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龙朱

遇见许多人,都不及你好 作者:沈从文 著


龙朱

第一 说这个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天王菩萨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只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出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那个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乌婆、彝族、花帕、长脚各族,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了。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检察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似乎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不是女人的过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作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为合乎身份。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原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做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兽物?狮子永远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做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寨中,年轻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对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赔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第一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同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了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如此尊敬爱重。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是极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仿佛永远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在龙朱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向龙朱调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到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强壮美好,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个种族中年轻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疯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齐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龙的一日,有人能说在高大山洞合龙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是仅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也总不缺少同样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分了。

在寂寞中龙朱是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地预备承受爱、给与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未有合龙,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轻,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做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分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子。不怕一切来爱龙朱么?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儿来,即在太阳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决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领导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轻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轻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是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是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龙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第二 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轻女子全都负了柴耙同篾笼上坡扒草。各处山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铺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做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人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彝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轻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轻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作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作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糅合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做奴做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做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人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做成这神气,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做声,高贵地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得了,谁能欺负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胜仗。”

“唱虽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歌喉了。龙朱微笑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果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早被我引到黄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一定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站在面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过一阵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那颗大头颅,悲声地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美好,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唱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一个蠢人,丢了郎家的光荣!”

矮奴于是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却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支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像甜酒,说到像枇杷,说到像三羊溪的鳜鱼,说到像大兴场的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看得出矮奴有点儿饥饿,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有点好奇,不相信,就同到一起去看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说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出寨门往山中去。

不一会儿,这郎家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堆干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过一会儿,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悦耳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答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龙朱的歌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娇好美丽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方是好男子。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大名,又提到别的两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你糊涂,你不用妄想。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她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擦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如何。

于是矮奴依照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底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掺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很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为预备在郎家苗中与男子唱歌三年,再预备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用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知道了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始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说的笑话。他想不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已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下去,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看是什么样女人,敢轻视我们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歌唱出口后,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过一会儿,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所唱的意思是:对山的竹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蠢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郎家苗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满鲜花的。矮奴烂了脸,不知所答。年轻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压着了喉咙,平平地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中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郎家苗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个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地唱和起来了,唱的是:你自称为郎家苗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锣银钟的声音,本来呢,拿所有花帕苗年轻女子供龙朱做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女人总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顶精粹的言语,自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节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等主的第二个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大话,要与郎家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不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

大话以后不用再说了,

若你欢喜做郎家王子仆人的新妇,

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吧。矮奴说的原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过对山看看去。龙朱说后就走,沿上谷流水沟下去。跟到龙朱身后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 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郎家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踪各处追,还是见不着。各处找遍了,山中不少好女子,各躺在草地唱歌歇憩,见到龙朱来时,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地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别无所有,只见一片落英洒在垫坐的干草上,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过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那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矮奴无过错。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主仆二人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还是先已飞往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了家。那想做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全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又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脸上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情的。

龙朱过了一个特别的烦恼日子,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墙上去了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这个少年王子,仰天叹息,悲怀抑郁。且远处山下,听有孩子哭声,如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梦?当地的青年,在日里唱歌倦了的心,做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节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扰乱了自己心胃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这时应当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做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眠,承宗接祖事我不负责!若爱情必须用血来掉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我如得到她,斫下一只手也不翻悔!”

立过誓后的龙朱,回转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后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身穿白衣白裙,钉满了小小银泡,头发纷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会,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笑了。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郎家的大神是能护佑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夜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实了一点,坐到那大石礅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愁眉双结走进院中来,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就乘势一个筋斗,翻身而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筋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讨厌的东西,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在主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又在做戏了。我警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作情人,来练习一种精粹谄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以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近来一定赌博又输了,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节的你到我面前时寡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我赌输了,损失不少。但输的不是金钱;是爱情!”

“我以为你肚子这样大,爱情纵输也输不尽的!”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真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

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要出去走走的样子,就改口说:

“主,这样好的天气,真是日头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像不大对得起这大神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受,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受不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阿谀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好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见那个女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制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寨中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我当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一只癞蛤蟆。这样人家的姑娘,为郎家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想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给我滚了吧,矮子,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中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堡寨里,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多么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出窠迎太阳与生人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思又是多么自私!龙朱如今既把情形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节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别太忙!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白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一支箭向黄牛寨射去。

快要到大寨边,郎家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去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礅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顾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青年女子,心就一动。一个圆圆肩膊,一个大大的发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地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以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里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失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你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说狮子会被家养的狗吠过呢?”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地笑了。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郎家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䀹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微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这青年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见了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已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礅上的男子是龙朱。他有点慌张,不知所措,对龙朱做出一种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的开口说道:

“郎家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此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矮奴说:“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曾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赶忙赔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见女人掉回了头,就又说道:“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追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本来不必需,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郎家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个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备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郎家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这样他也才配说是龙朱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手肘上,向龙朱眨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十天后,龙朱用三十只牛、三十坛酒下聘,做了黄牛寨寨主的女婿。

一九二九年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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