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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三棵树 作者:鲜章平


自序

留住我们的乡愁

清明节回团场给父亲上坟,看着身后的儿子,我的心里充满了忧伤。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家族的繁衍和生息已是渐渐没落。

父亲是解放新疆的第一批老兵,平定匪患后解甲归田,且守边关且屯田,直到去世,在新疆待了六十多年。和父亲一样,无数的军垦第一代长眠在广袤的新疆大地。可是,随着子孙们远走高飞,埋葬父辈的这片土地上,兵团的第二代、第三代越来越少。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只有三个留在了团场。而孙子辈的,已经没有一个。这让我感到恐惧:难道几十年后,父亲的坟茔将会成为一片荒芜,清明节甚至见不到一炷香火,一朵黄菊!这也使我不由想起社会上流传的一句话:八〇后不想种地,九〇后不谈种地。看样子,所有的乡村,面临着和兵团团场一样的困局。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让人民群众“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是对正在进行的城镇化建设的一个殷切希望和美好祝愿。可是,残酷的现实却让我感觉到这个愿望离我们越来越远,美丽的乡愁似乎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爱家乡爱祖国是我们对青少年的主题教育之一。可是,祖国是个抽象的概念,需要有具体的载体来寄托我们对她的思念和热爱。比如家庭,亲情,宗祠,乡土,如果这些具体的意象都没有了,拿什么来安放我们的乡愁?对于乡,我的理解就是家乡、故乡,再狭隘一点说,是农村。我印象中的乡愁,一定要有炊烟有蛙鸣有狗吠有农人的身影有家畜的气息,如果记忆中缺失了这些角色,叫什么乡愁呢?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耕文明之邦,最多追溯三代,现在的城里人有几个不是从农村出来的?几千年来,中国人大多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在一个地方生生不息,繁衍后代。可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国人似乎突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自己的家乡很无奈。尤其是农村的、小地方的人们开始以各种理由,各种方式离开家乡,去寻找自己的伊甸园,一度出现了“孔雀东南飞”“麻雀满天飞”的乱象。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时间,几千年的传统就被打破,几千年的平衡和稳定被打破,人们开始浮躁不安,把离开家乡去大城市闯世界当成一种能耐,一种荣耀。

市场经济使GDP迅速壮大,却有虚胖之嫌,工业化进程使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了土地,可是文化的传承却没有跟上,人们对生活的目标就会出现偏差。有个朋友的女儿,大学毕业时,我建议她回到家乡工作,我的理念是:大城市,小生活,小城市,大生活。可她却不肯听我的劝告,非要去大城市,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结果怎样呢?是我预料之中的疲于奔命,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上下班的路上,而且很有可能这种状况会维持一辈子。除了物质欲望,没有其他追求。钢筋水泥林立的城堡,最多能算是一个代表籍贯的符号,人与人之间缺少了乡情,缺少了生活的圈子,哪里来的乡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脾气和秉性,所以才有不同地域和省份,这些有着独特气质的文化融合到一起,才会形成巨大的合力,显现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我不敢想象,一辈子七零八落、四处移民的生活会结出怎样的文化来。更为可悲的是,随着一代独生子女的“出息”,相应的代价将是五〇后、六〇后、七〇后,甚至是八〇后晚年的漂泊。为了子女,不得不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这代人会快乐吗?就像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能“挪活”吗?其结果和内心凄苦,我不敢想象。

过度崇尚物质追求也使人们的价值观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前不久看到陕西籍军旅作家温亚军的一篇文章也痛心疾首地关注着这个问题,他在文章中写道:故乡,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致使人们变得如此地不可思议?故乡的人们,就是像我以前那样,不知道岐山是文明礼仪的发祥地,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曾为规范人们的行为举止,让我们脱离野蛮,而劳神费力,经过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代人,才得以改变。可是,仅仅二十、三十年,就把那些可贵的人伦纲常、道德礼仪丢弃得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为了钱赤裸裸奔忙的身影,顾不了亲情、顾不得廉耻,尽显出人类最初的动物本性……

无独有偶,很多年前当代作家汪曾祺也关注过这个问题。他曾经遇到从小在美国生长的黑人学者赫伯特,在爱荷华大学读了十年,拿到四个学位,对哲学、历史等都有精研。可是赫伯特却很忧伤,他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自哪块土地、哪个部族、哪种语言和文化。”因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很多人常说起自己的故乡:英格兰,苏格兰,荷兰,德国……黑人却说不出。赫伯特家族的来历,可以追溯到他的曾祖父,再往上,就不知道了。因为没有文化传统,没有历史,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从非洲来的,但不知是从哪个国家,哪个部落来的。他只能把整个非洲当作故乡,但是非洲很大,这个故乡很渺茫。非洲人也不承认他们,说:“你们是美国人!”所以尽管取得了很大的学术成就,赫伯特却开心不起来。这种无根的痛楚和无奈使汪先生感慨万千,写下了散文名篇《悬空的人》,结尾是这样的——

“一个人有祖国,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传统,不觉得这有什么。一旦没有这些,你才会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

而继续这样走下去,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有何赫伯特一样的感受呢?

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全国造城运动,使“鬼城”频现,村落消失。记得有一次著名诗人杨子来伊犁讲学时用一句诗性的语言评价我们的城市化的进程:我们成长得太快,却在路上丢失了灵魂。前一阵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叫《从前慢》,歌词我很喜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确实是这样,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一个文学朋友去看另一位文友,当时没有手机,团场也没有直拨电话,我们突然决定就那样冒昧地去了,一路上走一截搭一截便车,那时路不好,坑坑洼洼的,车也就是拖拉机,坐在车斗里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却扑了个空,没有找到对方,只好怏怏而归。那时确实一切都很慢,可是我们有理想有热情,所以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过去的时光很慢,今天的发展很快,这种快或许会使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在几十年间丢失殆尽。所以说才会出现韩国人和我们争抢端午节,日本人和我们PK茶文化的现象。我想,“乡”不仅是个地域概念,还属于精神范畴,乡愁是精神家园里的一朵小花,默默开放,就像那首著名的诗歌所言:你来或不来,我都在这里,不喜不悲,不增不减。乡村是我们的根,如果有一天,随着乡村的消失,乡愁这个词也跟着消失,没有了乡愁也就没有了热爱,没有了热爱也就没有了敬畏,没有了敬畏也就没有了约束,没有约束的人和社会会怎么样?就像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想起来很可怕。

前不久看到消息说,有人大代表建议鼓励省部级官员告老还乡,以促进故乡发展,缩小三四线城市和一线大城市的差距,其实我觉得这个建议从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更大。因为这是寻根的一种回归。倘若成真,也可算喜事一桩。我们新疆兵团,最近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鼓励吸引军垦后代回团场就业、创业,也算是留住乡愁的真金白银吧!

而作为兵团二代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抢救自己的记忆,抢救我们的乡愁,让兵团精神成为一种人文情怀,能够永久地传承下去。

让我们一起好好珍惜,用行动留住我们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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