖和解,一年来临,又一年来临,她用泪水烧穿新年的坚冰,向她的城举杯——
新年好!新的痛苦好!
2007.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