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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一切美

时代的低语:当代文学对话录 作者:傅小平 著


痴迷一切美

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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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家,国家一级编剧。出生于北京,自幼习画,曾上山下乡。1978年考入中央财政金融学院,1982年调入中央电视台电视剧中心。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海火》《敦煌遗梦》《天鹅》《羽蛇》等,中短篇小说集《迷幻花园》《双鱼星座》等,散文随笔集《世纪末风景》《莎乐美的七重纱》等,影视作品《德龄公主》《虎符传奇》等,美术作品集《华丽的沉默与孤寂的饶舌》。另著有五卷本《徐小斌文集》、八卷本《徐小斌小说精荟》、十四卷本《徐小斌经典书系》。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西、葡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发行。

▍作家内心究竟是龌龊丑恶还是干净美好,在性的描写上会一目了然

傅小平:相比你之前的创作,感觉新长篇《天鹅》有了很大的转变。比如总体上说,语言风格从浓艳转向素雅了;写作姿态由颠覆而趋建构了;就你在很多小说里都要处理的“爱情”这个主题而言,也似乎从“信”到“疑”,又回归到了“信”;等等。我好奇的是,你何以有这样的创作?这种变化又是怎么发生的?

徐小斌:其实你若是细读我所有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就会发现我的每一部都风格迥异。并非我有意颠覆,而是:我所写的每一部小说,其风格都是根据题材决定的。最初的长篇《海火》因为写的是大学,所以叙事风格有点学生味;《敦煌遗梦》写宗教故事,所以比较神秘;《羽蛇》写五代女人的心灵秘史,文字是我比较习惯的华丽句式;而《德龄公主》是历史小说,所以用了一种明清小说的手法,甚至有人说有些句式很有《红楼梦》的味道;《炼狱之花》是当代讽刺小说,因此用了当代年轻人的语言;而《天鹅》,我一开始就自我定位用白描式的朴素手法。

傅小平:实际上,这不仅体现在写作手法上,也体现在你对人物的角色定位上。你的小说人物,大多都有一种奇异性,他们一个个天赋异禀,像是落入凡间的精灵。而《天鹅》里的古薇和夏宁远,却是一对非常平凡的恋人。

徐小斌:没错。这部小说从写作手法到人物表现,我都想写得朴素。但实际上完成得并不好,在小说最后几章,又开始了我惯用的那种诗性的语言。

至于你说到的从“疑”到“信”的转变,那倒没有。那完全是文本的需要。早年我也写过真挚的爱情啊,譬如《河两岸是生命之树》,发表在1983年第5期《收获》头条,赚了不少读者的眼泪,当时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当然,那时是全民文学热时代,说明不了什么。不过至今还有人在找这篇小说,很多人重读依然飙泪,这点让我挺感动的。当然也有对爱情彻底否定的,譬如《别人》。

傅小平:以我的感觉,在当代写真爱特别困难。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正在持续不断地为爱情祛魅。即使有真爱在,让人们一谈论,就会被解构,就会变得非常世俗。所以,一般写到真爱,作家们会把故事背景回溯到古代,或者干脆让现代人穿越到古代,来一场不由你不叹服的生死之恋,而即使是以当下这个社会为背景来写真爱,也似乎严肃不得,而非得带上点王朔式的雅痞,才给人感觉合情合理。然而《天鹅》诠释的这个爱情故事,可以说是对爱情的一次认真而严肃的追问。如何让小说的叙述有说服力,对你的写作,或许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徐小斌:哈,写这个小说我有点顶风作案的意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小说说起来话长了,2003年“非典”时期,有真爱的个案。我在小说后记里也写了,最初的想法是来自一个真实的故事,“非典”时期曾经有一对恋人,男的疑似“非典”被隔离检查,女的冲破重重羁绊去看他,结果染上了“非典”,男的反而出了院。男的照顾女的,最后女的还是走了,男的悲痛欲绝。这个错位的真实故事让我心里一动。当时想,哦,原来中国也有可能会上演泰坦尼克式的爱情。那时就想写一个关于真爱的故事。

傅小平:灾难里发生的爱情故事,对你无疑是个很大的触动,马上就动笔写了吗?

徐小斌:没有。你知道双鱼座都特磨蹭,磨蹭到2005年我才动笔,写了六万多字就写不下去了。一个是音乐方面,我本来想偷懒,但是古典音乐这个东西,偷懒是完全行不通的,要花大力气才能走下去,而我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动力;另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当时社会的价值观、爱情观、婚姻观有了极大的改变:写真爱变得越来越难,稍微一不留神,就会假,或者矫情。

我很感慨于现在某些人的爱情观。他们不是在爱,而是在算计,以输赢成败论英雄,谁动真情谁就是输家。这类人不少,甚至有一批所谓精英都是如此。觉得自己很有生活智慧,譬如有些女性认为在爱情中运用手段获取男性青睐,然后让自己在与男人的关系上掌握主控地位,并从而获得更多的金钱财富是一件特牛的事。但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自我贬低和丧失尊严的行为。

可我深知,假如我正面写一个真爱的故事,对于整个社会已经改变了的爱情观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我就放下了。

傅小平:看你作品发表的序列,这中间其实你并没有闲着,而是穿插着写了社会讽刺小说《炼狱之花》,这部小说为你赢得了加拿大“第二届国际大雅风华语文学奖小说奖”。怎么想到回头来写《天鹅》?

徐小斌:2010年,我重读之前写好的六万多字,觉得依然有一点点能打动自己的东西,我就下决心报了音乐班。我下的更大的一个决心是:用个人化的青少年与整个世界的中老年对抗,哪怕真的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就像我写《炼狱之花》时决定不合时宜地充当《皇帝的新衣》里那个道破真相的小孩一样。

当然结果也并没有那么悲剧。与我之前的小说反应不同:之前总是小众喜欢,而这次喜欢的读者层面有了不同。有一些朋友竟然看哭了。这次去江西婺源,感触尤深,那里的三清女子研究会有些女生看过《天鹅》且反应强烈,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讲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此书我认为没有百分之百完成自己的初衷,所以是配不上这样的热情的。这绝非谦虚,我不是谦虚之人,我只是个愿意实话实说的人。

傅小平:我也实话实说吧,这也是我特别喜欢读的一部小说。《天鹅》里有一种古典的诗意,一种和谐的静美,体现了你很强的控制力。这一点在性描写上表现得特别突出。国内作家总体看不善于写性,不单写作技巧上缺失,究其因或许还有深层文化心理的影响。所以很多性描写要么失真,要么猥亵,读来尴尬。小说写的四十岁女作曲家古薇与二十九岁边防军战士夏宁远之间跨越年龄,异于常理的爱情故事,最考验分寸感的把握。你控制得很好,性描写给人感觉自然干净,直接而美。在这个问题上,你在写作过程当中是否有过特别的考量?

徐小斌:这个问题非常尖锐。

过去老说文如其人,后来又说文与人完全是两回事。

但是在写性这一方面,其实是最能看清作家本人的。也就是说,作家本人的内心究竟是龌龊丑恶还是干净美好,在性的描写上会一目了然。姐弟恋,非常容易给人留下不舒服的感觉。这里面就远不是技巧能掌控的问题了。

我不敢说我内心多么美,但至少是干净的。且我从小就对猥琐龌龊的人深恶痛绝,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我对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种穿透力。我甚至觉得猥琐伪善比大恶更加恶心,因为它比大恶更有欺骗性。

傅小平:赞同。眼下平庸的小时代里,大善大美、大奸大恶都不占主流,充塞社会的多是猥琐的美学,还有对猥琐的无比麻木。

徐小斌:回到主题,我早就发现,有些作家只是写了少许的性,便令人觉得恶心之致,而另一些作家,尽管大量写性,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干净和美好,譬如苏童。2011年我和他去哈佛讲学,面对提问,我就是这么说的。

的确很多姐弟恋都容易让人不舒服,譬如电影《钢琴别恋》。但是也有非常成功、非常令人震撼的姐弟恋,如《东方西方》这样的姐弟恋真的是光芒四射!!

而“非典”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是一场“未遂的泰坦尼克事件”,在这样的大灾难面前,古薇和夏宁远的爱情经受住了考验。特别是我写了,他们两个都是容易害羞的人——害羞,其实是一种可贵的纯真的品质。这样的姐弟恋,无疑是不令人反感的。

傅小平:很好的一个提醒。为爱情写爱情,哪怕是写地老天荒的爱情,也只是言情小说的套路。严肃写作有更高的要求,要通过爱情写透人性,还要写出深远的社会心理背景。在《天鹅》里,你对爱情做了自己的诠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题记里的那句话,爱情是人类一息尚存的神性。在你多年前写的小说《羽蛇》里,你也曾写道:爱情是神性在人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我想这里面是饱含了深意的。可以延伸开去的思考是,我们都知道爱情虽然幸福美好,但总是伴随着怀疑、焦虑,那是不是说,神性的深处,同样是阳光与阴影的交织?你怎么理解?

徐小斌:那倒不是。

我坚信远古时期有一个人神共生的时代,否则那些奇异的梦、那些无法解释的神秘的事情就不会存在。

我想或许在远古时代,灵长动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成为万物之灵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鸟兽森林花朵没什么两样,人可以和天地万物进行对话,进行神秘的感情交流,所谓自然界,就是神界。

傅小平:何以这么说?很多人讲万物有灵,那通常只是一种移情的说法,一种未经证实的,一种很主观的判断。

徐小斌:之所以如此说,是有道理的,当代科学家已经对大自然中存在的生物进行了一系列测试,最有趣的是,美国FBI的测谎仪专家巴克斯特,在1966年的早春,用测谎仪记录到了植物类似人类的高级情感活动,科学家们在随后开展的系列研究中,建立了一门新兴学科,叫作“植物心理学”——其实正是“万物皆有灵”的科学印证。

然而由于人类向神界索取得越来越多,终于背叛了神界,同时也被神所离弃。人类的每一次索取都造成神界的“报酬递减”,人取之于自然的越多,剩下的也就越少,人再也听不懂神界那些神秘的对话了,确切地说,人类的神性是被各种各样贪婪的欲望吞噬了,人类的翅膀,折断在自己的手中……

而爱情,也确实成了一息尚存的神性,之所以说它一息尚存,是由于它在物理学意义的时间上是极为短暂的,当然,哲学家和文学家可以说,那一瞬间即为永恒。

▍加法与减法,如同出世与入世的转换,随意转换,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傅小平:一般说来,写爱情需要做加法。作家们给爱情故事加上很多的负累、阻碍,男女主人公从七大姑八大姨种种社会关系的泥潭中,或者从三角恋、四角恋等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中挣脱而出,这样的爱情才会被赋予特别的华彩;而这加法加到极致,便如马尔克斯笔下《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半个多世纪的跨度,穷尽所有爱情的可能性。要我说,这是一部为爱情而写的“时间简史”。《天鹅》的叙述却走在相反的方向上,因为你做的是减法,且不说男女主人公牵涉的社会关系简而又简,他们对爱情的理解也是纯而又纯,这也迫使你的叙述不断往人物的内在深入掘进。以此看,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心理分析小说”。

徐小斌:刚才我提到的中篇《别人》,也是最简单的人物关系,只有他和她。那应当是一部真正的“恋爱心理分析小说”。

而那一部小说,就是彻底的对“爱情”的讽刺与嘲弄。“爱是一个枉费心机的企图”—— 萨特如是说。其实那样的小说,远比《天鹅》这种正面写爱情的小说好写。

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必须学会做减法,必须断舍离。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不再写《羽蛇》《双鱼星座》那种繁复华丽的小说了。加法与减法,如同出世与入世的转换,随意转换,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傅小平:我之所以强调“心理分析”,是因为你为男女主人公超越年龄界限的爱情,找到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也就是说,两个人之间的故事都可以从各自的成长经历中找到渊源。具体来讲,古薇接受夏宁远的追求,是因为他像极了她英年早逝的初恋男友Y,她和Y之间没能完成的爱情,在她和夏宁远之间得以圆满,而夏宁远爱上古薇,也是因为他童年的惨痛经历,他曾受到继母的性虐待,他的爱是缺失的。他爱古薇,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疗伤和治愈的过程。以此看,你写的更像是一个带有古典色彩的现代爱情故事。你也说道:这部小说是用现代性来诠释一个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情故事。在你自己的理解里,现代性是怎么体现的?

徐小斌:谢谢你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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