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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王家人

六神磊磊读唐诗 作者:王晓磊(六神磊磊) 著


有趣的王家人

说完了“四杰”,让我们的节奏稍微放缓一点,来讲一个有意思的插曲。

我们来聊一聊唐初一个挺好玩、也很重要的一家人——山西龙门的王家。唐诗的历史里,有必要说一说这一家人。

先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在隋末的乱世之中,隐藏着一个僻静美丽的地方,叫作白牛溪。每天清晨,在那清澈的水边、碧绿的草地上,总有一位先生正襟危坐着,门人弟子围了好几圈,听他慢条斯理地讲述学问。

这一位严肃的先生,就是我们今天要聊的王家的族长,名字叫作王通。他大约比隋炀帝杨广小十五岁,比唐太宗李世民大十四岁,正好是他们中间的人物。

我这么隆重地介绍他出场,你大概要以为,这位王通先生一定是一位大诗人了?错。王通先生如果听到这一称谓,一定会大怒的: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

他不但不是诗人,反而特别嫌弃诗人,这个我们下文中会细聊。他的真实身份,是隋末的一位教育家、儒学家。他曾立志要续写儒家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据说还曾经见过隋文帝,投过简历,没有受到重用,这才回家专心做起学问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求职不顺,还是确实学问太高,王通和他的学生们都有一点狂人的味道。王通自号“王孔子”,徒弟们也分别取了些诳诞的外号,有的叫“子路”,有的叫“庄周”,个个都很牛。

此外,王通教授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前面讲的,他特别不待见一种人:诗人。

据说有一年,有一位叫李百药的大诗人慕名而来,主动要了王通的网络账号,想找他聊天,谈论诗歌。

李百药可不是泛泛之辈,他不但会写诗,学术地位也不低,是一位有着家学渊源的史学家,曾经参与编修过二十四史之一的《北齐书》。何况,他还长期在朝廷里做官,政治地位比王通高多了。

这样一位著名的学者型官员主动搭讪、求聊天,王通多少要给点面子,敷衍一番吧。可王通的表现却让李百药惊呆了。

两人网上开聊了。李百药:“王先生,你看看这首诗,我觉得真的有点意思。”

王通:“呵呵。”

李百药:“王先生,您觉得现在的诗歌真的需要改革吗?”

王通:“嘿嘿。”

眼看这天都被王通给聊死了,李百药心有不甘,还想再聊五块钱的,却发现系统提示:信息发送失败,您聊天的对象已经把您拉黑了!

李百药忍无可忍,拉住了一个朋友——“十八学士”之一的薛收来吐槽:

“你倒是给评评这个道理:我也算有点名气吧,身份也不算低吧,学术成就也不算小吧,好心找王通聊天,他居然是这个态度,他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的?”

薛收只好劝他:“王夫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看来,写诗作对、玩弄辞藻,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事(营营驰骋乎末流),他平常最讨厌这个,当然要不搭理你了!”

事实上,被王通教授鄙视的诗人还远不只是李百药。他堪称是隋末唐初评诗第一毒舌,曾经抛出过一段惊人语录,把晋代以来百年间的大诗人、大文士踩了一个遍:

“谢灵运?小人!他写东西太傲慢!沈约?小人!他写东西很浮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他们的文章‘急以怨’;吴筠、孔珪?是‘古之狂者’,他们的文章‘怪以怒’;谢庄、王融?是‘古之纤人’,他们的文太碎;徐陵、庾信?是‘古之夸人’,他们的文太怪诞;刘孝绰兄弟?是鄙人也,他们的文章淫;湘东王兄弟?是贪人也,他们的文章太繁;谢朓?是浅人也!他的文章太肤浅;江总?是诡人也,他的文章太虚……”

总而言之,他老人家一个都看不上眼。

你大概很难想象,在以诗歌著名的唐朝初年,当世的大儒对待诗人竟会是这个态度。

这位王通教授如此毒舌,有人敢唱反调吗?有的。有趣的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

下面我们有请王家的第二位人物——王绩,号“东皋先生”。他和王通教授是亲兄弟,管王通叫三哥。

我常常觉得,王通给自己的定位,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中神通王重阳。他不但名字叫作“通”,最有名的著作叫作《中说》,而且他老人家总是一脸正气,以江湖正统、天下圣王自居。

而他的弟弟王绩则有点像东邪黄药师。这位老兄走的完全是和王通相反的路子,不但名号叫“东皋子”,而且还是一代狂士,放诞不羁,吃起酒来常常豪饮五斗,还写过《五斗先生传》《酒经》《酒谱》等作品。

后人评价他的诗“真率疏放,有旷怀高致,直追魏晋高风”。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黄药师吗?

做哥哥的王通这么讨厌诗人,可他偏偏没想到,亲弟弟王绩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成为了有唐以来的第一位名诗人。

今天,到书店随便找一本唐诗选,翻开第一页,很有可能就是王绩的《野望》,它堪称是唐诗的“沙发之王”。这首诗是这样的: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一首相当漂亮的诗。它写的是很普通的乡村傍晚景色——秋色浸染了层林,落日的柔光披覆着山尖。这一边,牧人驱赶着牛犊回来了。那一边,猎人们骑着马,带着山禽也回来了。

在八世纪任何一个中国北方的乡村,也许都有这样的景色,实在不能再平常了。但在王绩的优秀组织调度下,它比同时代绝大多数人写的那些宫廷诗都清新美丽。

再来看一首《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诗人劳作一天回来,见到了朋友。在皎洁的秋月下,他们散着步、聊着天,草丛里偶尔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更添加了情趣。

它让我想起很多年后,另一位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一首诗: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都是在秋夜,都是在散步,两首诗的味道很像,只不过王绩是欢喜地遇到了朋友,而韦应物是单身一人,只能思念。

前文中我们曾经讲过了李世民,说他像一个缺乏天分的摄影师,拿着高级单反,在豪华花园里转,却就是拍不出美丽的画面来。而王绩呢?他买不起单反,也没有高级花园,于是他成了一个慧眼独具的画家,一个画夹,几支铅笔,随便找个地方支开了一画,就是一幅漂亮的风景。

你或许会说,从这几首诗看,王绩的风格很淡雅啊,很温和啊,为什么还说他很狂呢?

事实上,王绩写了不少狂诗,我们在后面的文章会提到。即便是他的代表作《野望》,貌似很清静,很柔和,也是暗含着孤标傲世之意的。

想象一下吧:夕阳之下,诗人放眼四望,身边的人要么是驱赶着牲口的牧人,要么是拎着山禽的猎人,诗人“相顾无相识”,慨叹没有一个是我的知音,没有一个我可以交流的人,这岂不正是一种孤傲和诳诞吗。

此前我们说了,作为王绩的大哥,王通教授对诗歌是很不待见的,他苦口婆心,谆谆告诫世人,要以文载道,要礼乐教化,传播儒家经典才是正道。至于写诗,吟风弄月之类,都是“末流”。

对于哥哥王通的这一套理论,做兄弟的王绩是什么态度呢?非常有趣。他首先是高度肯定:“我家那三哥啊,可不得了,学问是大大的,我是非常佩服的!他的著作我可是经常读呀!”

原话是:“昔者,吾家三兄,命世特起,光宅一德,续明六经,吾尝好其遗书,以为匡世之要略尽矣。”

然而他真的是很看好三哥的学问,要继承三哥的事业吗?才不是呢。下面他话锋一转:

“只不过呢,我哥那一套理论固然是好,但也得遇到合适的人,才能实践嘛。我的情况你们大家都是了解的,一个在野的闲人,要说承继我哥的学问,实在不是那块料啊!”

接着,他开始大肆为自己开脱,歪理一套一套:

“一个人如果不过江,要船做什么呢?如果不想上天,要翅膀做什么呢?以我现在这个情况,连周公孔子等大圣人的学问都不学了,何况诸子百家啊。”

说了这么一大通,王绩同学对他老哥那一套东西的真正态度,就是八个字:不明觉厉,兴趣缺缺!

他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答案是:“屏居独处,萧然自得……性又嗜酒……闭门独饮,不必须偶……兀然同醉,悠然便归,都不知聚散之所由也。”简而言之就是作闲诗,喝大酒!

唐初这一对截然不同的兄弟俩,宛如一对活宝般的存在,哥哥说“圣人在上者,未有若周公”,弟弟却写诗说“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哥哥说“必也贯乎道”“必也济乎义”,弟弟却说“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我想不明白,一个老是板着脸、很难打交道的王通,怎么偏偏有一个这样放浪形骸的老弟?一个那么严肃的大儒,怎么弟弟偏是一个大狂士呢?一个那么讨厌诗人的人,怎么亲弟弟偏偏就是一个大诗人呢?

更妙的是,王通教授不但出了个大诗人弟弟,还出了一个更大的诗人孙子。

这位孙子就是王勃。一听名字你就恍然了,何止是大诗人,简直是初唐诗坛的旗帜,在“四杰”里坐了第一把交椅的。王通先生如果知道了孙子的职业选择,是会摇头苦笑呢,还是叹息痛恨,甚至要拼老命呢?

王勃对这个古板严肃的祖父是什么态度?答案是:很矛盾。在对外的口径上,他是乖孩子口吻,口口声声要继承祖父的事业,以弘扬儒家思想为己任。

比如他给当时的组织部副部长写信,洋洋洒洒讲了自己的文学理想,很大一套冠冕堂皇的话,诸如“圣人以开物成务,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写诗作文要注重教化,要文以载道,不能只追求文艺之美,而要传播正能量。这和他祖父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

王勃公开宣称自己的主要使命又是什么呢?听上去一派正气,乃是“激扬正道,大庇生人,黜非圣之书,除不稽之论”。总而言之,就是要扫除一切不符合儒家规范的论著和观点。在他看来,屈原、宋玉、枚乘、司马相如等都该批判,因为他们过于追求文学之美,引发了“淫风”,导致“斯文不振”,违背了儒家的文学正道。

王勃真是口是心非吗?倒也不尽然。在他短暂的人生中,确实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埋头整理祖父王通的著述,梳理儒家经典。他写了《续古尚书》,给祖父的《元经》《续诗》《续书》都作了传、写了序,还撰写了《周易发挥》《次论语》《唐家千岁历》等著作。

从这一点上看,王勃算得上是王通的好孙子,为其祖著作的流传做了很大贡献。

可有趣的是,一到了写诗的时候,王勃就把爷爷的那一套抛之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营营驰骋乎末流”了,仿佛是上课时满脸认真,可下课铃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的顽童。

他“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是激扬了什么正道呢?他“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承载的又是什么正道呢?

翻开王勃现存的诗歌,完全看不出他投身儒家道德说教的真诚,反倒证明了他追求文艺美的天赋。他最能打动我们的,是他的文采和真性情。他比有唐以来任何一个前辈诗人都更能发现自然界萧疏辽阔的美——“乱烟笼碧砌”“山山黄叶飞”,人人眼中有此景,却人人笔下无此诗。这些都和他自己标榜的“激扬正道”没有半点关系。

王勃不但在诗中看不出“激扬正道”,他的为人处世也看不出“激扬正道”,反而给人的印象是轻狂率性、不讲政治、荒诞不经。

他和朋友一起聚会,写文章吹牛,说曹植、陆机这样的人可以车载斗量,前辈大才子谢灵运、潘岳来了也得“膝行肘步”,就是说要两膝跪着、用手肘爬行。

他在沛王府做事的时候,给主子起哄,写斗鸡的檄文,惹出政治事件来。后来他又搞出了一个至今都让人看不懂的杀人案,先是藏匿了一个犯人,又担心事情败露而杀死了他,自己被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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