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日和暴雨下
叶三
前年我去新疆旅行,认识了吐尔逊,他是哈萨克族乐器制作和演奏大师。“大师”这个词看着重,其实对我来说,他就是那个住在土房子里的乐呵呵的老头。我们语言不通,但我听得懂他的乐曲。我也记得在新疆的艳阳下,他笑眯眯地把哈密瓜递给我的样子。
去年,我在舟山的东海音乐节上又遇见了吐尔逊。我们拥抱了一下,没交谈。后来朋友给我看他的照片,这个一辈子极少旅行的老头第一次来到了陆地的尽头,看到了大海。照片上是他的背影,他在大海边木讷地站着,像是惊呆了。那张照片让我非常感动,而且有点伤心。
今年,我们得知消息的时候,吐尔逊已经去世半年了。从舟山回到新疆不久,他就被确诊了癌症。因为通讯不利,他过世很久我们才知道。
我又翻出吐尔逊在大海边的照片,我注视着他和大海。将那些旅行记录下来的时候,谁能料得到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想,对我来说,这就是旅行文学的意义,它给了我机会将这些偶遇固定,“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在我遗忘的时候,它会提醒我:你曾经心动。
额济纳—麦盖提—舟山—莆田—厦门—海丰—潮州—京都—动物园
在烈日和暴雨下
一 “完爆美国66号公路”
驾驶台上的红灯已经亮了很长时间。数据显示,我们还能继续行驶5公里。手机里的导航适时插话:“您距离纳林湖服务站还有5公里。”
稀薄的阳光照在G7京新高速公路上。天是一种上古的浅蓝色。
这条路上车很少,从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都能看到地平线。我们关上空调,将车速降了一点儿,驾车的朋友说这样省油。偶尔有车超过我们,呼啸着,御风而去。那风是纤尘不染的,外面的空气干净得像真空。好长的5公里啊。我们会在这条路上抛锚么?我有点担忧,还有点向往。
结果并没有。到达服务站时我们像四个傻瓜一样齐声欢呼了起来——随即呆住了。服务站是崭新的,崭新的加油站还未投入使用,巨大的油罐车卧在地上,像一条疲惫的母狗。穿着蒙古传统服饰的工作人员握着仅有的一个油枪,排队加油的车排成两列长队,绵延数里。
我们将车开到队尾,终于山穷水尽。跟着缓缓前行的队伍,四个傻瓜一边推车,一边接受各种口音的慰问。“真没油啦?”——“一滴不剩。”“嘿!卡得真准!”
车队停滞了,油罐车前人头攒动。我把车丢给朋友们,自己走到前面去看热闹。原来是两列车队发生了纠纷,加塞的那一列受到了旅行团大爷大妈的声讨。“撞我!你撞我啊!想过去你就撞我!”魁梧的老者张开双臂挡在一辆越野车前。越野车毫不示弱,以15码时速悍然冲向老者,群众一片惊呼,齐刷刷后退两步,让出空间。我津津有味地看着,正打算掏出手机拍摄,工作人员冲出重围,迅速将双方制住。人群散去,我眯着眼看阳光,缓缓踱步而归。“我家老高啊,”旁边一位大妈对我抱怨道,“就是爱管闲事儿!”
两个小时后,我们满油再出发。工作人员叮嘱我们,此地距离下一个有油罐车的服务站180公里。他从车窗塞进一张G7公路的宣传单,“完爆美国66号公路!”宣传单上印着这样一行大字,大字下面压着瑰丽的风光照。
美国66号公路什么样?我没亲眼见过。可G7确实是一条好路,隔离带又高又直,车道宽阔,平滑的柏油上画着耀眼的白线,像是刚展开的报纸,还带着油墨香。在G7高速上我们会行驶近一千公里,目的地额济纳——我的朋友们将在那里参与办一场晚会。而我,久居城市,又逢国庆佳节,能离北京远一点儿我就很满足了。
从呼和浩特出发,我们一直在内蒙古境内飞驰,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草原。车窗的左边是戈壁和大漠,右边也是。每次转过一个大弯,迎面撞见远山白云和一整片天空,朋友们都会惊呼一下“确实,完爆”。虽然我们谁都没见过66号公路。
西北风景荒蛮又孤寂,空空如也,却什么都有。但是,最初的刺激过去,几个小时后大家也就厌倦了惊讶。他们睡着了。我开着车,循环播放IZ的Mountain Wind():
没有马匹 徒步前行
双脚麻木 步履蹒跚
仿佛已经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达下一个战场
惠风山 挚爱的家乡 有明镜般的湖泊
被强征去当兵 剩下望得见的日子 会怎样度过
历历在目 挥之不去
浣洗衣裳 剪下我脐带的这片土地
没有马匹 徒步前行
双脚麻木 步履蹒跚
仿佛已经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达下一个战场
两季轮回 二十四载 我是牛年生的
命运将我放逐到这苍凉之地
惠风山 挚爱的土地 留在了身后
我们就像走失的马匹 找不到马群
没有马匹 徒步前行
双脚麻木 步履蹒跚
仿佛已经走了十五天
就要抵达下一个战场
合影
吐尔逊的羊
在黄昏我们进入额济纳。政府大楼对面空旷的广场上,露天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先到的工作人员在调试音响,沉重陌生的声场和黄昏一起笼罩广场,太阳正在降落,但广场上一个当地人没有。无人围观。这个地方像是一个小型的人造戈壁。
第二天,朋友找了个小文具店,将晚会节目单打印了出来。“民族舞《额济纳的祝福》”“配乐诗朗诵《金秋观赏胡杨林》”“独唱《乌兰巴托的夜》”“舞蹈《鸿雁》”“二胡演奏《赛马》”……“电子音乐”“乐队说唱”——嗯?然后是“乐队演唱——馕乐队”。我忍不住笑了,心中充满期待。
二 吐尔逊的热瓦普
如果从额济纳出发,沿着G7高速继续往西行驶一千两百多公里,就到达乌鲁木齐。乌鲁木齐稍微转南,再向西一千多公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小县城麦盖提。去年夏天我走过这条路。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7月4日。
麦盖提的气候是块状分布的,阴影下清凉,日照下就是爆热。那天伊朗导演阿巴斯去世,网络上文艺青年们一片悼念。我蹲在麦盖提一条热闹的小街边,矮房子的阴影里,啃着半个馕,划手机。穿着传统服饰的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火一样的阳光下,一帧帧黄红色调的画面像极了阿巴斯的电影。
吐尔逊的院子在小街里面幽静的地方。小小的两间土房,一间住人,另一间住他的羊。小房子马上就要倒掉的样子,院里充满羊粪味儿。灰扑扑的屋里泥墙土地,家具是破旧到几乎不忍看,民族乐器制作和演奏大师吐尔逊麦提亚,就住在这里。他那年66岁。
吐尔逊做的各种乐器放在小院里他的棚子中。我看了会儿,除了热瓦普和冬不拉,都不认识。院里站满了来拍摄纪录片的朋友,人人汗出如浆,几乎无处立足。我挤出去,摸了摸吐尔逊的羊。那也是一只老羊了,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派天真,像主人。
我从小院转出去,钻到吐尔逊的邻居家里看人家做馕。刚出炉的馕太香了,人家送了我一个,说什么都不肯要钱。我举着馕回到小院,又吃了吐尔逊切开的哈密瓜。无法形容的甘美。吐尔逊看我吃得手舞足蹈,张开嘴冲我笑了,露出七零八落的牙。
吐尔逊把他四处演出的照片贴在床边的墙上,几张和年轻姑娘合照的,他特别喜欢。我笑了半天。我又试着弹了一会儿他做的热瓦普,音色有点像琵琶,只是更硬更苍凉。吐尔逊不会说汉语,他又张开嘴傻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里就很爱他。
吐尔逊是被哈萨克音乐大师马木尔介绍给我们的。马木尔沉稳阴郁,平常不爱说话。
2017年10月14日下午五点,舟山朱家尖东海音乐节的“书与可乐”舞台,马木尔、吐尔逊和鼓手张东马上要开始演出了。马木尔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帐篷外下着雨,我站在舞台前的第一排,脚下是潮湿的沙子。两个穿着雨衣的小孩挤到前面,挥起铲子挖坑。然后,马木尔的电吉他弹起来了,张东的鼓敲起来了,吐尔逊的热瓦普在铿锵而细密地唱,他也在唱。刀郎热瓦普。我听着。
演出完,吐尔逊穿着雨衣缩在书架后面的后台。我绕过沙地上的方便面盒子和矿泉水瓶,找出手机里去年夏天在麦盖提我抱着馕跟他拍的合影,给他看。他想起来了,他站起来跟我拥抱,又张开嘴笑了。
野孩子开演的时候雨更大了,旁边的海静静地在咆哮。据说第二天将有台风和暴雨。人们肩并肩站着,仰脸,痴迷地看着灯光闪烁的大舞台。夜色下穿着雨衣的人群就像一大堆垃圾袋,饱满又温情。
那天晚上,马木尔喝着威士忌,说了好多话。说到一个我们都很喜欢的愤怒的摇滚诗人,马木尔说,怎么能抬着头唱歌呢?“把头低下去,低下去,压抑一点。”我们想了想,大笑。
夜雨击窗,我们围着小圆桌喝酒聊天,留到很晚。旁边的房间里,吐尔逊已经睡熟了。
三 “我想,我已经是一棵胡杨了”
2017年10月2日,额济纳胡杨林生态旅游节开幕晚会的前一天。北京来的调音师大音量放起来平克·弗洛伊德,一辆平板三轮停在舞台下,司机独自在围观。
额济纳旗总面积114606平方公里,比浙江省略大一点,但常住人口只有3万多。第二天就要演出了,可是,没有演员和乐队来参加彩排。朋友充满想象力地跟我说,他们可能平日里就在大草原上牧羊喝酒,“现正拍马赶来”。
——我也想象了一下这画面。太浪漫了。
我们无事可做,便去参观大漠胡杨林生态公园。公园董事长送我们进去,他是晚会的赞助人之一,一张当地人的黑红的脸,满脸疲惫。进了门,董事长不见了,我们在清冷的风里乱走。这里的气候跟麦盖提一样,晒着太阳就热,晒不到便冷,没有中间地带。我戴上太阳镜,再围上大围巾。身边一队一队的外地游客大都穿着颜色鲜艳的户外防风衣。他们会去看明晚的演出吗?
胡杨如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一样逐水而居,耐寒又耐旱,长相遒劲明丽。它们站在水里,水很凉。它们站在沙地里,沙子很热。它们的姿态很美,也很浪漫。它们自顾自美丽地站着,我停下脚步不往前去,怕惊扰了它们。很多歌在心里唱了起来。
额济纳的天空极蓝,那种蓝是不由分说的,印刷品一样的蓝,让人想躺在上面,破坏它。太阳是真正的艳阳,光芒万丈。正午时分走在街上,人很快沁出了汗,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好像天上有很多太阳一起烤着大地。但风还是冷的,像一个个小耳光。不能脱衣也不能添衣。只有胡杨,我想,只有胡杨,能在这里怡然地站着。
晚会开始在八点半。再来到广场上的时候,我惊呆了。舞台前红的蓝的塑料椅子已经被占满了,人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几天除了游客,我几乎没见过什么人。他们都穿着蒙古族的传统袍子,呼朋唤友拖儿带女,嗑着瓜子,剥着橘子。一个老奶奶站在导演台的前面,手里抱着的小孩儿穿一条开裆裤,露出白花花的胖屁股。
胡杨林
当时,户外零上6度。
先是领导讲话。然后“金秋十月,大雁南飞,额济纳迎来了最美丽的季节……”哗哗哗鼓掌。然后,拍马赶到的演员们上台了。民族舞蹈。二胡独奏。又一个什么领导上去唱了一首韩磊老师的《等待》。稀稀拉拉的掌声。独唱《乌兰巴托的夜》,一把蒙古族浑厚的嗓音。我手脚冰凉,拉紧围巾。舞蹈。哗哗哗鼓掌。
配乐诗朗诵。配乐钢琴师是推车的朋友中的一个,她弹着周云蓬演唱海子的那首《九月》。“我想,”台上的主持人深情地说,“我已经是一棵胡杨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嘴。
画风突变!舞台上搬来两台合成器,大屏幕上忽现一大堆抽象线条,两个电子青年随着音乐忘情地晃着身体,台下的老百姓好像有点懵了。随后,电子乐队下去,说唱乐队上来。观众席里有年轻粉丝兴奋地蹿了起来。我拉开围巾,把脸暴露在冰凉的夜风中,兴致盎然地随着鼓点蠕动,“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动次打次”。两个大叔上台,为正在“药!药!药!”的小伙子们献上了洁白的哈达。他们一边狰狞地喷着Flow,一边接过哈达披在身上,还不忘对大叔们礼貌地点点头。
我乐不可支。
终于等来了“馕”乐队。他们的风格,自称“heavy fusion”——确实是又heavy又fusion,集funky、死亡、雷鬼和重金属于……同一首歌内!黑嗓加呼麦!冬不拉solo!我目瞪口呆片刻,马上疯狂鼓掌。“馕”下台,新金属乐队“猎鹰”上台。“我们是,猎!鹰!乐!队!”我又疯狂鼓掌。台下的观众开始陆续散去。“Bravo!安可!”我拼命起哄。但是谁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演出马上就要结束了。
“完了吗?”大屏幕黑下来的时候,年轻的保安吸着鼻子,问我。他穿着制服,很单薄。“完了。”我意犹未尽地点点头。“呵呵,真闹腾。”他蹦着,跺着脚。忽然之间我发现,广场上那些盛装的当地人已经全不见了。就像被大地吸走了一般,他们像出现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
四 琼英卓玛和大喇叭
10月15日,舟山大雨倾盆,台风九级。
雨像是从无数个不同的方向,以无数个不同的力度在下,防不胜防。我们从汽车里蹿出来,钻进饭馆里,身上已经完全湿了。
围坐在大圆桌旁,前一晚演出的张玮玮回忆着雨。“手风琴键盘上全是水,滑得呀……”他还说,上台后,野孩子们磨蹭了一会儿,“调音?不是不是,我们在商量逃生路线”。窗外海边,渔船荡在起伏的海上,鲜艳的旗帜在桅杆上飘着。“葡萄枝嫩叶般的家。”“但是,气氛真好。观众真热情。”然后他把眼光丢在满桌的海鲜上。舟山的梭子蟹真鲜啊!带鱼真嫩啊!我们聊起一位共同的朋友,他是个诗人,生长在舟山,他的舟山口音金句是“朋克哇噻!(朋克万岁!)”
我们举起杯,“祖国哇噻!哇噻哇噻哇哇噻!”
酒足饭饱,要不要再去音乐节现场,当一会儿热情的观众?看看窗外的雨,再看看彼此的年纪,我们一致同意“算了”。
找了个咖啡馆,我们坐了下来,叫了咖啡和茶点,点起烟。像一帮正经的中年人一样,我们划着各自的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种直面寿终正寝的祥和。手机此起彼伏地震动着,奋战在现场一线的朋友纷纷发来实况:
主舞台停演了,所有演出挪到了帐篷里。
涨潮了!帐篷里进水,椅子漂起来了!
风太大,保安们抱着柱子,人肉沙包,舞台不能倒!摇滚不死(魔鬼角)!
天黑了下去,我们续杯。一名主办方的朋友仍在实时报道:
主舞台又开演了!乐队问我有没有后台,我说没后台,车里就是后台。
许巍上台了,没有调音时间,直接演,牛!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主舞台灯光断电了。
调来两辆越野车,打远光灯为主舞台照明!
观众很热情!海滩上浪很大!
许巍唱完了,很兴奋,他问我露营区还有没有帐篷,我说有,不过现在是风筝!
我们有点坐不住了。
干燥温暖的咖啡馆里,我们遇到一位台湾来的朋友。聊了一会儿每年都会下雨的Fuji Rock(富士摇滚音乐节),他说正穿着的高筒雨靴就是那里买的。日本的音乐节井然,舒服……他抬起脚给我们看。
线报:“有一个小伙子cosplay皮卡丘,带着一条大金毛在海浪里蹦来蹦去!”
我们彻底坐不住了。许巍之后,该登台的是尼泊尔咏者琼英卓玛。我们想象了一下她在大风大雨中吟唱。真的坐不住了,现在开车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我们告别台湾朋友,冲向汽车。
二十公里的车程迎着大风雨,一路畅游。雨刷器疯狂地甩着头,前路漆黑,大灯照着枪林弹雨,能见度不过五米。我们相约,如果琼英卓玛开唱时雨停了,我们马上就地跪拜,集体皈依密宗。
每人穿了两件雨披,又从当地人手中买了鞋套,迎着退场的人群,我们全副武装奔赴主舞台。
南方的雨,哪怕是暴雨,也是温存的。露在外面的牛仔裤已经湿透了,但是并不冷。主舞台一片黑暗,影影绰绰地有人晃动。越野车的灯光拉出一条光带,我望着光带中被风吹成一丛斜线的雨,在光里雨活着,风也活着,它们义无反顾地年轻着。“谁给我一条裤子!”一个只穿了条沙滩短裤的赤脚男孩从我身边跳进了光带。他连雨衣都没穿。他又跳走了。姑娘们裸着小腿,在大风中保持袅袅婷婷,嬉笑着走远。一个棚子下,我看见那条大金毛正在摇头晃脑地抖水。
年轻真好。
我转头望着海。海浪声心潮起伏,漆黑的海,伟大的海,海浪扑向海滩,留下转瞬即逝的一条白边,无穷无尽。我贪婪地看着它,真想走近去,再走进去。
那夜琼英卓玛并没有唱。她穿一袭红色僧袍,拿着一个城管常用的大喇叭,笑容可掬地对拥在海边等待她的人们说“谢谢,对不起”。主舞台彻底断电了,音响灯光一片死寂。
但是,非常值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夜的风雨和大海。
五 大海与阳光
我在舟山的大海边想起额济纳的阳光。
离开额济纳的那个清晨,我又经过广场。广场前停着巨大的运输车,舞台已经拆了一半,在晨光中裸着。仍然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剩下的一半舞台披着金色。这场景有一点惊悚,非常后现代。我想象着,昨夜歌舞的人们醉后打马向草原,身体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唱起真正的歌。那个清晨的阳光失去了温度,有一点凄怆。但我的心里充满欢愉。
吐尔逊
我还想起第一次我爱上大海。那是十五年前,我初到大洋彼岸的时候。我跟一帮朋友去夜钓,走下石阶,走上沙滩,我们走向大海。先是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后来就没人说话了。然后我们把手电也关了。在一点点星光里,海的气息越来越近,但是它在哪儿呢?它在哪儿呢?我看不见。四面八方都是海浪漆黑的巨响。我们默然地恐惧地在黑暗中往前走,走向不知身在何处的大海,走在一个溺毙的好梦里。
我抬起头,看见一整条完美的银河挂在夜空中。
第一次看到大海时,吐尔逊在想什么?好想问问他,但是他已经走了。从舟山的风雨中坐车,搭飞机,再转机,然后再坐车,他就会回到麦盖提的艳阳下。张东从机场给我们发来短信:“吐尔逊说:我的朋友开台了,我的肚子涨了。”翻译过来,就是“朋友们走了,我很不高兴”。
吐尔逊第一次见到大海。
莆田表哥和椰子鞋
表哥请我们喝很贵的金骏眉,在莆田的茶馆。茶叶是他存在这里的。他放下洁白的小茶杯,忧心忡忡地说,大家都知道假鞋在莆田,可是没人知道,最好的运动鞋也在莆田。
其实,表哥比我小上好几岁,我跟着我的朋友一起叫他表哥。表哥生在莆田,长在莆田,从来也没离开过。莆田的年轻人,大多数在做生意——不是运动鞋,就是医疗。表哥做鞋。家里的工厂原先是大品牌的代工厂,实际上,好多大品牌的代工厂都在莆田,所以最好的运动鞋也都在莆田。可是,代工一双鞋才挣几块钱,太少了。将近十年前,淘宝的黄金时期,生意头脑灵光的莆田人大批暴富,大都靠做运动鞋,利用原本代工厂的生产线做电商,售价比正品便宜许多倍,利润非常之高。
表哥说,那时候淘宝监管不严,可以直接告诉买家,这是高仿,心理上没有负担。后来,管得严了,他没法像其他人那样堂而皇之地撒谎,他干不出来。
表哥的眉眼有典型的闽人的秀气,脸庞轮廓是干净的,细细的,架一副黑框眼镜。表哥穿蓝色牛仔裤,白T恤,脚上一双自家工厂代工的西班牙品牌运动鞋,走在路上,他步子方正,上半身挺直,手臂摆动幅度很小,看着温文尔雅,又老实,又文艺。我觉得表哥不像莆田人——只有右手提个装手机和钱包的男用手袋,有点南方的生意人模样。
在阴天的午后,莆田就是一个南方小城。前一天的暴雨余威尚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著名的安福电商城。表哥一路给我讲着A货、山寨、淘宝店的掌故和段子,像作为注解,进入电商城范围,沿途无数的某运动鞋品牌山寨店,看得我目瞪口呆。表哥苦笑。
白天的安福电商城恹恹地,不爱理人。它在睡觉。摆着鞋子的店面并不揽客,只用来展示产品。表哥说,我们晚上再来。
几年前,表哥过不了心理关,没法卖假货,于是和朋友合伙,想闯出个自主品牌,结果失败了。运动鞋市场早已是红海,打出一个新品牌谈何容易,何况莆田人并没有做市场推广的概念。大多数人都在挣快钱。
现在表哥在几个电商平台上做童鞋生意。他说他在同龄人中算混得很差。
有次,我和一个演员朋友吃饭,一见面他就跷起脚给我看他脚上的限量版红“椰子”(Kanye West为某品牌设计的系列运动鞋),告诉我三万多买的。那一阵我正对之梦寐以求——气得我半死。想起这事,我问表哥,莆田有没有椰子。有啊,所有潮牌,明星穿过的,只要你见到的,都有。大概多少钱?——什么价位都有。表哥说,仿得最逼真的椰子,在莆田卖八百块。
表哥说,要不要来一双。我说算了。买到假货是一回事,主动买高仿是另一回事。“能买到真的么?”“那莆田没有。”
一边跟表哥聊天,我一边瞄着路上行人脚上的运动鞋,心里嘀嘀咕咕。
晚上十一点,我们又来到安福电商城。这时候,它醒了。
满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白日里冷清的街道充斥着小货车和不计其数的电动车,车后座高高地摞满箱子。白天忙着接单的卖家现在集体来上货,货都是事先订好的,到了便验货,验完直接交给街边定好的快递收取点。电商城周边的居民区大多是拆迁安置房,都被出租做库房和发货点。楼房下密密麻麻的电动车,人们像各司其职的工蚁群,有序地忙碌着。路边的快递点挂着大瓦数的灯泡,一般是外地来的两夫妻,坐在灯下填写快递单,包装,封箱上车。
为夜晚忙碌的卖家们服务的夜宵摊子也推了出来,人声车声、烧烤的香气,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瞬间过载。
我跟着表哥钻进一个黑暗的小区,上二楼,熟门熟户地敲开一扇门,取来一块手表。表哥查给我看,电商平台上,这块表的正品售价1200元。现在只用一百块。因为是自己戴,就不用发票了,表哥说。不然,再花15块,就能买到全套的包装和正品发票,银行卡刷卡的收款单。小区里还有连接几排的摊位,可以给鞋子衣服改换商标,加卖各种正品防伪标识,鞋带、鞋垫、鞋盒……小区门口的老人守着一个小板凳卖手机卡,这是为开淘宝店绑定用的。卖淘宝店的广告牌拴在行车道的绿化带上,甚至还有“开店培训”的广告。
表哥说,最近管得严了,快递摊子上不敢贴“异地上线”的字眼。
我看着满街的忙碌热闹,叹为观止。活生生的一条庞大的全产业链就在眼前。
我们离开电商城,往莆田安静的那部分去。表哥请我们夜宵,清口鲜香的扁食汤。碧绿的青菜烫熟了,入嘴甘甜。表哥白皙的脸上生出一层汗珠,他笑得很憨。
前几天,外地有个假货市场被取缔,起获出大批的假运动鞋。表哥上网,看到许多网友的评论是“这些都是莆田鞋吧?”表哥说,他身边的莆田朋友见到这些,甚至觉得很“自豪”。“他们不觉得做假货卖假货,是不对的。”我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问,表哥,你想过离开莆田吗?
跟莆田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表哥结婚挺早,孩子刚出生不到两年。是个男孩。表哥说,读书读不好,走不开呀。又隔了一会儿,他看着别处,认真地回答,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离开这里。
深夜,回酒店,我脚上三千多块的运动鞋踏在莆田湿润的街道上。幸好是专卖店买的。我心想。我又想,下次见到那个演员朋友,我要问问他,他的椰子是哪里买的。
我没有登上鼓浪屿
在厦门,我住在思明区一座老别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楼。三楼之上还有平台,楼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台上开了洗衣机洗衣服,抽烟。一只猫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会儿。在厦门的第一个夜,深巷中传来笑闹声,我扶着栏杆往下望,看到路灯下一群年轻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转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远远地是厦门夜晚的灯火。玉兰花香不绝如缕,在洗衣机卖力甩干的轰鸣中。我忽然意识到,厦门是一个岛,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见到那只猫,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长,是只居然不胖的橘猫,令我诧异。
当天响晴,阳光掷地铿锵,人站在地上五分钟就要熟了。街市懒懒地睡着午觉,没有北方夏天惯见的蝉声,但那寂静是滚烫的、亮晃晃的。我刚出门,就一身大汗,马上想转身回房——我的房间有空调,还有投影仪呐。我原地犹豫,随后想起那句毁了无数旅行的老话:“……来都来了”。于是架上太阳镜鼓足勇气往前走。
随后,我看见一对儿拍婚纱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着,男的可惨,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颈。摄影师举着相机指挥他俩摆出相亲相爱的姿态。我看看他们,觉得自己凉快了不少。继续走。又是一对儿,全套唐装打扮,从头到脚就脸露在外面,还化了浓妆,头上顶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