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1隐公元年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2。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3,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4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5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6、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7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8,将自及。”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9聚10,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注释
1《左传》:又称《春秋左氏传》《左氏春秋》,相传为鲁国太史左丘明所作,后来又经过许多人的增补。2寤生:逆生。寤:通“牾”,逆,倒着。3雉:量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4参:同“三”。5厌:满足。6鄙:偏远的城镇。7事:侍候、侍奉。8无庸:意思是说不用除掉大叔。9完:修筑城池。10聚:积聚、粮草。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回妻子,名叫武姜。生下庄公和共叔段两个儿子。庄公出生时是难产,惊吓了姜氏,所以给他取名叫“寤生”,因此姜氏就厌恶他。姜氏偏爱共叔段,想立他做太子。多次向郑武公请求,武公不答应。
等到庄公做了郑国国君,姜氏又替共叔段向庄公请求把制地封给他。庄公说:“制,是一个险要的地方,东虢国的国君虢叔就死在那里。其他地方我都随便您挑选。”于是姜氏又请求以京邑做封地,庄公答应了,就让共叔段住在那里,人们称他为“京城太叔”。
郑国的大夫祭仲说:“分封的都城如果超过了三百方丈,便是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是:大城邑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城邑不超过五分之一;小城邑不超过九分之一。今天京城的城墙不合法度,不是先王的制度,恐怕对您不利。”庄公说:“姜氏想这样,我又怎么能躲避这种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有满足的时候?不如早点做安排,不要让他的势力滋长蔓延。蔓延开来,就难对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不能够除尽,何况是您那受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不义的事情做多了,必然会自取灭亡。你姑且等着瞧吧!”
不久,太叔命令原属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边邑从属于庄公,从属于自己。公子吕说:“我们的国家受不了这种从属两个主人的情况,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如果把郑国交给太叔,就请您允许我侍奉他;如果不给太叔,就请您除掉他,不要让郑国的老百姓产生二心。”庄公说:“不用除掉他,他将会自及于祸,自作自受的。”
太叔又把原来两属的边邑收归自己所有,而且扩展到了廪延。子封说:“可以行动了!如果他的领地扩大了,将会得到更多人的归附。”庄公说:“他既对国君不义,又对兄长不亲,地方占得再大也必然失败。”
太叔积极地修筑城墙,集中民力、粮草,修整并制造盔甲、武器,编组步兵和战车,准备偷袭郑国。姜夫人也准备作为内应,替他打开城门。庄公获悉太叔偷袭郑国的日期,便说:“可以动手了!”命令子封率领两百辆战车去讨伐京城。京城的人反叛了太叔段。太叔逃到了鄢。庄公又追到鄢去讨伐他。五月二十三日那天,太叔便逃到共国去了。
《春秋》上记载说:“郑伯克段于鄢。”因为太叔段的所作所为不像做弟弟的样子,所以不称“弟”。兄弟俩像是两国国君一样争斗,所以说是“克”。而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没尽到兄长的教育责任,姑息他弟弟的恶行,也表明庄公本来就有杀弟弟的意图。不说逃亡,是难以言说啊。
于是,郑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见面。”可是,不久他又后悔了。颍考叔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听到了这件事,便去给庄公进献礼品。庄公赐给他饭食,他吃饭时故意把肉留下。庄公问他缘故,他回答说:“我家中有母亲,小人孝敬的食物她都吃过了,就是没尝过君王赐给的美味,请您允许我把肉带回去孝敬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食物,唯独我没有!”颍考叔说:“请问您这话怎么说?”庄公向他说明了缘故,并且告诉他自己很后悔。颍考叔回答说:“您又何必为这事而烦恼呢?如果挖地见到了泉水,再打一条隧道在里面与您母亲相见。又有谁说这样做不对呢?”庄公照他的话做了。庄公走进地道时赋诗说:“大隧道里面,母子相见,是多么快乐啊!”姜氏走出地道时赋诗说:“大隧道外面,母子相见,是多么舒畅啊!”于是母子又像以前一样融洽了。
君子说:颍考叔,是真正的孝子。爱自己的母亲,还影响到庄公。《诗经》上说:“孝子的孝道没有穷尽,永远能感化同类的人。”大概说的就是像颍考叔这样的人吧。
※评析
常言道:一母生二子,必有厚薄。春秋时代的郑国王后武姜,对庄公和共叔段二子有爱恶之偏见,导致兄弟之间的权力之争,感情破裂。庄公对共叔段姑息放纵,然后乘时而动用兵机,追杀而想置之于死地。为了权势,为了利益,为了一己私心,他们置亲情于不顾而展开了残酷的战争。文章通过这件事,把姜氏的偏私任性、共叔段的野心勃勃、郑庄公的阴险狡诈,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情感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试想,如果每个人都多为对方着想一些,那么不就可以得到比金钱、荣誉、地位更可贵的东西吗?这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石蜡谏宠州吁
《左传》隐公三年
※原文
卫1庄公娶于齐东宫2得臣3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蚤死。其娣4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5之子也。有宠而好兵6,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7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8者,鲜9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10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11?”弗听。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注释
1卫,国名。2东宫:太子所住的宫室,故也称太子为东宫。3得臣:齐太子名。4娣:古代诸侯嫁女,妹妹常常随嫁,称为娣。5嬖(bì)人:地位低下而受宠的婢亲。6好兵:喜欢玩弄武器。7阶:阶梯,引申为导引、酿成。8眕(zhěn):克制,安定。9鲜:少。10加:欺凌、侵犯。11无乃不可乎:恐怕不可以吧。
※译文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名叫庄姜。生得美丽,但没有为庄公生下生儿子。卫国人因此替她作了《硕人》这首诗。卫庄公又在陈国娶了一个妻子,叫厉妫,生了孝伯,很早就死了。厉妫的妹妹戴妫生了桓公,庄姜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
公子州吁,是庄公宠妾所生的儿子。他得到庄公的宠爱,而且喜欢玩弄兵器,庄公却不禁止,庄姜则很讨厌他。
卫国大夫石碏劝谏庄公说:“我听说一个人喜爱自己的儿子,就应当用正道来教育他,不要使他步入邪路。骄傲、奢侈、无度、放荡,这是走向邪路的开始。这四种恶习的产生,都是由于宠爱和赏赐太过分。如果要立州吁做太子,那就要定下来;如果还没有定下来,就会使他酿成祸乱。受宠爱而不骄傲,骄傲又能安于地位下降,地位下降而又不怨恨,怨恨又能自安自重的人,是很少有的啊。况且,低贱的妨害高贵的,年少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人挑拨旧人,弱小的压着强大的,淫乱的破坏道义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六种逆礼。国君制命为义,臣下奉行君令,父亲疼爱儿子,儿子孝顺父亲,兄长爱护弟弟,弟弟敬重兄长,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六种顺礼。离开顺礼而效法逆礼,这是使祸害加速到来的原因。作为国君应该尽力去掉祸害,现在却加速祸害的到来,这样做恐怕不可以吧!”庄公不听劝谏。
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交往密切,石碏的禁止却不起作用。到了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还乡了。
※评析
“宠”字是此篇贯通始终的总纲和主题。自古子不可宠,宠子必骄,骄必“速祸”也。石碏看到了这一点,并且提出了以“义方”为教子之法,以“六顺”为绝患之本。无奈庄公刚愎自用,贻祸于后代,确实是遗憾。
自古以来,父母爱自己的孩子都是人之常情,但是过分的溺爱则容易使孩子走上歧途,毁掉他们的一生。庄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对孩子的爱不能是过分的爱,爱要朝培养他们成才的方向发展。
曹刿论战
《左传》庄公十年
※原文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1谋之,又何间焉?”
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2,弗敢专3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4玉帛,弗敢加5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6,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7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刿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8,故逐之。”
※注释
1肉食者:指居高位享厚禄的大官。2所安:养生之物。3专:独享。4牺牲:祭祀用的牛、羊、猪。5加:虚夸。6孚:信用,指被信任。7忠之属:尽心办事的表现。8靡:倒下。
※译文
鲁庄公十年的春天,齐国军队攻打鲁国,鲁庄公准备应战。曹刿请求觐见庄公。他的同乡人说:“大官们自有办法,你又何必参与呢?”曹刿说:“大官们大都眼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觐见庄公。他问庄公:“您凭什么条件应战?”庄公说:“衣食之类的养生物品,不敢独自享用,一定把它分给别人。”曹刿说:“这种小恩小惠并没有遍及全国,老百姓是不会顺从您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牛、羊、猪和宝玉、丝绸,不敢虚报,一定以诚心去祭神。”曹刿说:“小小的诚心还不能取得神灵的信任,神灵不会保佑您的。”庄公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虽然不能一一彻底查清,但一定要按实情处理。”曹刿答道:“这是为老百姓尽心办事的表现,可以凭这些去应战。作战时请让我跟您去。”
庄公和他同坐一辆战车,两军在长勺交战。刚开战,庄公就要下命令击鼓进兵。曹刿说:“不行。”齐军擂过第三次鼓后,曹刿说:“可以了。”齐军大败而逃,庄公正要命令军队乘胜追击,曹刿说:“不行。”他跳下车察看齐军的车轮痕迹,又登上车前横木去观望齐军败退情况,才说:“可以了。”庄公就下令追击齐军。
打了胜仗后,庄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指挥。曹刿回答道:“打仗全靠战士们的勇气。第一次擂鼓,战士勇气大振;第二次擂鼓,勇气衰退;第三次擂鼓,勇气就彻底耗尽。敌军勇气耗尽时,我军勇气正旺盛,因此打败了齐军。然而像齐国这样的强国难以估计,所以我怕前面有伏兵。经过观察,我看到他们的车辙混乱,旗帜已倒下,知道他们真是大败,因此才追击他们。”
※评析
本文记叙了鲁国以弱胜强的长勺之战。面对强大的齐国的进攻,弱小的鲁国运用曹刿的战略战胜了齐国。战争的胜利显示了曹刿的政治远见和战争指挥才能。
这则故事虽然简短,但是很清晰地向世人揭示了目光远大、深谋远虑的人可以掌握局势、扭转乾坤的道理。世界上存在的事情都是有规律的,但并不是不能改变的,只要我们把事情分析透彻,寻找突破口,就可以运筹帷幄,掌握事情的发展脉络。
宫之奇谏假道
《左传》僖公五年
※原文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2车3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4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5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6,曰:“虞不腊7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8。”冬,晋灭虢。师还,馆9于虞,遂袭虞,灭之,执10虞公。
※注释
1“晋侯”一句:鲁僖公二年晋曾向虞借道伐虢,灭下阳。晋侯:晋献公。复:又。假:借。2辅:通“酺”,面颊。3车:牙床骨。4据:依据,依附。5冯:同“凭”。6行:去,离开虞国。7腊:年终的大祭,这时放纵官民饮酒作乐。8“晋不”一句:晋将用灭虢的军队来灭虞,不需再起兵了。更:再。举:起兵。9馆:驻扎,住。10执:很轻易地捉住。
※译文
晋献公再次向虞国借道去讨伐虢国。宫之奇向虞公劝谏说:“虢国是虞国的屏障。如果虢国灭亡了,那么我们虞国也就会跟着灭亡。不能够打开关门让晋国的军队进入国境,不可以忽视外部的敌人。借道一次给它就已经太过分了,难道要借第二次吗?俗话说:面颊和牙床互相依托,没了嘴唇,牙齿就会挨冻。这说的正是我国和虢国之间的关系啊。”
虞公说:“晋君和我是同宗族,他怎么会害我呢?”宫之奇回答说:“太伯和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由于不从父命出走,所以没有继承王位。虢仲和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他们做文王的辅政大臣,对周王室立有功勋。记载他们功劳的典册还保存在盟府里。如今晋国连虢国都要消灭掉,又怎么会顾惜虞国呢?再说虞国能比晋献公的祖兄弟更亲吗?晋侯对他们关怀爱护吗?桓、庄两族有什么罪过呢?竟惨遭杀戮。晋侯难道不是欺人太甚了吗?亲戚因为恩宠而威胁到了晋侯的地位,尚且要杀害他们,何况是对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鬼神的物品丰盛而且干净,神灵一定会保佑我的。”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并不随意亲近人,而只保佑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上说:‘上天没有偏爱,只帮助有德之人。’又说:‘黍稷这类祭品并不能扩散很远的香气,只有美德才能香飘万里,为鬼神所享受。’又说:‘人民的祭品虽然相同,但只有那些有德之人献上的祭品鬼神才会享受。’这样看来,如果没有美德,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祭品再丰盛再干净,鬼神也不会享用。神灵所依凭的,就在于德行。如果晋攻占了虞国,修德明行,再把丰洁的祭品献给鬼神,那么鬼神还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宫之奇的规劝,答应了晋国使者借道的要求。宫之奇便带领他的族人离开虞国。他说:“等不到腊祭那一天,虞国就已灭亡了。晋国灭虞就在这次军事行动中,用不着再出兵了。”
这年冬天,晋灭掉了虢国。晋国回师时,驻留在虞国。于是乘机袭击虞国并一举消灭了它,而且很轻松地就捉住了虞公。
※评析
晋国再次向虞国借道讨伐虢国,其用心实在险恶。虞大夫宫之奇识破了晋的阴谋,于是向虞公慷慨陈词,极言道不可借;否则“唇亡齿寒”,虞将步虢之后尘。而糊涂的虞公却迷信宗族关系和神权,不听忠言,最后国破家亡,只为天下人留下“虞公之不可谏”的笑柄。
所以处理每一件事情,都不能独断专行,要听取各方意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你看到的只是事情的一方面,而事情的发展可能跟你预期的会有很大的差别,这样就需要听取他人的意见。做事情,要善于听取他人的劝告,认真地分析问题,这样才不会因为一时的疏忽而酿成大错。
子鱼论战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原文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1将战。大司马固2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及楚人战于泓3。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4济5,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6,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勍7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8及9胡10,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耇1112服13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14可也。”
※注释
1宋公:宋襄公,名兹父。2大司马固:指子鱼,即宋庄公之孙公孙固。司马是统率军队的高级长官。3泓:宋国水名。4既:已经。5济:渡河。6亡国之余:宋是商的后代,所以宋襄公这么说。7勍:同“劲”,勍敌即“劲敌”。8虽:即使。9及:到达。10胡:大,指年纪大。11耇(gǒu):寿。胡耇,指很老的人。12则如:何如。13服:屈服,投降。14儳(chān):不整齐。这里指没有摆成阵势的意思。
※译文
楚国的军队攻打宋国来解救郑国。宋襄公准备和楚国交战。大司马公孙固规劝说:“上天抛弃我们商朝已经很久了,您想复兴它,上天是不会赦免您的。”宋襄公不听他的劝告。
宋襄公和楚军在泓水展开战斗。宋军已经摆好了阵势,而楚军还没有完全渡过泓水。司马说:“他们的兵多,我们的兵少,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渡过泓水,请您下令向他们进攻。”宋襄公说:“不行。”楚军渡过泓水之后尚未摆好阵势,司马又请求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军摆好阵势后向宋军发动进攻,宋军被打得一败涂地,宋襄公的大腿受了伤,左右亲军也被全部消灭。
宋国人都怪罪宋襄公。襄公辩解说:“君子不杀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年老的人。古代行军作战,不在险隘处阻击敌人。我虽然是已灭亡了的殷商后代,但也能够做到不向没有摆好阵势的敌军发动进攻。”
子鱼说:“您不懂什么是战争。强大的敌人,暂时陷在险隘的地方而没能摆好阵势,这是上天帮助我们啊。乘着他们处于险阻而向他们发动进攻,难道不可以吗?就这样还担心不能获胜呢。何况如今那些强大的国家,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年纪很大的人,捉住了也要取他们的性命,何况是那些头发斑白的人呢?让人民明白耻辱,教导他们要勇敢作战,这是为了杀伤敌人。敌人受伤还没有死,怎么能不再次击杀他们呢?如果不想再次击杀那些受伤的敌人,就不如一开始就不杀伤他们;如果怜惜那些头发斑白的敌人,那就不如向他们投降。军队应该凭借一切有利的时机作战,鸣锣击鼓是用来鼓舞士气的。既然军队要凭借有利的时机行动,那么趁敌人遇到险阻时进攻是可以的。金鼓雄壮的声音可以鼓舞士兵的斗志,那么击鼓进攻那些还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评析
宋襄公不自量力,竟以中原霸主自居,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和国力强盛、窥伺霸主地位已久的楚国发生尖锐的冲突,终于导致了楚宋泓水之战。宋襄公在战争中,摆出一副长者风度,以显示自己是仁义之师。结果坐失战机,被楚人打得落花流水,受伤而逃。子鱼论战一段,一针见血地指出战争就是要利用敌人的弱势,乘势杀敌,决不能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这次战争的失败,终要归罪于自称仁义之师的宋襄公。他根本不懂在竞争中抓住时机的重要性。在竞争中,要懂得利用有利时机向对手出击,攻其不备,这样才有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现实生活中,我们也时常与外界有竞争,要想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就应该抓住机会,争取最后的胜利;而不是处处显示风度、风范,否则将和成功失之交臂。
介之推不言禄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原文
晋侯1赏从亡者2,介之推3不言禄4;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5之子九人,唯君6在矣。惠、怀7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8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9亦求之?以死谁怼10?”对曰:“尤11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12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13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14隐。”遂隐而死15。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16吾过,且旌17善人。”
※注释
1晋侯:晋文公重耳。2从亡者:跟随文公一起流亡的人,如孤偃、赵衰等人。3介之推:晋贵族,曾随重耳流亡国外。4禄:薪水。5献公:晋文公的父亲。6君:指晋文公。7惠、怀:惠,晋惠公。怀,晋怀公。惠公是文公的弟弟,怀公是惠公的儿子。8二三子:相当于现在讲的“那几位”,指跟从文公逃亡的人。9盍:何不。10怼:怨恨。11尤:过失。12文:修饰,此处有“表白”之意。13显:显达。14偕:俱。15遂隐而死:指晋文公因寻找不到隐居在山里的介之推,就放火焚山,想借此让介之推出来,谁知介之推宁死也不出山,焚身于火海之中。16志:记。17旌:表扬。
※译文
晋文公赏赐跟他一起流亡的人。介之推没有说自己有功劳应该享受俸禄,因此高官厚禄也没有他的份。
介之推说:“献公有九个儿子,现在只有君侯(指晋文公重耳)还活着。惠公、怀公不亲爱臣民,因此国外的诸侯、国内的人民都抛弃了他们。上天并没有灭绝晋国的意图,因此晋国必定会有新一代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君侯又是谁呢?这实在是上天的安排,但那些人却认为这是他们的功劳,这难道不是太荒唐了吗?偷别人的钱财,尚且称为盗贼;何况是把上天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功劳呢?臣下把他们这种勾当看作是正当的,君上对他们的这种奸恶行径加以赏赐,上下互相欺骗,我实在难以和他们相处共事啊!”他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要求赏赐呢,要不死了又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我把他们这种行为当作罪过,现在却让我去效仿他们,那罪过就更加严重了!况且我既然说了怨恨的话,就不会再要他赏赐的俸禄了。”他母亲说:“那么也让国君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回答说:“言语,是自身思想的表白,我要隐居了,还用得着表白吗?这是想求得显达啊。”他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做吗?如果能,我和你一起隐居。”于是隐居至死。
晋文公派人找介之推没找到,就把绵上之田作为介之推的封地,说:“用这种做法来记下我的过错,并且用来表彰他这个善良的人。”
※评析
介之推追随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即使无功,其耿耿忠心,难道不值得嘉奖?可是介之推认为重耳最终回国执政完全是由于天命而不在人事,因此当晋文公赏赐随从流亡的人时,他认为这是“上下相蒙”,不但没有去争求利禄,反而和母亲一道归隐。介之推的天命观是荒谬的,但他这种不追逐名利、超脱物欲的处世态度,却也是让人们敬佩的。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有几人能有介之推这样的思想?超然物外,把一切名利欣然抛弃而归隐山间。他虽然没有大多封建隐士的反抗精神,但是不被名利所左右的思想却值得我们每个人去学习和借鉴。
烛之武退秦师
《左传》僖公三十年
※原文
晋侯1、秦伯2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3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
佚之狐4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郑亡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5远6,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7邻8?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9,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10,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11之,不仁;失其所与12,不知13;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注释
1晋侯:晋文公。2秦伯:秦穆公。3贰:有二心,这里是依附的意思。4佚之狐:郑大夫。5鄙:边疆,这里作动词用。6远:偏远的地方(指郑国)。7陪:增厚,增强。8邻:指晋国。9东道主:东方道路上招待宿食的主人。因为郑在秦的东边,所以这么说。10说(yuè):同“悦”。11敝:败坏、损害。12所与:同盟者,指秦国。13知:同“智”。
※译文
晋文公、秦穆公率军围攻郑国,因为郑文公曾经对晋文公无礼,而且怀有二心,背晋助楚。晋军进驻函陵,秦军进驻氾南。
佚之狐对郑文公说:“国家很危险了,如果让烛之武去拜见秦穆公,那么秦国的军队一定会撤退。”郑文公便听从了他建议。烛之武却推辞说:“我年轻力强的时候,尚且比不上别人;如今年纪大了,更加办不了事了。”郑文公说:“我不能及早重用您,到了危急的关头才来求您,这是我的过错。但如果郑国灭亡了,对您也不利啊!”于是烛之武便答应了他。
深夜,烛之武用绳子缚住自己,从城上吊了下来,觐见秦穆公。烛之武说:“秦晋两国围攻郑国,郑国人知道自己就要灭亡了。如果郑国的灭亡对您有好处,哪敢来麻烦您?可是越过他国把遥远的地方作为自己的边境,您一定知道其中的困难。怎能用灭亡郑国来增强邻国的实力呢?邻国实力的增强,就是秦国实力的削弱啊。如果您放弃攻打郑国,并把它作为东方道路上为秦国准备食宿的主人,贵国的使者来往经过这里,也能供应他们缺乏的东西,这对您也没有什么害处。再说,您曾经帮助过晋惠公回国即位,他答应把焦、瑕两地送给您作为酬谢,可是他早晨刚渡过黄河,傍晚就修筑工事来防备您,这您是知道的。晋国怎么会满足呢?等到晋国东面的疆土扩展到郑国,那么必定会扩张他们西部的边疆。如果不损害秦国,那他又从哪里获得土地呢?损害秦国来使晋国受益,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
秦穆公非常高兴,于是和郑人结成联盟。让杞子、逢孙、杨孙守卫郑国,自己率军回国去了。子犯请求出兵袭击秦军。晋文公说:“不行!如果没有秦国国君的帮助,我也不会有今天。得过人家的帮助却要损害人家,这是不仁义的;失掉自己的同盟者,这是不明智的;用冲突混乱来代替联盟,这是没有勇气的体现。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晋军也撤离了郑国。
※评析
在秦晋两国兵临城下、千钧一发之际,郑国老臣烛之武赤胆忠心,只身深入虎穴,对秦穆公剖析陈词,有力地证明灭亡郑国对秦不但没有丝毫益处,反而会增强晋国这个潜在对手的实力,只有保存郑国,秦才能得到好处。这样就达到了分化、瓦解敌军的目的,并使秦郑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从而使郑国转危为安。
烛之武的精神值得我们借鉴,他为了国家利益毅然深入最危险的境地。他大公无私的品格是我们每一个人学习的榜样。同时,他分析问题透彻精辟,解决方法得当,使国家免去了一场大灾难,保护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蹇叔哭师
《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原文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1,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2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3。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4,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5,尔墓之木拱6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注释
1管:钥匙。2远主:指郑国,因为秦和郑之间还隔着晋国。3悖心:叛乱的情绪。4孟子:即孟明。“子”是古代对男子的美称。5中寿:六七十岁。6拱:两手合抱。
※译文
杞子从郑国派人报告秦穆公说:“郑国叫我掌管都城北门的钥匙,如果您秘密派军队来偷袭,可以夺得郑国。”秦穆公听说这件事就来征询蹇叔的意见。蹇叔说:“让军队辛辛苦苦去偷袭远方的国家,我从没听说过。军队到达郑国时必定累得精疲力竭,远方的郑国却早已有所准备,这恐怕不行吧?我们的军事行动,郑国一定会知道。秦军旅途劳顿却毫无所得,士兵会产生叛乱的情绪。再说,军队长征千里,还有谁不知道呢?”
秦穆公没有听从蹇叔的意见。他召集孟明、西乞和白乙三员大将,叫他们从东门出兵。蹇叔哭着说:“孟明啊!我看见军队出征,却见不到他们回来了!”秦穆公派人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活到六七十岁就死了的话,现在你坟墓上的树也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蹇叔的儿子也参加了这支军队。蹇叔哭着送他,说:“晋国的军队一定会在崤山狙击我军,崤有两座大山:那南边的大山是夏王皋的坟墓;那北边的大山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你们必定会死在两山之间,我就到那里去收你的尸骨!”秦国的军队就向东进发了。
※评析
秦国虽从氾南撤军,但仍企图把势力扩张到东方,因而就必然要攫取郑国做它的军事据点。秦穆公精明练达,但野心勃勃,利令智昏,不考虑实际情况,结果可想而知。蹇叔两“哭”既说明他作为秦国元老透彻分析形势的能力,也表明了他的拳拳爱国心,同时还预示着秦师必败的下场。
作为一代君王的秦穆公一意孤行,不听规劝,终将使自己走入万劫不复之地。什么人都是如此,如果只是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而置他人的看法于不顾,终将受到失败或更严重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