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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步入报界(1927—1937年)

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 作者:徐铸成


第二章 步入报界(1927—1937年)

1927年 二十岁

暑期,又与朱百瑞约好,会于北京,一起再考国立大学。先报考北大,寓于北大三院附近之骑河楼大沟沿妞妞房一小公寓内。榜发,均未蒙录取。后迁居和平门外香炉营横街一公寓,报考师大,仍用徐锡华名,幸与百瑞同被录取国文系。亦选英文系课程,如沈步洲先生之英文短篇小说及鲍明钤先生之“雄辩术”。

国文系教授大都为国内有名大师,如吴承仕、钱玄同、朱希祖、高阆仙(步瀛)、刘文典、刘毓盘诸先生,均属权威教授,鲁迅则于上半年离去赴厦门。

当时,北京各报销数最广者,为《晨报》《世界日报》,《京报》声望已不如飘萍在世时。因关心南方正在发展之革命形势,人们多从《顺天时报》窥之,明知该报为日人主办,对我国不怀好意,亦从此测知片段的南方情况。

《益世报》北京版及报界前辈朱洪主持之《北京日报》则全无生气,销数几百份而已。

晚报有《世界晚报》及《北京晚报》(季迺时主持),前者以张恨水之连载小说而闻名。此外,尚有小型报,以《群强报》发行最广,多刊戏目广告及小市民关心之平民生活及市井新闻,贩夫走卒如洋车夫等每人手一张以消闲。

课余无事,与百瑞合译一中篇小说,用我名由舅父介绍于《国闻周报》,竟蒙录用分两期刊出,得稿费二十元。盖是时舅父(朱幼珊)已兼任国闻通信社北京分社编辑矣。

我谋求新闻工作益亟,曾应征为日日新闻社驻北京特约访员,稿虽在上海各报刊出,而报酬阒然,因而中辍。秋间舅父告我:国闻社缺一抄写员,只傍晚工作二三小时,月薪二十元,供一顿晚餐。我闻而心动,托舅父介绍,一则可跨入新闻界之门,二则可纾经济之困厄。

旋即上班,社址在西单附近之船板胡同。时天津《大公报》已声誉日隆,在华北俨然有异军苍头突起之势。国闻社实兼作《大公报》之北京记者站。分社主任为金诚夫先生,另有编辑、记者共六七人,抄写除我外,有戚先生及陈先生。不久,我舅父与主任发生争吵,因而被辞退,幸未株及我。时社长胡政之先生家住国闻社分社内,津馆务虽忙,恒一周来京一次,料理家务,并常为《大公报》采访特稿。

我刚进师大不久,张作霖即进京住顺承王府旧址,而自封为安国军大元帅,任孙传芳、张宗昌为副帅,并在中南海组织大元帅府,接管北京政权。内阁改组,任刘哲为教育总长,并下令合并北京各国立大学,称京师大学校,刘哲兼管。如北大改为京师大学第一文理学院,女子大学为第二文理学院,师大为第一师范学院,女师大为第二师范学院,法政大学为法学院等,院长为张贻惠、徐炳昶、白鹏飞等,大率维持原校长人选。而刘哲常轮流到各院召全院学生演讲,并加强了院内外巡逻,学生夤夜被捕者时有所闻,名为“防止赤化”,军阀独裁恐怖乃笼罩全北京上空。

时有宜兴同乡路阿林(小名),为百瑞老家对门邻居,来京任奉系官僚财政次长张振鹭之秘书。家庭布置舒适,不时邀请百瑞及我至其公馆做客,而盛赞我二人为一对有为之青年。我们也因此稍减客居之乡思,并略知一些奉系军阀官僚集团之内幕,时予已在国闻社开始工作矣。

我看到国闻社所发给各报之新闻,大率为各衙门例行之“宫门抄”,缺少新闻意味,乃不顾幼稚,写一长信给胡政之先生,认为北京政局终将递变,北京势将失其政治中心之地位,而仍将永为全国之重要文化中心。国闻社似应适应此即将来到之变化,及时改变采访重点,逐渐注意各种文化活动。

下周胡先生来京,晚饭后,约我至其书房谈话,说:“你的信很有见地,我也久有此意,苦于无从着手。”旋问我在师大功课忙否?能否抽出更多时间为国闻社工作?我答重要功课大都选在上午,且学校纪律松弛,缺课可自己补习,胡先生说:“闻晏阳初在定县搞的平民教育促进会甚有成绩。我想请你去参观一趟,为期三五天,回来写一报道,以作为你设想之尝试。”我欣然愿即出发,胡先生即手书介绍信,并关照国闻社庶务曹凤池,速为我印“大公报记者”名片,并预备旅费,尽可能及早出发。

时我母亲已由故乡偕妹迁居保定。我先到保定拜叩父母,虽为小房蜗居,已可独家生活,不必寄人篱下矣。

母亲烧家乡菜,父亲忙于购选保定有名之卤鸡及鸡杂碎飨爱子,一门融融天伦之乐。

第二天清晨,即乘便车赴定县。

定县自汉即为中山靖王封邑,为元明清官商入京必经之要邑,我久闻其名,以为必甚繁庶;及下车站一看,与想象大异。城垣确很辽阔,而城内荒村茅店,田畴纵横,时北方已初雪,大车在白茫茫一片积雪中缓缓而行,历一小时许始抵达平教会。

时晏阳初先生已赴美募款,由其副手汤茂如、陈筑山先生热忱招待,并导引至各实验场地参观。晚间欢宴,主要人员都参加,计有熊佛西、瞿世英诸先生,一切款设及桌椅,都不亚于北京。

晏阳初先生早年留学美国,毕业后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正酣,及渡海亲赴法国视察。见我国华工服役前线,运送给养,十分难苦,而什九为文盲,离家数万里,恒以难得祖国消息为苦。晏氏周历前线,听华工缕述遭际,十分同情,乃一一代作家书。后发现罗列千余常用字,教华工学习,勤慧者三月即可自写家信,表达胸臆。晏氏推度甚速,收效如彼响斯应。大战结束,乃发展此经验,提倡平民教育,在广大农村推广,并扩展教育内容,教农民自教、自学、自治、自强,并引欧美新品种,鼓励农民改良农牧,增加收入。定县为其第一大规模试点(以后在四川也增试点)。50年代初,曾与梁漱溟先生提倡之乡治,同被批判为改良主义,为欺骗农民、阻碍革命之逆时代举措。而世界公论,则推崇晏氏为20世纪世界十大伟人之一。记得1949年9月举行开国的政协大会,学生界首席代表晏福明闻即为阳初先生之公子,殆鼓励其背叛家庭欤?1986年,晏先生以九十余高龄,跋涉万里,归国观光,盛赞现代化之新面貌,其爱国热忱,可见老而弥笃!并谓倘有机会,当再回国参观。

我在平教会参观三日后,复乘大车至十余里外之一穷山沟(俱在城垣之内),访问以土法提倡村治之米迪岗先生昆仲,其同志凡十余辈,闻来外客,咸群集招待,共议当晚以饺子款客。各家凑集白面(平时咸以包谷杂粮度日),而急切无处觅猪肉(定县当时半月才杀一次猪,敲锣叫卖)。正在踌躇无计之时,忽有一人闯入,谓邻村死一马,可商割马肉和白菜作馅,于是群情始帖,一顿马肉饺子,大饷宾客。当时北方农村之贫困,可见一斑。

大体了解米氏村治之构思后,翌晨即道别回京,赶写《定县平教会参观记》,寄呈胡先生。政之先生即分刊4—5日的《大公报》,并亲撰社评介绍。大意谓中国知识分子学成后多注目城市,而中国之前途,端赖知识普及,知识分子应移其目光于广大农村云云。我的参观记及胡先生之社评,并由《国闻周刊》1928年1月号转载。此为我作参观报道之发始。前年贺越明搜集我生平著作,编写《徐铸成通讯游记选》(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列此为首篇。

从此以后,胡政之先生正式聘我为国闻社记者兼天津《大公报》记者,以文教为中心,展开采访活动。师大功课尽量选在上午,下午则从事新闻活动。

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的采访经验不多,从哪方面入手?如何提纲挈领、取得新闻线索呢?我知道,北京有一个华北体育协进会,为华北各省市体育运动的最高协议和领导机构。由张伯苓先生为会长,马约翰、董守义、袁敦礼诸先生为委员。而总干事郝更生先生实际主持日常工作,他是师大体育系的教授,和我有师生之谊,乃专程去访问,陈述我的想法。郝先生极表欢迎,因为协进会的工作也需要宣传,彼此一拍即合。我不时去他家做客,他的新夫人高梓女士,领导各女校体育,与郝更生先生留美同学,同攻体育专业,对我的访问,也极表欢迎。由此,北京各大中学有什么重要比赛,华北地区将举行哪些运动会,我事先都掌握情况,预先做好布置。1928年在太原举行华北球类比赛,1929年春沈阳举行的华北运动会,我都亲往采访,为《大公报》体育版放出异彩。我自己调查研究,做好充分准备,固然是重要原因;而郝更生之帮助,也是一个因素。其余,如各大学举行重要校际比赛,或有引人注目之运动会,我都自往作现场报道,在国闻社发稿,颇受各报重视。

1928年 二十一岁

春间,百瑞弟得家书,其太夫人已征得嘉稑同意,允与我订婚。我喜极而赋一结俪诗,写之丝帕上,并寄去一长信,倾吐多年爱慕之心。旋得嘉稑复信。从此,情书往来不断,订为白首之盟。

是年,北伐军攻克京津,改北京为北平。旋蒋介石及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及其他重要将领先后到北平,共同赴西山敬谒孙中山先生灵柩。我的采访范围扩大,曾写有《西山谒灵记》及其他不少采访稿件。如天安门举行“北平各界庆祝平津底定大会”,吴稚晖、白崇禧、方振武及冯玉祥代表郭春涛均参加,群众近万人。我曾写有详细报道,颇为平津各报所采用。再如,北平各界曾在前门内举行孙中山先生铜像奠基典礼,北平政治分会主席张继主持,甫自海外归来之林森(子超)先生亦参加,长髯飘飘,风度不凡。我曾请问其“尊姓大名”,林先生笑而出名片示我。我肃然自愧识见之简陋。

当时平津及华北各省,几乎尽落入山西阎“老西”控制之天下,西北军(第二集团军)在攻克平津之战斗中,厥功最伟,从冀中突破奉军防地,逼得张作霖匆忙结束北京政府残局,退往关外(被日本军阀炸死于皇姑屯车站),而蒋介石此时决定了“扶阎抑冯”的谋算,突令西北军韩复榘、石友三、孙良诚等部停止前进,让阎锡山部开进平津,接收平津冀察地盘。这就种下了以后国民党连年发生内战的主要原因。

当时山西帮几有“鸡犬登仙”之感,特别是阎老西的五台小同乡。有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举此可见一斑。我父亲有一个同事(同为保定车站的文书杂职),他大概也是一位五台籍人。当晋军已开出娘子关之际,忽请假回家,不知如何夤缘时会,到晋系控制华北之初,忽被发表任为平汉铁路局局长。真是一步登天,俨然政坛红人了!有些保定车站的司员,向我那位久任段长的姨夫道喜,说某人曾是您的部下,现在当然不会忘了您的栽培,您一定要升迁了。我姨夫连忙摇手,说:“不,我曾在他手下当差的。”这真是官场现形记的一段好材料。也可见晋系当时鸡犬齐飞的一个写照。

当时,冯系只得了北平市长(何其巩)的一个空衔,上面还有阎锡山的平津警备总司令的控制,还有张荫梧、楚溪春等宪兵司令等机关掌握实权。张继以“党国元老”做了几个月北平政治分会空头主席后,就拂袖离平,实际也由阎掌握。

国民党党务公开了,成立了北平特别市党部。主任委员为谷正鼎,他是接近鲁籍国民党元老丁维汾的“大同盟”的一个派系,介于蒋及汪精卫的改组派之间。时丁维汾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所以时有“蒋家天下丁家党,宋氏一门三部长”之谚,后来陈果夫、立夫兄弟先后掌握组织部,这才被改称“蒋家天下陈家党”。

除谷正鼎外,那时的北平市党部委员,尚有张清源、吴铸人等,在师大还未毕业的同学黄如金任组织部长(抗战胜利后曾任吉林大学校长),另一同学曹鳌则任工运部长。这就给我扩大采访范围提供了机会。《大公报》复刊之初,即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方针,所以对“党务”新闻,不感兴趣;但党务牵连到社会各方面,如有一次北平电车工人全体罢工,我就先从党部工运科找到了线索。还有一次,第二国际的代表樊迪文(荷兰人)到平,在市党部发表演讲,我的记录稿,成为《大公报》重视的稿件。

那时,“五卅惨案”尚未解决,日寇尚侵占济南及胶济路沿线,激起全国人民更强烈的反日义愤。北平也组织了反日会,由曹鳌任总干事。这里面有不少新闻,如抄查日货,拘捕私下贩卖日货,或以日货改装为国货出售之奸商活动等等。我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天天去反日会采访,曹鳌以同学的关系,提供了不少便利。

有一件事,迄今对我还是一个谜。北平有一所交通大学,原是唐山交大的分校。那时学生起而要求独立,发生风潮。记得该校学生会的主席为于斌,已结婚,家住在府右街口该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他们小夫妻还请我到家中吃了一顿便饭。我们往来很密,这位于斌先生已届毕业,对我说毕业后准备赴意留学。他和后来红极一时的于斌主教,是否是同一人,或仅是姓名巧合呢?这个谜只有上帝能解答了。

1928年4月,我奉派赴太原采访华北篮排球比赛的新闻。我是随郝更生等主办人员和运动员一起出发的。那时从北平到石家庄,火车正点要历约九小时,郝更生与北京及平汉路当局一再交涉,才拨了几节车皮(当时各实力派纷纷扣留车辆,路局能使用的车皮很少),第一批3月31日上午8时出发,到石家庄已是日落西山,下榻于小客店。石家庄那时还很荒芜,车站附近,矗立着辛亥时被袁世凯暗杀的吴禄贞烈士铜像。此外车站附近,只有零落的小店。从北平出发前,一位冀南籍朋友告诉我,石家庄的闹市区在西部,那里饭馆及各种商铺林立。他还告诉我一个秘诀,到石家庄的大菜馆吃饭,只要把两角钱暗下塞在跑堂的手中,彼此心照不宣,会有不少好吃的菜“飞”来。

我在小旅店安放好行李后,即步行到铁道以西踯躅。原来那里是古老市区,街道狭小,乞丐成群,杂以红男绿女,气氛相当繁杂。我购了几件土制的日用品,即找到一间有三层三开间店面的饭店走进去,跑堂殷勤引进一小间,倒茶并洗脸后,开单子叫菜,我要了一小杯白酒,点了栗子白菜、坛子肉等两味小菜。我记住朋友的“秘诀”,私下把两毛角票垫在菜单下,递给跑堂,他向我微微点点头。等酒菜端上后,隔壁正在猜拳畅饮,大吃大喝,而一小盘、一小碟“美味佳肴”,如现批烤鸭、炒腰花等纷纷向我的桌上“飞”来了,真使我大快朵颐。这种“飞”菜的经验,以后在别的码头,没有再经历过。

第二天清晨,又由郝更生先生齐集分住两小店之运动员,坐上正太铁路的二等车厢,重上征程。

那时正太路还是窄轨,车厢比别的铁路狭小了好多,加上沿线山峦起伏,车行颠簸、曲折,而窗外则时而巍巍青山,时而悬河天降,一路风景,奇幻秀丽,美不胜收。

我们坐的是路局指定的一节车厢,车役服侍周到。我曾去别的三等车里巡礼,则乘客挤得满满的,很少空座。山西人喜欢抽旱烟管,且车厢内发出那一股“热捞”气,使人闻而欲呕。我和几位老乡闲嗑了一阵,就转回来了。

沿途经过井陉、娘子关等站,过了阳泉,不久就到达太原。

我那时虽初当记者,也已学习张季鸾、胡政之先生的习惯,出门即写旅行通讯,按日向读者尽快报道一路所见、所闻、所感(此习惯一直保持到解放以后,1957年下半年以前)。

兹摘录1928年4月6日《大公报》刊出的我此行的第二篇通讯如下(题为《正太道上》):

正太车站在平汉车站对面,而秩序之整乱,亦适成反比。列车七八辆,甚为整齐。乘车就座,行李存放均有定处,茶水伙食供应亦有定时,秩序井然。每站到站时刻,亦鲜有参差,此实予吾人以极好之印象。……

正太每日客车,往来各二列,由石家庄开太原之第一次为快车,上午七时二十分开行。余等所乘者为慢车,上午九时三十分开行。同行诸君(包括运动员与职员、新闻记者),精神咸非常高兴,缘车外之新环境,处处引人入胜。获鹿一带气象与平保(保定)一带仿佛,然田麦已高出一寸余,或因地势高而土肥之故。自此迄距太原六十公里之榆次站,此三百余里,车无时不在高山邃谷中盘转,经山洞凡二十有三,长者至三里余,短者亦十余丈,车轨更多随山势而曲折,车身常呈弧形,在后一辆车中往往可见前一辆车之侧面,盖高山穿行殊不易,且水源为车站择卜之一要素,山中水少,自不能不迁就。闻车轨弧形建筑颇不易,因而轨须高低得当,以避其侧倒。正太路车轨铺设不仅整齐,且颇美观。同行有清华大学工程学教授刘君,每赞不绝口。……

于此,吾人知正太路之所以采用窄轨,非必尽为虑与他路发生不良之关系(当时军阀割据,动辄将各路车辆扣留运兵,甚至以此渔利)。实缘车道曲折太甚,车轨如再放宽八寸(如一般路轨),其工程费将达数倍以上。路局初未料收此意外之后果,外间军队乃至铁甲车等因此不能向晋省长驱直入也。

车行速率不甚高,每小时平均为十五英里,然乘车无一困厌者,此实因窗外之风景,无一刻不引人入胜也。高原景色固多壮伟,然秀丽处亦不减江南山水,惟色调有不同耳。万仞峭壁缀以若干蔚色苍柏,白鸽回翔其上,更时有碧桃银杏夹杂其间,益增妩媚。娘子关一带曲折更甚,山势更奇峭,山谷间一片黄沙,时有山夫策驴而过,山中多村落,村民似多天真,或因无战争经验故欤?首阳西有一村,方在举行类似庙会之盛集,男女多衣红着绿,更有不少老太太穿天青礼服,排坐台阶,小孩则伫立不转瞬,此种熙熙攘攘之景象,虽车行仅一瞥,实深铭刻于脑海。有“葛天氏之民欤,无怀氏之民欤”之慨。……

下午七时零二分,车按时抵太原,大会筹备处张武成君等均到站迎候,照料异常周到。乘洋车入城,经两度军警之盘问,为有运动会招待证,未加检查。入客栈后,必先填履历表,经军警亲来查问后,始可出外自由活动。闻平时检查更严。

客寓尚清洁。记者不惯住炕,几经周折,觅得床板一副,布置被褥,甫上床,即入甜梦。合前夜睡眠片刻,共不足六小时也。

我这次还写了《太原鳞爪》等好多篇通讯,从此养成了每次出访必将所见所闻写为通讯的习惯。张季鸾、胡政之两先生不以观察浅薄而摒弃,每篇都在《大公报》刊出。这给予我很大的鼓励,我每次写作,只署名“本报记者”,《大公报》也无额外酬金之例。所以,写作的动机,不为名,也不为利,只是恪尽一个新闻记者应尽的职责而已。

关于那次华北球类运动会的经过,我已详细写了《初出茅庐》,刊载在拙著《报海旧闻》中,兹不赘。

另外,有两点可以补充的:一是我那时只是一个年轻好动的青年记者,也喜爱运动。那次运动会期间,曾组织“号外”坠球队(即后来之排球,规则没有现在那么严谨,每方有九个队员,分三排上阵)。由平津各报记者组成,曾与女子锦标队比赛,虽然是失败了,也打赢了几个球。当时曾被摄入新闻镜头。《大公报》和《国闻周报》都曾刊出。于此,可见我当时的“雄姿”。

第二,当时同行的记者,有北平《晨报》的滕树谷及天津《庸报》的聂某等人,另有专业摄影记者宗维赓等人(宗在30年代迄40年代间,很有名于沪港电影话剧界)。这位滕树谷老兄,当时也不过二十有零,喜欢在运动员中吵吵闹闹,滑稽突梯,如此而已。想不到30年代初期,却成为上海新闻界的“有名人物”。

那时,《时报》的创办人狄楚卿(葆贤)无意再经营报业,将《时报》盘售给南洋归国富商黄伯惠氏。黄氏特在四马路贵州路口建造四五层的《时报》大厦,将编辑、经理等部全由“平等阁”搬入(平等阁在四马路望平街口),并向美德订购了最新的三色卷筒机(是为我国报纸采用多色印报机之始)。

30年代,国民党政府在沪举行第二届全国运动会,滕树谷特来采访,随来者有天津《大公报》特约访员章绳治君(甫由北平汇文中学毕业)。由于采访活跃,同受黄伯惠先生“青睐”,同被“挖”入《时报》,一任编辑体育版兼采访,一任记者。在运动会期间,《时报》以大量篇幅,刊载会内外新闻及“花絮”,并且日以木刻大字,套红刊之报首,以吸引读者。

滕君花样百出,其拿手杰作,为将打破大会多项全国纪录之游泳女将杨秀琼赐名谓“美人鱼”,每日刊载大幅照片,并每日刊登杨秀琼之“起居注”,这样的“噱头”一时很能迎合部分读者的低级趣味。

以后,全国运动会闭幕了,黄伯惠叫滕树谷跑社会新闻,他更充分发挥其“天才”,无中生有,以小夸大,尽量制造惊人的“消息”,特别喜欢在女明星周围转,抢镜头,造消息。剧影中人很讨厌他,名导演蔡楚生鄙视其人,特创造一剧本,以滕的影子作为可笑的主角。凡看到此影片者,即明白一个无聊文人的影子“跃然”如在目前。

滕不因此痛改前非,反加紧制造谣言,以为报复,对名影星阮玲玉之“桃色”新闻,更加工渲染,连篇播之报端,此“人言可畏”一代明星陨落之缘由也。

我由此事,更深刻认为新闻记者之人格、品德和报社的报格之重要。《大公报》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之四“不”主义,在当时实是一种有针对性的社规。最近,我看到台湾九六高龄之前辈报人曾虚白先生的谈话,说“不党、不私、不卖”实为新闻界之普遍规律云云,深合我心。

以上是回忆华北球类运动会联想起的一段故事。

1929年 二十二岁

春4月,又随郝更生先生及平津各校运动员,专车赴沈阳采访华北运动会新闻。我当时仍在北京师大读书,半工半读,在国闻通信社工作,是时国闻社分社主任为曹谷冰兄。

那时,东北“易帜”(废除五色旗,改悬青天白日旗)未久,张学良刚新除杨宇霆、常荫槐二人,被推为“东北保安军总司令”,君临四省。而张作霖尸骨未寒,国仇家恨,逼使张学良励精图治,建筑葫芦岛港,修造与南满路并行之铁路,引用新进有为之人才创办东北大学,吸引刘风竹、臧启芳等为教授,致力培养人才。我们到沈后,即住在北陵新建之规模宏大的东北大学宿舍里;华北运动会即在建筑现代化(当时水平)的东北大学大操场举行。

为了采访好华北运动会新闻,胡、张两位特请何心冷兄另车赴沈,作为我的“助手”。心冷兄原为国闻社上海分社骨干,1926年《大公报》创刊前,特调到天津,任副刊《小公园》编辑,兼任采访主任、本市新闻版编辑。可以说,除了张、胡两先生外,他是《大公报》开辟草创时期最有力的功臣。他的未婚妻李镌冰女士为《大公报》有名的三才女之一(其余两位:一是驻英法特派记者吕碧城女士,一为编妇女周刊的蒋逸霄女士),心冷兄本与镌冰女士(镌冰为李子宽之胞姐)约定是年春暖花开,江南草长时回沪结婚,政之先生商请其推迟婚期。以如此老资格之同事,作为我的“助手”,可见报馆当局对此次运动会之重视。

北陵离市区有一二十里。我与心冷兄约定:我住在北陵,采访所有新闻。心冷则日夜守在国闻社沈阳分社内,负责接听电话,拍发天津电讯及其他联络事宜。

此次华北运动会的采访,我们抓紧一分一秒,利用方在试验阶段之无线电话,取得比太原球赛更辉煌之成果,其详情已见拙著《报海旧闻》。还有几件琐碎见闻,可以一谈:

一、我们于会后曾赴沈阳市区巡礼,曾到日侨密集之“日本地”观察一番,见区内马路平整,房舍清洁、整齐,而市面尽为日商铺子,日本军警密切注视行人,虎视眈眈,其鄙视华人之程度,远较天津、汉口之日租界为甚。我当时看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二、我们也曾经过“帅府”(为张作霖父子所住之府第),则余威犹存,行人过此者,辄由卫队挥令在对过行人道俯首默默而过。我曾抬头觑视,看到围墙甚高大而辽阔。近门处有一大厅,盖即商决东北大事之所谓“老虎大厅”欤?

三、张学良氏曾两度到华北运动会场,但未致词,开幕词由副会长(东北大学副校长,校长由张少帅兼任)刘风竹代致。张学良于欢宴会上曾莅临,夫人于凤至女士亦参加。我席位离张略近,见其须发毵毵,面目黧黑,精神委顿。闻其心绪不好,吗啡针毒甚深云。

四、过“帅府”不远,觅得浴室。其优等室供两人独用,布置设备,比天津之高等浴室,殆有过之。我和心冷兄,披沥谈心,见其识见很广,学问亦渊博。有一事我迄今难忘,我们浴毕离馆,忽心冷讶然谓遗失一表,当即返浴室寻找,幸在浴池边原璧犹在。心冷语我曰:“此表为镌冰所赠,故珍贵如此!”

五、在离沈前一日,送心冷兄至南满车站,盖将到大连,转乘海轮赴沪结缡矣,南满车站,秩序视国内各车站为好,空气非常安静,行车准时开达,不差分秒。我看到站内之天桥,即想到两年前张作霖、吴俊升专车即在此挨炸而毙命,心中暗暗为民族前途担忧。

翌晨,即乘运动员专车入关,过天津时,报馆已派庶务周作恭兄在站截留,谓“胡张两先生知老兄此行辛苦,特请下车,在报馆休息三五天”。此为我第一次亲至天津报馆,亦为我第一次与季鸾先生见面。

6月初,忽接政之先生电话,很简单,只几句话:“你学校能否告一段假?我们想请你到外埠采访一次,如可能明日早车即来津。”

当时北平各大学因积欠尚未还清,又因合并问题拖延不决(南京教育当局仿法国办法,实行大学区制,如江苏、上海均属中央大学区,即中学及图书馆、博物馆等均归中央大学区管理),北平各大学拟合并为北平大学,由李石曾任校长。原各国立大学改称学院,一如张作霖时代之京师大学,而职权更大,兼辖天津、河北省各大学及中学并其他教育机关。此决定一经宣布,北京各大学群起反对,游行示威,继以赴中南海(大学办公处所在地)砸烂招牌,运动延续经年。从此,大学上课秩序更松弛。所以,我未向师大教务处请假,只关照同班同学一声,第二天即搭平津早快车抵津,还带去了简单的行李。乘车到四面钟对面报馆,时甫上午9时半左右,胡先生已到报馆。他简单对我说:“我们看你很有才能,且富于新闻敏感,想请你去一趟太原,开始采访政治新闻。你可以先到心冷铺上(时何心冷兄尚在沪未返)休息一下,饭后张先生再向你谈具体任务。”

下午1时左右,季鸾先生即来馆,向我分析太原酝酿之阎(锡山)、冯(玉祥)联合反蒋之局势,希望我相机采访其内幕消息,并关照我可从李书城、王鸿一、刘治洲几位先生入手。季鸾先生并亲书一介绍信嘱面交小垣(李书城字,亦称筱园)先生。

当晚我即回平,第二天清晨出发,即到保定拜见父母亲,团聚一晚,翌晨即赴石家庄转车赴太原。下榻正大饭店,安顿行李后,即先往访太原分馆经理雷梦觉先生及驻并记者吕征夷兄(复旦大学毕业生),承雷先生为接风,初尝山西之特殊风味,如过油肉、刀削面等等,盛情可感。以后,我即开始采访活动。当时,如四川之刘文辉,湖南之何键,两广之陈济棠、李宗仁,东北之张学良,乃至甫反冯投蒋之韩复榘、石友三等均有代表驻并。我并曾乘便车去过离并几十里之晋祠,访问在此被软禁之冯玉祥,写有《晋祠访冯记》等等多篇通讯。大概张、胡两先生对我之采访及写作能力,颇为赞赏,到并一周后,季鸾先生即亲笔来一手书,略谓:“自兄到并以后,所发电、信,应有尽有,足见贤能,希继续努力,并望珍重。”总之,我跑政治新闻,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回平不久,张先生又函嘱再往太原一行。胡先生并附函谓:“此次赴并,可多住些时候,旅费可随时向分馆支用。”

我仍住市中心之正大饭店。有一天,我甫外出采访回旅舍,茶房忽交我一信,说:“后进有一位汤先生,请你回来后即往一见。”

我按号往访,原来是邵飘萍的夫人汤修慧女士,蒙以茶点水果接待。坐定后,她含笑说:“我也来并采访已旬日,看到你在《大公报》写的通讯和电报,甚为钦佩。我馆事系身,不能在并久留,拟请你代我们《京报》也顺便发些新闻电。”我连忙说:“报社社规,不允记者兼职……”她急摆手说:“我知道你们《大公报》有这条规矩,但我们不奢望你所特别采访的新闻,只要一般大路的消息,你顺手给我报打些电报就可以了。”说毕,她把已办好的收报人付资的电报执照交给我,并附有一百元钞票,说:“这一点说不上报酬,只是补贴你的车马费,望勿客气。”

过了两天,邵夫人即回北平。

我囊中素不存私款(穷学生也无余资可存),我把这一百元在太原买了只手表,余款买了一些土仪,以便过保定时孝敬父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买的手表。这只方形手表,以后曾先后赠给大儿子和小儿子,大孙儿亦戴过,几乎成了我家的“传家之宝”。

又过了约两星期,忽接政之先生由平来电:“有事盼速回平。”

不知有什么要事?连忙摒挡行李,翌晨即动身。过保定时,只回家休息片刻,向父亲呈上土仪,即购票回京(当时火车票随时可买,二等车尤空,并不需早日订购)。

到国闻社后,见到胡先生,他说:“谷冰已丁母忧回崇明原籍奔丧,我亲来北平坐镇。但天津报馆事繁,我不能在平久留,所以打电报给你,请你速回代理分社主任职务。”我说我年轻资历浅,恐难胜任,请另找一位编辑或记者代理此职。他微笑回答:“我已郑重做了考虑,相信你可以负责,你就不必推辞了。”谈毕,胡先生即于当日下午4时乘快车回津。

第二天,我到几个机关跑了几条新闻,3时许回到船板胡同(东单苏州胡同迤北)国闻通信社,步入办公室,见空无一人。时庶务曹凤池兄(胡先生表弟)正在长途电话高声谈话(曹耳背,职工都背后称为曹聋子)。他见我来了,忙以指示意,叫我去接电话,我想是天津长途电话。我说:“今天一个人都没来上班,这也难怪大家想不通……”胡先生忙在电话中说:“我一切已知道了,今天你看稿子发得出去吗?”我说:“我已跑到几条,凑上几条没有时间性的,大概可以对付。”(两位抄写员陈、戚两兄照常上班。国闻社每天发稿多则五六张,少则三四张。)胡先生说:“这就好。你立即草拟一个启事,送登《晨报》,公开招考三名练习生,由你训练。我另在报馆派一位外勤,明天就到平协助你。”我听后很惶悚,马上接着说:“胡先生难道不准备挽留他们几位?”政之先生立即断然回答:“我不吃这一套。”说毕,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天津派来的孔昭恺兄到平,即开始工作,并和我共同商量出题及口试等问题。报名投考的人不少,我们录取了三名,即定期到职试用,其中的一人,即后由《大公报》派往新疆采访,旋被盛世才扣押年余的李天炽君。

前年《人民日报》副刊上曾刊载一篇杂文,引述我这件故事,说可见好马也要靠伯乐加以识别和提拔。

这篇杂文写得很好。我以为千里马总有一股犟劲和奋蹄绝尘、仰首长嘶的习性,不仅靠伯乐识别,也要有识者善于驯养和给以奔驰的机会。这里面,要有耐心和功夫。政之先生的善于识人,是人所共知之的;而在涵养、训练和耐心方面,我以为季鸾先生更胜一筹。

到了9月底,谷冰兄即回平销假。我即向胡先生请假,准备回宜兴故乡结婚。

我的未婚妻朱嘉稑,亦宜兴人。先外父闰生公中年早逝,赖外母朱太夫人凄苦抚育三女一子成人。嘉稑居次,长于我两岁有半,而品貌端庄秀丽,其姊妹早已出阁。是年年已二十五岁,外母频函促早日完婚,经与百瑞弟商定,于10月初结伴返里,完我终身大事。

政之先生送礼百元,我父母亲百计筹划,向保定车务段段长侯太太借了百金。我就携此两百金回里完婚。

因为火车票贵,决定先到津乘海轮南行。

坐的是招商局某海轮。当时房舱票价每人八元,并供伙食,但茶房赏金至少需纳每人二元。茶房不仅无固定工资,且须先向买办交纳一笔钱,才能谋得此职。此当时之惯例也。

船颠簸行四日,第五日晨泊上海十六铺码头。时清党之余风犹在,稽查行李甚严,我曾带一本老舍新著《二马的故事》,封面为绛色厚纸。绛色近红,而又以“马”字为书名。乃劳稽查军警反复审阅,约半小时始获放行。

租住在三马路某横街之长发栈内,取其价廉而可靠,“老上海”所介绍者。

翌日即乘车赴无锡,转乘内河小轮回宜。

此交通工具为我中学时代常坐者。船上有蛋炒饭,饭为无锡大米,饭粒硬而油重,加上一盂葱花酱油汤,充肠适口,一别三年,重尝此江南美味,甚快朵颐矣!

家中房舍依然,而我家的住房已由二叔出租。祖母年近八十,依二叔婶供养,颇为康健。

我偕百瑞回至岳家,拜见岳母及诸尊长。嘉稑与我鱼雁频通,而见面只低头脸红一笑。

晚饭后,即投宿于新街之新旅社。该按旧俗,“毛脚女婿不能上门”也。

当时宜兴习俗,结婚礼尚用旧式,我主张在城内公开场所之“厚余堂”举行。岳母则谓女子出阁必坐花轿,必拜天地,自不能重违其意。衣饰箱笼等岳家已简单备齐,尚缺手提皮箱一对。翌晨,即偕百瑞至常州置备,信宿即返。返时岳母已在原租与王姓房屋布置房舍,独院三楹,窗前略有花木,有一小门可通大宅灶间,如此,接待新婿,不犯“毛脚”女婿之嫌。

从常州归来,我即乔居于此。

结婚之日,先用花轿载新郎、新娘至厚余堂,伴郎有小学同学潘志涵、任肇基二人,两史姓表妹执花束为牵披纱。

到厚余堂后,由徐姓族绅为主婚,婚毕,回茶局巷岳家。大厅已花烛高烧,桌椅皆红缎帔,依然相对拜天地,拜见岳母,然后喜筵数桌,款宴亲友,如此新旧混合之仪式,一时轰动全城,围观者如堵。

迄今回忆,结婚已忽忽近一花甲,现在已子孙绕膝(有三子、四孙、二孙女,长孙女去年已结婚),数十年相敬相爱,从未口角或脸红。今年(1987年)同行、好友为庆祝八十整寿,嘉稑白发婆娑,精神尤矍铄,年已逾八旬有二,可谓福寿双全(半生坎坷),白头偕老矣。

结婚之第二日,二叔婶在东珠巷老家置备喜酒。我与嘉稑双双回家,叩见祖母及诸尊长,参加者有姑母、姨母等,盖我为祖母膝下最大之长孙也。

结婚后,除亲戚宴请外,曾至城内外各处游览,作为“蜜月”旅游。时西氿边正砌筑京(南京)杭公路,曾闻乡人窃窃私议:“筑路没有边,将来汽车行走,开出马路怎么办?”有聪明人回答:“大概将来两边总要修筑栏杆罢!”如今则宜兴已成旅游胜地,公路四通八达,中外游客日夜汽车如流水,远非昔比。我们老夫妻从1980年重见天日后,几乎每年必回宜一次,虽彼此在宜都已无亲人,而故乡做客,恋念旧土之情,老而弥笃也。

转眼蜜月已过,胡先生连函促归津,而两手空空,盘缠无着,乃专函胡先生告急;不日即汇来百元,即拜别岳母,与百瑞弟一同就道,此行仍由沪乘海轮赴津。经上海时,仍下榻长发客栈,曾赴虹口、静安寺等区游逛两日,即乘轮出发。到津后,瑞弟即回平。我们新夫妇先回保定叩见父母亲,并宴请亲友,略留三日,即留嘉稑在保侍奉翁姑,我只身回天津,盖胡、张两先生已决定调津馆内任体育、教育版编辑,兼主编经济新闻版,月薪亦已涨至七十元矣。

转眼隆冬已届,季鸾先生有日找予谓:“太原方面似有变卦,闻阎已将冯囚禁于其家乡五台县之建安村。你可即日赴并一行。编辑工作可交赵恩源(甫由燕大毕业入馆,做我之助手)代理。”第二天我即就道,时北国银装素裹,到处白雪皑皑。而军阀混战频频:第一次蒋、冯战后,有蒋、唐(生智)之战,以及石友三之反叛(此战延及河北省之顺德府);阎锡山以“主持公道”为旗帜,出兵在冀南阻击石之后路等等,兵荒马乱,平汉路尤为要冲,各路军阀争相扣留车辆,致平汉路行车秩序更乱。我乘的客车,大抵为铁棚行李车所改装,而行车无定时,从北平到石家庄,几耽搁一昼夜。有些运货小贩,贩卖鸡鸭,只能攀登车顶,一夜风雪暴寒,鸡冻死闻达数十只。可见当时民间之疾苦。

第二天傍晚,到了太原,立即进行采访活动,先见到李书城、王鸿一、刘治洲、周玳、徐永昌及冯之秘书雷嗣尚诸人。

此次到并,并勾留二十余日,在并度过旧历新年。有了经验,熟人也更多。我曾乘冯私人医生陈先生(闻即老友陈仁炳兄之胞叔)之便车亲至五台访问冯先生,来往大雪飘飘,真是“一去二三里,下车四五回(为铲雪),抛锚六七次(为加油或加绑绳索),八九十徘徊”。到了五台,得见冯先生,写出很轰动一时之通讯。

我并曾动用脑筋,设法见到阎锡山(这位土皇帝盘踞山西数十年,从未接见过一次中外记者),收获极为丰富。新年时与雷梦觉经理小馆对酌,曾看民间结婚之仪式,雷先生并告我晋北大同一带之风俗。

阎锡山虽已就任蒋委之“陆海空军副司令”,并就任国民党山西省党部主任委员之称(实权仍操之CC健将苗培成、李嗣璁等之手),但与冯及各方代表仍暗中“藕断丝连”,时局一时难有新发展,亦不致有突然变化,经函得张、胡两先生同意,结束此行。归途过保定时,留居三五日,并偕同嘉稑抵津,借住同学好友潘家,地址在河北大经路三元里。

上班二三天后,胡先生看到我看毕小样,即匆忙离馆,翌日即为我安排,在日、法租界秋山街之集体职工宿舍楼上,腾出小屋三间,供我小家庭新居之所(与庶务主任周作恭一家为邻)。

1930年 二十三岁

小家庭生活,事事草草。最初常至苏州馆(在紫竹林)便餐,后以所费不赀,乃自备餐具,备一打气炉,自己做饭。我亦能烧小菜,而切菜刀等未购齐,常以剪刀剪菜,甚至剪肉。夫妻双双动手,自己烹调,有时炖蛋花汤,风味甚美。盖那时《大公报》职工伙食均由报馆供给,我不便开口搭伙也。

在这年初春,我有幸看到一次宣统“皇帝陛下”及其后妃,经过是很偶然的。原来,前两年曾在远东运动会上争得网球单双打冠军之林宝华氏,被邀请来津,教小皇帝打网球(也算“内书房行走”吧),出入于溥仪在日租界的行宫(那时,溥仪已由张彪的“张园”搬至陆宗舆的一幢私家花园——静园里)。有一天邱飞海由上海抵津,这两位在远运会为国扬威的国手,在英租界网球场友谊表演。我作为体育版的主编,自然应去观战,写一篇特写。正在凝神观赏林、邱二氏的精彩球艺时,忽邻座人声嘈杂(我坐的看台,正面对大门),“宣统皇帝来了!”“看小皇帝和他的后妃啊!”我抬头一看,只见溥仪已慢慢步入特等优待座。跟着他进来的,除一群太监保镖外,有他的皇后婉容及贵妃文绣。溥仪比我大一岁,看来比我老而且瘦,尖削面庞,戴一墨绿色眼镜,携有“御杖”;婉容则丰容盛鬋,明眸皓齿,风度十分宜人,大概那时她还未染上烟瘾吧!跟在她后面走的文绣,却是一位纤弱的女子,面容也不如婉容的美艳。他们入座后,人声方停息下来。等到林、邱二氏打完了三局,快近完场时,皇帝即在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我也有幸和后来当上“满洲国”宰相(总理大臣)的郑孝胥有一面之缘。他是辛亥前后有名的书法家,我1926年初次抵京时,看到琉璃厂各书画古董店的招牌,大都是他和朱益藩先生的手笔,恰如上海流行之清道人以及后来的唐驼、谭泽恺一样。那次是《大公报》发起募集陕西旱灾赈款,到四面钟《大公报》馆亲送捐款者极为踊跃。到第三天下午,胡先生请我去营业部帮同收款。一小时后,有一位留小胡子的五十开外的老人来馆,我在慌忙中看出他是郑孝胥。我请教他尊姓大名,他以浓重的福建口音答复了;我装着听不清,连忙抽出一张纸,请他留下姓名。哪里知道他惜墨如金,掏出一张名片,并付了十元的捐款,等取得收条后,即离馆而去。

夏间,嘉稑已怀孕,加以我长期上夜班,她一人在家孤寂,隔壁为一荒园,时有怪鸟声磔磔传来,引起她的恐惧。我乃寄函双亲,请母亲偕妹来津照料。旋得俯允,母亲即偕幼妹德华来津。以后不仅生活有照料,且可制备婴儿所需衣帽等等,并陪同嘉稑至东亚医院定期检查,我也得以安心于工作。

暮春,我又一次奉派赴太原。时太原局势又起新变化,张季鸾交游甚广,常从第二集团军驻津办事处主任林叔言处得知太原动向。

我抵并后,得知阎已将冯从建安村接至太原,下榻晋省为纪念大儒傅青主先生而建立之傅公祠。并从李书城先生处知阎每偕亲信登门访谈。后在无意中得悉冯已秘密离开太原,局势已开始由蒋、阎勾结转为阎、冯酝酿联合反蒋之大团结局面。内幕经过详情,及我运用新闻嗅觉及技巧之经过,已详载拙著《报海旧闻》中,兹不赘。

我回津不久,变局公开,旋扩大会议(全名为“中国国民党执监委员特别扩大会议”)并由此产生“国民政府”与宁府相峙。冯并亲赴陇海前线指挥所部及杂牌军刘茂恩等部沿陇海路长趋直进,一度进至兰封附近,其先锋郑大章部骑兵且包围逼近蒋亲自指挥之铁甲军,蒋仅以身免。津浦线则由阎之第三集团军负责,一度逼近济南。双方动员军队逾六十万,是为民国以来规模最大之内战。战火遍及鲁、豫、苏、皖四省,史称中原军阀大混战。

扩大会议政府的一幕,不满一月即收场。关键人物为在沈阳之张汉卿,“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冯、阎及蒋都派有重要代表前往争取。冯的说客为薛笃弼,阎方为贾景德。担任宁府游说人员有吴铁城、李石曾、古应芬、张群等人,阵容浩大,且使钱漫撒,殊非薛、贾等之穷酸可比。而张学良则秘不表态,使说客们及一般人民,咸莫测高深。偶发通电,态度亦模棱两可。

胡先生曾早年服官东北,与张氏父子及所属王永江、莫德惠、韩麟春等相熟。这次他亲自出马,赴沈探访,事先与季鸾先生约定,如张决定入关助蒋,则来电谓“请速汇款五百元”;如入关袒护阎、冯,则电文为“请来款接济”。

胡先生抵沈后,张接见谈话,亦未有何暗示,只约请其三日后同赴葫芦岛参加商埠奠基礼。

胡同乘专车抵葫芦岛后,翌晚张即约见,对胡谓:“我苦思冥想半月,觉置身事外非计,为国家人民计,决出兵入关;但只希望阎百川等速退出平津,我决不以一矢相加。”张又简单谈其入关部署,已令于学忠为第一路军总司令,占领平津以西;王树常为第二路军总司令,占领天津及津浦路沿线;今日即电阎、冯,请其悬崖勒马,和平让出防地。

是日深晚,张季鸾先生即得葫芦岛打来的“速汇款五百元”一电。张即写新闻,并赶写一简短社评,隐约透露时局真相。并以长途电话告知曹谷冰,嘱翌晨尽早往访汪精卫(时为扩大会议三首领之一,其他二人,一为阎锡山,一为西山会议派之谢持),知汪尚不明真相,即劝其早日离平。

迨第二天谷冰兄往访,汪果尚不知内情,还相信薛子良(笃弼)近电,谓张有意来京就职云云。汪得曹劝告后,即电致阎锡山公馆,则秘书谓阎及亲信清早已乘专车赴并矣。

汪放下电话,连称:“百川太不够朋友!”

三天后,我又奉派再作太原之行。至则太原市民一片恐慌之色。因前一日南京飞机曾来上空盘旋两小时,投掷传单并落下一弹,幸弹小威力不大,适落在省银行徐行长公馆内,炸毁柴房一角。于是省钞行市大跌,原一元可兑法币八角,斯时则对折换算矣。

我去访问了汪兆铭,他对张先生之关照极表感激,并谓扩大会议所订拟之宪法草案已二读通过。谈时即从抽屉拿出一份送余,云“请指正”。

自从汉口“清共”以后,我对汪并无好印象,但平心而论,那时为人尚老实,不当面撒谎。我向其发问:“今后国民政府是否迁并办公?”他不正面答复,只谓:“我们党的历史,公开的时间短,秘密的时间长。”我知其无意在太原长留矣。

两日以后,我即乘车抵石家庄,留宿正太大饭店,隔壁适遇曾仲鸣,心知已为布置汪出洋之准备矣。

我回到天津,津局全变,原警备司令及市长崔廷献等全体要员逃回太原,新任公安局长张学铭等已到任就职。天津老百姓口头很“损”,说自从老西儿来津统治三年,天津卫已下沉三尺,意指地皮已被崔廷献等刮去厚厚一层。

自从我妻怀孕后,家用增加,收支常感不敷。适汤修慧先生来信,拟请我兼任《京报》驻津记者,月致车马费五十元,我在津既不负采访任务,家中又未装电话,向《京报》通话无门;但重以汤先生之青睐,不得不勉力从事。且每月多收五十元,不啻解决我之贫困。好在教育及经济新闻版看小样尚早(每晚约12时可看毕),而那时天津夜市甚晚,我乃每天赴法租界天祥商场四楼打弹子半小时,先挂好长途电话,来时即向《京报》简报新闻(大率为当天晚报所载者)。

胡先生大概消息甚灵,约一个多月后,他忽约我闲谈,说:“听说你夫人即将分娩,开支一定不敷,下月起决加月薪三十元,我已通知会计科了!”心照不宣,我即函汤先生,婉陈苦衷,辞去兼职。以后,我赴平采访北平图书馆新址落成新闻,曾迂道至宣外魏染胡同《京报》社,向汤先生面陈苦衷,并再三道谢其一再照拂。

到了11月,我的长儿白仑呱呱出世(农历十月二十一日)了。还有一段插曲,那时英国玛丽皇后适怀第二胎,日本裕仁皇后也怀了第二胎,两国人民都祈盼得降生一太子。日本宫内大臣俯顺民意,决于降生之际,亲王则宫内鸣钟一下,诞生内亲王则再敲一下。届时,英后生下一皇女;日本皇后临产之际,据当时同盟社消息,皇宫外人民成千上万,屏息静听钟声,钟声一下,群众咸欣喜若狂,不料钟声甫停,又鸣声作响,知诞生者为内亲王矣。

我则一介平民,喜得一“亲王”。

邻居周作恭夫人只生有三位千金。周夫人每对我母亲叹息说:“徐先生年不满三十,已经获有麟儿,可怜作恭劳碌半世,膝下犹虚!”

仑儿襁褓时面红润而秀气,周家的三位姐姐,暇辄来抱嬉,视同亲生兄弟,每称其为“小白”云。我们自己逗乐,则称之为“仑仑”。

满月以后,我家与周家俱迁离集体宿舍。作恭择定日租界小松街一幢小洋房(报馆临近松岛街),上下各四间并有厨房、天井,我家住楼上,作恭家住楼下。从此居室更宽敞,我有专门读书室,且地点极僻静,楼上四面有窗。

1931年 二十四岁

蒋以中原大战获胜,冯、阎力量大受损失。以为天下群雄,“莫予毒也矣!”倡议结束军政时期,实行“约法”,胡汉民则认为时机未到,与蒋氏争辩,面红耳赤,最后双方几至拍桌大吵。事后,胡氏即被蒋软禁于京郊之汤山。

新闻公开后,袒胡之粤籍四元老古应芬、邓泽如等即通电质询,广东之“南天王”陈济棠及广西之李(宗仁)、白(崇禧)等将军亦通电反对。在京之孙科则赴沪表示抗议。蒋挽元老吴稚晖、张继等从中调停,挽孙回京,而孙科则口头敷衍,秘密筹划赴穗。某日,吴稚晖等尚与孙在其客厅恳谈,孙则出而“上厕所”,秘密从后门出去,直驶码头,登上外商轮矣!

一时百粤将军政客云集,如西山会议派之邹鲁、谢持,如改组派之陈公博、甘乃光等,咸麇集广州,一如半年前之北平扩大会议;而汪精卫失败秘密赴法后,亦声言决返国参加。不久即集会穗城,举行所谓非常会议(全称“中国国民党执监委员非常会议”),并决定成立“国民政府”,桂系之李宗仁亦参加并经常留穗。

我又于春间奉张、胡两先生派,即日赴粤采访。适吴达诠(鼎昌)亦因处理四行(盐业、金城、中南、大陆所谓“北四行”)行务,与我同车赴沪。

广州、香港以前我从未到过。到沪以后,即晤李子宽兄,同往《申报》,访问粤籍编辑邝笑庵先生,承其函介港穗新闻界友人。

由沪乘荷印(荷属东印度,今独立为印度尼西亚)邮船芝沙达尼号二等舱南行。

船上旅伴大都说粤语、闽南语,当时,国语并不通行。幸好巧遇在南洋山打根教书的程同藻女士及其先生,都是宜兴同乡,又沾点亲戚(程女士是宜兴旅沪体育家朱了洲先生甥女,我亦称了洲先生为舅)关系。真是“他乡遇故知”,畅谈契阔。承他们“速成”教我粤语数目字及常用语之读音,如“边处”“边个”和“冇”“嘢”之类,学而致用,方便多了。

到香港后,又同去高升戏院看了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胡蝶影后所主演《歌女红牡丹》,还是用留声机配音的,往往有“言行不符”之处,剧情却十分动人。同藻女士忽忍不住悲啼,涕泗齐下。

乘晚班船赴穗,第二天清晨到达广州。汪精卫也已由欧返粤。

在1927年广州暴动以后,两广军人诬汪精卫、张发奎等与共党“勾结”,致酿成此祸。因此,在广州建了一块“汪精卫—张发奎祸粤纪念碑”。现在汪来参加粤府,又是“同志”了,于是在汪到穗之前,加工把这块碑砸除。我到穗的翌日,特驱车往浏览残迹。

我下榻在盐业银行招待所内,粤行经理为陈先生,北方人,特为我安排北方菜,因达诠先生专函关照,故招待殷至。陈经理不时还陪我吃小馆,并同至银行公会楼顶品茶,边观赏珠江景色。我此次留穗约一月有半,当时港粤交通极方便,“龙山”号等小轮布置极舒适,晚开早到。我每隔一星期辄去香港度周末,来去自由,不似今日之需签证也。

到穗之次日,适“中央党部”及“国民政府”联合举行纪念周,各要人毕集。其中汪、邹鲁等为扩大会议熟人,我即上前握手寒暄,并请约定会见日期。汪约翌日即在东山三号其寓所接谈,邹海滨则约好次日下午在盐道街二号公馆(邹鲁早年长期任广东盐务局局长,以后又任中山大学校长)接待。我并挽汪、邹代为介绍孙科,亦蒙约定日期长谈。

第二日晨,雇用汽车,直驰汪寓,至则汪已在阶前伫候,握手迎接。

熟悉当时官场情况的人,曾做过一概括性评语:国民党三大领袖中,胡汉民谈锋最健,和他谈话,只有你听他讲,滔滔不绝。蒋介石则不大轻于开口,只听你的意见,偶或唯唯答一二句而已。汪的作风,介于两人之间,谈话时,尽量让你表示意见或提疑问;等你发言告一段落,他才微笑徐徐作答,决不使冷场。

果然,我和他谈得彼此欢洽。也许因为我们太原一会,他对我印象不坏,所以,如对“老友”,侃侃而谈。

我在离津前,季鸾先生曾叮嘱,此行主要任务,为探听粤府当局意见,是否将出兵,再打内战?

我即婉转问汪:“国民政府成立后,是否准备第二次北伐?”汪听后,也用“外交辞令”答道:“我们的根本方针,是两句话:以建设求统一,以均权求共治。”其不主张出兵明矣。我当天即将访汪谈话,电告《大公报》。

我和汪谈了逾半小时。辞出时,汪不仅送出客厅,并送至大门口,亲为开汽车门。

对一年轻记者,如此客气,无乃太过而近于虚伪乎?

看访邹海滨,亦甚客套,但近于圆滑,无一句着实话,敷衍约二十分钟,我即告退。

“国府”委员中,唯孙科最有实权,兼财政部长。他约我在葵园谈话。他一开口就火气很旺,大骂蒋大权独揽,甚至说:“丢那妈!”说蒋一点不懂民主,完全军阀作风,简直是个军阀。他这样痛快地骂,完全不体会我们的报在蒋的管辖之下,无法照登。

但是曾几何时(数月以后),宁粤即以妥协相对。“九一八”后,孙哲生先生又与蒋和好,和“丢那妈”一起,到杭州举行烟霞洞会谈,然后赴宁,一度出而组阁了。

我自回津后,即改编各地新闻版。又以何心冷兄健康不好,每晚必饮大量白兰地始能入睡,政之先生劝其偕镌冰夫人回沪做较长时间之休养。

胡先生决请徐凌霄先生接替其工作(凌霄与张、胡两位均为老友),当时为《大公报》编辑戏剧周刊,并为《国闻周报》写“凌霄汉阁主谈荟”。他对政之先生挽其编《小公园》,认为可以一试,但他兼任清史馆编辑,向例不能离平至津工作,必须觅一助手,兼司其事。胡先生返津,即嘱我兼编副刊。

副刊在上午发稿。各地新闻亦在晚饭前截稿、看大样。晚上尽多空余的时间。那时仑儿已茁壮,终日嬉笑。我暇时以逗儿为乐,闲时至劝业场一带闹市听落子。大鼓大王刘宝全那时在泰康商场登台,凡有精彩段子,我总尽可能往饱耳福。我最欣赏他的《闹江州》和《游武庙》。后者描写朱元璋与刘伯温同游武王庙之对话;刘伯温听到姜子牙、伍子胥等纷纷被太祖传令逐出武庙,看到这位圣主猜忌太甚,不能容纳功臣的深心,于是立即上书求退居青田山中。朱元璋这个人,的确是轻视文士、残杀功臣的典型皇帝。秦始皇焚书坑儒,只坑了四百多个儒生;而明太祖呢,单单胡维庸、蓝玉两案,即“瓜藤蔓”诛杀了五万余人,开国元勋徐达、常遇春亦难逃其暗算。虽后代修史者以功大于过的观点仍尊称为太祖,而实为后世有帝王思想者树一学习恶例。

后来,由于季鸾先生的鼓励,我也喜往观看北昆。

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原来1926年段祺瑞执政府被推翻时,安福系健将曾毓隽被冯系之鹿钟麟囚禁。曾的外室陈文娣设法私往探监,并千方百计以重金买通看守人,将曾化装一起逃往东交民巷。曾之亲友对陈文娣之机智勇敢,赞不绝口;曾之宠纵有加,自不待言。30年代初,陈有名交际场合,徐娘半老,而犹风韵夺人。陈那时喜昆曲,对北昆名角韩世昌、白云生、庞世奇尤吹捧揄扬不遗余力。时《大公报》业务发展,不仅能独立,且多有盈余。张先生渐有兴趣于娱乐;由陈文娣之介绍,亦渐着迷。凡庞世奇登场日,张先生必购票请编辑同事若干人往观赏;我亦常往“叨陪末座”。后来我在沪时聘笛师拍曲,盖亦受此影响。

明王世贞之《艺苑卮言》中论南北昆之不同处有谓“凡曲北字多而短促,促处见筋;南字多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笛。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对南北昆之优劣辨别极为明晰。我后来看到,凡南曲之一折,皆由一角独唱到底。如王西厢之《惊艳》《佛殿》皆由张生一人独唱;《拷红》等折由红娘独唱。北曲之董西厢则每折由数人和唱,此分辨之大较也。

炎夏刚过,日本军阀忽制造“九一八”事变,开始对我大规模军事侵略。

事变发生之次晨,只见《大公报》要闻版上角,登一加框之“最后消息”,略谓日军在北大营、柳条沟一带开始向我军寻衅,迄至午夜1时,枪炮声尚在蔓延。当天我到报馆时,编要闻之许萱伯详谈经过,说昨晚要闻版已截稿,守候北宁路(即今京沈路)局之汪松年忽来电话,谓路局局长高纪毅甫与沈阳局通话,告以上述紧急情况。话未完即被人掐断。许兄说他就将此消息,编为最后新闻,嵌入版内。我后遍翻平、津、沪及各地报纸。此重要新闻只《大公报》赶上。有人谓“九一八”消息系戈公振先生首先传出,殊非事实。盖公振先生并不编《申报》要闻,且此为公开之新闻,何待贤者而首先发表?

公振曾以记者身份,次年随李顿调查团亲赴东北考察。报道翔实,殊为难得。但此乃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仑儿周岁以后,母亲返回保定,留下小妹德华陪伴其嫂。从此,她一直留在我处,由小学而中学,而做工作、结婚,始终生活在一起。

“九一八”后,日租界空气更加紧张。我每晚回小松街,时常碰到“抄靶子”的事。在马路昏暗的一角,骤然跳出三五名黑衣汉子,喝声“举起手来”,一柄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你的腰部,上下搜索一番以后,才让你离开。

到了11月底,北方已气候寒冷。有一晚,我已看毕大样,正在检阅各县通信员的来稿时,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一阵枪炮声,以后且连续轰击不断。有人到大门口去瞭望,则旭街、松岛口马路上已架起机关枪,各家门口也有日警端枪守住,不准出入。据说所有大道口均架机枪;与法界及华界交界处则堆放沙包、铁丝网。是举距开炮时不足五分钟,可见海光寺日军,与流氓汉奸张璧等由东马路冲向华界的行动,是完全配合好的。

由于我防军应付得当,既不许地痞汉奸冲入华界,日方亦无扩大事态之借口,事变得以平息。但从那时以后,日租界对外交通,完全封锁。我到第二天上午9时,始获穿越马路,回到小松街。

那一天的《大公报》一张未发。经报馆当局与日总领事馆交涉,报馆机器、设备始陆续运出,迁至新址——法租界三十一号路南端近教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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