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棵树

三棵树 作者:鲜章平


三棵树

在人生的长河中,总会有一些人和事,深深地留在你的记忆里。有些时候,不用打捞,就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我的生命里,有这样三棵树,不畏风沙,不怕盐碱,顽强地生长在新疆大地上,牢牢地扎根在我的血脉里。

——题记

沙枣树

在新疆,甚至在整个西北地区,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对沙枣树的感情,恐怕用刻骨铭心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至少对于我,是这种感觉。就在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那淡淡的沙枣花香似乎又在执着地走进我的记忆,占据着我的大片大片的童年时光。

对于我的童年来说,沙枣花是年年岁岁的期盼,是灰蒙蒙的日子里的一抹亮色。其实若说起沙枣花的生身父母,沙枣树的外形让人不敢恭维。远远望去,一棵棵沙枣树就像一个个拄着打狗棒讨要生活的叫花子,身形趔趔趄趄,东倒西歪。近看,那一身干裂的树皮犹如粗糙的麻布。造成这身尊容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缺少水分和养分而形成的。就像从小风吹雨打的穷人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满身冻疮、皮粗肉糙呢?可越是这样的环境,越是造就了顽强的生命力。我们这些生在西北边陲的孩子,和一棵棵沙枣树一起,在遮天蔽日的沙尘里,在贫瘠苦涩的盐碱滩上,一天天茁壮地成长起来。

我想,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其实很多动植物都有这样的属性,为了生存,只有去适应周围的环境。沙枣树自然也不例外。一次,我看到人们为了给一颗沙枣树完整地挪个窝,费劲了周折。当人们一点点刨开地表的土之后,再一点点向下延伸,这才傻了眼。你别看站在旷野里一点也不起眼的沙枣树,她的根,却是那样壮观。也许是为了汲取更多的水分和养分吧,那根拼命地往下扎,往四周蔓延,在贫瘠的戈壁缝隙里,在干旱的沙土碱地里,盘根错节地建造了一个宏大的王国。整个根部的体积,甚至远远超过了长在地面的部分。这就是西北之树的一个共同特点,为了生存,只有去苦心经营自己的根系,使之成为支撑生命的源泉。

还有枝干。为了防备和我们一样缺吃少穿的牛羊们,沙枣树的树干表皮干裂粗糙、没有一点水分,那些枝条,则长着坚硬而尖利的犄角,使牲畜们无从下口。有了这些防御自然和适应自然的本事,沙枣树才能艰难地生存下去,可是生长速度却很慢。同样的年轮,生长在南方的树早已枝繁叶茂、成才成林,而沙枣树,也许才扎稳了根,开始积蓄力量。没有十年八年,一颗沙枣树是很难成形的。这就让童年的我们常常在渴望和失望中度过,因为今年去看,那一棵棵沙枣树总是和去年没有什么两样。

别看沙枣树外表丑陋不堪,可她却被人们称为西北的“香水之树”。这是因为她孕育了神奇的沙枣花。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香水似乎是天外来物,像我等生于荒原长于荒原的军垦后代,就更不知其为何物了。可是我们却知道,沙枣花的香味是那样的醒神开窍,令人难以忘却。每当沙枣花开的季节,就成了我们欢乐的节日。那一串串小黄花,被我们小心翼翼地藏在铅笔盒里,插在简陋的房间里,那淡淡而持久的香味,给我们单调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憧憬和乐趣。直到花儿渐渐枯萎,花香渐渐变淡,我们都舍不得抛弃。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那些香气浓郁、娇柔若仙的沙枣花,对自己母亲的爱恋,堪称自然界的楷模。一朵朵点缀在青灰色枝叶间的小花,在汲取了母亲从干旱的沙石碱滩里传输来的养分后,逐渐长成了一个个青涩的果实,而后成熟而后金黄。却始终不愿离开母亲,牢牢地挂在枝头,成为我们垂涎欲滴的目标。

如果说,沙枣花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安慰,那么沙枣果则给了我们物质上的享受。那个年代,始终追随着我们的,总是那挥之不去的饥饿感。每到秋季,那一串串黄澄澄的沙枣,便成了我们牵肠挂肚的思念。于是放学后便一次次成群结队地去离连队很远的沙枣林采摘沙枣。现在想想,哪里叫采摘啊?简直是疯狂的掠夺。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的革命小将们爬上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拽过一根枝条,把金黄色的果实一股脑捋下来,先拼命填满了最再说!那情形,和猪八戒吃人参果别无二致。等到吃得满嘴打着涩涩的饱嗝,便开始往身上装。书包里,口袋里,甚至是扎着皮带的背心里,都装得鼓鼓囊囊。这时候沙枣树开始了报复,等到离开的时候,大家才会发现,不是你的衣服被树枝挂开了个口子,就是他的皮肉淌着血。可我们依旧兴高采烈,因为有了这些沙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暂时忘却饥饿的滋味。沙枣沁人心脾的香甜,也因此在记忆深处盘踞得更加顽强。

离开家乡多年以后,有位朋友送给我了一套精致的檀香木茶具。不知怎的,嗅着淡淡的檀香味,我的心里,却又飘起那留在久远记忆里的沙枣花香。这花香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夜不能寐。于是我在一个双休日带着儿子驱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连队。

远远地,看田野里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沙枣树,我惊喜地飞奔而去,只见树枝上缀满了久违的金黄色果实,迫不及待地撸下一把沙枣塞进嘴里。刹那间,一股清香充盈了我的整个身心。看着我陶醉的神情,儿子也叫嚷着要吃。可是当他把沙枣放进嘴里立即就吐了出来,皱着眉头直哈舌头。是啊,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孩子们怎么能瞧上这遗落荒野的涩果呢。

可是我永远不能忘记,是沙枣树伴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在我的心里,沙枣树,就是母亲树。

榆 树

我家老屋门前的一棵榆树,生长了快三十年了,却只有碗口粗细。虽然现在已是人去屋空,但是每次回到团里,我都要去老屋看看。抚摸着榆树粗糙的树干,我的心里总是会泛起阵阵涟漪,感慨时光的流逝,感慨生长的艰难。

打小起,在我的心里,最崇敬的树就有榆树,究其原因,就是他的顽强、遒劲。所以我中学时就给自己起了个笔名:榆杨,一是因为喜欢这两种树,二是暗合我的姓氏之谐音。

论外形,榆树是不能和白杨树相提并论的,他没有白杨树的高大笔直;论味道,榆树叶无法和沙枣树比拼,他没有沙枣花的香气袭人。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喜欢它的热情。因为他自有他的古朴和踏实,就像我故乡的老邻居,一个个皮肤黝黑,外表粗糙,却是那么亲切,憨厚中透着真诚。最为可贵的是,他们不挑环境,随遇而安。记得小时候,我的家在距离伊宁市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山沟里,父母和一群煤矿工人一起,用很原始的方法在煤矿里挖煤,工作艰苦而危险。后来据说是煤矿挖到了透水层,无法继续了,这个叫作六十一团煤矿的单位便整体搬迁回了远在八十多公里外的团辖地域。由于没有更好的安置地可选,团里便划了一块荒无人烟、遍地石头疙瘩的戈壁滩,算作是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六十一团便多了一个叫做园林二连的番号。那一年是1979年,我刚上小学。

既然是叫作园林二连,自然不能徒有虚名。作为老革命的连队干部,父亲和大家一起,冒着炎炎烈日打土块,盖房子。然后是植树造林,开荒造田。包括母亲,包括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她们挥汗如雨的样子,我敢肯定今天的“女汉子”见了也会自愧不如。后来我才知道,当初被“发配”到煤矿去挖煤的人大多是变相的“劳改”,随着“文革”的结束,大多数人得到了平反,可是并没有人因此而去上访要“国家赔偿”,也没有因此而讲条件要求分配到更好的单位去,而是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在戈壁滩上“创造”着园林二连。一晃三十七年过去了,父辈们的汗水浇灌出来的戈壁滩变成了“花果山”,成片的果园充满生机,春天是一片花海,夏秋果实累累。园林二连也成了全团最富的连队。作为军垦二代,当年的“保疆”“卫国”们都开上了崭新的私家车,住进了漂亮的楼房。

那些当年栽种的老榆树,枝繁叶茂地守护在果园周围。这也使我更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园林二连便是最好的注解。

或许正是由于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新疆很多地方便有了榆树的传奇,伊犁更是不胜枚举。记得很小的时候六十一团团部大街上就有三棵相偎相依的大榆树,可谓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最大的那棵,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据有文化的老人说,这是左宗棠当年收复伊犁时栽种的。夏天的时候,借着它们的阴凉,人们聚集过来,竟成了一个袖珍的集贸市场,瓜果蔬菜,各种冷饮,应有尽有。久而久之,大榆树又成了地标,六十一团的人区分方向,以大榆树为参照,住在十连的会给外人介绍说,过了大榆树往东,一直走,就到我们连了。而房建队的则会很自豪地告诉你,到了大榆树,就到我们家了。可见,大榆树在六十一团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可惜,由于年老体衰,加上管护不到,20世纪末,三棵大榆树相继枯死,最终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记忆。

因为有着根深蒂固、材质坚硬、枝叶丰满、抗旱耐涝的特征,新疆的蒙古族、锡伯族和哈萨克族人,也都视榆树为神灵。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系满了红丝带的古老榆树,饱含着人们祈福上天庇佑和对亲人的美好祝福。记得20世纪80年代修建212省道的过程中,过雅马渡大桥后,路中央有棵巨大的榆树,传说中是哈萨克族人的救命树,树上系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为了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筑路工人没有将它砍去,而是留在了路中央。路到此处,一分为二,然后合二为一,继续前行。直到2000年后,有一年夜里有位司机在大雾中撞上了古榆,车毁人亡。人大代表上书交通部门,最后多方征集方案,移走了这棵具有传奇色彩的古树。想起这件事,我就有些茫然:为什么象征着吉祥幸福的榆树却成了马路杀手呢?究竟是人毁了树,还是树伤了人?看样子,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法,还需好好钻研。

去年夏天,父亲去世了,埋在旱田山。怕父亲太孤独,哥哥在野外选了棵榆树去栽在坟前。怕牲畜啃,用细长的树枝扎捆包了一圈,怕干旱,抽空就用车拉一桶水去浇灌。父亲一周年的时候,我们看到榆树枝繁叶茂,甚至比有水源的树还要精神。哥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从未听他表达过对榆树的溢美之词,但是我想既然他选中了榆树去陪伴父亲,在他的心里一定有着和我一样喜爱榆树的理由。这就是骨肉亲情的心有灵犀吧。

白杨树

在新疆,从高处俯瞰大地,那一片片整齐划一,如同田字格一般的农田,一定是兵团成员的杰作。而那田字格中的每一笔,无疑是枝挨着枝根连着根的白杨铸就。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第一次读到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时,亲切之感便油然而生,我想,如果把沙枣树比作母亲树的话,白杨树则是当之无愧的父亲树。

很喜欢这样的句子“白杨树是树中的伟丈夫”。确实,在我生长的大西北,白杨树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树种之一,和西北特有的土著树种相比,白杨树是那么卓尔不群,别的树是为了躲避风沙的肆虐,极力地往矮小里长,就连身穿的外衣也是疙疙瘩瘩,粗糙不堪。白杨树却不,它俯视着恶劣的环境,始终不屈地保持着自己“伟丈夫”的风度,表皮光滑,修长挺拔,真是鹤立鸡群。

其实,哪一个兵团战士不是“伟丈夫”呢?他们不是为了共和国的诞生经历过血雨腥风的革命军人,就是告别家乡不远万里来到新疆这亘古荒原的热血青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有一颗赤诚的心。因为他们的到来,新疆才会有今天的勃勃生机和迷人风采。

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白杨树永远是郁郁葱葱和良田为邻,或者说是为其开路,这是人们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得到的启迪,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智慧,因为新疆的风沙大,要想让戈壁沙漠变良田,必须要先种树,以此阻挡风沙,改良气候环境。我是土生土长的军垦后代,不仅目睹而且参与了植树造林、抗击风沙的劳动。

记得有一年团里开展大会战,全团上万人来到了戈壁荒滩,浩浩荡荡的队伍,惊飞了荒野里的鸟雀,野兔子慌不择路,惹得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一阵大呼小叫,追赶到最后,自然是空手而归。大人却没有我们这般闲情逸致,他们先是用麻绳拉直了行距,用石灰做标记,然后甩开膀子,埋头苦干,把地里的戈壁沙石挖出来,再把从远处运来的黄土填进去,最后栽上白杨树。等树渐渐长高了,风沙也就渐渐小了,水土流失就治住了。这样的树林,兵团人把它叫作防风林。这时候,再在一片一片防风林的间隔里种植农作物,才能确保成活。兵团团场的很多连队都是这样建设起来的。这样的壮举,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间断过。

后来工作了,来到了伊宁市,这曾经是座以“白杨”命名的小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高大挺拔的白杨,白杨树下曲径通幽,到处是种满了鲜花和葡萄的维吾尔庭院。在树下流连,去造访小院,是件很令人向往的事。可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大片大片的白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楼房和笔直宽阔的柏油路。伊犁的白杨,更多是出现在文人墨客的回忆里。我心中有些沮丧,无法确定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或许是为了表达对一个时代的纪念,人们便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为栽植的那种有着银灰色树晕,笔直挺拔的白杨叫作新疆杨。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现在正在进行的退耕还林工程,也都抛弃了我曾经引以为豪的新疆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作速生杨的品种。据说这种树生长速度快,能很快伐了去造纸浆,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还有一种叫作钻天杨,其优点也是长得快,不几年个子就窜得老高,树体能长到碗口粗细,但是禁不住狂风肆虐。一阵大风过后,便可见七零八落的断肢残体。断裂开来的树干,是空了芯的材质,绝不似新疆杨那样质地细密,坚韧不拔。我不禁想到,新疆杨和速生杨、钻天杨,不正是我们几代人的真实写照吗?但愿我们的后代,不要成为速生杨、钻天杨,而是长成踏踏实实的新疆杨。我们的祖国,也更需要经得起风雨的新疆杨,守卫边疆。

当然,白杨树不仅仅能够为我们遮挡风雨,改善生态,这个树中的伟丈夫也有着柔情的一面。不信?可以去看看,古老的《诗经》里就有这样一篇佳作:

东门之杨,东门外有白杨树,

其叶牂牂。树叶茂密绿茵茵。

昏以为期,两人相约黄昏时,

明星煌煌。天上明星亮闪闪。

东门之杨,东门外有白杨树,

其叶肺肺。树叶繁盛翠苍苍。

昏以为期,两人相约黄昏时,

明星晢晢。启明星儿亮晶晶。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难怪儿时经常在电影里看到,那个百废待兴的艰苦年代,满怀羞涩的革命青年总是徘徊在高大的白杨树下等待着爱情,或者在郁郁葱葱的白杨林中互诉衷肠。原来,自古以来,白杨树下就是最朴素的浪漫之地啊!

往 事

总是想起遥远的往事

我就知道自己在走向衰老

就像秋日的树叶思念大地

我的心儿在眺望故乡的村庄

——题记

我家的老屋

每个人回忆的源头大概都离不开童年,而每个人的童年大概都无一例外地定格在故乡的背景之上。我的记忆自然也无法逃出这个俗套。

我有限的记忆是从五岁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开始的。说它有限,是因为我到今天为止,也才仅仅三十七岁。请大家注意,是仅仅,说明虽然有些怀旧可是我对未来还是很有追求的哦。不过我想,对于我三十七岁的人生来说,三十年前的往事还是堪称遥远的,虽然在岁月的里程上,也就是一蹴而就的事。

想起要写这样一篇我遗落了三十年的记忆,是源于前几天的一个深夜,我在梦里突然发现一些故事一下子变得清晰可见,那些一个又一个故人从尘封的记忆里走出来,排着队在我的脑海里唱啊跳啊,那生动的笑声和笨拙的动作,让我不得不面对他们。于是我翻身而起,于半睡半醒之中漫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从我有记忆的日子算起,生活好像是从一个又一个滚烫的太阳开始的,因为我们的头顶没有一片云没有一枝树叶。我的家随便地被丢在一个四面漏风的黄土坡上。房子的四周,是赭红或者土黄的大地,一个个沟沟坎坎,像是人们的肋条,干瘦而无精打采。

我家的房子,就像肋条上的一颗痣。当然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无意中的一大发现,当时我很为自己的伟大而沾沾自喜。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的思想有了一定的深度以后,我就一直想改变这种想法,为什么要是肋条上的一颗痣呢?要是让它长在额头或者下巴上该多好啊!

长在眉心里可以是一颗美人痣,人见人爱;长在下巴上就更了不得,那是伟人痣,就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颗。可是无论我怎么设想,那记忆都根深蒂固冥顽不化,不肯做一点让步,我只好为自己当年蹩脚的想象懊悔不已,连连责怪自己的浅薄和没有有远见。就此作罢。

那时候风总是从坡下的南台子刮来。风像一个可恶的强盗,先是悄悄地从山下爬上来,到了跟前,却张牙舞爪,擂着呼啸的战鼓,肆无忌惮地撕扯着零零星星散落在山坡上的老房子。山坡很瘦,瘦得连一棵草都不长,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所以风来的时候便长驱直入,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抵抗。更为可恨的是,随后黄土也入伙风的队伍,煤灰也入伙风的队伍,风便长了气势,脸色由白变黄再变黑,盘旋着在我们头顶咆哮,像传说中的恶魔。这时候我们总是瞪着惊恐的眼睛,躲在老屋里,躲在母亲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而老屋,也像孤苦伶仃饱经风霜的老人,在风中战栗着,却始终伛偻着身子,不愿倒下或者随风而逝。

所幸的是,最后我们那破旧的老屋总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季节,直到我们最后的离去。而我们,也在母亲的歌谣里慢慢长大,一个个远离了老屋,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在祖国的大好河山,落地生根发芽。

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老屋的眉目,她的整体布局应该是一个北方特有的烟囱的拐把子造型,是五间呢还是六间?从正门进去是第一间,然后往右一拐,便是一字排开,间间相通的一溜,在我的记忆里,很高大很壮观很空旷。说她高大是因为那时我太小;说她壮观是因为我家的孩子多,所以房子排开比别人家的要长;说她空旷是因为房子里除了床几乎没有其他物件。

老房子很坚强,就那样倔强地站在岁月里,任凭风一次又一次地撕扯,雨一次又一次地纠缠,太阳一次又一次地烘烤,却始终不肯屈服,有些像面对严刑拷打而威武不屈的共产党员(不好意思,我颇为有限的思维空间里能够想象得出的最伟大的形象也仅限于此了)。

其实老屋这样有骨气,是和她的出身很有渊源的。要知道,造就她的,是一群特殊的共和国公民。这就是兵团人。也许是兵团的传奇,造就了每一间兵团老屋的无一例外地这般沧桑。那么我家的老屋有些故事或者苦难的经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可以想象当初我的父母和更多的挖煤工人(哦,到现在才想起来,忘了告诉大家,我的父母曾经是一个成建制的兵团农场煤矿的一分子)是怎样艰难地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湟渠取来水,和着坚硬的黄土和石砾一锹一锹筑起老屋的脊梁,然后又怎样从更遥远的地方运来柏桦松杨等各色木头,搭建起在这恶劣环境下赖以生存和扎根建设的老屋。

说到湟渠我要补充一句,也许有人注意过,这是一条和禁烟英雄林则徐息息相关的渠,或者也能够叫作河。他是当年林则徐被流放到伊犁后带领伊犁人民修建的一条人工水利设施,如今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依旧在滋润着伊犁河下游的几十万亩土地,为了纪念他人们也把这渠叫作林公渠。写到这儿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家的老屋如此饱经风雨而不屈,为什么我会具有如此笑对人生乐观豁达的性格(有些自吹自擂了哦)。原来命中注定,我是受了民族英雄的惠泽,从小喝着父亲从林公渠拉来的水,住在林则徐精神支撑下的房子里,才有幸成为黄土沟里走出来的一个不算栋梁的人才啊!

写到这里我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恨不得立即飞回我那魂牵梦绕一派破败的记忆里去。当越野车一次又一次地跳跃着接近我的记忆时,我的心儿有些惊慌意乱,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一种怎样的画面。

凭着三十年前的顽固的记忆,我在满坡散乱的黄土堆中找到了我家的老屋。经过三十年岁月的侵蚀,我的记忆中高大的土坯墙明显地萎缩了,只剩下一溜低矮的墙体依稀可见,就像远古的城墙,凄凉地半躺在风中等着我回来,再看她一眼。我想,也许在和我会晤之后,她会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一片树叶回到大地之后便没了踪影,更何况她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啊!这么多年,她始终站在这儿不肯离去,就是为了等着我,这远方的游子的最后回眸吗?我的眼睛湿润了,贪婪地看着这久别了一切。虽然荒凉依旧,却也亲切依旧。

老屋身后的那个山沟,似乎也没有我记忆里那么深不可测了,因为她的苍老,或者是我的长大,她也变得瘦小了。我仔细地辨认,努力寻找当年丢下的每一个情节。我的玩具曾经不小心滚入她的怀中,一直没有找到。还有几乎家里所有的垃圾,也毫不吝啬地统统倒进去,她都默默地接受了。可是如今我却找不到一个完整的碎片,想想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子是多么环保,想留下一些不可降解的纪念都是难以实现。

就在我凝神怀念的时候,竟然有一些像鼹鼠一样从地下爬出来的满脸煤黑的人们惊奇地看着我们,我的记忆迟疑了:当年离开的时候,父亲不是告诉我,这儿的煤炭挖完了,资源枯竭了吗?

后来在团场的史志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该煤矿作为曾经教育和改造政治犯和各类问题人员的特殊单位,“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予以撤销,所有工作人员返回团部,重新组建新的单位。

仔细想想我们撤离的时候正是伟大的设计师邓小平重新担任领导职务的日子,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的父老乡亲,是得到平反昭雪结束了流放生涯,才得以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

阿力玛里

由于血统的原因,阿力玛里在我的记忆里显得更浓墨重彩一些。根据史书记载,阿力玛里曾经是显赫一时的中央帝国都城,是成吉思汗二儿子察合台的领地。这儿,到处可以见到成吉思汗当年的足迹。

我们从当年那个破败的小煤矿撤离之后就回到了这里,原来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抵达的时候,阿力玛里到处都住满了人,只有这片戈壁滩,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只好不情愿地选择了这个地方。当然这个“不情愿”里面不包括我,但是“我们”里面却包括我。因为那时我只有八岁,是只知道吃饱了不饿的年龄,哪里来的情愿不情愿呢?于是我就和大家一起在阿力玛里扎下了根,没有情愿,也没有不情愿,就像当初母亲生下了我,哪里容得了我去选择呢?我们的拖拉机车队走到这里就停下了,就像当年西迁的锡伯人一样,停下了木轮车,便永远地留在了伊犁,留在了伊犁河边。而我们,永远在阿力玛里住下了,开始用坎土曼等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开创我们的新生活。

这里是一片戈壁滩,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数百年前的士兵,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们的检阅。这儿的风一样很大,呼呼怪叫着,从一个连队跑到另一个连队。有时候,你甚至可以看到石头蛋子在戈壁滩上赛跑。

听多了天气预报,才知道这儿是个大风口子,从乌拉尔山南下或者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总是来势汹汹,彪悍难挡。有一年冬天,把整个阿力马里的果树都冻死了。我们是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消息,全村(或者叫全城?因为这里毕竟是有史书记载的古城啊)的人都紧张起来,大人小孩都行动起来,一时间阿力玛里像个大的柴火垛,果园里、田埂上,到处都堆满了柴火,夜半时分,得到消息的村长一声号令,人们齐刷刷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整个阿力玛里便如同白昼一般,浓烟弥漫在阿力玛里的上空。可是即使这样严阵以待,我们还是败下阵来。那些硬硬的风,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走遍了阿力玛里的整个角落,走过的地方,什么都变硬了,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我们的耳朵,直愣愣得可以当冰雕作品参加冰雪节的展览了。

第二年的春天,没有一棵果树开花,我们的耳朵,无一例外地淌着黄水,散发着一股怪怪的气味。

可是当时我们没有选择。当我们的车队经过几天跋涉回到自己的家园时,迎来的是一路上惊奇的目光,在这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人眼里,我们显然是外星人。虽然,大家都是兵团战士。可是由于离开得太久,我的父亲和他的队伍已经被大家遗忘。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的,是团场的红头文件和档案室里的那几页纸。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的父亲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其实也是为了我们一家老小能吃口饱饭。原来当时我的母亲为了响应毛主席老人家的号召,已经由光荣的兵团战士转变为持家的高手,按兵团的行话叫家属。可是无论母亲怎样精打细算,也无法用父亲一人的工资填饱我们八张嗷嗷待哺的嘴。所以团场领导让父亲选择去向时,父亲便选择了没人愿去的劳改煤矿。当然,父亲是去当矿长,因为父亲是老革命,所以父亲有优先选择的权利。本来父亲还有更好的单位在等着他,可是父亲却选择了这个最荒凉最艰苦的地方。因为到了煤矿母亲也能重新上岗,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

因为父亲的“一念之差”,我们多次面临当孤儿的危险。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最恐怖的莫过于矿井上传来的警报声。每当这个时候,就能听见整个矿区如临大敌、慌乱奔跑的脚步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们也慌不择路地跟着这些慌乱的声音追到井口,就见一个又一个满脸黝黑像面条一样瘫软的汉子们被架了上来。婆姨们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找到自己家的男人,拿着醋瓶子捏着嘴巴狂灌。不一会便有人惊喜地叫道“好了,好了!”随后有男人醒过来的呻吟声。但是也有灌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反应的,于是就听到女人拖长了调子地哭天喊地,接着必定是一群大小不一高高低低的孩子的抽泣。我们便在这到处是满满的醋酸味的哭声里惊慌失措,因为我们明白,这种危险随时也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好在父亲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和死神的搏斗之后,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完整地带着我们回到了阿力玛里。

我们的车队是那个年代兵团特有的拖拉机大军。说是搬家,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什么家当可搬呢?每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几只大木箱和几张床和几副床板。剩下的,便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木头和苇席,这是我们到了新地方将要继续发挥重要作用的材料。还有些人,把家里烧剩下的煤炭也装上了车。于是我们的队伍便有些奇形怪状,在阿力玛里老村民的眼里,像是一支逃难的队伍,又像一个吉卜赛部落,不是简单的迁移,而是连根拔起,重新寻找落地的土壤。只是,我们不能随遇而安,因为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的道路,是早已经由团部首长定好的。我们只能在那个指定的时间,赶到指定的地点,然后,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到了目的地,卸下所有的思念和委屈,几乎所有的人都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天,他们等待了多少日子啊!在每一次出现塌方和瓦斯爆炸的时候,在每一次看到自己的同伴在事故中离开人世的时候,在每一次莫名其妙的运动中,他们就期盼着这个日子。今天,终于远离了苦难和生命的威胁,看到了未来和希望,他们怎能不激动呢?

安顿好了我们之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始和大家一起搭建新的家园。依旧是老一套,自己打土块,自己砌墙,自己上梁,自己抹墙,小煤矿里,能人多的是。更何况,这儿有从天山一路流淌下来的开根河水呢。一个夏天过去,所有的流放者就住进了自己亲手盖起来的土块房子里。每个灵魂,都长舒一口气。也许,所有的人都一样,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算有了家,有了家才算有了根。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捡了个多大的便宜。大家给我们留下的,竟然是阿里玛里古城最中心的地带。因为在我们家的屋后一个大土堆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捡到色彩斑斓的陶片,还有在开根沟河的冲刷下,一个又一个重见天日的土陶罐。

有一年春天,村民王三多在犁地的时候,被地里的一道亮光刺痛了眼,他就走过去看个究竟。没想到这一低头他竟然看见了一个天大的惊喜,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有一坛金元宝在那里等着他。这对于王三多一家,对于整个阿力玛里来说,都可以算得上历史性的发现了。

接着就又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这个大土堆细细地寻找和挖掘,最后据说有专家宣布,这是当年中央帝国都城的王宫遗址。我们这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是多么的伟大。虽然我们差点被历史遗忘,可是老天却留给了我们最辉煌的福祉。

后来过了很多年,王三多还陶醉在金元宝的梦境里不愿意醒来。每到春天的时候,王三多不再去播种,而是低了头跟在闪亮的犁片后面,马禾木和刘小四看见了,也一门心思地跟在犁片后面,阿力玛里的其他村民见了,也怕自己失去了机会,一个个都低了头跟在犁片后面。那场面很是壮观。可是大家梦想的惊喜再也没有出现,只有偶尔被惊醒的几只大老鼠在人们的唾骂中仓皇而逃。

阿力玛里人却改不了低着头走路的习惯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全村(或者全城)的人都得了低头症,眼睛只盯着地里,看脚下一寸远的地方。这样过了没多久,阿力玛里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和生机。那些果树们,默默地站在风中,枝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个苹果。

这以后我就知道了关于阿力玛里的一切。我睡在我家的土房子里,一闭眼却总见满山遍野的蒙古武士簇拥着一个巨大的战车缓缓前行,那个红脸膛的大汗正在威严地演讲,随着他的胳膊挥舞,人们便热烈地欢呼。这时候一排大鸟从天上飞过,他皱了皱眉头,从背后取下弓箭,仰起头只那么随便一拉,便有一只大鸟一声不响地从空中扑棱棱地掉下来,其他的大鸟便惊叫着四散而逃。那只大鸟扑腾着掉下来的时候,翅膀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我惊异地醒来时,头上的汗水还停留在千年以前。

我就想象着成吉思汗的大军当年经过长途跋涉,越过浩瀚的戈壁荒漠之后看到这果实累累的人间仙境之后的惊喜和狂欢,就想象着鞍马劳顿的蒙古勇士们是怎样地享受着亚当和夏娃的缠绵。在苹果的气息里,阿力玛里日渐繁荣起来。

可也是这甜美的苹果使阿力玛里成为灾难的根源,杀戮和武力总是偷窥着美丽的女人和舒适的乐园,谁都想把美好据为己有,可贪婪和自私最终带来的是毁灭。苹果乐园在战争中走向衰败,甚至消失。

直到我的父辈们跟随着的红色的大旗从南泥湾来到这里,那些枯萎的苹果树才重新焕发生机。

当我知道这一切时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有多么的骄傲。我想,在这片土地上,我的父亲是可以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因为他们都是骑着马一路杀伐来到这里的。只不过,成吉思汗是为了扩大疆场,而我的父亲却是为了捍卫和平。

成吉思汗只是一路创造着辉煌,从一个城池杀向另一个城池。阿力玛力,只是其中的一个。

父亲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他的战刀化作了犁铧,他的战马拉起了一个时代。亚当和夏娃,再一次回到这苹果乐园。

阿力玛里的大地,便花红柳绿,人丁兴旺起来。

(注:阿力玛里,突厥语苹果城的意思。)

黑 哞

黑哞刚到我们家的时候,似乎很不习惯,它圆睁了两眼,东看看西瞅瞅,然后仰起头对着天哞哞地叫个不停,叫完了,就站在墙角想自己的心事,我去给它添草,它不理我。不理我也倒罢了,它还对我家院子里的鸡呀羊呀的统统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就有些看不惯,上去抓住笼头提起皮鞭狠狠地揍了它一顿。

那一年我十二岁,黑哞大概四个月大。

我没想到黑哞会对我的那顿下马威耿耿于怀。随后的几天里,只要是我一进后院的牲畜圈,它就停止了吃草,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随时提防着我,看上半天见我没有什么动作,它就会转过头去,轻蔑地打个响鼻,有时候甚至甩出一摊鼻涕,吓得我赶紧跳着躲开。我想这时候它的心里一定在偷偷地乐。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黑哞突然趁我们不注意,从圈里跑出来,一溜烟向着太阳方向跑去,好像太阳是它的亲爹亲娘一样。我张开胳膊我拦了一下,它竟然全然不顾,直对着我冲过来。它那眼神,恨恨地冒着红光,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想报那顿皮鞭之仇,心里一激灵,赶紧给它让开了去路。

没想到这一让可就苦了我和父亲。这家伙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撒开蹄子没命地跑去,我和父亲只好甩开两脚拼命地去追,这可是我们花了一百元钱买回来的一头小母牛,还指望她给我们窘迫的日子带来点起色呢!在当时,一百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没想到黑哞这么不讲信用,就因为我打过它一次就怀恨在心,背信弃义。我一边追,一边恨恨地想,等抓回来看我不再狠狠地给你一顿老鞭!

好在我和父亲熟悉地形,就在黑哞跑到了开根沟河边,对着哗哗的河水发愣的时候,我从另一个方向迂回到了河对岸。黑哞显然看见了我。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试着把蹄子踏进了河水里。从它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我想,看样子它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这让我很恼火,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让它的阴谋得逞。这时候父亲也试图和我来个合臂包围,只要抓住它脖子上的缰绳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当时心里一阵狂喜,心想,小家伙看你再狂,要知道俺爹可是老革命,是骑着马打过土匪的正宗骑兵呢!

可是黑哞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企图,干脆孤注一掷迅速跳进了河水里,从我和父亲的包围中突围出去。过了河,它就更有信心了,撒开蹄子开心地哞哞大叫着绝尘而去。这下可苦了我和父亲。两只脚和四个蹄子赛跑,难度可想而知。更何况,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追得仓促,没有带电筒,也没有来得及吃晚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是无法敌得过刚刚吃饱喝足体力充沛的黑哞。再加上正是秋天,一路上有很多才秋翻过的麦地,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像是黑哞设下的路障,影响了我们的速度。我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黑哞身后,一路追踪而去。

好在父亲虽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却因为有当年骑兵团战士的老底子在,身子骨还算硬朗,我也正是小老虎一样的年龄,这天晚上我们硬是跟着黑哞一口气跑了六七公里,直到它欢叫着跑进一个到处弥漫着玉米清香的村庄,我们才算到达目的地。

我们的到来首先惊动了村头放哨的狗,它先是看到了黑哞,想必是认识的原因,就一声不响地放它过去了。可是等我和父亲跟头把势地追到路口时,这家伙却突然从路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蹿出来,勇敢地追了上来。这是一条白色的大公狗,个头几乎和黑哞差不多高。我先是被它的突然出现吓得一愣神,很快我就反应过来,蹲下身子装作寻找石头的样子。我知道全世界的狗都一样害怕石头。这一招果然很灵,大白狗立即警惕地停止了攻击,扭头就往回跑。这下我算是放心了,看样子这畜生也就是个子大而已,智商和其他狗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我和父亲继续前进,毫不犹豫地进了村。我一站起来往前走大白狗立即又扭转身追了回来。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我和父亲且战且退,大白狗不依不饶地跟在我们身后。它的嚎叫凶狠而又胆怯,像是在给全村的狗们报信,盼望着他们的增援。听到了它的信号,哪个狗还好意思不来呢?这下村子里可就热闹起来。几乎全村的狗都纠集到一起,追赶着我和父亲这对不速之客,就像是在愤怒地声讨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它们的好梦。这样在狗们的一路纠缠中我们来到一个高高的农家大院。黑哞已经在深情地呼唤了。父亲买牛时来过,告诉我这是黑哞的老主人家。我们便停了下来,狗们也不敢贸然前进,而是站得远远地望着我们仰天干嚎。那声音已经没了先前的愤怒,像是骂大街的泼妇骂累了之后而又不甘心失败的情形。

听到黑哞的叫声,农家后院也很快有了回应,是一声更比一声高的牛哞,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黑哞的母亲。于是此起彼伏的牛哞声就在寂寞的村庄拖长了调子。母女俩的二重唱和狗们的“大合唱”很快惊醒了主人。当老两口提着煤油灯看到在院门口凄凉和急切地用蹄子刨着门的黑哞,随后又看到坐在石墩上喘着粗气的我们爷俩,简直惊呆了。

于是主人赶紧打开圈门先把黑哞放了进去。黑哞立即跑到一头和它一样闪着油亮毛色的黑牛跟前,迫不及待地跪在母亲的脚下大口吞咽着香甜的乳汁。那头黑母牛则开心地甩着尾巴,低下头亲热地舔着黑哞。

走,先让这小牛犊子吃个饱,让它们娘俩好好亲热亲热,你们父子俩也跑累了吧?到家里休息一会,喝点热水!见了父亲,主人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听说我们还没有吃饭,男主人立即叫老伴拉起了风箱,不一会就端出了一大盘白花花热腾腾的杠子馍,还有一大盘白菜粉条肉。我和父亲也真是饿了,就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可是一顿绝佳的美味,当我一口气吃下三个大馒头时,老大娘有些担心地提醒我:小伙子,慢慢吃,别急,喝口水。我这才觉得自己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听着父亲边吃边和主人家聊天。

后来等我们谢绝主人的热情留宿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我和父亲牵着黑哞,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后来黑哞果然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又一个小牛犊,我们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那一年正是分田到户的好光景开始的时候。

多少年之后,我还常常想起黑哞,想起那晚和父亲一起走过的路。那一路的奔跑,真是锻炼了我。

狗蛋的命运

在我的眼里,整个阿力玛里,就狗蛋一家有些来路不明。

虽然那时候大家都是清一色的蓝色工作服(本来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是黄军装,可是被管教的对象却没有这个资格了),但是狗蛋的爹娘混在人群里就像两颗土豆,或者像一颗土豆一棵白菜放进了装翡翠玛瑙的盒子里,那样的显眼,怎么看,都不协调。

现在想来,可能是气质的原因。那些牛鬼蛇神,都是有些深厚的历史渊源或者传奇故事的。比如那个眼镜像酒瓶盖一样厚实的黄三怪,就是留过洋会说三国语言的敌特分子;那个叫王麻子的,父亲跟着蒋介石跑到了台湾那个孤岛上还一直念念不忘反攻大陆,自然是要被监管起来防患于未然的;那个叫二流子的,母亲是上海最大的走资派的姨太太,虽然新中国成立后另嫁了人,可是二流子的出身却由不得己,无法更改了……凡此种种,那时候能流放到那个小煤窑的,皆非等闲之辈啊!可是狗蛋的爹娘算什么呢?狗蛋的爹娘仅仅是一对盲流。

盲流就是自己跑来的,盲目流动的意思。其实仅仅是盲流也就罢了,关键是狗蛋他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脑袋瓜子却很活,盲流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不说,还搞起了投机倒把的买卖,于是就有幸被发落到了那个小煤窑,跟着我父亲一起不见天日地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狗蛋的娘是从犯,也只好一起跟着来了。

可即使是劳改犯,也分三六九等,以后谁要再说过去老百姓不知道尊重知识分子我就跟他急,因为从小我就知道,“臭老九”比“盲流”有身份。记得有一次搞批斗,实在找不到人斗了,就把狗蛋爹娘揪上了台。可是批判什么呢?实在找不出什么“罪大恶极”的理由,有一个群众就拿着皮带抽狗蛋他爹,抽一句骂一句:人家黄三怪和王麻子是特务,二流子是国民党的狗崽子,可人家都有文化,你算什么玩意,也跑来凑什么热闹!可见,虽然那时候对“臭老九”痛打落水狗还要踩上一脚,但其实贫下中农们心里对有文化的人从内心深处是充满着仰慕嫉妒恨的。

也许是这种反差,也许是太多的苦难,让我牢牢记住了狗蛋一家。

狗蛋是我的同学,之所以以他作为我的标题主角,是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他现在还是清晰的,还继续在阿力玛里,在我们老家的屋后经营着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一亩三分地。

那个时代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妇女们都从工作岗位上回到了家里,没事干就拼命地生孩子,狗蛋的娘虽然是“异己”分子,可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一点也不含糊,于是就有了哆来咪发少拉西多一样排列的狗蛋的兄弟姐妹们。

孩子生下来就得起名啊,那时候好像大家都比着看谁家的孩子名字起得更贱,名字越贱越好养活,是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说法。因此狗蛋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的“贱名”便应运而生。我的记忆里,能和“蛋”组成的难听词几乎被他们家给用完了。什么狗蛋、孬蛋、黑蛋、臭蛋之类的统统没能幸免。当然,唯独坏蛋有些太泾渭分明,狗蛋的老子可能是狠狠心放弃了它。再就是狗蛋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因为是女孩子,也幸免于被冠之什么蛋之类的大名。

那个年代,生活没有方向,就像一条抛了锚的破船,任由它随波逐流,而灾难似乎也随时发生,那破船就时时面临着沉没的危险,但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对于中国人,习惯贫穷和灾难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于是我们在某一个早晨或者傍晚,就常常会听见某一家人哭天抢地的悲恸。而在这之前,大家都在平静地生活,就像在默默等待噩耗降临,虽然事先并没有任何先兆。当然,灾难来临的方式也绝不雷同,总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却又好像来的天经地义无法抗拒。人们便渐渐麻木了,习惯了生离死别的场面,顶破天会有人摇摇头满脸无奈地摇摇头:唉,好人不长命,坏人活万年啊!

狗蛋的一家,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了多舛的命运。

先是狗蛋的弟弟孬蛋,揭开了狗蛋一家悲惨命运的序幕。这孩子最后一个来到狗蛋家,倒第一个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天我趴在自家的窗户上,脖子都快扭歪了,两眼望得酸巴巴直流眼泪,好不容易才盼回了下井回来的爸爸妈妈。我噢的一声大叫,就像一只撒欢的小狗娃子从黑黢黢的屋子里蹿了出去。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我家屋后传来一阵杀猪似的号叫,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声音实在是惨得瘆人。仔细一听,是从狗蛋家传来的,女主角是狗蛋的妈。

不一会母亲就匆匆回来了,原来是狗蛋的小弟弟孬蛋出事了。那时候,大人们去上班,一般都是把孩子锁在家里。孬蛋也就刚刚学会走路,大概是睡觉醒来渴了,就在家里找水喝,找到了放在墙角装水的大铁桶,就踮起脚爬上去喝,不曾想却一个倒栽葱,掉进了水桶里,活活淹死了。

接着是狗蛋的哥哥黑蛋,家中的老大。那一年父母结束了被流放的日子,从没有一滴水的黄土旮旯回到了山清水秀的阿力玛里。大人们欢天喜地,我们小孩子自然也是像回到草原上的小羊羔,撒丫子蹦跶。从来没见过水渠的黑蛋就把水稀罕得不行,尤其是看见水渠里还有游来游去的小鱼,更是喜出望外。就在他逆流追随着一尾小鱼来到一个过水的涵洞下,小鱼摇摇尾巴过去了,他却因为身体太大,被卡在了涵洞里无法通过。黑蛋不得要领,不知道后退,而是拼命往里钻,结果水越漫越高,最后他被自己的身体挡住的水淹死了。这一年,他大概十五岁。

好在回到了阿力玛里不久,团场就拉开了包产到户的序幕,批斗大会再也不开了,人们的生活变得有了希望,狗蛋的父母也就慢慢从失去了儿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时候大伙都开始铆足了劲往地里洒汗珠子,恨不得立马从土里刨出金子来。可是狗蛋的爹却又不安心了,先是偷偷摸摸地从相邻的地方农村换来一点鸡蛋,趁天黑给说好的人家送去。后来看看没啥动静,狗蛋爹的单子就慢慢大了起来,开始大明大方地从事起老本行来。

狗蛋爹在老家的时候学过杀猪,真所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狗蛋爹可能是学艺不精,经他宰杀的猪,血总是放不尽,所以肉就是血乎啦叽的,让人看着不放心。再加上偶尔耍小聪明卖过几次老母猪肉,大家就对狗蛋爹失去了信任,他的猪肉自然就不好卖了。如此几番,狗蛋爹就更觉得失去了心劲。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牛车上,任由老牛自己满世界乱逛,走到哪个连队就在哪个连队吆喝几声,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顶风冒雨地在外面晃悠一天,肉也卖不了几斤。

没办法只好用剩下的肉剁碎了灌香肠。可是香肠依然做不好,甚至有些肉变质了还要灌进去,连里人路过狗蛋家,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怪味,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没办法,整个连队的人出门都躲着他家走。

狗蛋的母亲身体不好,大家都叫她“半条命”,她没法干地里的活,也没法帮狗蛋爹去卖肉,我的记忆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门前拿个锥子扎床板里的虱子。因为环境卫生不好,狗蛋家成了虱子跳蚤的天堂,孩子一个个被咬得满身红包,哭爹喊娘的。可是由于虱子太多,光是用锥子扎解决不了问题。没办法,晒被子、晒床板就成了蛋狗家最大的工程之一。大太阳暴晒之下,虱子们躲不住了,就从床板的缝隙和小洞里爬出来,狗蛋娘这时候眼疾手快,只听得叭叭的响声,一个个虱子臭虫就在手中粉身碎骨了。以至于最后一到冬天,狗蛋几兄妹最大的乐趣就是抓虱子。冬天的时候,一个抱着一个的头,那全神贯注的样子,让人想起峨眉山的猴子。记得有一次我去狗蛋家拿个东西,狗蛋娘很热情地请我坐,可是看着黑咕隆咚的屋里到处是油光发亮的脏衣服和散发着臭味的香肠,我哪里能坐得下去啊!在屋子里站了一会,我拿上东西就赶紧离开了。可即使是这样,回到家我就开始浑身发痒,第二天起了一身红疹子,抹了好多天氟轻松软膏也不见好转,后来实在没办法,父亲带我去师医院开了中药才慢慢治好。

20世纪80年代,由于好政策的来临,大家的日子都慢慢有了起色。可是狗蛋家由于劳力少,又不会经营,日子依旧过得窝窝囊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蛋狗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要说意外,唯一的一次也就是狗蛋掏黑八出了点事,好在有惊无险。我现在想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好像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团场的孩子有个好处,不管家里再穷,学是一定要上的。所以即使家里臭肉堆积如山,狗蛋一天到晚一样和我们一起背着军绿色的书包大老远地跑着去学校。别看狗蛋长得很木讷,而且腿短胳膊长,活像一只大猩猩,可是他有一个特殊的本领,就是掏鸟窝。再高大再滑溜的树,他往手心里吐两口口水,然后抱着树干,两腿一夹,赤溜赤溜就上去了。所以我们都喜欢和他一路上学放学。有一天中午,走到半道上,听到路旁的高压电线杆上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狗蛋一听内行地告诉我们:这是一窝小黑八,再不掏下来就要出窝起飞了。我们看着电线害怕地说:上面有高压线,会打死人的!可是狗蛋毫不畏惧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正当我们为他揪出一只尖叫的小鸟鼓掌的时候,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狗蛋哎呀一声双手丢开了水泥杆,身子悬在半空中,随着高压电线一上一下,我们吓得大哭起来。好在上下悬浮了几下,电线的吸力减弱了,狗蛋从高空中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堆沙子上,满嘴冒着白色的泡沫,就像刚开瓶的啤酒,丰富而恐怖。我们赶紧跑去找来连里的卫生员,才把狗蛋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20世纪90年代,大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可是狗蛋家依然没有多大起色,厄运却又不断来纠缠着他家。先是出嫁的大妹不堪家暴,喝了一瓶“敌敌畏”农药自杀了。接着弟弟臭蛋又得了癔症,一天到晚歪着个脖子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和连队里的小伙子打架。后来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连队据说是出去闯世界,就再也没有回来。

没几年,狗蛋的父母也都先后去世了,狗蛋一家就剩下姐弟四个。大姐嫁到了远方,一直过得不温不火,算是平平安安吧。妹妹的情况要差一些,嫁了个隔壁连队的青年,感情不和离了婚。回来不久,男人又得了病,中风瘫痪在床,妹子看着不忍心,又回去端屎端尿地伺候。那个之前生龙活虎动不动就动拳头的男人哭了好多场,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几次想要自杀都没有成功。

经过二三十年的改造,连队的戈壁滩变成了宝地,阿力玛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苹果城,狗蛋带着弟弟响应团场多元增收的号召,在果园里养鸡养鸭,很快也成了腰包鼓起来的一族。有一天狗蛋的外甥来报喜说,自己考上了大学。看在死去妹妹的情分上,一向抠门的狗蛋咬咬牙给了几百元路费,送走了外甥。没想到当晚老婆和狗蛋一场大战,第二天不辞而别,回了娘家。等到秋天该采摘苹果了,还不见老婆回来,狗蛋这才慌了神,去地方乡村的岳父岳母家寻找。没想到岳父岳母一听很惊奇,撕扯着狗蛋要人。

两手空空的狗蛋回到家才发现,这些年挣的钱都在老婆手里,究竟有多少都是一笔糊涂账。老婆这一跑,狗蛋一下子回到解放前,成了穷光蛋。这下整个阿力玛里都轰动了,传言说狗蛋的老婆卷走了几十万。男人们都开始捂紧了钱袋子,生怕落得个蛋狗一样的下场。

好在老天有眼,狗蛋埋头苦干了几年,蟠桃园连续获得大丰收,手里又有了几十万元的存款,一个当年从连队嫁出去的小媳妇,离了婚在外面晃悠了很多年,又回到了娘家。在热心人的撮合下,狗蛋终于又有了个温暖的家。

当我回老家看到狗蛋开着新买的越野车咧着嘴对我憨笑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这就是我的乡邻,不管经历多少波折,最终还是通过勤劳的双手过上了好日子。

我想,狗蛋的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也应该知足了。

新疆的味道

在那花园的香气中,在薰衣草和晚祷的气息中,在星期日的一片宁静中,她写信给我。

——(瑞典诗人)拉格克维斯特

记得新疆著名诗人沈苇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孜然的味道就是新疆的味道,也是古老西域的味道。这一点,我深以为然。可是今天我要说,除了孜然,还有薰衣草。薰衣草的味道,是现在新疆和未来新疆的味道。无论如何,今后新疆的名片上,是应该写上薰衣草的芳名。

不可否认,孜然在新疆人的生活里,有着根深蒂固的记忆和影响。可是薰衣草呢?历经半个甲子的耕耘,薰衣草,正在不断地浸润到新疆人甚至是世界上每个家庭的生活里。

孜然和薰衣草,就像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一个陶醉着人们的胃口,一个美丽着人们的青春。现代人的生活里,孜然和薰衣草,一个也不能少。从孜然到薰衣草,印证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社会的进步。毋庸置疑,孜然和薰衣草,将成为新疆的象征,新疆的味道,无时无刻不贯穿于人们的生活中。是否可以说,这一过程从一个侧面真实地记录了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来中国人民从温饱到小康的历史进程呢?

既然孜然已经被大师沈苇写得淋漓尽致了,今天我就集中笔墨好好说一说薰衣草吧。

追根溯源

“薰衣草”的名字非常古老,早在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的Theophrastus所著的《植物志》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她的芳名。不过因为时间的久远,现在已无从考证这个在地球上至少香了二千四百多年的芳香植物究竟是哪位中国人又在何时给她起的中文名字,但可肯定地说这个名字取得有根有据,因为薰衣草的学名“lavandula”,以及英文名“lavender”、法语“lavande”、意大利语“lavanda”的词根都来自于古拉丁语的“lavo”,即“洗物”之意,也就是说古时的人们将洗好的衣物用薰衣草来赋香,或放之于浴缸里洗浴。

薰衣草为唇形科的半灌木植物。高三十至五十厘米,基部多分枝,密生短柔毛,叶为线开或线状被针形,对生。轮伞花序,通常有六至十花,着生在茎顶端,成连续的穗状花序。花期为每年6至7月,果期为每年8至9月。花中含有芸香油0.8%(干花含油1.5%),精油主要成分为乙酸芳樟醇、丁酸芳樟醇及香豆素,用途很广泛。不过取名者也许没有想到,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用薰衣草给衣裳薰香了,从薰衣草中提取的芳香油是高级化妆品的宝贵原料,也用于陶瓷工业、医药制品等方面。此外它还具有消炎、防瘤、镇痛、利尿等作用。它还是维吾尔族医疗的常用药,可解表祛风、活血止痛。而更多的人迷恋薰衣草则是因为她传奇的色彩。每年的六七月份,你若是到新疆的伊犁河谷来,一定会被这儿大片大片紫色的海洋所震撼。相信在那奇异的清香里,所有看到这种景致的人都产生梦幻般的感觉。

过去,世界上最为有名的薰衣草种植地是日本北海道的富良野和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追溯起来,这两个因薰衣草而闻名世界的地方,普罗旺斯应该算是始祖。早在1937年,有一位名叫曾田政治的人(后成为日本曾田香料公司的创始人)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的山丘上,被沐浴着盛夏阳光的蓝紫色景色所感动,于是买了五公斤的薰衣草种子带到了日本,因为不知道种在哪里合适,就将种子分成几份,试种在冈山、长野、千叶、北海道,几年后在北海道的富良野取得了种植的成功。但之后的薰衣草并不一帆风顺,据富田忠雄先生(原富良野种植薰衣草的农民,后在20世纪90年代在法国获得薰衣草修道骑士称号)回忆道:由于战争缺食少粮,再加上品种选育技术的不发达薰衣草的发展一直受到限制,直到1961年在国家的支持下,成立了“北海道薰衣草技术者联合组织”,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进行品种改良技术的研究,通过连续不断地研究终于形成了早花(YOUTAI)、中花(OKAMURASAKI)和晚花(HANAMOIWA)三种优良品种,这些品种的诞生不但缓解了一次性大量集中收获带来的原料不能及时加工的问题,还使其精油含有率得到了大幅地提高,精油品质也得到了改善,薰衣草观光期也比过去拉长了三倍的时间。

意想不到的是1972年以后,随着合成化学的迅猛发展,许多单体化合物被不断合成成功,低成本的合成香料将天然香料打翻在地,薰衣草又一次被冷落了,那时几乎所有的富良野种植薰衣草的农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了薰衣草的种植,但当时还很年轻的富田先生却坚守薰衣草的信念,他相信薰衣草还有生存的希望,说服家人宁可忍冻挨饿也要在自己家的田地上保住薰衣草的最后一片阵地。十几年后正如富田先生所期望的那样,紫色的花海又回到了富良野。后来富田先生这段感人的故事被传为佳话,一直传到薰衣草的故乡——法国普罗旺斯,1990年普罗旺斯薰衣草故乡的人民将“薰衣草修道骑士”的荣誉称号给予了富田忠雄,以表达对这位忠诚的薰衣草的捍卫者的尊敬和爱戴。这使我不能不想到我所生活的伊犁,历史竟是如此相似,新疆兵团农四师的薰衣草种植户们也在市场的海洋里经历了和富良野花农同样的低潮,如今总算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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