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愿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朱生豪和宋清如

幸有你来,不悔初见 作者:晓松溪月 著


我愿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朱生豪和宋清如

什么样的感情,在历经岁月的淬炼后,依然能够长生不老?

是信任吧。

爱一个人是呵护,是用周遭的光,温暖她的心。

被爱的人是享受,是用满腔的情,回报他的暖。

在爱情的世界里,很多人是自私的。因为自私,也便出现相互之间的猜忌和游离。

最后,分道扬镳,各自安生。

可唯有互相信任的情侣,才得以燃烧深情的爱火,横跨高山,越过海洋。

所以,有的人一生历经过无数次因缘际会,他还是单身,出生时一个人,老去时仍旧是一个人。

有的人一生虽然只爱过一个女子,可他的生命里,刻骨铭心的却不仅仅只有自己。

他把自己活成了她的模样。

她努力活成他渴望的模样。

直到生命的尽头,不死不休。

浪漫情书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我们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尽有互相共鸣的地方。我们的认识虽是偶然,我们的交契却并非偶然。凭良心说,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爱,虽我对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赞美。我们需要的是对于彼此弱点的谅解,只有能互相谅解的人,弱点才能变得并不可靠,甚至于反是可爱也说不定。”

“不要自寻烦恼,最好,我知道你很懂得这意思。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不那样心里便是空虚的那样的时候,何不妨寻寻烦恼,跟人吵吵闹闹哭哭泣泣都好的,只不要让烦恼生了根。”

“我愿意懂得‘永恒’两字的意义,把悲壮的意义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个虔诚的人。因我是厌了易变的世事,也厌了易变的自己的心情。”

“我并不是个生的讴歌者,但世上如尚有可恋的人或事物在,那么这生无论怎样痛苦也是可恋的。因此即使山海隔在我们中间,即使我们将绝无聚首的可能,但使我们一天活着,则希望总未断绝,我肯用地老天荒的忍耐期待着和你一秒钟的见面。”

他们的爱情/你老了一定很可爱

世人知道宋清如皆是因为大文豪朱生豪。这位翻译莎剧的才子,生前寂寂地走完一辈子,死后却用万丈光华照亮后世。他说:“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默默肩负起这个家的重担。她的余生,全部献给了朱生豪:为他抚养幼子,为他出版遗作,为他终身未嫁,为他痴守一生。

我想,爱一个人到如此,才不愧是爱到酴醾花事了吧?

在嘉兴市区禾兴南路73号朱生豪故居,一尊巨石雕像赫然立于门前,这对患难与共的情侣,身体是相互连着的:宋清如微仰起头,侧着脸庞;朱生豪儒雅躬身,深情凝视,两人似乎在喁喁私语。在旧时光里,他们仿佛在做着一场悠扬的梦。梦的彼岸,装点着他们死生契阔的誓言。

雕像的基座上有朱生豪给宋清如未曾发出的信,字里行间,深情饱满:“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时光回溯到半个世纪前,他们在之江大学相识相恋。可是,好景不长,这份纯真的感情仅仅维持了一年,两人就不得不面临分离。那时,朱生豪因为结束学业,找到一份在上海任职的工作,宋清如比他矮三级,还在坚持读书。漫长的异地恋就此拉开,这一坚持,就是10年。

浮华的上海是造梦者的天堂。可这一切,并不是朱生豪喜欢的。他空闲下来,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一字一句为她写信。他对爱情的执着,就像莎士比亚对南安普敦的爱一样,炙热而真诚:“但尽管你不顾一切偷偷溜走,直到生命终点你还是属于我。生命也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因为生命只靠你的爱才能活。”他此生,坚持活下去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宋清如,一个是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事情太多,但只要想到宋清如,苦难就会减一分,快乐便会增十分。

9年的苦苦等待,终于换来了一场简朴的婚礼——他们结婚了。这一年,两个人都30岁了,青春在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深爱和不悔。刚开始的日子过得很穷,目之所及的是战争、穷困、饥饿,食不果腹和朝不保夕,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宋清如放下一切去工作,朱生豪则全身心投入到翻译工作中。过度的劳累,拖垮了他的身子。他病了,没有钱医治,也没时间去医治。此时,一悲一喜。他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宋清如肚子里却怀了他的孩子。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每天的生活,仍旧是洗衣做饭,照顾丈夫,还要到每家每户厚着脸皮借钱养家。

他没有熬过时间,从此一病不起。庆幸,他们的孩子出生了,那样可爱天真。他强忍着疼痛,想与命运抗争,期盼身体快些好转。然而,他终究没能赛过时间。生命的尽头,他没能翻译完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没能看到孩子健康幸福地成长,没能履行诺言,给予宋清如一个美好的家。

十年的等待和守候,只换来两年的琴瑟和鸣。他们为爱情付出了所有,却没能挽留住匆匆的光影、悲凉的人事,真是不幸!33岁,他带着满腔遗恨驾鹤西去。32岁的宋清如,从此也心如死灰。她用尽余生,为他整理遗著,照顾孩子,这一坚持,就是半个多世纪。我们希冀:来生,他们还是夫妻,不再经逢乱世,不再跌宕穷困,不再熬尽相思,只求一亩良田,一间茅舍,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生活,足矣。

(一)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宋清如生于1911年,与她同岁的女子有萧红,比她大一点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陆小曼;小一点的有苏青、张爱玲、孙多慈等。这些民国女子,多半都经历过坎坷的爱情,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从跌跌撞撞中走来,前半生和后半生都依附过不同的男人。翻开民国的老照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多喜欢穿素色的旗袍,发式干净利索,周身环绕着娴雅的气质。她们懂得断文识字,胸中装着一颗追云逐月的心。在理想面前,她们不同于男人的激情澎湃,却多了几分隐忍和坚守。

宋清如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家底殷实,从小就受到过良好的传统教育。可这些根本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后来,她以嫁妆钱做赌注,提出“我不要结婚要读书”,终于争取到进洋小学深造的机会。1932年,她进入之江大学读一年级,虽是初入校门,但却十足独立,语出惊人。她说:“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她还说:“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

她桀骜不驯的言论,吸引了很多同学的围观。不过,此间最能打动大家的,当数她多情的诗才。《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看过宋清如的作品后,给予了高度赞扬,他曾写信道:“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称她的诗风和徐志摩很接近,而且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

因为爱好,她主动加入之江诗会。在追梦的过程中,她不曾预料,竟然还会邂逅一段爱情。这一年的朱生豪正在读四年级,素有“之江才子”的雅称。他第一次接触宋清如,源自于宋清如入诗社前写的一首《宝塔诗》。文字的吸引,将两人牢牢地拴在一起。他们经常互送书信,曲歌互答,在动乱的岁月里,执着地坚守着那一份纯真。

他们互相爱慕了一年,直到朱生豪毕业后前往上海,他们才不得不陷入无穷无尽的离别苦痛中。这一生,本就是一次艰难的跋涉。本来,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以相互搀扶着走下去。而今,他不知道,余下的路,是不是仍旧一个人走。

别离前,他写情书赠给宋清如——

其一: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其二:浙水东流无尽沧,人间暂聚易参商。阑珊春去羁魂怨,挥手征车送夕阳。梦已散,手空扬,尚言离别是寻常。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

情意缠绵的情书,早已成为两个人镌刻誓言的碑石。在月白风清的夜里,他许下死生契阔的情话;在骄阳似火的清晨,她回应与子相悦的情真。他对她的爱恋,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宋清如呢?因为年纪尚轻,她还不想为了爱情,就此终结所有的梦想。

她渴望独立和自由的生活,才子的追求,纵然令她魂牵梦萦,但她绝不想这么快就步入“爱情的坟墓”。在学生时期,她忙于各种抗日活动,毕业后又紧接着前往浙江和四川教书。朱生豪这一等,就是九年。他性格腼腆,不爱言辞。但在宋清如的面前,却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异地交往期间,情深意切,互通书信,竟有580余封。

寂寞的烟云,从分别的那天开始,一直在两个人的天空飘荡,停顿。朱生豪想她,便写下:“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化洵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水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守,一笑低头意已倾。”当他知道宋清如对自己的心意时,又写情书回应:“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持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

朱生豪在写给她的情书中,时常对她变换着称谓,软语中,尽是阿姊、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宝贝、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等类的情字,细细数下来,竟然有70余种。他对宋清如的爱,丰盈到熟稔的笔墨中,情真意切又荡气回肠。他深深挚爱的姑娘,唯有用疼怜和珍惜来呵护。所以,他写下:“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他还写道:“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每个人的一生,定然会遇到一个令自己奋不顾身的人。所以,我们会倾尽所有,只为换取那人的轻盈一笑,等那人从流散的时光中走过来,软语寒暄。有时,我们会疯狂,会骚动,会变得不像自己。毕竟,爱上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宋清如的情书,笔触一样深情。大概是受到朱生豪的影响,她也喜欢用古词来遥寄层层的相思。毕竟,女子的感情是细腻婉转的,不直接,却能让人感受到细微之处的伟大。她写下《蝶恋花》,倾诉着心中的思念:“愁到旧时分手处,一桁秋风,帘幕无重数。梦散香消谁共语,心期便恐常相负。落尽千红啼杜宇,楼外鹦哥,犹作当年语,一自姮娥天上去,人间到处潇潇雨。”

十年光阴,在寂寞的长途中,很快走完。两个人,在动荡的时局和不安的世事中,终于走到了一起。这一路的跌跌撞撞,他们依靠着深情和一封封褶皱的情书,维系下来。余生,他不会再让她负累。他发誓,要许给她一个温馨的家,一场不老的情。

时间定格在1942年5月1日。他们在旁人的提议下,匆匆在上海完婚。那一年,宋清如31岁,朱生豪30岁。在此之前,朱生豪曾经建议过结婚,宋清如却坚定地拒绝了。不知,是她想起被退掉的那门亲事,还是觉得婚姻是一块坟墓,如果迈进去,便会万劫不复。宋清如的拒绝很有深意,大抵新时期的女性,都会有这样一种想法吧:我和你好,不一定需要婚姻维系。情之所处,便是爱之所往。因而,从爱情到婚姻的跨度,绝不能是三言两语的应允,而需要缜密的思考、慎之又慎的抉择。她答应他的那一天,应该早已想好这一切了。

(二)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一代“词宗”夏承焘曾是他们的老师兼婚姻介绍人,他在二人新婚之际,写下一副八字对联相送: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流散的时光,纷扰的乱世。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寒冬走到新春。这一世,磨砺和困难不少,就连婚宴上的礼服都是借来的。可这又如何?两个人相爱,不会因为贫苦的生活而望而却步。相反,却更为忠贞。他说:“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没有过多的希冀,只要有她在,就有爱和温暖。婚后的生活异常贫困,他们过起“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日子。然而,灵魂伴侣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就像同时期的萧红和萧军,两人经常遭逢饥饿的挑战,有时只能以饮水充饥。艰难之余,我们仍旧能听到她对萧军说:“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

爱是理解和包容,是同甘共苦下的相伴相守。他们的生活,不全是柴米油盐。偶尔,也会萦绕着星星点点的乐趣。宋代的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在青州的“归来堂”,书写下“赌书消得泼茶香”的传奇。而他们,也寻得夫妻之间有趣的生活方式。当然,这种方式不是斗茶,而是根据自己的爱好,一起选编《唐宋名家词四百首》。以文为乐,幸甚至哉。

常熟是个不安生的地方,日军无休止的扫荡,早已将二人恬淡的生活彻底撕毁。不得已,朱生豪化名为朱福全,从此不去上街,也不理尘世。即便如此,二人依然无法逃离日军的迫害。深思之下,夫妻二人决定到嘉兴东米棚躲灾避难。

用四个字形容,这里更穷!此处是朱生豪的老家,由于许久没有人住,处处可见斑驳的蜘蛛网和废旧的家具。他们的全部家当是一张榉木账桌、一盏小型煤油灯、一把旧式的老靠椅、一支被岁月打磨过的老旧钢笔,还有两本辞典。

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因而,这些挫折,宋清如不抱怨,也不埋恨。她以一双灵巧的手,一边去帮工做衣,一边要提笔写字。她虽然出身地主家庭,自幼过着富家小姐的奢华生活。可她并不觉得,为了生活下去,算计着过日子有何不好。譬如,每个月上旬,她会一早买好这个月的米;刷牙不用牙膏,而用食盐代替;朱生豪头发长了,她亲自当理发师;不去外面开小灶,一切都靠她做饭煲粥;没有闹钟定时,全靠鸡鸣犬吠;房中没有电灯,油灯节省着一用再用……

因为朱生豪,才有这样的生活。也只有朱生豪,她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不弃不离。大概,朱生豪对她的依赖,也是从平平淡淡的小事中累积起来的吧。

1943年,宋清如回常熟娘家过年,只剩朱生豪一人在家。虽然只有20天,但这20天,朱生豪过得比20年都漫长。他面对着冰冷的雨水,伫立在后院的杏梅树下,一日还过一日地遥望,期盼着妻子能早点回来。当他垂下头,看到地上被雨水浸湿的花瓣时,轻轻拾起,温柔地将其呵护在掌心。此后的时日,他每天都会来捡一片花回来放在宣纸上,随后写下一段思念宋清如的情话。等到宋清如回来时,桌子上已经布满了一大堆花瓣。柳永写词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时的朱生豪,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正是如此。

宋清如回到家中,推开门,看到忧思重重的丈夫,脸上顿时满挂泪水。她心疼地凝望着他,许下再不弃舍的誓言。这一句诺言,她一坚守,就是一辈子。

后来,朱生豪在那个无法入睡的夜里,曾写下一首《秋思》:“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深情相拥,为伊心动,为伊发疯。最美好的年华,因为彼此相遇;最美好的生活,因为幸好有你。爱是一种陪伴,更是一种呵护。他能做到的,她也会做到。她做不到的,他必须努力做到。因为,这是男人的责任,也是男人的担当。

(三)争教两处销魂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他病重那年,家中生计全断,一贫如洗。他没钱看病,更没时间看病,他把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挚爱的莎士比亚。他那么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事业,以至于,用一天强过一天的咳嗽、一天强过一天的呕血,换回了那一部部的惊世译著。

可是,这一切是远远不够的。在即将撒手人寰之际,他仍旧有五部半的莎士比亚作品未能翻译完。这是他一辈子的伤、一辈子的痛。庆幸,他有一个贤良的妻子,他们有了一个一岁零一个月大的儿子。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看到母子俩温柔的模样。一个纵然早就哭成泪人儿,可脸上仍旧强忍着悲痛挂着笑;一个脸上满是天真烂漫的笑容,还在咿咿呀呀地说着婴儿语。

他强扯着最后一丝气力,笑了。

他不想让宋清如难过,不想带给她负担。他喜欢看着她笑,就像当初初见时,在千万人中瞥见的,那一抹最惊鸿的笑。

他从来不惧死亡,可他却无比懊恼死亡。因为从此别离人间,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事业和梦想,便从此拦腰折断,饮恨至极。

他离世一年后,宋清如恨不得随他而去,她用悲怆的字句,写下这样一段话:“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似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这一生,他用瘦枯的身体,历经无数个日日夜夜,写了31种,共计180余万字的莎剧作品译著。她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以执着和坚守,陪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不安生的夜晚。他终究没能履行长相厮守的诺言,狠狠撇下她,一个人踏云逐月而去。

宋清如不惧死亡,可每当想到朱生豪生前的遗恨,她就分外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一个人选择死亡很简单,然而,一个人要花尽半辈子的时光,去坚守一件事却并不容易。后来,她用了近50年的时间,为他出版译稿,为他抚养孩子,为他维系声名,为他倾尽最后的气力。

她的生命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自从朱生豪离世后,他们的魂灵早就合二为一。他今生未了的夙愿,她帮他完成;他余生没有看过的风景,她替他看过,在静谧的时光里,轻轻说给他听。

后半生中,她也曾邂逅过另外一段感情,就好像是一束烟花,绽放的时候惊艳,散去的时候无声。这个人,就是她在之江的同学——骆允治。

1949年,宋清如在骆允治的介绍下,从嘉兴秀州中学调入杭州高级中学。那时,骆允治是总务主任。在校担任老师期间,骆允治格外照顾宋清如。有时,她生病不能上课,往往是骆允治替她代课。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曾炫丽过、凄美过。可是,到最后,他们终究不能走到一起。因为,在她的心里,此生只爱过一个男人——朱生豪。

有些爱是一种永恒,一旦深深陷入其中,便是至老至死都不会放手。她永久记得,那一封封泣血的情书,是一个男人用真情固守过的坚贞。每当她打开信笺,轻叩时光的大门,暗暗品读,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再度泪流,与风说起,她思念的苦痛。

尺素·遥寄

女子的情感世界实在古怪得很。徐志摩去世后,奢华至极的陆小曼,竟然会一身素缟倾尽一生。徐悲鸿离世后,妻子廖静文仅30岁。自此,她的生活和工作,一直萦绕着徐悲鸿的影子,并亲自组建了徐悲鸿纪念馆。可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她曾颇为感伤地说:“我每天都在怀念悲鸿。”

1977年,67岁的宋清如,带着满腔的遗恨,回到了嘉兴南门朱氏老宅,她就住在楼下北面的一间偏屋里。时光冻结,故事依然。每当她抬起头,看到墙上关于朱生豪的旧事旧物,她就会被带到几十年前,她那样年轻,他又如此单纯。屋子里的家具还是当年的,她睡的床是朱生豪曾经睡过的,墙上挂着的是朱生豪的炭画像。

人老了,总是喜欢抱着回忆长眠。有些往事被轻易地勾起,在此后的岁月里掀起层层涟漪,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至少,她以另外一种方式与他取得了联系,简单而美好。朱生豪的莎士比亚译著被越来越多的人读到后,读者纷纷为其卓尔不群的文风所震撼。他们普遍认为,译笔在梁实秋之上。

有心人多方打听,找到了朱氏老宅。他们想听宋清如讲起那段尘封在过往中的旧事,她唇角微微一笑,跟随着太多的回忆,在心间澎湃地窜涌着。她这样回忆两个人初见时的画面:“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时间太久了,很多故事也模糊不清了。但唯有12年来朱生豪写给她的情书,却从未被时光忘却。无数个日夜,她曾枕着那些书信而眠。她没有别的时间来对抗这浑厚的记忆。后来,出版社询问宋清如,是否愿意将他们的信笺公之于众。她一口否决,声音严厉:“我不出版!……我打算在临死之前,把它们一把火统统烧掉!”

幸好没有烧掉。宋清如在编写《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时,将一些私密的情感内容删掉了,而且,信笺的数量上也不充足。后来,朱尚刚编著了《朱生豪书信集》,那些被时光抛弃的情书,终于能够惊现于世人的眼前,不老不死。

朱尚刚曾说道:“老年的母亲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亲仍然是她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母亲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经历都用来塑造这个偶像了。”

1995年11月18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满头银发的宋清如,蹒跚走到秀州书店门口。此时,读者们见到,她穿着一件黑色粗布呢子上衣,眼神中尽是苍茫之色,而曾经的灵动活泼,曾经让朱生豪念念不忘的明眸,早已被太多的旧事冻结成冰,不复往昔了。

有个歌手,曾经以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爱情故事为蓝本,创作了歌曲《再见·爱》。歌词概括了宋清如凄楚的后半生,字字句句,令人感慨不已。“每当深夜寂寞压得我喘不过气/眼眶滚出那压抑的泪水/泪水慢慢迷蒙了双眼,怎么看不清我们的未来/我只看到你的心徘徊在门外,把我快乐的记忆/都化作尘埃……”

1997年,宋清如苦念天上的仙乐,黎明时飞回了天空。她与朱生豪阔别了五十三年,终于在天堂再度重逢。已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写给她的情书,与她一同长埋地下。自此而后,再没有人深情地讲起那段过往,他和她的故事,也从此合成一体,轮回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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