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于我
我很想写下“时疫于我何有哉”或“时疫于我何惧哉”之类豪言壮语,可惜不能。我不敢言老,耳闻目睹身受的时疫却有好多场(种)。
最难忘的是1966年春夏之交,我们那一带爆发流行性脑膜炎。来势汹汹,忽然间有不少人特别是小孩子被夺去了生命。当时我正在沔城中学读初二。学校果断地采取了封门自我隔离的措施,我们被关在校园里两个多月,直到疫情解除。课照上,饭却难以照吃。我们这些农村户口的学生,原是每逢周末回家背米、带一坛子腌菜来度日的。那时也不像如今电话普及,我不知道学校是通过什么途径告知家长的,只记得在我即将“弹尽粮绝”时,学校门卫通知我,说我家 有人送米和菜来了。我隔着校门的铁栅,见到了大弟弟和伴他而来的堂姐的儿子。
没有像我们学校这样采取保护措施的孩子就难说了。小弟那年6岁,染上了急性脑膜炎发高烧。我回家后听说,是父亲赶紧用板车把他拉到陈场镇上,幸好那里有县城派医生来建立的一个防治点,抢回了他的一条小命,只留下一点后遗症。
最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染上血吸虫病。我的家乡在江汉平原,是血吸虫病重疫区。我小时候每年都见村里有人死于此病。那仪式不是什么“纸船明烛照天烧”,而是死者家人将其弥留期间用过的铺床的稻草和麻秆一把火烧掉。到人民公社中后期,我们那里的血吸虫病防治系统已相当完善,县、区、社、队四级防治网络覆盖全县,免费为社员们治病。人们不再惧怕得血吸虫病。相反,那些青壮年男社员仿佛很高兴自己查出血吸虫病,不用付药费,住院20天还可以工分照拿,有一种当上了高干的感觉。而那些要操持家务、带小孩、喂猪、种自留地的妇女,则实在拖不过才去就医。到如今,医药技术更进步,乡亲们更不在乎血吸虫病了。治了得,得了治,出院后麻将照打,不怕熬夜,酒照喝,不怕肝硬化,只要不是直接死于此病,是否因而伤身折寿也没有多想。村里下水干过活的成年人很少有不染此病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嘛。
可是,我在乡20年有余,却一直未查出有血吸虫病。我很想有。从16岁开始,我就病病痨痨的,大便带脓血、腹胀、乏力、脾大……血吸虫病象几乎应有尽有。可是从公社血防站到武汉的大医院,粪检、血检、直肠镜检,所有的化验检测手段我都用过了,就是找不到血吸虫卵。找到就好了,冤有头债有主,一药而愈。找不到,我也当它是有,喝过柳树叶煮的水(“文革”时流行的偏方),吃过“血防”药片。后来到北京,医生仍称血吸虫死卵也找不到。对此,至今我百思不解。
最不应该得的流行病我却得了。那是1970年春天,毛泽东发表援柬抗美的“五二〇”声明的第二天,我在家发烧,没能去大队民办学校上班。高烧到第四天,自知挺不过去了,才让父亲送到公社卫生所去。我得的是流行性腮腺炎,俗名痄腮,我们乡下叫“鲍耳风”。那原是小孩子得的病,我已年过18岁,怎么会得呢?乡下小孩得了此病,通常是贴块膏药,过几天就没事了,我却搞得这么严重,以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一只耳朵整天像开闸放水一样轰轰作响。说到底,一是因为无知,不知此病的厉害;二是无钱,发高烧也指望熬过去。
我经历的时疫还有流行性出血热,一些乡亲在水利工地上睡地铺被老鼠传染,延误了救治时机而去世;还有所谓“2号病”(那是20世纪80年代在武汉时听到的小道消息,学名大概叫副霍乱);当然可能还有曾被严密封锁信息而我辈不得而知的什么疫症。
总之,疫病是从来就有的。在没有现代医学或现代医疗条件尚未普及的时候,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幸存者”。我知道,英国温莎城堡里有20岁的公主因难产去世的雕像,谭嗣同30多岁离世是因变法遭害,他的兄弟30多岁去世却是因病医治无效。其实,从根本上说,没有疫病的威胁,我们每个人从生命之始的受孕概率看,就是幸运者,是数以亿计的精子中的唯一幸存者。从这个角度说,我们的生命是宇宙的奇迹,不加珍惜真是对上天恩宠的大不敬。
(原载于《合肥晚报》2003年0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