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窗》内的风景
——读刘心武长篇小说新作《飘窗》
我很佩服刘心武的创造力,他从事写作40多年以来,创作从未停歇、衰减,无论是小说、非虚构、散文创作,还是《红楼梦》研究,他总是能爆出冷门和热闹,掀起话题和争议。他72岁的时候又拿出来一部长篇小说《飘窗》,写得很时尚、潮流和当下,让我惊艳,让我目瞪口呆、钦佩不已。
“飘窗”是一个建筑名词,指的是室内有一个类似阳台但是又全封闭的空间,从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而又带有隐蔽性。由此可见这本书意在飘窗外的社会风景。
此前,刘心武出版的长篇作品有:长篇小说“三楼系列”之《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长篇小说《风过耳》、《无尽的长廊》,长篇非虚构《树与林同在》,以及长篇续书《刘心武续红楼梦》。可以看出来他的长篇作品在题材、文体和关注点上,跨度都很大。“三楼系列”是刘心武的北京民俗现实主义和地域文化小说,其中的《钟鼓楼》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如今,每年都还能印几万册,而《树与林同在》则以非虚构的手法,聚焦于一个非常普通的北京市民的人生命运,写出了树的命运是如何在林的环境中被制约和改变的。而刘心武对《红楼梦》的热爱和解读,我们从央视的“百家讲坛”和他的著作中已经领略了,这并不能够妨碍他写出了一部《红楼梦》续书,再度引发了人们对《红楼梦》的高度关注和阅读热潮。可见,刘心武的几部长篇作品跨度很大,而贯穿其创作的主线,是社会世相描摹、知识分子自我批判和对当下社会的人道关怀三大着眼点。
这部《飘窗》,算起来,是他的第八部长篇作品了。小说的篇幅不大,只有17万字,但容量不小,是他从“飘窗”往外面看到的中国当代世相纷呈的精心之作。这一次,他把目光从北京的胡同、社区,转移到了街面、酒店、会所和室内。而且,从人物塑造上说,他塑造出活生生、很当下、接地气的人物,有名有姓的就有几十个,这些人物在刘心武以往的作品中很少出现,都是这些年甚至就是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才出现的人物,那么的逼真和具体。这些人以出场时间为序,主要有:庞奇,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商人麻爷的高级保镖,也是《飘窗》中最主要的贯穿式的人物。糖姐(唐淑仪),是一个歌厅妈咪,她的歌厅是这部小说主要人物的活动场景。薇阿,歌厅小姐、准妈咪,与庞奇等多人有纠葛。叶先生,台湾商人,是歌厅的常客。雷二锋,麻爷的保镖。麻爷这个角色,则是难以弄清楚的社会强人,让我看,有点像是四川的黑社会头子刘汉和某个地产商的混合体,而小说中有一个知识分子角色,薛去疾,他是退休高级工程师,也是本书最重要的人物,他和庞奇、麻爷等人的纠葛与交集,构成了这部小说最主要的情节。
小说中,薛去疾的老伴在美国,儿子薛恳先在美国学习,后回国创业,他的妻子梅菲在美国,不愿意回来。由此引发了薛恳在国内创业,结果资不抵债,不得不抵押了薛去疾的房子,薛去疾又去求麻爷帮忙解决抵押贷款问题,涉及了金钱,知识分子的尊严和斯文顿时扫地。薛去疾平时给麻爷的保镖庞奇谈起文化知识、名著名篇、仁义道德的时候,是道貌岸然的,口若悬河的,也是崇高伟岸的。但是,因为那么一点金钱,却给庞奇内心里看不起的老大麻爷磕头,导致庞奇的信念瞬间崩溃,最后,庞奇愤怒地砍了薛去疾一刀。小说中的薛去疾不知死活。不知道怎么,这个薛去疾的形象,让我琢磨着,简直就是刘心武对自我的知识分子形象的一种自省、批判和嘲讽,也就是说,薛去疾就是刘心武,就是他内心里的另外一个自我,这一次,刘心武是冲自己下刀子了,这可够狠的!
而且,这部小说大有看头的地方在于,它塑造出很多高低错落、各不一样的芸芸众生的个体形象,他们是:卖水果的顺顺、原来扫大街的顺顺媳妇、从台湾去美国定居的商人林倍谦、报告文学作家夏家骏、麻爷的保镖“东北虎”、两个原少林和尚、三个退伍特种兵、四个“蒙古野狼”,还有收购倒卖旧电器、制作假证件的犯罪嫌疑人,以及文嫂——她姓赵,是个大嗓门的四川妇女,干家政小时工,她的丈夫是个油漆工。此外,小说中还出现了当年的造反派、现在的落魄者何海山,他是“文革”中的何司令,眼下以新左派面目借尸还魂。而电工小潘是一个同性恋,差点把薛去疾诱奸了。主要人物庞奇的很多家人,构成了一条副线。他的弟弟是农民,叔叔在县城开武馆,教授岳家拳,庞奇过去的未婚妻姿霞是个农村妇女,也来到了城市里,一度在歌厅当清洁工,其他还有歌厅小姐瑞瑞、楼盘门口的保安、某区的城管头儿等人物,构成了环状的、十分紧密的人物关系。
小说中还出现了归国的前流亡诗人尼罗、学者覃乘行等角色,形成了几个层面,互相紧密地咬合在一起。这些人物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一个叫“红泥街”的地方来来往往,构成了红尘万丈的世相和你中有我、我来你往的关系,也就是当下的全景象,是刘心武从“飘窗”里看到的一切。
由此可以看出,刘心武对时代变迁的敏感。他不像某些写作资源枯竭的作家那样,只能以新闻作为写作素材,或者迎合国际出版商,以“国际橱窗”式的方法,符号化地展示当下复杂的中国社会现实,那样的写作是没有深入中国人的内里和内心去的写作,呈现的就是表面,在消费复杂现实的同时,也消解了自身的文学价值,必然是失败的。而刘心武显然能够跨越这个陷阱,将“飘窗”这样一个窥探世界的窗口限定在一定的视域之内,并且将活跃的、无比复杂的中国现实,做了具有时代意义的展示。他将作家的同情、悲悯、批判及和解的愿望,都埋藏在人物形象的背后,有着一份博大、深厚的关怀之情。
这部小说的地理环境“红泥街”,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看似北京某个胡同里巷,却与刘心武过去的那些地名明确的小说,比如“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等不一样,红泥街,完全可以是中国任何一座大中城市的街道,而这条街道上的风景都是相似的,就是当代的中国风景而已。等于刘心武为了写这部小说,特地搭建了“红泥街”这样一个布景地,然后,尽情演绎他笔下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
另外,这部小说在写法上,有着中国传统小说和现代西方小说技巧结合的特点。小说从头到尾都在不断地出现着新的人物,添加、纠葛到旧有的人物关系当中。这样的写法,在《金瓶梅》、《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中,都有绝佳的表现。
刘心武显然对中国传统小说的技法了然于心,与此同时,这部小说的场景转换的蒙太奇,心理描写的意识流,时空转换的后现代,符号化处理的新结构,都是向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家致敬的手法。此外,最重要的,由于刘心武是《红楼梦》的超级粉丝和拥趸,这部小说的语调,我觉得是红楼梦式的,叙述的语调是那么生动、鲜活、具体,让我们看到了一代文学大家叙事的能力和魅力。
假如非要我做一个比喻,我觉得,这部小说无论是从描绘的人物的繁多、世相的纷杂,还是从人心的复杂来讲,都是一部小规模的“清明上河图”。即使是清明上河图这样的比喻,和刘心武的这部鲜活的接地气的作品相比,也是不如小说本身鲜活和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