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乞讨,还是卖文?这是一个问题
这天,沈从文从图书馆赶回会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对看门的老人笑笑,老人对他也笑笑。两人客气地笑过之后,老人进屋去了,沈从文匆匆地走过那屋檐下拴着的骆驼身边,又走过那张灯光斜照着不知被什么人撕去了一半的海报,回到屋里,望着床的另一头—往日满叔远睡的那一头,心里感到很堵得慌,他真想哭几声。
白日里在图书馆里,他仿佛寻觅到了生命中的一桌盛宴,书本成了他的美味佳肴,精神上的滋养,常常会大大地减轻甚至使他暂时地忘却肉体的饥饿。他神游书中,与许许多多的人物对话、交流,观赏他们的艰辛与欢乐,感到自己是这么的充实、这么的强大。可是,当他拖着饥饿而疲惫的身躯回到那七八平方米的黑屋子时,一切都变了样,饥饿像魔鬼似的缠着他,生存的焦灼使他感到思想的空虚和生命的脆弱。
我怎么就这么无用,比不上这里两百多万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至少都能凭了自己的工作生存下去!可是我,不能去读书,这里也不可能有人让我来替他做文书之类的工作。我该做些什么?我喜欢做什么呢?
有一天早上醒来,在沈从文精神最饱满、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他终于为自己将要做什么来谋生做了个决定。
“写作!这辈子我就写作!”他大声地喊出来,甚至流出了兴奋的泪水。
然而,还有一个是沈从文写作路上的阻碍:他没有生活来源。人们的渴望一旦遇到不可逾越的阻碍,困惑就来了,而在眼下,对沈从文来说,他面临一种最根本的困惑就是: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着,并且越来越难受。他听着这奇怪的声音,张目四望,屋子里根本没什么能够吃下去的东西,以至于连老鼠都不愿待在这儿了。
“应该是没办法了。”他自言自语:“既然如此,就躺下睡罢。睡着了,咕咕声就听不见了,说不定还能吃上山珍海味呢。”
沈从文这么想着,于是躺下。
他醒来时已经大天亮,却根本不想起床,这是他到北京来后第一次这么浪费时间。原因是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知道自己已没有精力去与书中的人物对话交流了。无可奈何中,沈从文决定去找一找大舅黄镜铭。
沈从文与民国的首任总理熊希龄,有着千丝万缕的沾亲带故关系。沈从文的嫡亲姨父熊捷三,就是熊希龄的亲七弟;沈从文的大姐夫田真逸,又是熊希龄的亲外甥;而后来成了熊希龄四弟熊焘龄的夫人的湘西镇守使田应诏胞妹田应弼,开始时差点嫁给了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沈从文的亲弟弟沈岳荃,娶的则是田应诏的女儿;而沈从文自己,差点也成了熊捷三的女婿。
一直以来,沈从文同熊希龄一家就十分融洽。1920年沈从文在芷江做收税员时,就是住在芷江的熊公馆里,他“还在那个院子中享受了一个夏天的清寂和芳馥。并且从楼上那两个大书箱中,发现了一大套林译小说”,“书籍中还有十来本白棉纸印谱,且引诱了我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的款识。后来才听黄大舅说,这些印谱都是游击参将熊老一辈的遗物”。
就在一年前(1923年6月),曹锟把黎元洪逼下总统宝座,取而代之。自己做了一年零四个月总统后,冯玉祥突然就把他给囚禁起来。在此之前,从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孙中山当上了民国临时大总统,以后是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再到曹锟,短短的十二年中,竟把一个国家的总统位置,弄得像赌场中的庄家一样,走马灯似的更换,由着此起彼伏势力强大起来的军阀政客们轮流坐庄。
如今,最早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已经意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正委任后起之秀蒋介石做校长来创办黄埔军校,而1912年袁大总统时代的民国总理熊希龄,却已泯灭了继续“革命”的雄心和机会,在香山办慈幼院,一心只想让1917年9月顺直省区大水灾幸存的千余儿童中二百多没人认领的,也能有个居所并受到教育。他把慈幼院基本建设的诸多事情,托付给既是老乡又沾亲带故的、沈从文的大舅黄镜铭来办理。
对乡下人来说,北京大得实在有点太过分,香山就在北京西北郊,可竟然就有40里路程,与凤凰镇竿城到满叔远的乡下高枧一般距离。沈从文挣扎着,只能靠了双腿去一步步量地。
大都市就是大都市,闲人有钱人都太多,腊月还刚开头,北京人就开始过春节。腊八这天,家里、寺里,都熬起腊八粥,说是要给祖给神的,所以特别讲究,用了各种的米、各样的豆,还有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等等,远远地便让人闻到香味,饱了的人闻着不过抽抽鼻子夸一声好,已经很饿的沈从文,闻着真正是受罪。
沈从文只有双手勒紧腰带,埋下头匆匆赶路。刚走不远偏又迎面撞上个吆喝卖小吃的人,沈从文在那人的吆喝声中飞快地投去一瞥,竟看到一篓的美食,有花生、胶枣、棒子、栗子等各式干果。
“有钱天天年,无钱年年空。”他突然想到父亲出事后母亲给他说过的这句话,再不去理会那卖干果人的吆喝声,仍埋了头匆匆赶路。
年轻的生命总是能创造奇迹,何况还有活下去的强烈愿望支撑,沈从文终于用双脚量完了从酉西会馆到香山慈幼院的路程,而且是来来回回地丈量了两次。
香山确实很美,可惜大舅到长沙办货去了,还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人生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当你眼看已经快受不了时,偏偏还会再遇到些雪上加霜的事情。奇怪的是,往往到了这种时候,身居万物之灵的人反倒会完全地冷静下来,很快又有了新的应对办法。
沈从文回到酉西会馆时已经半夜过了,这一回他竟然没有沉沉睡去,只是似睡似醒地熬着,饥饿已经绞杀了他的睡意,而新办法要实施也让他强迫自己不能进入梦乡。天一亮,他赶去拦截了正要去学校的黄村生,并且很快就把自己的处境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这里还有四个银圆,你拿两个去。”
“不用,有一个就行了。”
沈从文接过银圆,第三天又去了一次香山,可还是没遇上大舅,只听说他在长沙的事办妥以后,顺道回湘西去了,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一个银圆又能活得了几天呢?再怎么节约,要活到大舅从湘西回来,恐怕是有些难。好在沈从文不去想这些,有了一个银圆,他竟然又优哉游哉地去了图书馆。
因为春节就在眼前,图书馆竟然也关了门,这是让沈从文最不满也最烦心的地方。
“如果能让我做主,我一定下令取消春节!”沈从文望着茫茫的寒天,激动地挥了挥拳头。
幸好,沈从文手上有一本借来的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圣经》,他呐喊过后很快在《圣经》里觅到了乐趣,又把日子有滋有味地打发下去。
不尽如人意的是,那一个银圆换成的一百个铜子,终于是一个、两个地用光了。怎么活下去的无奈,又迫在沈从文眉前。
好在,命运之神这一次表现得颇有人性,当沈从文被它掐得快咽气时,突然就松开了手,还把一朵好运的祥云放在沈从文脚下,想送他飞到天上去。
沈从文饥肠辘辘地靠在床头,眼看怎么也难熬过1924年的春节时,竟听到看门老人在唤他,声音中透出的高兴,沈从文一下子就听出有好事情。他一个鲤鱼打挺下床,门刚打开,就得到了老人塞给他的一张三十元银票和一封信。
“是军长的信!”
沈从文看着信封那熟悉的狂草,一时高兴得叫起来。
在沈从文与陈渠珍告别时,军长曾允诺,待他考入大学,一定会给他一些资助。结果沈从文没有考上大学,也不好意思向军长诉苦,加上路途遥远,收到军长给的那十八元后就再没有联系。这一回,陈渠珍在信中告诉沈从文,他不幸陷入政治、财政方面的困境,今后怕是再也帮不上忙,让沈从文好自为之。
“我会的,只是请军长多多保重。”沈从文在心里说。
几分钟之后,沈从文在会馆食堂里买了五个烧饼。当他觉着饱了后,眼睛似乎才发现食堂里还有卤猪头肉。如果有半斤猪头肉,再加上两个烧饼,看门的老人家一定吃得非常过瘾。平时他没少照顾我,这回我就让他过一次瘾。
沈从文这么想着,要了半斤猪头肉和两个烧饼,匆匆地走到那看门的老人跟前,微笑着把肉和烧饼也一同递给他。
“我不要!过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节俭。”
老人生气地用手推开,气呼呼地大声吼。沈从文急了,嘟哝着说:“我又不吃肉,只是给你买这么点。”
老人的心一动,脸色平和下来,一把夺过肉,指着沈从文的鼻子说:“就这一回,下次若再这样,我死活也不会吃了。你这会还没个稳妥的生活来源,这点钱一定要万分地节俭。”
沈从文连连点头,与老人告别,走出会馆。衣袋里还藏有两个银圆,他是特意留下要去请表弟黄村生美美地撮一顿的。
“他读书蛮清苦,却还常照顾我。我是应该万分地节俭,但受人恩惠也必定是要报答的,何况我还是他大表哥,早就该请他一顿了。”
这么想着,沈从文才感到今天的太阳特别暖和,他小孩般欢天喜地起来,踏了满地的阳光,去到了北京农业大学。黄村生正好从教室里出来,见了沈从文,有些吃惊地问:“表哥,你来啦!”
“我来啦,你还没吃午饭吧?”
“没有,我们一起去吃吧,就到我们的学生食堂,今天是春节,有许多好吃的。”
“好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今天一定要让我请客。”沈从文爽快地说。来北京后,这是他第一次在表弟面前露出慷慨的样子。
见到黄村生困惑的目光,沈从文笑了,拉他一把说:“走吧,饭桌上我慢慢跟你说。”
在学生食堂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来以后,黄村生思索着问沈从文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还是只清楚第一步,先做一个独立人,第二步打算,还没能想清楚。”
“你现在很自由,已经是个独立人了,应该想想清楚第二步。”
沈从文摇摇头:“我说的独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不太一样,我要的独立,主要是指这儿。”
沈从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个人,若是头脑不独立,怎么自由也没意思,所以我只想读书,因为我相信只有读书头脑才会独立。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到学校去读书的命。不过,我感觉自己读也是一样的。”
沈从文对读书的渴望,让黄村生感动,他思考着,很快为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既不是学生却又能到学校听老师讲课的办法。
蔡元培于1917年1月任北京大学校长,他有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是把学校的大门敞开,无论是谁,只要有求学的愿望,都可以来北京大学旁听。
沈从文听到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情,不由得心花怒放,眼前一片光明,完全就跟接到了北大的入学通知书一样。
北京,真不愧是北京!什么样的好事随时都可以出现!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沈从文的脸上,却洋溢着春天的欢笑。
看见沈从文如同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的小孩般灿烂地笑着,黄村生又提出了新问题:“北大离酉西太远,去听课怕是很难。”
“我可以每天早一点儿起来,就当练习长跑。”
“这样会消耗你的精力,浪费时间。”
“北大附近,有便宜的房子出租吗?”
“当然有,便宜的学生公寓到处都是。要不北大那么多学生住哪里,况且还有比正式生多出不止一倍的旁听生,他们都是住在北大附近的公寓里。”
“北京就是北京,上天对我实在是太眷顾了!”沈从文的心欢快地歌唱着,催着黄村生帮忙找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