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发表于报纸副刊的散文、随笔(以刊于海外,尚未结集的新作为主体)选编一个集子,不能不对主要发表园地作一回顾。
首先想到的,是旧金山一位已成故人的文友——敬爱的德蓉大姐(1942—2012)。从1993年开始,德蓉在旧金山发行量最大的《星岛日报》副刊开《自说自话》专栏。这位生于北京,青春时代嫁至香港,中年以后离婚,移民美国的普通女性,每星期刊登数篇千字文,内容无所不包:离婚后的心路,四个儿子的成长,自开小餐馆失败的糗事,闹市牛仔服店当售货员的趣闻——很快,她成为当地华人圈最红火的作家,在图书馆举办与读者的见面会,会场水泄不通,许多人站在门外。一位老年读者给报社写信:“五毛钱一份的《星岛日报》,其中《自说自话》值两毛五;换个说法,如果贵报天天登《自说自话》,我保证每天掏一块钱买报。”旧金山市内有一个名叫“德蓉之友”的团体,成员近百人,定期聚会,和德蓉面对面交流。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时代,这个现象发人深思。海外中国人每天阅读的中文报纸上的副刊,是寄托文化乡愁,纾解灵魂饥渴的主要园地之一。
在大陆和台湾生活多年,中年和晚年定居纽约的文学大师王鼎钧先生指出:“报纸令人出神忘我的是副刊。打开报纸,副刊在平面上坦然呈露。扫描全版,姹紫嫣红,尽在眼底,那感觉真好。还有,副刊不必从头读起,金边银角,全凭兴会,潇潇洒洒,那感觉真好。副刊的文章总是亲切平易,贴近日常生活,好像为你而写,好像你也可以写,那感觉真好。还有,副刊每天按时来到,停停当当,岁岁年年,有那种生生世世的情谊。”
如果副刊是餐厅,读者是食客,作者就是厨师。我的“厨艺”平平,且都是“家常菜”,但为副刊写稿的资格颇老。可以说,没有海外副刊,我连起码的水平也不具备。我1980年移民以后,是在全新环境中思考和书写的,因生活平庸而产生的对灵性的渴求,前辈的示范和教诲,一步步地使我成为独立的、全新的写手。
20世纪80年代初,我给纽约的《美洲华侨日报》投的稿件,是读了大量台湾现代诗以后学写的新诗。开始时,主编王渝的退稿信,我抄在日记本上,其中有一句:“你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写,会让粗疏破坏了一切。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不要说一段一句,乱、错、粗疏不得,连一个字都得好好斟酌。因为写诗时,文字不仅是工具,亦是目的了。”整整30个寒暑过去,2014年夏天,在纽约《侨报》举办的讲座上,我向在场的王渝大姐说:“您是我异国写作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对因诸多局限而进入不了主流文化的新移民而言,填补空虚的“有涯之生”的诸种活动中,写作算得上环保、节约、健康、安全的一种。居美30多年,我一直在写,先是新诗,然后是散文、随笔,也偶涉小说。20世纪90年代起,在旧金山《星岛日报》的名叫《阳光地带》的副刊开《假洋鬼子》专栏。到今天,千字小品文累计逾2500篇。香港的专栏作家戏称自己为“爬格子动物”,每日固守一个小方块,限期交稿。尽管易犯硬写、稀释、夸大、老套、肤浅、重复一类职业病,但文学不排除“手艺”的成分,20多年磨炼,自以为有以下进步:一是较为真诚。在接近“从心所欲”的年纪,所写都是实话、良心话。二是较为新鲜。所写都是自己所拥有的“新”——新的人生图景、新的感悟、新的意蕴。避开老生常谈,远离肤浅“鸡汤”。三是较为圆融。初写小品文时,仿效明清小品,刻意追求某种“范”,如今把端起来的身段放下,让“真我”自在呈现。
海外报章的副刊,一般有专职主编或编辑,他们为了扶持写作者,为海外中国人提供精神营养,慰藉读者与作者双方的文化乡愁,付出了无数心血,从而将报纸的“后花园”(王鼎钧先生对副刊的妙喻)料理得花团锦簇。作为长期的投稿者,永远感念他们的奉献。让我把他们的名字列出:20世纪80年代有《美洲华侨日报》副刊主编王渝、《中报》副刊主编曹又方,20世纪90年代有《世界日报》副刊主编田新彬、《侨报》副刊主编陈楚年、纽约《明报》副刊主编潘郁琦、洛杉矶《国际日报》副刊主编董桂茵,从新世纪开始至今有《世界日报》副刊主编吴婉茹、《侨报周末》纽约版《纽约客闲话》专版主编刘倩、《侨报》副刊《文学时代》主编颜菡、旧金山《明报》副刊《明坊》主编曾宁。
2015年岁暮于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