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新文学大系》与“五四”作家的文学定位
毫无疑问,赵家璧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至1936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以下简称《大系》)是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检阅。《大系》不仅是一部作品选集,同时还具备了文学史的特征。无论是在整体的构架上,还是在观点的权威性上,《大系》都对后来的文学史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一部“五四”时期的权威文学史料,《大系》的编选与出版曾深深影响了“五四”作家的文学定位。这种影响主要有三种途径:一是通过编选人员的组成直接造就“五四”文学权威,充当新文学的“立法者”;二是通过导言评价“五四”作家及其作品;三是通过编选作品的数目来体现对“五四”作家的评价高低。
一
为扩大影响,提高权威性,《大系》的策划者在编选人员的组成上煞费苦心。蔡元培作总序,全书共十卷,分别由胡适、郑振铎、茅盾、鲁迅、郑伯奇、周作人、郁达夫、朱自清、洪深、阿英编写。不难看出,《大系》的编选阵容是超强的,编选者的权威性不容置疑。他们既是“五四”文学的直接参与者,又是“五四”文学的“立法者”。实际上,这些编选者的权威地位在《大系》出版前已大多得到公认,而编选《大系》使他们的这种权威性进一步得到确认和强化。
由蔡元培作总序当是众望所归。作为“五四”时期的北大校长,其倡导的“兼容并包”方针使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摇篮,从而孕育了新文学。说他是新文学的保姆当不算错。在谈到新文学的产生背景时,蔡元培的确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胡适对于新文学之初的理论建设功不可没,因此编选《建设理论集》非他莫属。后来的文学史在谈到新文学的理论贡献时,对胡适也是大力肯定,尤其肯定他对白话文的倡导,对胡适在新诗、话剧等方面的首创之功也给予了高度评价(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期除外)。
作为文学研究会的资深编辑和著名文学评论家,郑振铎编选《文学论争集》当然没有多大疑问。郑振铎不仅参与了《大系》的编选工作,还为《大系》的编写出谋划策。他建议把理论部分分为《建设理论集》和《文学论争集》,并建议由胡适担任《建设理论集》的编写者。另外,郑振铎还帮助赵家璧邀请朱自清、周作人等参与《大系》的编写。后来的文学史对郑振铎的定位主要也是在编辑、文学评论和社会活动方面,变化不大。
茅盾负责编选《小说一集》。作为文学研究会的首席评论家,茅盾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他对《大系》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如确定《大系》的选稿年限,建议小说部分按社团分为三集,建议散文由郁达夫和周作人来编选,等等。作为“五四”时期的权威文学评论家,茅盾的文学定位在《大系》编选前已经确定。
鲁迅负责编选《小说二集》。作为“五四”时期的文学权威,鲁迅的加入是一个亮点。《大系》的策划者也认为,要想组建强大的阵营不能少了鲁迅。无论从创作成就,还是从当时的威望来看,鲁迅入选《大系》编选阵营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从《大系》编选之后的文学史来看,鲁迅的文学地位有逐渐上升之势。
郑伯奇负责编选《小说三集》。郑伯奇对《大系》功不可没,除编选工作外,他还参与了大量的事务性工作。从《大系》的酝酿策划到编者的安排邀请,他都付出了许多心血,尤其是帮助赵家璧成功说服鲁迅参与《大系》的编写。后来的文学史主要将郑伯奇定位为创造社作家,而对他的上述贡献提的不多。
周作人负责编选《散文一集》。作为“五四”散文大家,周作人编选《大系》也是无可非议的。他对新文学尤其是对小品文创作及理论的贡献有目共睹。在“五四”时期,周作人的声望不亚于鲁迅。可惜的是,这位权威由于后来的附逆而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郁达夫负责编选《散文二集》。作为“五四”时期创造社的代表作家,郁达夫的小说和散文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五四”大家的文学地位已基本确定。但在后来的很多文学史中,郁达夫的文学地位有所下降。这主要是因为学界对郁达夫身上不符合主流的方面颇多批判。直到20世纪80年代,郁达夫的文学地位才逐渐回升。
朱自清负责编选《诗集》。应当说,朱自清的加入有点意外。无论是从资历、人脉和交际圈,还是从当时的文学声望来看,朱自清都不大可能参与《大系》的编选。《诗集》的编选者原定郭沫若,但由于国民党的审查干预,只好临时换人,后由郑振铎推荐,决定由朱自清担任。因此,受到郑振铎邀请时,朱自清深感意外:“这回《新文学大系》的《诗选》会轮到我,实在出乎意外。”朱自清虽是郭沫若的替补,但其散文创作在当时已获得很大成功。在后来的文学史中,朱自清的文学地位(尤其在散文创作方面)一直得到较高的肯定。
洪深负责编选《戏剧集》。作为现代话剧的早期奠基人之一、哈佛大学戏剧专业毕业生,洪深参与《大系》的编选也是很自然的。洪深的理论功底相当深厚,但在创作方面略为逊色。“五四”时期的话剧创作在总体上不够景气,虽然曹禺、夏衍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创作势头强劲,但其作品不在编选范围内。
阿英负责编选《史料·索引》。阿英是著名的“五四”文学史料收藏家和研究家。他为《大系》各卷的编选提供了丰富的史料文献,因此也理所当然入选。
即使在今天看来,这一串名字的权威性仍相当明显。除了蔡元培应景式的总序外,其他编选者都直接参与了《大系》的具体工作。可以肯定,《大系》的成功是新文学权威与现代传媒共同作用的结果。《大系》的编写人员安排实际是对“五四”文学荣誉权的一次分配。借此,《大系》的编选者们不仅掌握了解释“五四”文学的话语权,也获得了文学上的权威地位。
二
《大系》对“五四”作家及其作品的评价主要是通过导言来完成的。《大系》的导言因宏观的视野、独到的点评和分析而备受学界关注。它不仅具有一般的导读功能,而且具有学术价值。编选者们个性迥异,他们对作家及其作品的评价各有千秋,有些甚至成为经典。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鲁迅、郁达夫和朱自清。
鲁迅是按社团来评价作家或作品的。其用语精当,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总貌。某些精辟之见更是不断被后来者所引用。在《小说二集·导言》中,鲁迅先后对新青年社作家、“新潮作家”“弥洒社”作家、“浅草社”作家、乡土作家、“莽原社”作家进行了中肯而独到的点评。
不同于鲁迅的点评,郁达夫在《散文二集·导言》中更侧重对名家的点评,主要是周氏兄弟、冰心和朱自清。郁达夫用其生花妙笔对以上作家一一进行点评,其用语之精辟、文笔之微妙少有人能比。
朱自清对诗人的评价很有特色,喜欢引用别人的话来加以评点。对于胡适的白话诗,他颇有微辞,但他引用别人的话来间接评价:“照周启明氏看法,这是古典主义的影响,却太晶莹透澈了,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对于“五四”时期风行一时的冰心小诗,朱自清不以为然,他仍然借他人的话来说:“梁实秋氏说在这些诗里‘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训者’。他称赞‘她的字句选择的谨严美丽’,只还嫌‘句法太近于散文的’。”而对于新月诗派的闻一多,他的评价就较为直接了:“《诗镌》里闻一多氏影响最大。徐志摩氏虽在努力于‘体制的输入与试验’,却只顾了自家,没有想到用理论来领导别人。闻氏才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徐氏说他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作者的影响。”对于徐志摩,他是肯定中有所保留:“他没有闻氏那样精密,但也没有他那样冷静。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朱自清对闻一多和徐志摩的评价直接影响了二人的文学定位。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文学史中对新月派诗人的定位都沿袭了这一评价。
此外,朱自清还有很多独到而简短的点评。他评周作人的《小河》“是新诗中第一首杰作”;谈到郭沫若的诗歌时说“泛神论和自我主义并存于郭君的诗中”;评价冯至的叙事诗是“堪称独步”。
三
《大系》主要以作品选集的方式出现,因此常常被研究者当作客观公正的权威史料。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罗岗所说:“《新文学大系》因为以选本的面貌出现,反而可能掩饰掉部分主观性和策略性。”《大系》的这种“主观性和策略性”不仅体现在编选人员的组成和导言中,还体现在对作家作品的选择上。对于“五四”作家来说,自己的作品能入选《大系》是荣幸的。而作品是否入选以及多少篇入选主要取决于编选者的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作家入选《大系》的作品数量代表了编选者对其评价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