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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湘行记

慢慢,走走又停停:沈从文的旅行 作者:沈从文


新湘行记
——张八寨二十分钟

汽车停到张八寨,约有二十分钟耽搁,来去车辆才渡河完毕。溪水流到这里后,被四围群山约束成个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直径约半里样子。正当深冬水落时,边沿许多部分都露出一堆堆石头,被阳光雨露漂得白白的,中心满潭绿水,清莹澄澈,反映着一碧群峰倒影,还是异常美丽。特别是山上的松杉竹木,挺秀争绿,在冬日淡淡阳光下,更加形成一种不易形容的清寂。汽车得从一个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只方舟渡过,码头如一个畚箕形,显然是后来人设计,因此和自然环境不十分谐和。潭上游一点,还有个老渡口,尚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个掌渡船的拉动横贯潭中的水面竹缆索,从容来回渡人。这种摆渡画面,保留在我记忆中不下百十种。如照风景画习惯,必然作成“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姿势,搁在靠西一边白石滩头,才像符合自然本色。因为不知多少年来,经常都是那么搁下,无事可为,镇日长闲,和万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阳光下沉睡!但是这个沉睡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渡口终日不断有满载各种物资吼着叫着的各式货车,开上方舟过渡。此外还有载客的班车,车上坐着新闻记者,电影摄影师,音乐、歌舞、文物调查工作者,画师,医生……以及近乎挑牙虫卖膏的,陆续来去。近来因开放农村副业物资交流,附近二十里乡村赴乡场和到州上做小买卖的人,也日益增多。小渡船就终日在潭中来回,盘载人货,没有个休息时。这个觉醒是全面的。八十二岁的探矿工程师丘老先生,带上一群年轻小伙子,还正在湘西自治州所属各县爬山越岭,预备用槌子把有矿藏的山头一一敲醒。许多在地下沉睡千万年的煤、铁、磷、汞,也已经有了一部分被唤醒转来。

小船渡口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苍崖壁,西边有个裸露着大片石头的平滩,平滩尽头到处点缀一簇簇枯树。其时几个赶乡场的男女农民,肩上背上挑负着箩箩筐筐,正沿着悬崖下脚近水小路走向渡头。渡船上有个梳双辫女孩子,攀动缆索,接送另外一批人由西往东。渡头边水草间,有大群白鸭子在水中自得其乐的游泳。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崖顶上有一列过百年的大树,大致还是照本地旧风俗当成“风水树”保留下来的。这些树木阅历多,经验足,对于本地近十年新发生的任何事情似乎全不吃惊,只静静地看着面前一切。初初来到这个溪边的我,环境给我的印象和引起的联想,不免感到十分惊奇!一切陌生一切又那么熟习。这实在和许多年前笔下涉及的一个地方太相像了,因之对它仿佛相熟的不只我一个人。正犹如千年前唐代的诗人,宋代的画家,彼此虽生不同时,却由于某一时偶然曾经置身到这么一个相似自然环境中,而产生了些动人的诗歌或画幅;一首诗或者不过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小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至于我呢,手中的笔业已荒疏了多年,忽然又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记忆习惯中的文字不免过于陈旧,触目景物人事却十分新。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承认手中这支拙劣笔,实在无可为力。

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因此趁汽车待渡时,就沿了那一列青苍苍崖壁脚下走去,随同那十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后,不免有些慌张,心和渡船一样只是晃。临近身边那个船上人,像为安慰我而说话:

“慢慢的,慢慢的,站稳当点。你慌哪样!”

几个乡下人也同声说,“不要忙,不要忙,稳到点!”一齐对我善意望着。显然的事,我在船中未免有点狼狈可笑,已经不像个“家边人”样子。

大渡口路旁空处和园坎上,都堆得有许多竹木,等待外运。老楠竹多锯削成扁担大小长片,三五百缚成一捆。我才明白在北行火车上,经常看到满载的竹材,原来就是从这种山窝窝里运出去,往东北西北支援祖国工矿建设的。木材也多经过加工处理,纵横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显明是为修建湘川铁路而准备的。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二十四年前写到的一个小说中人物翠翠,虽晚生十来岁,目前所处环境自然背景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共同的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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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胸前那个绣有“丹凤朝阳”的挑花围裙,其余装束神气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笔下描写到的相差不多。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似乎前不多久才从百货公司买来,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一种共通常见的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热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读到普通小学三年级,认得的字还不够看完报纸上的新闻纪事,或许已经作了寨里读报组小组长。新的社会正在起着深刻变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中逐渐发育成长。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时州上评青年劳模,有机会进省里,再到京里,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平时一面劳作一面想起这种未来,也会产生一种永远向前的兴奋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单纯,可是却永远闪耀着诗歌艺术的光辉,同时也是诗歌艺术的源泉。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巴渡船应当是她一家累代的职业。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

“这是我伯伯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资分?”

“嗨,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像是还有话待我自己去体会,意思是:“你们城里人会做生意,一开口就是钱。什么都卖钱。一心只想赚钱,别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许把我当成省里食品公司的干部了。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资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资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社会样样都变了,依旧有些好的风俗人情变不了。我很满意这次过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谚“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几个人同时不由笑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句话意思是“缘法凑巧”。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做什么事情还是在学校读书。

她指着树丛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做到功行圆满。一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赶年下办齐报到州里去。村里还派我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

我随她手指点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积两岸竹木材料时,才发现靠村子码头边,正在六七个小顽童在竹捆边游戏,有两个已上了树,都长得团头胖脸。其中四个还穿着新棉袄子。我故意装作不明白问题,“你们把这些柱头砍得不长不短,好竹子也锯成片片,有什么用处?送到州里去当柴烧,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计出来了,不是商业干部是文化干部,前一种太懂生意经,后一种太不懂。“嗨,你这个人!竹子木头有什么用?毛主席说,要办社会主义,大家出把力气,事情就好办。我们湘西公路筑好了,木头、竹子、桐油、朱砂,一年不断往外运。送到好多地方去办工厂、开矿,什么都有用……”末了只把头偏着点点,意思像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对着她翘起了大拇指,译成本地语言就是“大脚色”。又问她今年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不肯回答,却抿起嘴微笑。好像说“你猜吧”。我再引用“同船过渡”那句老话表示好意,说得同船乡下人都笑了。一个中年妇人解去了拘束后,便插口说,“我家五毛子今年进十四岁,小学二年级,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给毛主席,办社会主义。两只手都冻破了皮,还不肯罢手歇气。”巴渡船的一位听着,笑笑的,爱娇的,把自己两只在寒风中劳作冻得通红的手掌,反复交替摊着,“怕什么?比赛罗。别的国家多远运了大机器来,在等着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1]作,可好意思吃饭?自家的事不作,等谁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办。”

新来汽车在新渡口嘟嘟叫着。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个新问题,“同志,你是从省里来的,可见过武汉长江大铁桥?什么时候完工?”

“看见过!那里有万千人笼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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