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80年代

百年广西多民族文学大系(1919—2019):中篇小说卷(1949—2019) 作者:黄伟林,刘铁群 编


1980年代

黑蕉林皇后

陈肖人

作者简介

陈肖人 (1940—),原名陈孝仁,广西宾阳县人。 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戏剧系戏剧理论专业,196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 «我和母亲» ( «广西文艺» 1962年第7期),1964年到广西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197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历任广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副主任、漓江出版社副总编、广西新闻出版局图书管理处副处长,编审,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副主席,广西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理事。 主编“八桂作家丛书”计18种,主编 «广西情歌» (1—6集),是长篇历史小说 «桂系演义» 的责任编辑,著有长篇小说 «雨后青山» (与他人合作)、«斜阳脉脉水悠悠»,中篇小说集 «黑蕉林皇后»,短篇小说集 «仲夏夜之谜» 等。

作品信息

原载 «三月三» 1985年第2期,收入小说集 «黑蕉林皇后» (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11月出版)、中篇小说集 «小镇风流» (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10月出版),1988年获首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

“咕故——!” “咕故——!”

鹧鸪鸟在对面河谷的密林里尽情地欢叫着。因为山的回应,仿佛这叫声就在身边,走到哪里,传到哪里,却又看不见这鸟躲在何方。 这声音就像夜空的星星,若隐若现,使这河谷愈发显得幽深,神秘和悠远。 这是长滩河的一段河谷。

长滩河出自数百里外的瑶山。 它像一只银羚,活蹦乱跳在千山万壑之间。 来到这里,即使此去平阳大垌还有百十来里,大概一路辛劳困顿,要在此地作一番小憩,于是便形成了半弯静水,一碧深潭。 在这碧潭之上,有一小片坪地,从坪地到山顶,长着密密麻麻、高高大大的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青冈、米椎、樟树、千陂,还有松树和枫树。 河湾旁还长着一片黑压压的野蕉林。 因此,人们把这块小坪地称作“黑蕉林”。

实在说,这“黑蕉林”至今仍然是个“封闭的世界”。 从这里往外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寨起码也有八十里地。 要走这八十里地,踩的是河滩的卵石,攀的是河旁的峭壁,涉过二十三次长滩河的河道,钻过长着一两丈高芭芒的河谷。 可是那些深山里的放排工、樵夫和炭农,硬是从这里,甚至更远更远的瑶山里出来进去,踩出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来。

如今,岁月就像这古老的河道一样几经劫洗,而长滩河两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峭石林立,千姿百态。 而人间却就不尽相同了。 这黑蕉林也因为许多年前,有个受不住“黑五类子女”待遇的青年人,带着妻子躲到这里来开荒种地,又偷偷办起了一个香菇场,而起了变化。 那青年名叫宗相,过路的放排工和炭农们便“宗相哥” “宗相嫂”地称呼起他们来,还因为路途劳顿,总喜欢在他们这里落落脚,住上一两夜再往前赶路。 黑蕉林的那间茅舍,便成了一个热闹的处所。不料,宗相哥命短,早两年因病与世长辞了,留下了孤儿寡妇。

丈夫去世后的时日里,宗相嫂无比哀痛。 那些久不久过往的放排工、樵夫、炭农,也甚觉难过。 因为宗相夫妇来到这里种植香菇,建起了简陋的茅舍,这些放排工、樵夫、炭农,才能偶然僧投一宿,吃一餐热饭,洗一盆热水澡,不至于栖身荒滩野洞,受那寒风冷雨飘打之苦。 如今,这宗相一去,香菇场还能办下去吗? 看来,以后他们只能望“寮”兴叹了!

可喜的是,宗相嫂并非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猴子绕山走的角色。她有女子的温柔,却又不乏男子汉的坚毅。 丈夫去世之后,她便把三岁的儿子托给娘家抚养,自己一半时间种责任田,一半时间仍进这深山野林里来种香菇,硬是把丈夫办起的香菇场接办下来了。 她舍不得这个地方。 这里有她的悲欢,有她的血汗,每年还有一笔可观的经济收入。 这几年,她把丈夫的种植技艺学过来了,她完全可以对付过去。 开始,她单身独人住在这里,确实怕过一阵子,天未黑就关门早早睡觉,天大亮才开门出来。 她还养了一只大黑狗,这大黑狗给她壮了不少胆,连那些专门啃咬糟蹋香菇的小飞鼠也被大黑狗逮了不少。 后来,她觉得这样下去也太孤寂,何不像过去那样,招些过往客人进家投宿,晚上热闹热闹,既方便他人,自己也可解解寂闷。 于是,她把那间并不宽敞的泥墙茅寮隔成了两间,开两个门。 一间她自己住,另一间打起火塘,可做厨房,也可给客人投宿。

这么一来,曾经寂寥一时的黑蕉林,晚上又热闹起来了。 那些放排的、烧炭的一落脚,便拎来大挂猪肉,切成厚厚一块,和青菜一起倒进铁锅,边煮边吃边喝,也把宗相嫂拉来入座。 宗相嫂在这些伙计们的眼里却不一般,三十岁的寡妇却似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那般灵秀娇美,他们暗地里都称她为“黑蕉林皇后”,有了婆娘的恨自己没有福分能跟她亲近,还没有婆娘的自然就会找机会向她献殷勤。 这时候邀她入座是“众心所向”。 不过,宗相嫂每回虽然应邀入座,却有时吃,有时不吃。 一壶壶廉价的米酒直喝得这些人一个个半醉半醒。 开始,这些人说话做事还有些戒备,慢慢一混熟,也就随便了,再加上酒酣耳热,说话就更放肆起来。 互相间的戏谑取乐自不待说,甚至连床上和女人睡觉的事也脱口而出。这都在宗相嫂的意料之中,逢到这个时候,她就抽身出去,或到隔壁房里干她的活去了。 直至这些人发觉宗相嫂不辞而别,这才悟到他们说话的粗野,要是宗相嫂有事再进来,他们当中就会有人抱歉两句:“宗相嫂,我们说话没有分寸,对不起啰!”宗相嫂听罢,浅浅一笑,落落大方地回答说: “出门人嘛,说说两句笑话解解闷,没什么奇怪!”这么一说,大解芥蒂,大伙又热闹如常。

不过,山里人虽说嘴巴粗野,动作未必强蛮。 尽管宗相嫂那丰腴的体态,佼佼的脸蛋,令这帮粗犷的过往者精神上得到一种快感,但,这两三年来,还没有发觉谁敢对她做出什么轻妄的举动,因为平素大家都了解,她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招惹的人。 不然,她何由称得起“皇后”?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 白米饭养出百样人。 她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住在这深山幽谷里,又是一个十分吸引男人和正当十分需要男人年纪的女人,很难说往后会不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闯进她生活里来。 她才三十岁哩。

九月的一天早晨,投宿的放排工和炭农都出山外去了,茅屋里已经冷清了两日。 宗相嫂开门出来,只见河滩上雾气腾腾的。 这长滩河就是如此,一年之中,一早一晚,没有多少天是晴朗的。 像往常一样,她走下河滩打水,顺便把晚上用大卵石压在河滩的衣服洗一洗。 在这里,洗衣服从来不用肥皂,也不用山里农家常用的草木灰水浸泡。 只要把衣服在河滩上泡一两个小时,用手搓一搓,经河水一冲,再邋遢的衣服也会干干净净。

打水回来后她开了隔壁的房门,把火塘里的火灰拨开,那三根海碗般粗的大木头闪出了火星,再放上几条小柴,火塘里的火很快便哔哔噼噼地升起来了。

她吃了饭,带上大黑狗,钻入离这茅屋百十来步的丛林里去了。 里面就是她的香菇场。

今年头一道香菇已经收获了。 几天前下了一场透雨,由于菇木吸足了水,天气一暖和,香菇就猛爆出来。 一眼望去,就像一朵朵黑色的,灰色的小伞,热热闹闹地绽开在一截截菇木之上。 山里飞鼠多,经常出来糟蹋香菇,有的才长出就被它啃掉了。 那只大黑狗不光给她守夜,还给她猎飞鼠,哪天不逮它三只五只的。只要被大黑狗发现,飞鼠跑得再快,也多半是大黑狗的齿下肉。

她察看了坡地丛林里的香菇场,又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往山上走去。山上也长着茂密而高大的林木。 沿着山径,有几株被伐下来的粗大的枯树。 这些枯树叫干陂树,是种菇的好木料,只是太粗大了,难以拖进菇场。 她就在上面种上菇菌。 产量也不少,一株一次能采个一斤几两的生菇。

在半山腰,她还有一个小香菇场。 那里还有一处不太陡的坡地,宗相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要在那里开辟一个更大的菇场。 他不在了,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伐木、锯木,还要一截截扛到河里泡浸,然后再扛回菇场里来,搭成一溜溜的人字架。 费的力气和功夫太大了,她没那个本事。

她爬到小香菇场,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老高。 身上不觉沁出了汗水,她便把毛衣脱了下来。 这时候的空气凉爽极了。 在山外,太阳仍然是灼热如烤,可在这里,再猛的太阳也失去它的威力。 好像倒是希望太阳来得更猛烈些。 要不,站不上几分钟,脚底便生起寒气。

当她脱掉毛衣的时候,脖后跟掉进了几滴水珠,沁凉沁凉的直往背脊里钻,她不觉把脖子一缩。 那是山上的雾气遇上阳光的照射,在树叶上凝结成水珠往下掉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往树上一望,发现一只寒鸡站在一枝树丫上。 灰白间黑的羽毛,长长的尾巴,美极了。 心想,要有粉枪,准把它收拾了。 她大喊一声:“噢!”可这寒鸡只慌张地对她望望,并没有飞掉。

“莫非小看我抓不到你?”她便拣起一小截断木,对准寒鸡扔去。 虽然扔不中寒鸡,却把它吓得翅膀一扑棱,飞落到不远处的灌木丛去了。 大黑狗一见,便猛扑过去,把那只寒鸡叼了过来。 宗相嫂把它抓到手上一看,原来是被人打伤了一只翅膀。

她把寒鸡掂了掂,足足有三四斤重,不由得高兴地想,这下她和大黑狗可以美美地饱吃一顿了。 可又转念一想,也不一定马上吃,把寒鸡腊起来,出山的时候,带回去给孩子和老母亲吃,这山禽野味,山外也不是轻易吃到的。

她正要下山,远处猛然传来“救命啊! 救命啊!”的呼唤声。 因大山的回应,这声音显得特别凄厉、惊惧,仿佛树叶都在簌簌地震抖起来。

她心一颤,立即驻足竖耳细听。“救命啊! 救命啊!”

呼救声还在不住地从山背后传来。

尽管她心里有点发毛,但僻远山民中那种固有的互相扶济的精神,使她振作起来。 她马上对着呼喊的方向大声引颈一呼: “呜——”很快周围的山都在回应起来:“呜——” “呜——”

不由分说,她把寒鸡的头一拧,也不管它死了还是活着,往地上一丢,急急就往山上爬去。 大黑狗在她一旁汪汪地叫。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呼救声已经听不到了。 她不得不圈起手又引颈长呼:“呜——”

这时候从背后的山腰上传来了呻吟声和艰难的呼救声。 林木茂密,山藤攀缠,只知声音方向,不知人在何方。 更不知这人为什么呼救。 是被老虎咬么? 听说老虎是在茅山的,密林里不会有老虎,也没听谁说过这一带曾经出现老虎。 是遇上了黑熊? 听说出现过黑熊,可她住在这里那么多年,却没见过。 要是被黑熊咬,这人早就出不得声了,现在他还不住地呼喊着哩。 那有可能被大蛇缠或是什么毒蜂蛰? 这有可能! 这当儿,她手无寸铁,也不晓得害怕,一心救人,一股劲往呼救的方向钻。 就像看见有人跌下水,不管会不会游泳,猛然就往水里跳一样。

她的衣服被树枝刮破了,头发也被搅得像个鸡窝。 好不容易发现那个人倚在一株大树旁,满头汗水,一脸发青。 她几步冲过去,走到那人身旁,问道:

“出了什么事?”

那人指指埋到一个土坑里的左腿,艰难地说:

“被大铁锚夹着了!”

原来这人踩到猎人装野兽的陷阱里去了。 她马上蹲下来,伸开五指扒土。 那人一见,用那只未受伤的右脚把她的双手一拨。

“不行,怕还有什么机关,会夹坏你的手的,还是砍树枝来撬吧!”

还是这人想得周到。 她抽开扎在腰背后的柴刀,砍来一截手臂般粗的树枝,吭哧吭哧地刨开土层。 费了不少时辰,才挖到装铁锚的地方。 她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铁锚,把那人受伤的脚扶了起来,脱开脚上的鞋,解下她身上的汗巾,抹去和着泥块的血迹,只见那伤处像小嘴一样裂开。 她轻轻地给他抹伤口,他还哎哟哎哟地咧嘴直叫。

她抹干了伤口之后,那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她把伤口包扎。

原来这人是打猎来的,鸟枪摔在一边,有三四只斑鸠、鹧鸪之类挂在枪杆上。她包扎这人伤口的时候,从他的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他住在山外的石鼓镇,离她家的鹤泉村有二十多里地。 他是昨天就进山里来打猎的,因为打上了瘾,晚上没有回去,在一个山洞里蹲了一宿。 今天在不知不觉中窜到这里来了。 原想再打得一两只鸟就回去的,没想到踩中了陷阱。 看他的模样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从这里出山,还有百十来里地,涉水又爬山,无论如何他是回不去了的。她说:

“我背你到我那里去吧!”

他感激又为难地望了望她,说道,“不!”他又指指丢在地上刚才她刨土用的那条木棍,“你把那条棍给我,麻烦你把那鸟枪带上,我慢慢跟你走。”

“行吗?”

“可以!”

他就这样一瘸一瘸地跟在她的后面,艰难而行。 有时坡度太陡,或有大石相阻,她就回过头来帮扶他一把,搀他几步。 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她的小香菇场。她还忘不了捡上那只寒鸡。 他问她:

“是你猎到的?”

“不,是捡到的!”她把刚才这只寒鸡的来历一一告诉了他。

“咳!”他叹了一声,“早上我打伤了一只也像这么大的寒鸡,它飞也飞不远,我就一路追来,没想到踩中了别人安的铁锚!”

“说不定就是这只寒鸡了。 你背时啰!”

“可不!”他苦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他们回到了茅屋。

“大嫂!”她把他扶进屋里坐下来之后,他亲切地叫唤了一声,说,“麻烦你帮我找几种草药: 刀伤叶,黑墨草,大铁打,小铁打……”

“哎哟,你说的这些草药,我认不出来!”

“就在河沟边,肯定有!”

“可我不懂,真的不懂!”

“那你再扶我去采吧!”

“吃了午饭再去不行吗?”

“最好马上去。 先给我喝点水就行。”

宗相嫂拿起碗就往桶里舀。 他摇摇手:

“这是生水,能喝吗?”

“哎哟,我看你也不是城里的干部、知识分子,喝生水怕什么? 再说,这条长滩河比什么水都干净!”

“我晓得。 只是我这脚才受伤,又流了不少血,怕喝生水不好!”

“噢,对!”她恍然大悟。

火塘里本来就烧了一锅水,只是锅大水满,不易煮开。 她便端起锅,倒去了一大半。 回头把火拨燃,不多一会工夫,锅里的水便吱吱地叫起来了。

水开之后,她舀了半碗,又拿来一只空碗,把水对过来,又对过去,这半碗开水便凉下许多,她这才端给他喝。

喝完水之后,她又把他搀了出去,沿着河滩,找了不少时辰,才弄来了那几种草药。 回来之后,在他指点下捶烂,敷了他的伤口。

然后,她就弄起午饭。 端饭时,他问:

“大嫂,大哥呢?”

她没有顺话回答他,只是说:

“吃吧!”

他以为是他们两口子闹了什么矛盾,吃饭也就赌气不等的,所以,他坚持说:

“还是等大哥回来再吃吧!”

“不用等谁了。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么一说,他也不好细问了。 吃完午饭,她对他说:

“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看样子,这伤口不愈缝你还出不了山呢!”

“是的啰! 这回给你添麻烦了!”

“呃,这也不是你愿意的事!”她拿来一条破毛巾,把火塘边那张垫着厚厚茅草的床铺扑打了几下,告诉他说,“你就躺在这里吧,床上的被窝不大干净,这都是过往放排、烧炭的人睡的,将就一下吧!”

他这才注意到隔壁还有一间房,忙说:

“不要紧,不要紧,这就算万幸了! 忙你的去吧!”

敷上草药之后,脚上的伤处不那么痛了。 再加上一身劳累,他睡了美美一觉。“宗相嫂! 宗相嫂!”门外几声呼唤把他叫醒。 他张开眼睛一看,已将近傍黑。 只听得门外卸下竹木和铁器的声响,有人走了进来,他忙半欠起身。 进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汉子,见他躺在床上,不觉一惊,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

“背时! 我进来打猎,踩中铁锚。 要不是这里的那位嫂子搭救,我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他如实相告。

“哪个村的?”

“石鼓镇的。 小姓谢,名茂生。”

大概是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又陆续走进了三四个汉子,大都是三十几、四十年纪的粗壮汉。 其中有人问:

“伤得重不重?”

“是五寸口的大铁锚夹的!”

“噫呀! 不夹断你的骨头算你的运气啰!”

“骨头大概没伤到,伤口倒是不小!”谢茂生问道,“你们是哪村的?”

“鹤泉,和宗相嫂同一个村,都是放排的!”其中的一个回答。

这时候,宗相嫂进来了,说道:

“都回来啦?! 这位兄弟进山打猎受的伤,今晚,你们有口福了——寒鸡宴!”她风风火火地说。

刚才那位最先入屋的矮个子说:

“你也有口福,我们从一位瑶胞那里买到一条娃娃鱼。”

“有多重?”

“八斤半!”

“好,今晚够你们喝的吃的!”

于是,大伙七手八脚,剖鱼的剖鱼,洗菜的洗菜,煮饭的煮饭,不需一个时辰,娃娃鱼煨寒鸡,还配上鲜香菇,一股诱人的香味直撩得人猛咽涎水。 于是,七八个人,围在火塘边,美滋滋地吃喝起来。

吃饭的时候,那位受伤者谢茂生,留意观察这些汉子中哪一位是这位大嫂的丈夫。 可他留意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似乎她对谁也不特别拘谨,对谁也不特别热情,对谁也不特别随便。 心想,晚上看吧,晚上谁到那边睡,那准是她的丈夫。

吃饭当中有人问谢茂生:

“现在的青年人种完责任田,有人去跑生意,有人进城当泥水工,你怎么不去?”

他笑了笑,回答说:

“跑生意我没那个本事,去做泥水工受工头剥削,我就干脆在家待着!”

“跟我们放排吧。 放一回排,七成给森工站,三成给我们自己。 每趟来回半个来月,可捞它百把块!”有人对他说。

“可我也没这个本事呀! 站在排上,头发晕,脚打战哩!”他回答得倒是实在。

“呃,人家石鼓镇平阳大垌,每人平均一亩多水田。 哪像我们,不到一亩地,有一半还挂在山上。 种完田,人家就可以跷起二郎腿吃饭。 可我们,累骨头来养肠子!”

“倒也是。 现在的年轻人享福啰! 种完田,能跑生意的就跑生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闲着没事,就上街看电影!”有人瓮声瓮气地说。

“有人看电影,也有人上街 ‘洗眼睛’ ——看妹仔!”

‘哈哈! ‘洗眼睛’? 好耍! 好耍!”

人们爆发起一阵笑声。

“你不去 ‘洗眼睛’,怎么往山里跑?”有人问谢茂生。

他“嘿嘿”一笑:

“我有啦!”

“家花不比野花香哩!”说这话的就是那矮个子。

“死鬼!”宗相嫂伸出筷子往这矮个子头上一敲,“你要是做出对不起秀珍的事,我就和她剥你的皮!”

“不敢! 不敢! 我是吃酸萝卜沾辣椒——图得张嘴爽快的!”

“哈哈!”人们又是一阵开怀畅笑。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然后,洗澡的洗澡,抽烟的抽烟。 接着,有人钻到被窝里去了,有人则围在火塘边聊大天。 少顷,便有鼾声唱起。 因为谢茂生今天足足睡了一个下午,没有多少倦意,他是最后一个睡的。 他往这一丈见宽的大床上望了望,不多不少,五条大汉,连他自己六条,没有哪个到隔壁房里去睡。这么说,她的丈夫不在这里。“那,她的丈夫呢?”他带着这个好奇的问题,凑合着躺到那带着一股火烟味、旱烟味还和着汗臭味的被窝里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那五条汉子有四条下河放排出山,还留下一条。 这人四十挂零,一脸胡须八叉,长着一对半醉不醒的眼睛。 谢茂生想起来了,昨晚上他喝的酒最多,他一个人独灌了半壶。 他留下来,说是因为从此地出去,水路已不那么险要。 他打转头再进更深的山里去伐木、扎排。 其他人出山回来后,马上就可以放另一批排。

谢茂生吃过早饭打算去采药,他才撑开拐棍出门,宗相嫂便拿着一把草药回来了。 他感激地说:

“嫂子,我能采的,以后不必麻烦你了!”

“这没什么,你还是少走动一点好。”她把手上那把草药往他面前一伸,“是不是这几种?”

谢茂生接过来一看,连说:

“不错! 不错! 你真有能耐,才跟我采一次就辨出来!”

“呃,眼见功夫嘛!”她又从他手上把草药拿过去,说是帮他捶烂。 谢茂生不依。 那位放排工走过来说:

“我来捶吧!”当他接过草药之后,又向宗相嫂道: “还是看你的香菇场去吧!”

“那倒是,我要去摘菇了!”宗相嫂问那位放排工: “大光哥,那你不去放排?”

“我要打转头去伐木!”接着,这位放排工讨好地问她: “你要不要我帮忙?”“算了吧! 我忙得过来。”宗相嫂似乎不那么欢迎。

大光却涎着脸说:

“你别客气嘛! 我都说过多少回了,只要你用得着我,再忙我也愿意帮你!”

“好啦! 好啦! 我不忙! 还是做你的活路去吧!”

宗相嫂没带任何表情,一说完,就撩上篮子,往香菇场走去。

他们俩的说话,谢茂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却又说不清他们其中有些什么奥秘微妙的关系。 等宗相嫂远去之后,他便好奇地打听起来:

“你就叫大光哥?”

“嗯。”

“这宗相嫂的丈夫去哪啦?”

“死了两年啦!”

“她还没改嫁?”

“咳,人家眼角高得很哪! 不瞒你说,老弟,我很想讨她做老婆。 今年我四十二岁,没结过婚,说来还是个红花仔! 我不就是比她大十二岁。 大十二岁又怎么样? 她死了的老公就只比我小两岁。 她能嫁得他,也可以嫁得我嘛!”

“你年纪那么大为什么没结婚?”

大光猛把那草药捶了几捶:

“唉! 老弟,过去那年头我能结婚吗? 年终分配就得那么几块钱! 现在我好啰,一餐就算喝一斤米酒,也就是六毛钱。 可我一个月能挣二百来块钱哪,再喝也喝不穷我!”

谢茂生刚才看见他那双半醉的眼和那涎脸对宗相嫂讨好的模样,确真有几分生厌。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他是个可亲近的壮汉了,甚至那双带醉意的眼睛,配那红红黑黑的脸膛,反而显得他有点彪悍淳朴的光彩。 所以,他不无同情地说:

“要是你能讨到她,倒是不错,她一定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是呀! 又能干,又漂亮。 不瞒你说,我那些放排的伙计们,都暗暗称她黑蕉林皇后咧。 你说这称呼相称不相称?”

谢茂生微笑着向他默默地点头。

说话之间,那草药被这壮汉捶得像泥浆一样溶烂了。 谢茂生剥去脚伤上的旧药,把新药敷上。 然后,他慢慢瘸着腿,回茅屋里休息了。

他无事可干,便斜躺在被窝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了一阵子。 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呼喊:

“来人哪! 来人哪!”

这是女人的声音,谢茂生断定就是宗相嫂喊的。 于是,他扶着拐棍,瘸出门去。

刚才,那个叫大光的放排工,看见谢茂生进茅屋休息之后,便随手捡起一个塑料蔸,往香菇场去了。 尽管宗相嫂对他表示冷淡,有时甚至反感,但是,一旦求偶的欲望在这么一个男人的心田里燃烧,再冷的雨也是不能把它浇灭的。 这个壮汉,过去他想爱不敢爱,有爱不能爱,现在他觉得可以有本事大胆去爱一个人了。 他不愁喝,不愁穿,还有几千块存款,要去找一个二十岁的红花女,这也可以办得到。 可是,他觉得年纪相差太大,怕不可靠,也不会谈得拢。 唯有这个守了寡的宗相嫂,最是他的意中人。 她年纪相当,又漂亮,又能干,吃过苦,守过寡的人,懂得过日子,更会体贴丈夫。 要是他能跟她结合,不但感情上有温暖的寄托,生活上也保证过得富富足足。 她种香菇,他去放排,只要餐餐有半斤几两,还可以放十年八年排不成问题。 放不了排也不要紧,农忙种田,农闲就和她种香菇。 这样过日子,别说起什么三进头、五进头的大房屋,就是起洋楼,买屁股冒烟的摩托车进城耍耍也不难办。

他是排头工,今天本不该他留下的,可是,他的这几位伙计之中,有人晓得他的心意,就让他留下了。 他是想偷个空,单独和宗相嫂接触,谈谈他一点心里话。

十月的长滩河谷,早晚凉飕飕的,可是太阳一出来,就给人一种有如春日融融的感觉。

大光通过一条两旁长着杂树灌木的小径,来到了香菇场。 只见宗相嫂头上扎一条白头巾,穿一件粉红的长袖圆领线衫,腰际扎一个小围裙,正侧身弯腰在摘菇,那丰满的奶头快要顶破线衫了。 听见有脚步声走来,她猛直腰抬起头一望,原来是他!

她在赧意中更带怒意地问:

“你来干什么?”

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来帮你摘菇!”

“你不见我穿的是睡衣吗?”尽管她的目光威凛,在他看来却反而显得更加动人。

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讷讷地说:

“看见了……我是来帮你摘菇!”

“你走开,我用不着你来帮忙!”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不留情面。

看见她今天出落得更加姣好,他爱她又是这么笃定,此时此地,他更控制不住内心对她久蓄的爱。 可是,山里人却又拙于言辞,不知讨好,无从表达。 所以,他便情不自禁地采取了他认为最能表达的方式: 猛扑过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心中的千言万语,像一股冲开了堵石的涌泉,喷泻而出:

“秀瑛 (他不叫她“宗相嫂”了)! 我喜欢你! 我想死了你! 你就做我的老婆!”

这真令她措手不及。 她挣扎起来,推他、拽他,还打他两个耳光。 可他那双手,像铁箍似的把她箍得简直透不过气来。 她只好大声呼喊:

“来人哪! 来人哪!”

这一喊,他赶快把手撒开,并且想不到地跪了下来,嗫嗫嚅嚅地道:

“秀瑛,你别喊! 我有罪! ……”

顿时,女人的心有点软了,但还是气恨恨地说:

“快滚!”

他便垂头丧气地钻进丛林里去了。

不多时,谢茂生瘸着腿来到香菇场。

不知怎的,见他到来,像见到什么亲人似的,她便满肚委屈地哭开了。

见此情景,谢茂生心中明白了几分,问道:

“谁欺侮你了? 是不是那个放排工?”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不一会,她抹去了眼泪,背对着他把外衣穿上,然后一边捡起装了一篮子的香菇,一边说:

“回去吧! 咱们回去做午饭吃!”

他真想安慰她两句,或者上去给她提个篮子。 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脚伤不便,不可能给她提篮子。 如果说,在他还不知道她是个寡妇之前,对她的能干和赤诚,内心总是怀着敬意的话,那么,现在,特别是看见她那委屈的泪眼花花的样子,内心却充满怜悯。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高中毕业后就回家种田,父母还健在,姐姐早已出嫁,就他独子一个。 在此地的乡镇,像他这般年纪还没结婚的不是没有,但并不多。 他是其中一个。 因为他毕竟读过点书,特别爱读小说,古今中外,长篇、中篇、短篇,他都读。 有时,他也想学写小说,可是执起笔来,琢磨了半天,也写不下几行字,觉得自己不是料子,便又弃置下来。

他也谈过几个对象,这两年他喜欢上一个了,那是本镇的一个妹仔。 是前年高中毕业回乡的,比他小五岁。 不过,现在还没谈准。 年轻妹仔的心,就像长滩河周围山上的云,变幻不定的哩。 她到底是不是真喜欢他? 他心中还没有多大把握。

前些天,这个妹仔和同村的一位女伴跑生意去了。 从他们这里运茶叶去广东卖。 听说一回可赚个七八十块。 她曾约他一起去,可他不愿。 一来他觉得没有把握,二来听说到了那里的圩场还要吆喝着叫卖,有失面子。 为了这几个钱,何必去受此劳累。 在家里也不是少吃少穿,顶多不是少点“电器化”? 他劝她不要去,可她偏要去。 他心里好不窝火。 心想: 我男子汉都讲个身份和面子,你这妹仔家竟也去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挤挤拥拥,难道人的脸面就值那么几个钱吗?! 因此,他就赌气进山打猎,散散心来了。 可就是没想到,头一回进山打猎就惹下了这个麻烦。 要不是这位大嫂搭救,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现在他们俩大概都在各自想着心事,所以一路无言,默默地走进茅屋。

宗相嫂升火煮饭的时候,谢茂生问道:

“那位放排工哪里去了?”

“鬼晓得! 不理他!”

“刚才他跟我说,他想和你成家,看样子他倒是个好人!”

“好人? 哼! 是个酒鬼! 讨厌!”

“你不是经常跟他们一起吃饭的吗?”

“那是礼貌。 人家在这里借宿,吃饭,大伙一起吃得热闹热闹的,我能一个人躲到一边孤零零地吃吗? 这不显得太小气吗? 可是,叫我和酒鬼生活一辈子,那酒气整天往你脸上喷,我可受不了!”她说得倒是挺大方坦率。

“人可以改的嘛!”

“改? 到这个年纪也难改啰!”过时,饭水泼出来了,她怕火大,就从火塘里抽出两条燃着腾腾大火的柴枝,一边往地上打灭,一边说:“不说了! 说这个没盐没油的无意思。 再说,我老了,也不想嫁人了,我的孩子都五岁了,将来我也不忧无人给我养老。”

“怎么说老呢? 我看你还年轻着呢!”

她“扑哧”一笑,闪着那双妩媚的眼睛,无比畅怀地说:

“大兄弟,你莫拿我来开心吧,我都三十啦!”

“我还以为你才二十四五呢!”尽管谢茂生已晓得她的年龄,可是,一方面她样子确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方面他想讨好主人两句,就有意把她的年纪降得更低。

“是吗?”她理了理挂到额前的鬓发,青春少女般粉红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轻快地站了起来,弄菜去了。

她发觉这位年轻人倒也纯真可爱,所以午餐的时候,尽她所藏,弄了几个菜,有煎蛋,有腊肉炒笋丝,还有香菇炖大白菜。 谢茂生看见她弄,一再劝她不要破费。 她说,他不来,她也照样吃,现在不过就是添一双筷子罢了。

吃了午饭,她问他要不要看书解闷? 这正合他的心思。 原来他就想向她找书看,怕她没有,才不敢问。 她从她房间里给他弄来厚厚一沓杂志,都是那些多登时兴的侦破或武林小说的通俗刊物。 谢茂生问她是哪来的,她说是让那些出山进城的人买回来解闷的,也不计较多少钱,反正一回给他们三五块钱,让他们尽管买就是了。 她还给他提过来一个单喇叭的简便收录机,有十几盒录音带,也都是时兴的港台歌曲之类。

之后,她就又到香菇场去了。 不多一会,她又从香菇场回来,见这位年轻人躺在床上看书,她问道:

“喂,大兄弟,你想不想吃汤圆?”

“哪来汤圆?”

“弄呗! 糖、芝麻、糯米都有!”

谢茂生这才想起门前那株桂花树下安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石磨。 他很喜欢吃汤圆,在家里,逢年过节母亲才给弄的。 现在她要给他弄,他当然高兴,只是觉得过意不去,便说:

“麻烦哩!”

“没什么麻烦!”说完,她就“腾腾腾”走出门去了。 她知道他喜欢吃,可又不好意思直说。 只要她对谁产生好感,她就高高兴兴不辞辛劳去为谁办事。

谢茂生半躺在床上,对主人无微不至的关照,心里注满了一种感激之情。 他一面浏览着杂志,却又一直在注意着她“腾腾腾”的脚步声,一会下河淘米去了,一会又挑水回来,哗哗地冲洗石磨。 不多时,吱吱的石磨声便响起来了。

此时恰是偏午,大自然就仿佛还没有从午休的小憩中苏醒过来。 河谷里静悄悄的,连整天唠叨不休的鹩哥鸟也不再饶舌,大概还在打盹。 太阳默默地寰照这绿色的山野,只有悠悠的石磨声在这茅屋的周围不断地吟唱,谢茂生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杂志偏过身去,面向门口,把门前的小庭院打量一番: 只见她背对着门口在推磨,磨勾的绳子挂在桂树枝上,满地是斑驳的光环。 她把发辫盘在头上,衣袖和裤脚都十分平整地卷了起来,露出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仍然那样地白嫩,大概她多在深山密林中劳动的缘故。 她腰际扎着围裙,把她匀称和丰满的身姿清晰地勾勒出来,更显出一种成熟的魅力和风采。 这腰肢随着石磨的转动,婀娜多姿地摇摆着。 这使谢茂生感到她不是在推磨,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跳舞,或者用她的手、她的身、她的腿——她的整个形体,写一首有形的诗。 要是谢茂生是个画家,他真想把她这推磨的画面速写下来,而且只画她的背面,不要去画她的正面或侧面。 噢,他想起来了,他不知在哪里看过一幅画,画面是牧归的堤岸,一个穿红衫儿、扎围裙的姑娘,提着一桶水,拾级而上的背影。 这幅画充满了诗情,直把人牵进画面中去,欲想伴着牧笛而归,或者徜徉在堤岸之上,瞅一眼这个俊俏的提水姑娘。 如今,在这茅屋的小庭院里,在这浓荫泼地的桂花树下,他就是被这种情思牵动着。 他虽然在这茅屋里仅仅待了两天,但他发觉这个女人无论是外在的和内在的都有一股魅力,这股魅力甚至带有一种神秘色彩,难怪那些进山伐木的伙计们给了她那样一个美名——“黑蕉林皇后”! 谢茂生想到这里,忘了自己脚伤不便,决意要去分担她的劳动,在一旁给她放放米,也聊聊天。 于是,他翻身下床,拐着腿,慢慢移步到她的身边。 说道:

“嫂子,我来帮你放米吧——你看,这米放在磨顶上,一点点滑进磨眼里去,这要磨到什么时辰啊?!”

她侧过脸去,面对着他,嫣然一笑:

“你行吗?”

“行! 怎么不行?!”

“好吧!”大概她也想和他聊聊天。 于是,她轻快地走进屋里,拿来一张高脚凳,提过来一个勺子,递给他:

“你就坐在凳上放米。 晓得放吧?”

“哟,嫂子,你莫把我看扁了,我虽然读了几年书,可也是回农村好些年了嘛。”

“我怕你爹妈疼你!”她尚不好直接向他打听,又加上一句,“我怕你 ‘老爱’疼你,把你惯坏了!”

“不,我还没结婚呢!”

“你没结婚? 哄鬼!”

“真的,哄你是狗崽!”

“哪,有对象了吧?”

“还说不准。 我喜欢人家,可人家不一定喜欢我!”接着,他一边放米,一边把他和同村那个妹仔恋爱的经过,统统如实地跟她说了。

她听罢,叹了一声说:

“大兄弟,看样子,你没有一两千块,人家还不一定肯嫁过来呢!”

“可不,这一两千块,一时也筹不来!”他脸上顿时黯淡下来,显得无可奈何地说,“管它! 没钱就不结婚,打一辈子光棍!”

这一说,宗相嫂眉头有点打起结来了,她那颗善良的心,总是希望她有好感的人、有好感的事得到完美的结局。 因此,她不无遗憾地规劝说:

“这怎么行,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这个话? 人有两只手,舍得下力气,怕没弄到钱?”

“我只会种田,没有更多的本事呀!”

“你想不想种菇?”

“可我没技术,谁要?”

“这样吧,你要觉得闲着没事干,又不愿去跑生意,不愿去跟人家做泥水工,你就跟我一起种香菇吧! 种得好,一年保证你有千把块收入。”她不但同情他,而且觉得他是个有为的人。 他有知识,只要他有决心干,认真干,他一定干出名堂来,她的香菇场还大有发展。

他想不到她会邀他一起种菇。 他们镇,早几年也有一家人在另一处地方办了个香菇场,别人想向他讨点种植知识,就是用金也买不开他的口。 可是她却慷慨地要招他进来,这真令他感动,甚至有点不相信。 他高兴地问:

“你这话当真?”

“哟,我可从来没哄过谁。 你以为我说说要你的吗?”接着,她又颇认真地说,“不过,这里是深山野地,没有电视,没有电影,别说进城,回一次村,都得去一天,回一天,生活单调啵!”

他马上回答说:

“我不怕生活单调,我能一天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我讨厌去那些挤挤拥拥的地方。 我去跑过一回生意,是贩茶叶到广东去卖的。 整整坐了两天汽车才到那个公社。 在圩场上,别人吆喊,我不得不跟着吆喊,几两一斤地给人称。 后来,有一个人压低价钱,要全部买下来。 我觉得虽然便宜点,总比那些吆吆喝喝、讨价还价卖面皮划得来,反正嫌一点盘缠费就算了。 我就出手卖给这人,这人叫我给他挑一段路,谁知一挑就是六七里。 到了他的村庄,腾袋子的时候,又借故说我这是两种茶叶,还要我压点价。 我知道让他吃了空子,上了当。 我不肯。 他说不降就挑回。 气得我说不出话来。 这百来斤茶叶,挑来挑去够我受的。 又见天快黑下来了,毫无办法,我只好吃哑巴亏卖给他了! 回来后,我心想,就是在家洗狗屎米吃也不干这种买卖了。”

她听他诉这般苦,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感慨地说:

“是呀,你这是鸡叼骨头替狗累! 现在,百路通,只要舍得下力气干,哪愁找不到钱?”接着,她充满感情地说,“初来这里,我也觉得有点单调,不近人烟。可一住久下来,倒不想出去了。 这里的山好,水好,你看,对面那山几好看——”她停下推磨,手往对面那一排千姿百态的山峰一指:

“你看,远远那座像不像宝塔?”

“像呀! 像呀!”谢茂生赞口不绝。

“挨着的那座山的峭壁,像不像街上的骑楼?”

“真像! 真像!”

“再过来这座,像不像一只啼鸣的金鸡?”

谢茂生琢磨了一下,才说:

“嗯,有点像!”

她丢下磨杆,牵着他的手,站到另一处位置上:

“你要站在这里看,就十足像了!”

“啊! 绝妙! 它就像拍起翅膀,张开着嘴巴……”谢茂生禁不住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力,比拟描绘一番。 说得她也哧哧地笑了起来。

“还有,对面这条瀑布,现在没有什么水,看不出它的声势,你要是五六月份来看,就像一团一团银子从天上抛下来。 要是雾天呢,又像一股烟喷出。 要是走到河滩上,往它的对面一站,那股呼呼的风,吹得你六月天都打喷嚏!”

“哟,真神!”

“神? 更神的还有呢! 要是春天,沿江两岸,开满了映山红,这条长滩河啊,就像一条哆哆嗦嗦飘动的大红绸带。 还有各种各样的鸟,就更多了,在河旁,在山头,到处啼唱,听得你耳朵都要流油!”

“哟,都有些什么鸟?”

“来,我学给你听,”接着她模仿画眉、鹩哥、百劳、山雀、锦鸡各种各样鸟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直把谢茂生听得都发呆起来了。

猛然间,一阵“吱吱呱呱”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宗相嫂马上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说,对面瀑布山上那群猴子又要下山来了。 他抬头望去,果然,一群猴子正飞快地攀着树枝下山来。 她说,这是到对面河的野熊林里觅食的。 不久,这群猴子就隐没进蕉林里去了。

他被这神奇的世界迷住了,赞口不绝地说:

“这黑蕉林真是仙境! 仙境!”

他俩又推起磨来了。 这回,谢茂生争着推磨。 她说他脚伤推不了。 他说不推磨勾,可以坐下来推磨手把磨带转。 凭他一身力气,果真把石磨推得呼呼飞转。他推得快,她下米也快。 忙中有乱,他的手碰着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手一颠,勺里的米撒到了地上。 他们俩都有点不好意思。 他只好把推磨的速度放慢下来。

十天之后,谢茂生的脚伤完全愈合了。 他已决心做她的徒弟,和她一起种香菇。 不过,先得回家拣一点简单行李,顺便告知一声他的对象和他的父母。 他受伤在这里医治这段日子,已托人带话回去告诉家里人。 现在,他已行走自如,多亏这茅屋里主人的热心关照。

他吃过早饭后出山,下午回到他的石鼓镇,晚上他就去找他的对象曹丽。 一进门,就见曹丽和她一起跑生意的一位女友高谈阔论。 她们俩已经一起跑了半年多生意。 每跑一趟回来,她俩总有一些新的打扮,不是添了高跟鞋,就是添了长筒裤,或者时新的夹克衣。 这回,她们俩又垂下了耳环,戴上了戒指 (大概不全是金的),那头发蓬蓬松松地披到肩上。 谢茂生见她们这一身打扮,有点自惭形秽。 要不是曹丽的女友热情招呼他进去,他真不敢跨进门槛。

曹丽告诉他,她们现在改贩成衣生意了。 每趟从湛江要回百把套衣服,回到县城和乡政府所在地古阳镇成批出手,要是走运,每趟可赚百把元。 还说是茂名的一位师傅“教乖”的。 她们邀他去走几趟,一来路上可以壮胆,二来生意还可以做得大一点。 他说他不想去,已经打定主意进山种香菇,有人肯收他做徒弟。没容他谈这次进山的经过,曹丽那位女友便哧哧地笑开来,并带着讥诮的口吻说道:

“我们早就听说了! 茂生,你是不是吃了那位寡妇的口水?”

谢茂生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并且心里不无愤懑地暗骂: “你才是不要脸的东西! 只怕你在外面浪荡,吃了不知哪个男人的口水哩!”不过,碍于大家的面子,他没有把心里话骂出口,倒是怕引起曹丽对他此行的误解,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你这人真是,人家是寡妇,这可是不能随便开得玩笑的。 再说,人家是有对象了的!”

他说人家有对象,大概就是指那位叫大光的放排工。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大光尚是一厢情愿,但他说得好像确有其事,目的是好让曹丽对他放心,他是想着她的。 可是,曹丽未必领情,或许压根不把他去干些什么放在心上。 只见曹丽的那位女友又放肆地说道:

“有对象又怎么样? 人都在变的。 都说寡妇好心肠,只怕她把你当小鸡孵起来了!”

得了! 这哪像一个姑娘家说的话? 简直是风情场中过来的女人的口吻! 说不定这些话就是她们两人合谋过了的。 谢茂生这下子给激得气不打一处出,气咻咻地站了起来,说道:

“哼,你们就这样看人的吗? 那好吧!”

说完,他甩手就走出门去。 屋里,曹丽叫他:

“茂生,你回来!”

“要是你有心,明天早上到我家里来。 要不,我吃过早饭就进山里去了!”

他把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还杀了一只鸡,尽量把饭菜弄好一点,想让曹丽来的时候,一起吃餐饭,好好谈谈。 他把饭菜弄好了,没见曹丽来,就摆好盖在桌上,坐在一旁抽烟等候。 父亲出牛栏粪去了。 母亲见他弄好了菜又没吃,便催促说:

“不要等你爸啦,先吃吧,谁晓得他忙到什么时候!”

他不出声。 抽完一支香烟,走出大门,往曹丽家的那头巷口望了一望。 村巷寂静,根本不见曹丽的影子,他就回来和母亲吃早饭了。 这顿饭吃得毫无味道,匆匆地扒了半碗,也不知吃饱了没有,就丢筷抹嘴,收拾行装起程。

他挑起简单行李,走到村口,以为曹丽会在哪个拐弯屋角处等候,送他一程,谈个半路,甚至接过他肩上的扁挑,陪他进山。 所以他来到村口的时候,借故换肩,左右张望。 倒是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就是不见曹丽出现。 他内心不禁有点黯然,心想打转头,改日进山,晚上再找她好好谈谈。 可是想起昨晚话已出口,怎好收回? 况且,现在已经挑着行装出门,说不定她的那位女友早就躲在哪个角落做探子,自己打转回去,岂不给人笑话? 考虑结果,他便大步离村而去。

走着走着,他的心依然在想着曹丽。 前面不远,便是甘蔗林了。 他家的蔗地就和曹丽家的蔗地紧挨着。 他们也曾有过难忘的日子。 去年,有一次他们曾躲进这密密的蔗林里做过一次幽会。 两人坐在田塍上一边啃甘蔗,一边谈心,直吃得那蔗渣在两人面前像两个小山似的堆叠起来……现在说不定她就在蔗地里守候着他,他一走过去,她就从蔗林里钻出来,漾着笑脸,喜滋滋地接过他的担子。 或者叫他走进蔗林里去,像去年那样开怀地谈天说地。 尽管现在的蔗还不够甜,也拔下来,啃个不休……再走百十步就是他和她家的蔗地,有一条田塍隔在中间,她要在这里守候,必定是站在那条田塍。 他有点后悔,后悔昨晚上不该被她的女友说了两句笑话,便气急匆匆地离开。 她不是叫他回来吗? 当时他打转头再进她家就好了。 说不定昨晚她生气了,或者他这一走,她气得哭了。 要是这样,他真对不起她! 他要好好向她认错,赔礼! ……到了,他踏上了那田塍的路口,心有点怦怦然。 可是并没见有人走出蔗林来。 他偏头往两旁遮着蔗叶的阴暗的田塍望去,无声无息,比坟地还要显得寂静。 大概发觉有人到来,一只鹌鹑从田塍的草丛里“扑棱”飞了出来,他神经质地吓了一跳! 他那颗思念曹丽的心才猛然收住。

他又默默地走了一程,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二十来里地,快进山了。 从这里望去,那个山口,就是长滩河的出处。 沿这山口进去,便是长滩河狭长的七弯八拐的河谷,现在,又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闪现,要是曹丽真爱他,说不定就在那个山口把他拦住,劝他不要进山。 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到外面去闯荡,他也不甘心在家里闲玩。 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他才进山里去打猎的。 为了他们的爱情,她应该不再出去,笃定在家耕这几亩责任田,在种养上下点功夫,不是没有出路的呀! 要是他不听她劝,执意要进山里去,说不定她会挂下泪来,拽着他,甚至扑在他的怀里痛哭不止。 啊! 他将如何取决? ……想到此,他眼睛不禁湿了起来。 至此,他觉得他还是很爱曹丽的。 他毕竟和她青梅竹马,一起成长过来。

快要到山口了。“丽丽,不要像刚才那样让我失望吧!”他在内心深处呼唤起来,“你要是这样守候我,即使我不回去,也是暂时的。 那位嫂子人品很好,我从她那里学到了种菇技术之后,农闲我们一起山里种菇,这不是很好吗?”

到了,山口就在眼前了。 他惶惶地张望起来: 望了远处又望近处,看了前面又看后面。 根本没有曹丽的影子。 这时候,他完全意识到了,他这一厢情愿多么可笑! 一旦发觉对别人的深情,得到的是这样的冷落,感情上受到了嘲弄,反而会激怒起来。 他心中自问: 这样的一个姑娘值得爱吗……

“咕故——!” “咕故——!”

斑鸠鸟的啼鸣,在这淙淙作响的长滩河的河滩上空飘荡着,飘荡着。 这鸟声把他呼唤到现实来了。 他望着两岸翠绿的峰峦,顿时产生一种欲融进它们怀抱中去的激情。 于是,他卷起裤脚,走下河滩。 当他涉足沁凉清澈的河水的时候,禁不住捧喝了几口,心胸为之开朗了,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就在谢茂生出山那天,宗相嫂把那间“客房”收拾了一通。 把那些泥箕、锄头以及进出这里的山民们置放在屋里的山藤、竹筐、扁挑等,统统搬出门外一处地方,打算腾出一个干净的角落,给谢茂生单独安个铺位。

这些地方多年没有清理,积尘寸厚,屋顶和墙上悬下一串串乌黑乌黑的蛛网。她把这些积尘和蛛网扫除之后,头上那块白毛巾快像从煤灰中捡起似的了。

她又找来一些石灰,把那个角落粉刷一遍。 经这么一处理,那个晦暗乌黑的角落,顿时敞亮起来。

就这么一个角落,她收拾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她正想给谢茂生安床铺位,那个放排工大光回到黑蕉林来了。 这几天,他进更深的山里去伐木,里面有整山整片的杉木林。 他走入茅屋,拘谨了一下,“嘿嘿”一笑,说道:

“好哇! 吃过午饭了吗?”

宗相嫂瞟了他一眼,当没那回事似的,回答道:

“没吃呢。 你来得正好,”她往火塘上架着的那几块木板一指,“帮我把那木板放下来,给茂生搭个铺位!”

“他哪里去啦?”

“回家拿行李。”

“他也进山里来?”

“对。 跟我种香菇!”

他一听,倒没往更多的方面去想,而是高兴地说:

“也好! 免得你有时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寂。”

她严肃地把脸一板:

“难道我是怕孤寂才让他来种菇的吗?”

他搓着大手板又“嘿嘿”一笑:

“嘿嘿,你不必多心。 我可是怕你一个人太孤寂!”

“你放屁! 我孤寂不孤寂不用你操心!”她在他面前更成了个威严无比的皇后。 男人有求于女人的时候,再温顺的女人也要拿起架子来的。 可惜,女人这种“拿架子”的时光并不太多,随着青春年华的消逝,大多数女人就被母性的温良完全取代了。

大光听罢,又是“嘿嘿”一笑。 他无从回答,默默地取下板来,扛到屋外去。 木板上积满了火灰。 宗相嫂拿来扫把,欲把上面的积尘打扫。 他说: “不用!”几块板叠在一起,大手一夹,“腾腾腾”扛到河里冲洗去了。

宗相嫂下了两个人的米煮午饭,又切了两块腊肉焖在饭面。 不知是不便于和大光吃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饭一熟,她就上菇场去了。 大光干完了他的活,走入茅屋,不见宗相嫂,只闻饭里喷出肉香。 大概他心里明白主人是不会等他一起吃饭的,自言自语地说一句: “我吃饭啦!”便揭开锅盖,盛了满满一大碗,夹了一块腊肉,留下一块给主人。

吃完饭,他砍木大刀往腰上一别,就往菇场那边走去。

来到菇场,见宗相嫂带着警惕的目光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吃饱啦,你回去吃吧!”

“你吃饱就干你的活路去,我吃不吃不要你管!”

“你只管放心,我这就干我的活去!”说着,他走过香菇场,不敢多看她一眼,往山上走去。

不多时,山上传来“蠹蠹”的伐木声。 宗相嫂支棱着耳朵听,心想,“这里都是杂木,做不得材,起不得屋,他砍木做些什么呢?”

一会,她也回来吃晌午了。 才入屋,就听到有腔有调的口哨声从屋外传来。她马上兴奋起来: 谢茂生回山来了。 她立即就迎出门口,只见谢茂生一头挑着被窝,一头挑着一只藤夹子和锑桶之类。 她高兴地嚷道:

“哎哟,你回来得真快呀!”

“快? 没有直升机,要有,我就乘直升机快快来了!”谢茂生放下行李,一边抹汗一边说。

她随手拣过一条毛巾递给他:

“为什么不跟你的对象耍两天再来?”

谢茂生用鼻头“哼”一声,没好气地说:

“人各有志,没什么好耍的!”

“怎么,闹矛盾啦?”她打来了水,端到他的面前让他洗脸,“闹些什么矛盾?”

谢茂生一边洗脸一边说:

“嗨,一两句话说不完。 总之,看来,我们合不到一块!”

既然他不便细说,她也不再多问。 他洗完脸,她便给他端来饭碗。

“走了大半天,饿坏了吧?! 锅里有饭,你自己舀!”

“你吃过啦?”谢茂生接过碗。

“你先别管我,我还不饿。”说着,她去洗另一个小锅下米,“我就煮!”

谢茂生也不计较,端过碗就舀饭吃。 他吃饱了饭,她也把饭煮好了。 她就吩咐他说:

“刚才,那个痴鬼给你扛床板到河里洗了,晾在河滩上,你去看干了没有,干了就扛回来。 你的床铺就安在这里——”她的手往西面那涮得干干净净的角落一指。

谢茂生晓得,她所说的“痴鬼”,就是指那位一直缠住她不放的放排工大光。便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才回来不久。 吃过晌午他上山去啦!”

“他还敢缠你吗?”

“鬼才理他!”

说话间,远山又一阵“蠹蠹”的伐木声传来。 谢茂生愣怔一听,问道:

“是他给你伐木?”

“鬼才晓得……”

“他吃没吃过晌午?”

“早吃过啦!”

他听罢,就走出茅屋,下河滩去扛木板。 待他把木板扛回来,她也吃完午饭了。 两人便乒乒乓乓地安起床铺来。

傍晚时分,大光一身大汗淋漓地回来。 谢茂生在门前小院劈柴,一见他,热情地打个招呼,并装作不知地问他去哪里回。 他走近谢茂生身旁,悄声地往宗相嫂睡的那边房一指: “给她砍菇木去的。 要不然,她怎弄得了?”

谢茂生一听,冲着他笑笑,并立即放下板斧,走进茅屋,要给大光倒热水洗澡。 他见宗相嫂正在小灶上炒菜,也悄声对她说:

“人家大光就是上山给你砍菇木的,晓得吧?”

“晓得!”她说着又回过身来,把正想倒水的谢茂生衣襟一扯,也悄声地说,“我那床底有两瓶酒,你去把一瓶拿来,晚上让他灌个痛快!”

谢茂生做个鬼脸:

“你不嫌他是 ‘痴鬼’,要招待他?!”

她抿嘴一笑:

“去你的! 人情归人情,一码事归一码事。”她接着本想讲“有你在我就不怕他痴”的,话到嘴边却改成: “有人在我就不怕他痴了!”

两个多月过去,已经进入立冬时节,山里变得寒冷起来了。 在此地,山外冬天罕见下雪,唯有在这山里,每年都有好几趟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不过,下的时间不长,顶多三两天;积的时间也不久,太阳一出,半天就化掉了。 有时甚至是晚上下,白天便无影无踪。

每年立冬前后,为了避寒,宗相嫂总是让经常进出在这里搭伙、投宿的山民帮换盖茅顶。 今年,因有谢茂生作帮手,她打算他们两人对付,不必请他人帮忙了。 何况,茅草不远,就在庭院面前几步地方就割到。

生活和爱情,有时就像这里山中的树,本来两株并不靠在一起长的,可是时间一长,枝,渐渐地倚着枝,叶,慢慢地盖着叶,日转星移,有一天竟合抱在一起了。 这就是自然,这就是社会。

自从谢茂生进黑蕉林来种菇后,宗相嫂的心理和生活有了许多微妙的变化。过去,大黑狗一见飞鼠就猛追过去,抓到之后,任它怎啮怎咬,她毫不在意,也不去管它,倒是巴不得大黑狗一天之内统统把这些飞鼠啃个干净。 现在她倒对这些小动物有点怜悯起来了。 有一次,大黑狗抓到了一只飞鼠,咬伤了腿。 这大黑狗大概已经尝够了这些小动物的滋味,所以就把这只伤了腿的飞鼠戏弄一番: 咬了又放,放了又咬,让它爬一阵又咬回来,咬回来又让它爬一阵。 直把这只飞鼠吓得吱吱地叫,全身颤抖。 宗相嫂一见,大喝一声,赶跑了大黑狗,把哆哆嗦嗦的飞鼠捡了回来,放进一个小铁笼里,日夜给点剩饭喂养。 以后,她还从大黑狗的口下救了两只,也放进小铁笼里。 谢茂生见着好奇,也跟她一起喂养。 不过,谢茂生还有他的一些想法,他想把飞鼠的生活习惯摸个透,以后根据它的生活习惯去捕捉它,消灭它。 宗相嫂晓得他有这个想法,心中更高兴,喂养也就更细致了。

还有,这么多年,宗相嫂在这里既不种花,也不养鸟。 早些天她竟从一个瑶胞那里买回两只画眉鸟。 两只鸟分别装在两个别致的鸟笼里,悬挂在屋檐之下。他们俩每天早上,都沉浸在甜润婉转的歌喉之中。 以至于换下的衣服堆叠,泡浸在一起,你有空帮我洗,我有空帮你洗,变成经常的事了。

却说这天,他们俩割茅草换屋顶,半天工夫,就把茅草割好,铺晒在地上。他们正想收工吃晌午,那只大黑狗把一只野狸追了过来,钻到他们面前的茅草地去了。

宗相嫂一见无比高兴,心想,今年还没猎到过这野物,说不定这下子让茂生尝新鲜了。 她大喝一声,给大黑狗助威,也钻进茅地里去。 眼看大黑狗把野狸逮住了,她高兴地大叫起来: “茂生,快来,逮住啦! 逮住啦!”

茂生也钻了进去。 不一会,他们高高兴兴地把咬得半死的野狸拿了出来。 这时候,两人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挂满了长着毛球的草籽。

她往他的头上一指:

“哎哟,看啊,满头是草籽!”

“你的还不是!”

两人不觉开心地笑了笑。 大家都低下头来,用手猛把头发扫拍个不休。 没想到不拍则已,越拍那毛球越往发里钻,沾得更牢。

“我给你除吧!”她走近他的身边,一颗一颗地把他头上的草籽除下来。 他个头比她高,除着除着,她不但感到费力,头顶上的草籽也看不见。 她使用手把他的肩膀一按:

“笨瓜,蹲下来嘛! 看我给你除的多着力!”

他“哧哧”一笑,蹲了下来。 不一会,她给他除完了,轻轻往他的头上一拍:

“好啦,你给我来!”

他便站了起来,从她头上一颗一颗地除下草籽。 她那头浓密的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黑发,以及她那虽不十分嫩白,却很细滑的脖子,顿使他汪起了一股柔情。 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的身子竟贴到一块来了。 她的脚打起飘来,完全倚到他的怀里。 他的另一只手就往她的腰揽了过去,揽得好紧好紧……

劳动创造财富,也创造人间最美好的、最有价值的“珍宝”——爱情!

事实上,他们的感情早就在默默地变化着了。 那天,他们在烘房里烤香菇,她就冲着他说:

“往后,不许你喊我什么 ‘嫂、嫂、嫂’ 的了!”

他红起了脸:

“那,喊什么?”

“难道我不有名有姓吗? 笨瓜!”

要是当时他伸过手去,她准贴贴服服地躺倒在他怀里。 可是,他胆怯! ……今天,他却大胆地在她腮边表白:

“你长得真漂亮,我真爱你!”

“可我比你大好几岁,你想过吗?”

“想过了……正因为想过,我才敢……”

“真的?”

“真的!”

山里的鸟,叫出的声音五花八门,各种各样。 有一种鸟总爱栖在河边的绿叶丛中,发出“深、深、深”的叫声。 此刻,它又在叫了: “深! 深! 深!”阴柔之声,颤悠悠地飘在河湾上……

不久,程秀瑛 (宗相嫂) 和谢茂生相爱这事,在那些经常打这里进出的山民中成了公开的秘密。 自此之后,那位放排工大光再也不来这里落脚。 听说,他发誓一辈子就住在深山里,酒也不喝了,一天发狠上山伐木。 程秀瑛听到这个情况,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山里人,干重体力活,不喝一点酒怎么行呢? 她托人送一瓶好酒给他。 他给她干过那么多活,不成情人,也不至于看着别人死活不管呀!情义重如山,山里人一直恪守这个信条。

她和茂生相好这事还传到家里去了。 她母亲托人带了话来,叫她三思而行,说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的婚事就完了。 其实,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个事。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已年到三十。 即使当年她爱比她年长十岁的宗相,也并不完全是感情所使。 那时她各方面有优势,只要看准了人,就死命相爱,再天长日久,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现在,她和这位年轻人相爱,当初,她仅仅把他当作小弟弟一样关怀和爱护,没想到,感情这个东西,就像这里的干陂木一样,一旦得到适合的气候和条件,就密密地长出香菇来。 现在,她想把这条爱情的“菇木”晾干,别让它长出那么多身外之物。 可就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呀!

一天,山外有人来传话,说是她的儿子发高烧,已住进了公社卫生所,她母亲叫她回去料理几天,她把香菇场里里外外的事,给谢茂生作了一些吩咐,就急急忙忙动身回去。

几天过去,程秀瑛没有回来。 有人传话说,她的儿子病得重,恐怕没有半个月回不来。 没见秀瑛的身影,谢茂生顿感寂寞起来。 画眉鸟的啼唱,也没什么味道了;那山,那树,天天见,更没有色彩。 那十几盒录音带,唱得声音都喑哑了,来来去去不是“澎湖湾”就是“兰花草”,再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 他进山时带来几本小说,有的已看了两遍,味同嚼蜡。 恰好这几天,晚上没有什么过往的山民投宿,他一个人厮守茅寮,夜里,猫头鹰像鬼一样嗥叫,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刻,他想听人的嘈杂声,想听鸡鸣狗吠声,想听垫板剁肉的“笃笃”声。 他不得不敬佩程秀瑛长年累月待在这深山野谷里耐得清苦寂寞的毅力!

一天早上,有人放排出山,经过黑蕉林,他想叫他们到古阳镇帮买几本书。可是,这些都是整天跟木头、石头和浪头打交道的角色,他们根本不看书,更不晓得给他挑选些什么书。 于是,他决定出去三两天,买几本书回来打发这寂寞的日子。

原打算去一天,回来一天,在那里待一天。 没想到正遇上镇上他的一位好同学结婚,硬拽他在那里多待了两天。 这么一来,前后花了五天时间。 那只大黑狗饿得汪汪叫,无精打采地躺在门口。 那两只画眉鸟,少一天不得食就要饿死的;他只备了三天饲料,早就僵在笼里了。 更糟糕的是,香菇场里,由于大黑狗断了粮饷,身软体乏,眼巴巴地看着飞鼠把主人的香菇糟蹋……

就在这天,程秀瑛回到了黑蕉林。 茅屋里静悄悄的。 那只大黑狗见主人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着尾巴,带着哀伤的目光向她张望……

她打开门进屋里去,火塘里埋在火灰中的大木柴还烧着,但已经烧出火塘外来了。 她断定,谢茂生已出去了好几天,就连忙把从山外带回来的粽子,解开一个,丢到地上喂大黑狗。 然后,她又急急忙忙向香菇场走去。

来到香菇场,见一个男子正在躬背摘菇,以为是愉菇的,大喝一声:

“谁?”

那人直起腰转脸向她,原来是大光! 他面色沉郁,两个多月不见,显得有点消瘦了。 他在深深的瑶山里伐木,听说秀瑛回家护理生病的孩子去了,那位年轻人又出去“放风”几天,他就特意到黑蕉林来的。 见女主人回来,他便走上前去,把那半篮不齐不整的香菇递给她,说道:

“飞鼠糟蹋得不成样子啦!”

秀瑛呆呆地接过篮子,他就默默地走了。 她回过头去问他:

“你走啦?”

“你孩子病还没好?”他站了下来,“要是病没好,你就回去吧,我给你看管几天。”

她回答:

“多谢啦! 孩子的病好啦!”

他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正蹲下去摘菇,又直起腰来叫道:

“喂,我带来几条粽子,放在火塘边,你就拿两条去吃吧!”

他站下来,听她把话说完,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出了菇场,他并不走向茅屋,而是沿着河滩,往更深的瑶山——他伐木的场地走去。

此刻,秀瑛面对这被飞鼠损害的菇场,再翻弄篮里那有根无菇,或崩缺不全的香菇,心一酸,泪水一漾一漾地渗出眼眶……

这时候,谢茂生也风风火火地回到黑蕉林。 一入屋,知道秀瑛已经回来,往对面房叫了两声。 不见回应,他立即放下行装,往香菇场奔去。

来到菇场,他见了秀瑛,就连连认错,并埋怨他的老同学不该挽留他待下两天,可又盛情难却,铸成了他的失误。 秀瑛听了,也不怨责,两人一起,把菇场稍加收捡,便回到茅屋里来了。

自此之后,尽管她对他相亲如旧,可是,她心底升起了一层雾,这雾,把她的心搅得不清不楚了。 这个时候,她倍加怀念曾经相依为命多年的宗相。 要是他在,别说她回家十天八天,就是离开三几个月,这香菇场不但不会落成这个样子,反而会料理得更好,更出色。 宗相不但吃得清苦,舍得落力,更耐得寂寞! 他把全部心血都浇灌在劳动上。 如今,谢茂生,他吃得这个咸苦吗? 他们的爱情会巩固吗? 她今后能平平稳稳地生活、劳动吗? 何况,她在他面前,已失去往日和宗相相比的那种优势,甚至,变成了劣势,往后,她再温存,天长日久,有何变卦,也难料定。 她可以用温存和信念去巩固爱情,但不能用乞求和懦弱去迁就生活……她想把她和谢茂生之间,从姐弟感情之根上长出的枝蔓剪掉,可一时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一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 她正在河滩洗衣,一只大老虎从对河向她猛扑过来,把她揿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呼救……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大概她在梦中这一呼救惊醒了睡在隔壁的谢茂生。 他开门走出来拍她的门。 她欠起身,说是梦中受惊的,不碍事,叫他回去。 他倒是很规矩地回去了。噩梦之后,她下半夜一直没合过眼皮。 大概谢茂生也没入睡。 尽管是在隔壁,仍然可以听到他的床板在嘎嘎作响。

几天之后,有一位进山挑炭的妇女给谢茂生带来一封信,说是过去他的“对象”叫带来的,这位姑娘很想见他。 当时谢茂生不在,她就代收起来了。 她手上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信,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是难过。 带信的人说,这姑娘很想见他,那说明姑娘家有可能已心回意转。 信里面一定说许多情话。 要是他看了这封信,心想回去,那说明她和他感情不是十分牢固的,他和那位姑娘还藕断丝连。 她就劝说他回去。 要是他看了信,并不打算回去,她再给他劝说也不回去,那就说明他爱她是坚定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冲动,他的偶然闪失,也还可以改过来。 这么一来,又叫她如何是好呢? ……这真令她作难,她巴望他最好痛痛快快回去,也许,她的心情会得到安定……

不一会,谢茂生从菇场回来了,她把那封信交给他。 他问: “谁来的?”

“你看就会晓得!”她不直接告诉他是谁来的。

她把信交到他手上后,就干她的事去了。 谢茂生打开一看,这信足足写了四页纸。 说他那天晚上不该生气走,害得她一宿尽做噩梦,第二天发了烧。 以为他说的第二天要进山是气话,还要来看她的,没料到他真的走了! 她很难过,盼望他回来一叙……

谢茂生把这信看了两遍,呆坐不动。

一会,程秀瑛进屋里来,他把信递给她。 她问:

“什么?”

“给你看!”他说。

“这是人家给你的信! 我怎么能随便看?”

他发觉她的神色有点不对,仿佛好些日子来她就有点心神不定。 便说:

“都说姑娘的心多变,原来寡妇的心也多变!”

“你说什么?”她把舀在手上准备洗锅做饭的水往地上一泼,气咻咻地往菇场走去。

她可从来没对他这么生气过,他后悔不该这么说话。 于是,立即起身往她的身后追去,赶上后,把她的手一拉:

“原谅我,刚才我说话不当……”

她回过头来,显得难过而沉静地说:

“这几天我心很烦……你去做饭吧,不要来打扰我了!”

“前几天我的那个过失,都向你认错了,以后我改就是,难道你不能谅解我吗?”

“不,偶然的过失谁没有? 老弟,跟你说说心里话吧,能跟你在一起,我高兴;可是,心里又老觉不安,总没有过去我跟宗相那样感到平稳! 我怕往后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那就太没意思了! 好在我们还没……唉,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不该妨碍你。”

说完,她别过脸,哭起来了。

那只栖在河湾的鸟,又在“深深”地叫唤着。 暮色从山上渐渐挂下来。 听着这鸟的叫声,这年轻人的心,顿觉一阵苍凉!

这一夜,他唏嘘不止……

十一

几天之后,谢茂生从山里回到石鼓镇。 他是下午到家的,晚饭后,曹丽主动到他家里来了。 她一入屋,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蝶霜”的芳香。

几个月不见,她有点消瘦了,却反而显得更亭亭玉立,神采飞扬。 她约他今晚到离石鼓八里多地的古阳镇上看电影,他说,才回来太累,不想走路。 她只好就他,随便从几块木板凑合成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到灯下,翻几页,看两行,看两行,翻几页。 她并不想看书,只是没有找到话头的时候,打发时光罢了。

他问她,这几个月做些什么生意。 她说,已经一个多月不出去了。 现在做生意的人多了,没有什么好捞,赚的钱不够车船食宿,还不如在家里。

她问他,这几个月种香菇得了多少钱。 他说,才跟人家学种不久,不讲钱,只想学一门技术。 他并不想跟她多谈,不放心她这几个月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还要观察观察再作打算。

这一晚,完全是礼节性的接触,大家就不冷不热地分手了。

不久,他终归了解了,原来一个多月前曹丽还有一段罗曼史。

一次,她和她的女友想从湛江买车票去梧州。 来到汽车站的售票处,正欲买票,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晓得她们要去梧州,便退了两张去梧州的票给她们。 第二天一早,上车的时候,她的旁边坐的就是那位男子。 一路上,他俩便攀谈起来,这男子吹他如何走遍了大江南北,吃遍了湖广苏杭;还说他家里什么都有,彩电、冰箱、带电脑的收录机、出口转内销的人造革大沙发……应有尽有,又说他大把钱,人家愁无钱花,他愁不知怎花钱。 她问他到底有多少钱。 这位男子立即从港式夹克里往外一掏,拿出十元一张的厚厚一叠,叫她: “你数!”

她数了数,整整五千元。 这位男子还说,家里还有大把,身上不便多带。 她问他做些什么生意? 他笑了笑,悄悄说:“这不便说啦! 懂得门路就有办法。”

下车之后,他马上邀她俩上梧州的大东酒家,点了七八个菜,其中就有扬名海外的梧州名肴: 纸包鸡!

之后,有好几天她单独和他在一起了,不是上茶楼酒馆,就是逛公园河堤,形影不离。

回来之后,书信不断,暗定婚期。 打算桂林、成都、峨眉、庐山、南京、上海、杭州,旅游一周。 谁知,好梦难圆。 正当她准备行装出发的时候,那个男子被逮捕了,原来是一个倒买黄金、鸦片的罪犯!

打这之后,她再也不敢出门了,考虑结果,便给远在深山里的谢茂生修去一书。

“浅薄! 浪荡!”

谢茂生知道她这事后,内心充满了愤懑。 想不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子! 幸亏他没有听她的摆弄。 以后,他拒不跟她见面。 他为自己曾经喜欢过这么样的一个女子感到耻辱!

十二

谢茂生铁定了一条心,他要进山里来了。

春天的长滩河可真美! 潺潺流淌的河面上,升腾着薄薄的透明的雾气,河滩里那褐色的石头,沉睡了一个冬天,现在也变得生机盎然起来了,润漉漉的,大的像卧在水中的牯牛,小的像一个个混在河滩上牧童的光腚。 山上的树,旧装未脱,新装已显露出来;墨绿的树冠上长出鹅绒般淡黄的嫩叶,有如围在姑娘脖子上的纱巾。 最令人赞绝的是河两旁开满了团团簇簇的映山红。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渐渐散去,看这条河吧,那水倒映着花,那花铺染着水,成了花的街,花的河,花的天地。 踩进水里,仿佛觉得那脚也被染红了似的,人的脸上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那鸟的声音就更丰富多彩了。 斑鸠、鹧鸪、杜鹃、百灵、画眉、鹩哥……在山上,在岸旁,都一一站到敞亮的地方,尽情地鸣啭。 似乎它们不约而同地齐聚到这里来,在大自然这个舞台里,展现各自的嗓音,自信是天下第一流的歌手。

此刻,谢茂生正在步步走进这个鸟的天堂,花的世界里来了。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不但令他依恋眷念,更有山里面那个温顺、能干的女人,萦绕于他的心头,牵动着他的情怀。 那次他出山,她把他送到河边,当他过了河,回过头朝她一望的时候,只见她马上转回身,别过脸去,双手捂着,想是哭了! 他知道,她爱他,可又担心往后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她需要的是平稳的生活,自在的劳动。 他后悔那次不该一时耐不得孤寂,给菇场带来损失,更给她带来不好的印象,令她难过和失望。 同时他不知道往后能不能给她带来这种平稳生活和自在劳动的条件,所以,他暂时离开了。 现在,他决心去给她创造这种环境和条件,为今后他们生活,为这个世界,献出他的全部精力和才智。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离开她!

几程河水曲,万点碧峰尖。 他沿途看不尽如画风光,想不尽缕缕萦怀思念。晌午之后,黑蕉林出现在眼前了,那间掩映在绿荫丛中的茅屋出现在眼前了。 他涉过了最后一道水,再拾级走上那条小径,快到了,心里怦怦地跳着。 说不定秀瑛正在那门前的小院里洗头,或者在长长的竹竿上晾晒衣服。 今天的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暖融。 秀瑛总爱在这个时候洗头的。 洗完头,在太阳底下一晒,莲蓬松松地披到肩上。 看着这披肩长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躲到里面去藏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拐过屋角,就踏进茅屋的小院,却见静悄悄的,门口虚掩着,而且令他为之瞠目的是,往日秀瑛住的那门已经修葺一新,门框上分明贴着一副鲜红的新婚对联:

同心同德创新业

相亲相爱结良缘

看着这副对联,他真想呐喊一声: “秀瑛,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 你这是怎么搞的呀!”

他毕竟没有喊出来。 他想推开门往里瞧一瞧,可是,主人不在,这到底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河湾里,过去那只“深深”叫唤的鸟,现在又叫起来了。 但是,它不像往日的叫声,倒像是“羞! 羞! 羞!”地叫个不停。

不由得,他别着一眶泪水,走往河滩,坐到一块卧牛石上。

忽然,从香菇场方向的那个山上传来一阵伐木声:

“蠹! 蠹! 蠹! 蠹! ……”

多么深沉,多么有力,而又多么富有节奏! 不是长年抡斧执锯,且又臂力过人的人是伐不出这样的声音来的。 谢茂生猛然一悟,啊,大光! 她一定是跟大光结合的! 大光对她爱得那么执着,那么深沉。 为了爱她,甚至把酒戒了! 她需要的是真情,不要赐给,更不去乞求。 他们俩就像这山中的青冈树,即使土地贫瘠,也深深地往下扎,去创造,去进取。 至此,他更理解她那句需要“平稳生活”的话。 而这种生活,没有受得清苦,耐得寂寞的人,是永远得不到的……

可惜,当他真正理解之后,为时已晚。

现在,他已无心待在这里,也无心去见她一面了,以后,他还会不会到这里来种香菇呢? 也许会来的,那得等他心情完全归复平静之后。

他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远远地,还听见“蠹、蠹、蠹”的伐木声传来……

| 文学史评论 |

可以看出,陈肖人对人生痛苦特别敏感,他的多数作品都沉思着人生,包含着深刻的忧患意识。 他往往关注的是身居下层的普通人,如善良而不幸的农民、中下层知识分子、个人生活中的坎坷失意者等。 他一面描写他们真实的生命跋涉,一面怀着人道主义的同情和感伤,用人文关怀的眼光来打量他们。 正如聂震宁在为 «黑蕉林皇后» 所作的序言中所说: “陈肖人的忧患意识、人生理想,都是通过那心灵的感动传导给读者的。 依此,他形成了以抒发人格之情为主要抒情内容的作品风格。”

——李建平、王敏之、王绍辉等: «广西文学50年»,漓江出版社,2005,第196页

中篇小说集 «黑蕉林皇后» 的大多数作品体现了作者对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忧虑与思考,如 «命祭» «举步» 等。 «黑蕉林皇后» 是其代表作。 黑蕉林皇后是指新寡的山村少妇程秀瑛,因为继承丈夫未竟的事业在山野里经营香菇场而得名。她坚毅、能干、有主见,在男人眼里很有魅力。 她的世界很封闭,小说中写道:“她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住在这深山幽谷里,又是个十分吸引男人和正当十分需要男人年纪的女人。”放排工、樵夫、炭农追求她,骚扰她,她不轻易动心;偶然结识的谢茂生,起先以他身上的世俗文明差点征服她,可当她经过细心观察后,发现谢某是个性格懦弱、用情不专的男人,她就毅然投入始终追随她的放排工大光的怀抱。 作品不仅刻画了少妇刚健清新的天然美,而且着力表现她健康的气质人格。 寂寞、封闭的她,渴望的爱情是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艰辛的心灵的结合,而不是虚有其表的婚姻,她更不愿把自己的女性魅力当作改变命运的赌注。 这种坚韧的人格精神,无论在都市、乡村、山野,都是值得肯定的。 因此,程秀瑛这样的精神气质闪烁着人的主体性的光彩。

——李建平、王敏之、王绍辉等: «广西文学50年»,漓江出版社,2005,第195页

| 创作评论 |

读肖人的作品,每一篇或多或少总有动人之处。 那便是他心灵的颤抖。 «命祭» 的人物故事已成历史,但是,即便不从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方面去认识它的价值,我们仍能为人物命运的遭遇和心灵的痛苦所震撼。 «斜阳脉脉水悠悠» 的基本点就建立在心灵与人格基础之上。 «黑蕉林皇后» 简直就是一部心灵化的作品。 即便如写得较实的 «举步»,李翔夫妇间相濡以沫的感情,同样是动人的,这一描写使得我们对于李翔在改革中的遭遇产生出一种人格的愤怒。 肖人的忧患意识、人生理想,都是通过那心灵的感动传导给读者的。 依此,他形成了以抒发人格之情为主要抒情内容的作品风格。 他实现了我们民族传统的对叙事文学的基本要求,那就是: 以人情的感动达到事理的传导,“人情事理”。 肖人的作品是具有民族气派的,是能为我们民族的普遍的审美心理所容纳的。 他找到了一条可以延伸拓宽的通道。 他尚有潜力,潜能就在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心灵里;他还会发展,动力来自他所处的现实生活的激流。

——聂震宁: «忧患者的心迹——陈肖人和他的作品»,收入陈肖人著 «一支难忘的歌»,漓江出版社,2013,第306页

陈肖人是个性格率真的人,质朴而又常常有暴发的势态,他的小说便也形成一个率真的世界,重情感,主情思,一任情感在他的内心也在主人公的内心恣肆回流,而那潜藏在情感回流里的灵性时时却有逸飞,昭示出对自奋自强的阳刚之美的呼唤;肖人步入中年之后的坎坷经历使他体验到了许多人生的况味,他的小说叙述语言便也加进许多冷峻和沉郁,形成一种人生况味小说风格,明显地在他的中篇 «命祭» 和 «黑蕉林皇后» 等作品中体现出来,但这些小说仍然率真地写出了人在激烈冲突世界中的暴露状态,而让读者体验到一种民族历史的况味以及对民族历史的忧患。

——陈雨帆: «群籁参差,亮光朗照——广西区直作家的创作概览»,«南方文坛» 1992年第6期

| 作品点评 |

«黑蕉林皇后» (以下简称 «皇后» ) 写一个农家新寡在山野生活中的追求和选择,诉诸我们的并非厌弃世俗文明,回归大自然的旨意,而是对自奋自强的阳刚之美的呼唤。

«皇后» 并不是那种逃避文明、否定人欲的俗气主题,它的主题其实是封闭世界中人的尊严的觉醒。 在我国当代南方文学中,如古华的 «芙蓉镇» «爬满青藤的木屋» 等,同样是贯彻着这一人的自觉的线索。 ……在 «皇后» 里,由于灵情既有潜藏又有飞动,更多的是飞动,使得肖人的作品原先的朴素格调因有流动感而呈别一境界。

——雷达: «灵性的潜藏与人生的朴素歌吟——读 ‹黑蕉林皇后› 随想»,«南方文坛» 1988年第1期

流金的河

张宗栻

作者简介

张宗栻 (1946—),生于桂林。 曾任 «南方文学» 副主编、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有中短篇小说集 «流金的河»,长篇小说 «红土» «绿岸»,参与翻译美国作家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 «午夜情»。

作品信息

原载 «广西文学» 1985年第5期,收入小说集 «流金的河» (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出版),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为了一个目的——金子,他来到荒凉的河岸。漫长的河滩,宽和窄的河湾,像被无数马队践踏、劫掠过的战场,坑坑凹凹,展示出遍地伤痕。

汹涌的人潮退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

他们,那老头和城镇打扮的小子,也来晚了,他幸灾乐祸地想。 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事实上,他在这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少很少,会不会超过两个都很难说。

他猜想他俩也互不相识,这他看得出来。

他很快就不去想他们,而想到的只是她在翠绿的柳塘边上等着他,他得带着金子,带着我回去。 他要找到她,和她结婚。 她的头脑一阵晕眩,这是被长久的渴想激发出来的幻象所造成的晕眩。他这年近三十、壮硕的汉子,无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荒芜得太久,太久了。

人们叫他富旺。 不,确切地说只有他父亲叫他富旺。 人们叫他“喂”或“富崽子”。 但从他记事起,就没有富过、旺过,“富旺”不过是父亲那昏脑壳子里的幻想。 为了这,老家伙吃了枪子,在那个恐怖的年月,“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他死刑,说他梦想变天: 他是富农。

富旺本来也是要死的,斩草除根是个古老的习惯,他没有死,死亡的预感使他在父亲被抓去斗争时就逃走了,他开始作为一个小乞丐四处流浪。 那年他十五岁。

当然,这是过去的事。 现在,村里分给他责任田,让他劳动。 真正的劳动对于他都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权利。 他可以翻修瓦房,耕田种地、收获,把心中的她娶回来。 但他发现,长年的流浪,使他一点农活都不会干。 为这个他不知道痛苦了多久。 最后,他听到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发现了一处能淘洗得出黄金的土地,于是就弄了袋米,来到这里。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乱糟糟的沙石滩……

那老头就蹲在他近旁。 他被火镰很响的敲击声惊醒。 老头点着烟在抽,轻蔑地瞧着河谷的尽头。 那里,溪流从陡直的夹壁间咆哮而出。 两边的大山太险峻了——两道危石垒叠而成的巨大长城,嘲笑着人的渺小。

老头还在瞧着,连嘴角的笑也带上了轻蔑。 他心里一动,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娘的,那边会有,错不了!”那老头咕哝着。 接着,“噗”的一声,把唾沫吐得老远,咂巴着烟杆站起来。

他猜度这老头要去翻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山梁,而山梁的后边,准有名堂。他以过去那四处觅食所养成的狡狯猜到这一点。 这老头大概是个淘过金的山民,他想。

他都猜对了。

这老头从遥远的另一片山里巴巴地赶到这里,绝不是为了瞧河滩这破衣烂衫的模样的。 和富旺一样,他要的也是金子,那光灿灿诱人金粒。 他那布满青筋的大手,自信地握着烟杆。

这种人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归,富旺嫉妒地想。 但那城里小子是什么样的呢?大概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的人总有那么一对滴溜溜转的小眼睛。 他对城里人有天生的戒备和怨恨,讨饭时,没少受他们的白眼和斥骂,还挨过好几次揍,有一次他差不多认为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小伙子走了过来,紧身外套露出花衬衫的尖领。

像个女人,城里有一半男人都像女人,富旺想,他厌恶地打量着那小伙子。但小伙子根本没注意他,只是很有兴趣地看着老头身边的一套家什,宽木瓢、砍刀、布袋什么的。 还嘻嘻地笑。 富旺不知道来这里空跑一场,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老头不满地瞟瞟小伙子,把烟杆插在腰带上,嗬地一下,家什负上了肩。 富旺感到老头的眼光像电一样在自己身上扫了扫。

“去吗?”老头说,“去吗?”

这是对我说的,富旺吃惊地想,没有对那城里人说,是对我说。 他有种新奇的感觉,心不由悸动了一下。

“去……”他迟疑地说。

他发现那小伙子在疑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老头大步朝山麓走去,他默默跟在后面,步子随着老头行走的节奏,在沙石上嚓嚓地响,老头回过头瞧了他几次。 他笑了笑。

山麓近了。 他抬头望望。 好大的山哪,他想。 这山有点压得他喘不过气,使他心里闪过一丝畏惧。 畏惧什么? 难道怕在这大山里遭到不测?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热爱自己的生命了呢? ……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小伙子拎着个旅行袋在没命地朝他们奔跑,挥着一只手。

“他妈的,好事见者有份啊,天地良心,莫撇下老子一个——”这是个叫人听着不舒服的尖利声音,还毫无道理地带着怨艾和怒气。

他继续走,权当没听见。

老头停了下来。“等等。”他说。

小伙子跑过来了,脸上却笑嘻嘻的。

“你要过山?”老头说。

“是啦!”小伙子眉飞色舞的,“老爷子你——”

老头转过身朝前走,小伙子眨巴着眼把话卡在半道里。

这老头有点怪里怪气,富旺想,心里开始怀疑自己早先的判断是否正确。 他想问,但嘴张不开,他没有主动和人攀谈的习惯。 在他固执的感觉里,一开口就像是向人乞讨,而别人是决不会答你话的,最多扔给你半块冷馒头。 他默默地跟着……

在大山顶上,他们停住了。

富旺大叉着腿站在一块岩石上,傻瓜一样忘了把肩上的布袋放下来。 他惊讶地注视着连绵的巨峰。 一丝丝凉飕飕的雾气从脚下钻过。 山风吹打着他起伏不定的、紫黑色的胸膛。 他的村子是在平川上,往后好多年也只是在肮脏的圩镇和乱哄哄的城市间流浪。 山对于他,只是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抹淡淡的影子。

“你不累吗? 傻小子!”老头拍了他一下,坐到一边点烟去了。

他把袋子放下,也找个平坦地方坐着。 他瞅了一下,那城里小子靠在一棵短松木上,白净的脸上显出一副怪相,大概累得他妈的要断气了,他高兴地想。

老头悠闲地抽了一会烟,似乎来了兴致,用烟杆指着他俩说:“想捞点么? 小子们,那家伙早完啦,不见外边的滩地、冲槽,掏得像他娘的狗窝窝一样?!”老头好像将一路上憋着没说的话抖了出来,“后山连屁也没有,统统是死石头,我这是回家哩,傻眼!”说完揶揄地笑着,络腮胡子愉快地抖动。 骗人爬了半天山,对他像是件极惬意的事情。

富旺的身子僵硬了,手脚霎时变得千百斤重。 他从老头那话语里理解出一种冷酷的嘲笑,这和他生平的不幸是相吻合的。 任何新奇陌生的感觉都没有了。 他扭过脸,终于没让屈辱的泪水从眼眶里滚下来。 他大口吸着山风,在肚里用找得到的所有脏话,把整个世界咒骂了一千遍以上。 生活使他对自己的判断从未自信过,绝望的灰色爬上他的脸。 他偷看了一眼那城里小子,看那人反应如何。 能有人陪着倒霉,总比独个儿倒霉强!

“老爷子,你玩鬼哪!”小伙子责备地摇着头,“我梁静也东西南北闯过,耍花牌呢,先翻小点子,然后嚓地甩出一副天对,通杀! 吃独食可不地道,得携带携带小哥哥嘛。 啊?”他冲老头做了个鬼脸,一副老江湖的神气。 但富旺看得出,这小子心里也紧张。 这些人就是会弄假,他在心里恨恨地骂。

老头乐了,学着梁静的腔调说:“我黄老贵不是一辈子待在山沟里的,也闯过码头,对你这种装模作样的狗崽见得多了。 不过,你还是够机灵的,不像那傻小于,一下黑了脸。”他哈哈大笑,捏了捏梁静的削肩,梁静痛得龇牙咧嘴,而老头却一阵阵快活地大笑着。

富旺迷惑地看着他们,对人们变化无常的语言和神态,觉得不可理解,被戏弄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

梁静悟出了老头那笑声的内容。 担心消失了,他从地上弹起来,尖声说:

“黄老爷子,你是好人,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管你爱说谎还是爱耍笑,总之你好到家啦! 在哪里啊,别像石头一样不说话,这里望得到的都是叫人倒抽凉气的大山哪!”

“你的眼睛叫狗吃了吗?”黄老贵笑骂道。

富旺顺着黄老贵的眼光望去,在迭起的莽山巨峦间,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白线在晃。

好远啊,那条消失了的河!

“妈呀,望山跑死马啦。”梁静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哪年哪月哪!”

黄老贵眯缝着眼,“少不了两天吧。”他说。

富旺明白了。 他心中涌上了一阵狂喜,但这狂喜掺和着苦涩。 一个笑话,就可以使他走到最绝望的心境中去,他太容易被伤害了。 所以,当黄老贵友善地走过来,示意叫他跟着走的时候,他闪开身,甚而本能地想挥拳痛击过去。 虽然长年潜藏在心底,那种对一切人都感到的胆怯,最后抑制了这个冲动,他还是狠狠地对黄老贵的背影瞪了一眼。

他又在自己跟别人之间,用沉默竖起了一道坚实的墙壁。 他从懂事那天起,就在这堵墙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人间……

第三天正午,他们下到了河滩,这是一片完好得叫人心跳的河滩,卵石和沙在日照中亮亮闪闪,急流跳起碧玉般的浪花。 他们并没像长年浪迹大洋,最后终于登上陆地的水手那样狂喜地奔向它。 他们是太累了,太苦了。 经过这两天的攀缘跋涉,除黄老贵周身基本保持完好外,富旺和梁静的衣衫都露出大大小小的洞,身上像挂着两片垂头丧气的破帆。

“狗日的简直不是路哇!”梁静四仰八叉地倒在沙石滩上说。 那模样像是愿一辈子躺在那里,哪都不去了。

富旺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痛,但他不愿像梁静那样躺着,躺在他身边更不干,两天来,富旺更讨厌这个城里小子了。

在路上,富旺知道了黄老贵和梁静的许多事情,老头子解放前就淘过金,还跑过不少大地方,家住与邻省交界的山区等等。 小伙子果然是做小生意的,但不是在大城市里,而是在县城中。 摆个小衣摊,个体户。 富旺对小生意人特别痛恨,他们总是那么吝啬,在他们那里除了斥骂,什么也讨不着。 所以当他听到梁静亏了本,现今一文不名时,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这家伙跟我一样,对淘金一窍不通,只是个想当然就来碰大运的人。 这念头也使富旺有种快感。

对黄老贵,富旺心里却有种说不出味的东西。 他的敌意,黄老贵浑然不觉。老头总是乐呵呵的。 对他的寡言少语,也听之任之。 富旺记得自己两天中只说过几句话,说出了名字、村名、年龄。 关于身世的问话,只用阴郁的沉默来回答。老头子还好,问过一次后就永远地闭了嘴。 梁静那小子却纠缠不休,并在碰了几次壁后大光其火。 在这种情况下,黄老贵总是训斥梁静:“谁人都有自己藏肚藏心的事,你他妈发哪门火了。”不知为什么,梁静很听老头的,马上就不作声了。 在这点上,富旺对老头子有感激之情。 尽管这种感激杂有不信任的成分,尽管他还是随时提防意想不到的伤害,但那敌意渐渐缓解了些。

“嗨,起来,起来!”黄老贵用脚踢了踢梁静,“砍树,割草,搭棚,小崽子,想在晚上晾露水怎么的?”黄老贵歇了几分钟后就精神抖擞了。 富旺接过黄老贵扔来的一把砍刀,梁静懒洋洋地跟着他们走向草地。

黄昏,扎好了一个漂亮的草棚。 黄老贵的手巧得让梁静直咂嘴,“有你的,黄老爷子,鲁班再世哟!”他奉承地说。

扎棚时,富旺什么都不懂,只帮传递些东西。 草棚落成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喜悦,他记起了一场雨和野地里一个废弃的烂草棚,那时他十六岁,从村里逃出来刚好一年。 黄水顺着他肮脏的身体流着,他没有上衣。 十一月的雨真冷。 他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地上的草铺得很厚,看来梁静并没偷懒。 黄茅散发着可人的清香。 梁静死缠活赖地挨着黄老贵,“说个话儿,老爷子,你肚里的板板经经得漏个底,穷小子可不能再穷跑一趟,你老是财神爷哪!”他说。

富旺知道梁静想缠着学淘金手艺,他不敢想黄老贵会把这个教他。 他过去看过人洗锡沙,估计八九也是那个搞法,就带了个竹箩盖来,当梁静在黄老贵身边弄好“铺”,他就独个缩一边去了。

深山中的夜就要降临,沙石滩的色彩在暗淡,由黄白相间变成铁灰。 河湾开始朦胧不清。 湍流神秘地喧响。 在这些反着微光的流水、河滩和冲槽中,埋藏着多少浑圆的、黄灿灿的颗粒呵!

遐思使他们在入夜前沉默了好久。 就是富旺,也丢开了老是缠绕着他,终年不散的灰冷的情绪,来积极地思索明天以后的活动了……

大粒大粒的星星,在草棚人字形敞口边上闪烁。 大山的剪影黑黝黝的。 黄老贵发出鼾声,他们却醒着。

富旺把手枕到头下,老头子什么都未说清就睡着了,他想,或许是太累,或许是不愿给我听到诀窍……明天他会在淘洗时教那小子,不会让我看见的。 他们当然彼此亲近,我是个叫化子。 人做过叫化子,身上就永远有了叫化子的气味,那老头当初不知道,这两天肯定嗅出来了。 那小子更不必说。 瞧他们那眼神……我绝对不去求人,哪怕偷偷地学也不开口,我再也不乞讨什么,我够了……她跟我说过,你不能劳动么? 我是劳动了,我回到那发誓永远也不回去的地方。 他们分给我田,但谁也不愿和我一道干。 我看得出来他们是避着我。 因我不懂农活。这难道能怪我么? 谁也没教过我。 老爹死了,听说他过去很坏。 后来呢,他在外面见了谁都像狗一样摇头摆尾,见了我却像凶神。 他关起门打我,用粗粗的棍子,不用说那天他在外边准受了气。 他打了我,自己又哭得像鬼似的。 我讨厌他……他要我做很多事,却没教我正经农活。 我也读过书,是坐在最后、最暗的地方,别人都不理我。 记不起谁和我一道玩过。 后来不让我读了,把我撵出教室,我就去放牛了。 我没做错什么事呀,我谁也没害过,干吗别人老骂我、打我、看不起我呢? ……只有她对我好过,她是唯一的对我好过的人,其余的人都一样,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心肠,包括这黄老头和姓梁的小子……我要对得起她,我一定要弄到金沙,老天爷啊,明天……富旺觉得脸颊上痒痒的,狠狠地擦去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在心里骂了一通。 他听见棚子那头窣窸发响,那小子也没睡着,管他呢,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靠自己,靠自己逃命,靠自己讨吃的,现在要靠自己去劳动,去挣……是啊,这比过去好多了,也不知是怎么发生的,突然就比过去好了。 但人还是人,他们是可怕的,摸不透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你一下子,天啊,我太知道这个了,世道怎么变化,人还是变不了,任何时候都得多加提防……十年来的乞讨,流浪生涯,在富旺脑海里残酷地翻涌着,现实中曾有过和他想象出来的丑陋、阴冷的脸孔,在黑暗中迭现。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黄老爷子打起呼噜来像驴叫似的,梁静移了移身子,徒劳地想使自己离开这个噪音源远点。 那乡下老表也睡着了。 若再多一头叫驴,今晚上我准活不到天亮,他想,哥们是赌上了,他又移移身子,这次没什么好输的,说上天就是劳动筋肉,再花上几天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当然不错,但对只有两手心沾汗,没有一个子儿的生意人来说,时间也就是时间罢了。 他伤心地想起自己“倾家荡产”的经过。 那帮杂种,好歹毒啦,那夜的牌局,他们是串好了让我做大头鬼的,我居然像蠢驴一样没看出来,什么朋友,什么义气,见他娘的鬼,一见了钱,爹娘老子都敢卖了,人心险恶……他对着棚外黑蓝的夜空狠狠出了口粗气,得扳回来,对谁也不能手软,弄得他们鬼哭狼嚎的,我才高兴呢。 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他太爱冒险,当做成衣买卖赚的那点钱觉得不够瘾时,就把一元几角,费煞心计得来的资本放到了牌桌上,想一夜之间把票子翻个个。 他老是输。 兄弟伙们讥诮地送他个雅号:“只赌不杀”,听上去,活像香港武侠小说里那种一出招就让人点了穴道的蹩脚杀手。 娘的,梁静一想到这个可恶的绰号就冒火,他恨恨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对那些从来也没义气过的江湖哥儿们破口大骂。 一定得惩治那帮野种,皇天在上……他暗暗发誓。 但能不能做到,就看这次捞的如何了……他瞟了一眼仍在坚持不懈地打鼾的黄老贵。 得紧紧巴住这老家伙,没说的,缠住老头,无论如何得弄到金子,让他高高兴兴的,让他把什么都掏出来,实在捞不着……他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当然不行,得适可而止,这老头可不是傻瓜……他听见富旺打了个翻身,嘟哝着什么,还发出像抽泣般的声音。 说梦话了,这乡下佬,他轻蔑地哼了哼……

富旺犹豫地装上一箩盖沙,晃动着膀子,在清冽的河水中淘洗着。 就是这样子吧,他没多大把握地回忆着人们淘锡沙的姿势。 那次他在梅溪边上,痴痴呆呆地瞧了好久,他饿得不行,记得是两天滴米不沾了,还生着病,头烫得晕乎乎的。梅溪绿幽幽的河水在引诱他,叫他投入她虽寒冷,却也不乏温柔的怀抱中去,永远结束饥寒交迫的生活,他差点儿就那么干了。 只是一伙淘锡沙的人阻碍了他。他不愿当着这么多人投水,他等着人们离去。 但那伙人劳动的欢快劲,使他渐渐忘记了头脑中的想法。 他们吆喝着,大声谈笑,手脚却一刻也没停下。 无论是艰苦的劳作或寒冷的河水,都显得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就是乐呵呵地干着,他叹口气走开了,临走时悄悄抬起了丢在河岸上的一个冷饭团。 他们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很久还留在他心里,虽然当时他很讨厌这一群人,讨厌他们的快乐。

“不要用蠢劲,”黄老贵蹚着水过来,“这样,看清了吧? 小子。”他夺过富旺的箩盖,攥住边缘,小臂顺着水势,一起一伏地旋转,还微微地抖动着,“沙里淘金,得有石头一样的耐心。 你淘过锡沙? 哦,那就成,牛犁田,马耕地,道理一个样。”

“我知道!”富旺粗鲁地说,夺过了箩盖。

黄老贵既有点惊讶,又有点尴尬地瞧着他。

黄老贵走了。 在一处冲水槽处和梁静指手画脚地说着。 梁静不住地点头,发出短促的笑声。 水很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妈的,老子又没求你,也犯不着来戏耍我,富旺摇动着箩盖,心中充满怨气。 黄老贵用的是一个大木瓢,让它半沉半浮地在水里悠悠地晃。 这会,梁静在他的指点下,用个浅木盘在学着弄。 富旺瞧不出个门道。

梁静不时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喊,他们捞着啦,富旺既羡慕又嫉恨地想。 他依着自己的老法子,摇起箩盖来。

他装的沙石太多,就是水有浮力,也还是很重。 他忍不住想学黄老贵的样子,但急水把沙一下全冲走了。 除了碎石,箩盖中什么也没留下。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又重新去装了一堆。 他努力地想着淘锡沙的那些人。 手臂酸痛感愈来愈大,他咬紧牙,坚持着。 碎石全聚到了上面,他用手轻轻抓出去。 粗沙一层层往上浮,水不断把它们冲走。 富旺有点担心地看着水流带走的沙粒,他总感到在那里面看到了什么金光闪亮的东西。 阳光在水面上跳跃着,弄得他的眼很花。 箩盖中的沙在不断减少,融进那反射着金光的众波里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生气地想,他停下来,歇歇累得不行的手。 他不去看黄老贵他们,他连偷学的兴趣都没有了。

他机械地晃动着双臂,记不起白洗了多少沙石。 他已完全记不起淘锡沙的是怎么干的了。 让它们全溜光去吧,叫化命啊,他悲哀地想。 他闭上眼,再不睁大眼去盯洗刷着箩盖的河水,腰像是要断了,眼睛胀痛得厉害,就是闭上也是一跳跳地,使他很难受。 不干了,妈的,不受这个活罪了,他不情愿地睁开眼,想连箩盖一齐丢到河中间去。

他没有甩掉箩盖,只怔怔地瞅着,疑心自己是眼花了,箩盖内边上有一圈薄薄的黄色,好似谁不经意地画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他的心狂跳着,这不就是么,老天爷! 他觉得泪水又快要流出来了。 他从没感受过成功、胜利这类情感,就连这些字眼也从没在脑子里出现过,但现在他的确是欢喜得发抖。

他悄悄地走上岸,阳光晒得他被山水浸得发紫的脚杆很舒服。 手臂的酸痛神奇地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使不完的气力,然而最惬意的是在心上,他体验到一种恶毒的、报复的快意。 你们想不给我,但我得到了,全凭自己就得到了,你们咬去吧,他在心里反复说着。

那圈淡金在岸上更像一轮太阳,他的眼又花了。 他用竹片把它们慢慢收拢。担心地瞅了瞅那边。 黄老贵和梁静背对着他。 好啊,他轻轻地说,把一撮黄色的颗粒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烟荷包大小的布袋里去。 然后,她五指痉挛地狠狠攥紧布袋,像攥着后半生的幸福。

他再次下到水里时,一点也不疲乏了。 那早上他觉得自己洗完了小山般的沙堆,整条河川都流淌着黄金。 他的小布袋中积了指头厚的一层金沙。 我得到了,终于得到了,他想……他还明白了,那些淘锡沙的人为什么那样生气勃勃,那样毫无顾忌地欢笑,那样无所谓地把艰辛的人生视同游戏……他就是为这个记住了他们。 对别人幸福的嫉恨救了他……

三天过去。 又是黄昏。

黄老贵吧嗒着永远也抽不完的那锅烟,靠着株小树,很舒服地伸展腰肢。 梁静唉声叹气地走过去。

富旺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他有意挨他们近些。 他很高兴,这几天梁静心烦意乱,常常无缘无故地骂娘。 这小子看来运气不好,他想缠住黄老头,屁用,多半是给老家伙耍了,幸好我没上当,没理睬那假惺惺的指点,老天爷对富旺也睁眼了,真是稀罕事儿,莫非这就叫时来运转? 他满意地摸摸腰间,那东西鼓起个鸡蛋大的小包包。 他听见黄老贵哈地笑了一下。 老头子以为把我们两个都给耍啦,你瞧那得意样儿,为什么这些人总觉得坑了别人才乐意呢? 想到这,他的心情突然又变不了。 他一点也不同情梁静,他还巴望黄老贵也一齐倒霉才好……

山谷里显得阴暗起来。

“要变天,”黄老贵说,“明天得撵驮马过大梁,赶着点才行,这山上土石多,树木少,有雨就不妙。”

梁静脸色灰灰的,“老爷子,你是捞了,我可是鸟毛没几根呢!”

“瞎说,”黄老贵呸一口,“你小子别不知足,我不是把好塘口让给你了嘛?照我的法子,没错! 我得告诉你,就这点地方了,到处再没有,你自己看着点。顶多也是几天的沿路。 富旺就不像你,哼!”

富旺的心跳了一下。

“听天由命吧!”梁静故作轻松地说,但音调里却杂着点慌乱,“老爷子,发了财准备干什么,难道真的为摆弄那个香菇园子?”

富旺知道那香菇园,是黄老头这几天常叨念着的。 老头说他们一村八户人家联合辟了一个香菇园,可是请技术员要钱,买菌种要钱,就是为了筹资金,他凭着几十年前的手艺跑到这里碰运气来了。 在这点上富旺跟梁静倒是一致,根本不相信黄老头是为了山洼里那几户人家而来。 多种经营,共同致富,真唱得好听,你去道边哄娃儿去吧,自己独个儿弄到的,倒平白地大家分享,没他娘的这种好事。 老头爱耍弄人,绝就绝在做得很像。

黄老贵半天没吱声,像是不屑于回答,“你翻山越岭来为什么?”他突然说。梁静沉默了,为什么? 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这老鬼,亏他问得出。 他突然给那黄灿灿的颗粒折磨得非常痛苦,他嫉妒地想起黄老贵将金沙撮进小布袋中的情景、头脑里飞舞着大伍大拾的钞票,只要有钱了,他要在牌桌上狠狠地扳,他要整夜整夜做庄,不让那些兔崽子有丝毫喘气的机会,一切都要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天哪,现在哪怕腰上缠着黄老头一小半的货也好! 但他什么也没有……

“我为什么? ……”他有点发怒又有点狂热地说,“我为的是那一天,吃香喝辣……不,都不算……妈的,我要干得他们稀里哗啦,你不知道那多带劲,钱成倍地翻,你眼睛都瞧不过来,心头的肉都会发抖,就为这个,懂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 喝酒了?”黄老贵根本不明白梁静这无头无脑的话,生气地站起来。

梁静愣愣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太阳穴。

富旺也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这小子大概是疯了,他想。

“你来这里是为什么?”黄老贵猛地转身用烟杆指着富旺,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富旺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黄老贵似乎很能体谅人,见他不爱说话,平日就少跟他搭话,见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便从不硬坐到他身边去。 这下却一反常态,指着鼻子发问。 富旺仿佛被他瞧破了什么似的,有点尴尬,本能的卑怯,促使他低下头去,但他感到了腰间那坨东西的沉重,那东西支持着他昂起头来,他也为黄老贵的嘲讽的笑容所激怒。 他竟想讲很大一篇话,讲很多事情,讲一个无辜的孩子如何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如何像狗一样在肮脏的人世间流浪的故事,讲带着千百人唾液的残食,讲丢弃的死人的衣衫,讲发臭的水,讲田野里的雨、雪和风……他怒视着黄老贵,他痛恨那丝笑容,啊,要讲的太多了。 但一开口,他慌乱了,尽管他觉得自己有成千条理由要讲出这些,他没讲出来。 他涨红着脸、嗫嚅地说出来的只是,“我得劳动,要生活,我来干这个是为了她——”他把头勾下了,“她住得很远——”

又是半截子话。 黄老贵拧起眉又好气又好笑地不住摇头。 梁静却听出些味,放开了捂着头的手,“是谁?”

“是个女的。”富旺沮丧极了,老老实实地答道,“她是好人,给我吃的,开导我,三年前……”

“女的?”梁静又说,“是你媳妇?”

富旺犹豫了一下,“不是。 三年前——”

“就为了这个?”梁静嘻嘻笑起来,打断他,“呸,娘们……”他刚才的懊恼一扫而光,刻毒地瞄富旺一眼,显得很开心,“想打对金镯送她,错不了,三年前,敢情这三年你就没见过她,别做他娘的清秋大梦了,她怕早做了别人的老婆啦,哈哈,三年前!”

梁静放肆地笑着,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三年前是怎么回事,他心中的不快需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他抓住这乡下小子,就狠狠地给一家伙,没伤到心里,话就算白说。

“闭上你的狗嘴吧!”黄老贵的烟杆在梁静的背脊上狠敲一记,“没的闲磨牙,别人讨不成老婆你开心什么? 滚回去睡觉!”

山影很黑,富旺的心中更黑。

黄老贵蹲在那里抽烟,暗红色的火光,不时照亮他那粗糙的脸。 他心中有一丝懊悔,懊悔不该随便带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到大山里来。 金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有这种想法,他不就是为金子来的么。 总之他历来快活的心境被扰乱了,他长叹一声,没回头,对呆坐在身后的富旺说: “别想那么多,大男子汉的心,天宽地广,梁静那崽子嘴里能吐出好话?”他明知得不到回答还是说了。

黄老贵觉得这谜一样的农村小伙子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味儿,一种倔强与懦弱,傲气与卑下,柔情与狠毒混杂起来的东西,使他显得跟平常的人不一样。他的沉默使你无可奈何,但他的眼睛不沉默,这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啊,常叫人心中发寒。 黄老贵本能地同情这样一对眼睛,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同情。

黄老贵走进草棚。 梁静给他一骂,乖乖睡了。 看上去还睡得很沉。 黄老贵笑笑,发现梁静把铺盖拉得离他远了一尺多,这小子生气了,他想。

他躺到草上,劳累使他很快困倦,在迷糊中,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他吃力地欠欠身子,朝外面望,但眼皮太沉重,他终于又躺下去,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富旺石雕般默坐着,一块棱角尖硬的石头捏得他手心生痛,或许手已出血了,他没理会。 他凝视着黑暗,脸色很阴沉,他心中的血像狂涛一般冲撞,他渴望着报复,由人报复,向所有该死的人报复,天哪,我真蠢哪,干吗要说那个,干吗要对他们说! 他忘掉了时间,夜露在脚面上聚起一个个亮点。

富旺一醒来就觉得棚子里的气氛不对,他眼睛酸涩发蒙,但还是看见了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喘粗气的黄老贵。 梁静冷笑着,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草棚里光线不好,透过人字敞口可看得见压在山腰的厚重的黑云。 是什么时候了,他们怎么不去干活。 那坏小子干吗那样看我……富旺的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 是发生事情了,看他们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这种模样总引起富旺自卫的本能。富旺警觉起来。

“老爷子,搜吧,我是全部掏给你看了的,梁静是敲得响的汉子,不做那昧心事!”

梁静尖锐的声音,使沉重的空气发出震颤,也使富旺心头发出震颤。 血涌上他的脸,随即又唰地退下去,留下一片死白。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事过去他没少遇过,有的的确是他干的,但大多数不是。 当然,不管是与不是,别人还是毫不留情地痛打他一顿,用脚踢他,直到他嘴角流血倒在地上为止。 但今天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不是过去的富旺,他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他还知道了怎么去得到它,去挣。 而且这还是一条被苦难折磨得筋骨强壮了的生命,他会还击,会像野兽一样用爪子和牙齿保护自己,他还会杀人。 富旺绷紧了每一条肌肉,狠狠地抓住了垫在草下用来做枕头的石块。 无论是梁静还是黄老贵,现在谁敢伤害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碰得他们脑袋开花!

“搜吧,等什么!”梁静又说。

富旺紧张地注视着。

黄老贵轻蔑地哼了一声,霍地站起来,吸了吸烟杆,没火,他气愤愤地把它斜插进腰带,用严厉的眼光将富旺和梁静来回地看。

“听着,小崽子! 做了这种没出息的事,心里多为自己想着点吧! 我不搜你们,妈的,有什么脸! 我黄老贵的心应该挖出来,丢去喂狗,谁叫它可怜你们,巴巴地越岭翻山,把你们带到这儿来!”

他弯腰挎起淘沙的家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梁静待了片刻,一把捞过本盘子,追了出去。

“等等我,老爷子——”远处传来梁静的声音。

这声呼唤,好似把富旺惊醒了,他“嘿”的一声吼,将手中的石块猛掷出去,正撞在用来做支柱的木头上,整个草棚都微微地晃动。

他跑出棚外,黄老贵和梁静已不见了,他对着空旷的山谷,对着云层,对着河滩默默地想了一会,走进草棚,拿起了黄老贵的锯齿镰和砍刀。

他选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动手砍树。 这里山上的树不多,稀稀拉拉的。 草也一样,不成片,左一丛右一丛,寂寥地生长在风化得很厉害的半石半土的山坡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砍到几根合用的料子,然后就发疯似的割草,他要赶在黄老贵他们回草棚前,把砍刀和锯齿镰送回去。 他不愿叫他们看见自己在用别人的东西。当一切准备就绪,在河滩的尽头还未发现人影时,他轻松地吁了口气。

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草棚,厌恶地把工具扔回原处,提起自己简单的行李离开了。

黄老贵和梁静干完了一天回来,发现富旺那角落空荡荡的,而在一百米开外,多了个胡乱搭就的低矮、简陋的小草棚。

“哈,老爷子,”梁静堆着满脸料事如神的样儿,“心虚了,搬走了!”

黄老贵看了梁静一眼,没吱声。 只心事重重地躺下来,望着棚顶发愣。 他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人要学好!”

梁静不知为什么也沉默了,有点茫然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水。

“明天走他娘吧!”黄老贵说,“没蛇弄了。”

“明天?”梁静慢慢地说。

“是啊,”黄老贵说,“再不走,兴许走不了啦,你不见这天。”

草棚静下来,寂静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雾气……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富旺有点心酸地想,我惹不起你们,在你们眼里我永远不值一文……在愤怒和怨恨过去后,他往往会这样自怨自艾一番。 这时他很软弱,一切用冷峻和沉默打就的护身盔甲都卸去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千疮百孔的肉体和灵魂。 他会像小孩一样地痛哭,会从记忆深处,挖出那些揪心的东西,一一摆在眼前,用嘴嘟嘟哝哝地数落。 他想他的妈,也想他的老爹,想他家的破房子和房后那株他栽下,却从未得吃过一个果子的柿树。 他还想他的小羊,十三岁那年,小羊被队里牵走了,这是他养着的,一头小小的白山羊……今天他没哭,其实他很久以来就不哭了。 他只是感到心酸,他刚开始有点习惯和别人一道生活在同一个棚顶下,又要孤单地待在寂静中了,尽管他觉得这样更好,更安全。

下雨了,头上的茅草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他摸索着拿出小半截蜡烛,点燃,一朵淡黄色的柔光立刻铺满了小草棚。 他把衣服摊开,小心地取出腰间的小布袋。他点着蜡烛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看看他的宝贝,这是用以抵挡不断向他袭来的忧伤感的唯一的灵丹妙药了。

他刚想打开布袋,又停下,伸头到栅外仔细地瞅了瞅,确实没人,才动手去解扎得紧紧的细麻绳。

他的心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衣服上那些像太阳一样闪亮的小小东西。但他越看越感到不安,这些颗粒,大小色泽都不一样,有的亮些,有的暗些,他用指尖拈起两颗,放在手心里端详着。 他探究了半天,还是放心了,重新把它们一粒不剩地放进小布袋。

半夜,他被哗哗的雨声弄醒。 一滴又大又冷的水珠,掉到他鼻梁上,接着又是一滴。 他在一片漆黑中,挪了挪身子,还好,漏得不厉害,他有点得意归他自己的这个草棚。

四周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这声响杂在雨声中,断断续续地,像是许多人错落不齐的脚步声,富旺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听不出个名堂,便不去理它了。 这荒山野岭的,会有什么人呢,或许是远处的水响。 他摸摸腰间,那小口袋紧紧地系着,带着他的体温,他叹了口气又朦胧地睡去了。 他睡得很沉,很放心,有大自然在保护他,这样的大雨,这样的荒野,不会有什么人来侵害他和他的宝贝……”

天微亮,富旺迷惑不解地坐起来。 他看见黄浊的流水从棚口不断地向上滴。雨还在下,他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暴雨。 那奇怪的像许多人走动的声音不但没消失,而且,更大了,几乎盖过了雨声。 它不在远处,好像就在头顶似的。

它可怕地响着,听上去已不是人在走动,面是千万个马队在奔驰。

旋风般冲进来一个人,是黄老贵。 他被雨浇得透湿,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大胡子贴在下巴须上,眼睛血红。

富旺惊愕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这傻小子没走!”黄老贵蹿上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富旺的胳膊,拽住就往外拖。 另一只手捞住了富旺当枕头的那袋米。

富旺心中腾上一阵恐惧,他拼命地挣扎。“你要干什么!?”他大声说。

“龙翻身了!”黄老贵吼道,猛地把他拉出棚外,“你还要小命不要!”

雨顷刻把富旺浇得透不过气来。 他跌跌撞撞地被黄老贵拖着跑。

他从黄老贵那严重的语调里感到,就在这一夜里,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他不断踩在尖利的石块上,脚踝被刮得火辣辣地痛。

“撒开步子,看好脚下!”黄老贵放开手,把米袋塞给他,“往那洞口跑!”

天已大亮,富旺透过雨幕看到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 大山好似活了起来,在暴雨中慢慢翻滚。 几条“黄龙”在蠕动着,缓缓地向山下爬来,它不断地增大着身子,发出奇异的咔嗒声。 这是条真正的龙,连根而起的树木是它的爪子,大大小小的石块是它的鳞片。 它把沿途的东西都掩盖了,吞没了,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的前进,都在它翻动着的石流中被磨成齑粉!

它愈来愈近了,死亡的预感,使富旺头皮发麻。 他发出惊恐的喊叫,不顾一切地朝斜方向上的石洞冲去。 泥浆和石块几次使他摔倒,爬起来时几乎成了泥人,但大雨很快又把他冲洗干净。 奔跑中,他听见梁静尖厉绝望的呼喊。 他侧过头,看到一块大岩石上,趴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那巨龙已离火石不远,黄老贵正穿过雨箭,蹦蹦跳跳地朝那儿飞奔。

富旺惊魂未定地站立在石洞前,带着泥沙的浑浊的黄水,在脚下不远处向下奔泻。 他担心地看着背负着梁静奋力向上攀爬的黄老贵,当看到那泥石流就从离黄老贵一丈多远的地方轰然而过时,他恐怖得张大了嘴。 他是那么害怕,又是那么为自己逃出了险境庆幸,竟忘了跑下去帮黄老贵一把。

当他猛然想到什么,脸孔不由得发红时,黄老贵已气喘吁吁地接近洞口了。

黄老贵咒骂着,裤子被划破了好大个洞,古铜色的肌肉露出来,还有个渗着血的伤口。

富旺连忙过去搀扶,被他粗鲁地推开了。

“没事。”他把面白如纸的梁静放下来,“吓坏了吧,两个不中用的狗崽子!”他咧开嘴嘻嘻地说,“你们看!”

富旺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觉抽了口凉气,山脚下,大石和泥沙正把他们的草棚像纸盒一样地推倒了,压扁、压碎了。

“嘿! 真正的龙翻身,这遭儿还真碰上了!”黄老贵似乎又兴奋又感慨地说。富旺奇怪地回过头去,见他正漫不经心地用一大撮烟丝在堵那脚上的伤口。

富旺呆呆地望着黄老贵。

一个轻微的声音在石洞上方响。 黄老贵停止了摆弄伤口,警觉地抬起头。

“快进洞。”他神色严峻地说。 立即搀起脚踝红肿、痛得龇牙咧嘴的梁静。

富旺头一个钻了进去。

黄老贵把梁静扶到一块干燥的石头上,松了口气似的伸伸腰,“嗨,别呆头呆脑地站着,找些干柴烘衣服!”

富旺给吓了一跳。 他四处望,洞口边落下的枯枝还不少,刚想过去,又给黄老贵喝住。“要留神外边,别给掉下的石头滚进来碰了。”

富旺记起洞顶那微响。 但他飞快地拾了一大抱柴,放好后,又去拾了一大抱。他还想再去,洞外开始落下泥浆和碎石,在地上积成一堆。

“别去了!”黄老贵说着,用火镰点着了枯叶。 洞里弥漫着白色的烟。

他们烤着火,丝丝水汽从身上冒出来。

“老爷子……”梁静还为刚才那一幕弄得声音发颤,“你他妈把我放到那里……好险丢了条命……”

“屁话,”黄老贵折断一枝粗枝,“现在不好好的嘛。 我一眼扫着那棚子,就估量你睡得跟猪似的。”他把脸转向富旺。

富旺惶惑了,不安地把脱下的衣服在火上来回地翻。

“他的命值钱……”梁静挖苦地说。

“你的小命也值钱呢,差点还搭上条老命!”黄老贵哈哈笑,“这小子瞪着我大叫,好像遇上鬼似的!”他没理会梁静,很有趣似的瞪着富旺。

富旺想起黄老贵冲进草棚时自己感到的惊恐,不觉茫然起来。 他知道自己那会是想错了,但为什么会错,他却不知道。

梁静还是气哼哼地盯着他。 这使富旺烦躁,他不再去想什么,管他呢,只要没死就好。

雨小了些,但洞口的泥石却越积越多。 黄老贵停止了烘衣,担心地瞅着。

“我得出去看看!”他将衣一甩,决然地说,“别给活埋了。”

富旺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梁静却浑身发抖了,“若那样才叫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哪,老爷子! 这局牌是输定了!”

“别他娘像丧门星似的!”黄老贵呵斥。 他想从侧面冲出去,但已经晚了。 轰的一声响,一道厚重曲黄色瀑布狂泻下来,泥浆像子弹一样四处飞射,气浪把火苗激得乱窜。 黄老贵待在那里。

他们恐怖地看着洞口的光圈在迅速变窄,从圆成为半圆,半圆又成新月状,最后交做一道白线,接着白线消失了。 洞内霎时沉静得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外边那闹得天翻地覆的世界,一下远离他们而去。

黄老贵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洞深处走去。 富旺和梁静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他磕磕撞撞地回到火边。“是死洞。”他坐下来说。

梁静嘴唇歪扭着,咬得牙齿咯咯响。

富旺觉得黄老贵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很陌生。 尤其对那个“死”字。 他不是刚从死亡里逃出来么,怎么又回到死亡里? 他自从离开梅溪就没再想过死,为此他又过了几年忍饥挨冻的日子,现在怎么反倒要死了。 他活动活动手臂,又捏捏那小袋子,希望这只是个噩梦。 但梁静的嚷嚷告诉他这绝不是梦。

“怎么办,老爷子!”梁静的声音又苦涩又干,充满了怨恨。

“我们出去。”黄老贵平静地说,“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梁静望望那涌进洞内好大一截的泥石堆,嘎嘎地笑起来,

“老爷子带了台推土机来啊!”

“笑什么!”黄老贵厌恶地说。

富旺憎恨地瞧着那被火光映照着的,一大堆堵住洞口黏黏糊糊的形体。 好似又看到他憎恨的那些人和事情。 但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并未恨黄老贵,甚至没恨梁静。 梁静绝望的神气中,竟然有种叫人可怜的东西。 他好像看见的不是梁静而是另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富旺为这个感觉的烦恼和羞愧不安,居然在一瞬间驱走了他对命运最现实的考虑。 我是怎么啦,他怒气冲冲地想。

“那袋米呢?”黄老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富旺慌了,米呢? 他记不得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也许是摔倒在山坡上那会,他是那么惊慌,他肯定是顾不上拾起它就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他失神地望着黄老贵。

“废物!”黄老贵站起来,“那就饿着肚子干吧!”

黄老贵走向那堆庞然大物。 他用手扒着半凝结的淤泥,把石块挪到一边去。在那堆东西面前他显得太小,又太缺少力量了。 他干了一会,恼怒地回过头来。富旺看见了他那双眼睛里慑人的愤怒。

富旺像梦醒了似的,急忙走过去。 是啊,这是唯一的生路。

“慢些,蠢货,匀着用力,这样干不用半天你就趴下啦!”黄老贵说。

“没用,老爷子,”梁静有气无力地说,“我敢打赌一辈子搬不完……”

富旺看见黄老贵扬起了眉毛,“过来! 狗崽子,过来!”他厉声说。

梁静吃惊地望着他,没动。

“我叫你过来! 听见了吗?”黄老贵吼道。

“我的脚……”梁静被他突发的怒气镇住了,嗫喘着。

“扶着石壁过来!”黄老贵盯着他,毫不怜惜地冷笑着。

“要不你就死在这里得了! 这里不像你那赌场,没运气好碰!”

“我的脚……”梁静又说。

“脚,丢了命,你留条狗脚管屁用! 娘的!”黄老贵狠狠地把一块石头摔到石壁上,碰出几颗暗红色的火星。

梁静额上的青筋跳着,脸色苍白,他颤颤巍巍地立起,咬着牙,沿石壁慢慢移动。

富旺边干边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他赞成黄老贵,却又同情梁静。 他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 梁静分明是个胆小怕死的无赖,他却产生了同情,对黄老贵则是畏惧中夹着尊敬。 他发觉经过从死到生,从生又滑到死境这短暂的时间中,心中的感觉和想法全乱套了……啊,老天爷,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告诫自己。 如果出不去……他接过黄老贵递来的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掷了出去。

时光在消逝,他们像机器一样不停地重复着动作。 已没有时间的概念,也不知道究竟干了多久。 淤泥凝固了,石块抠下来就更费劲些,但又有个好处,他们可以爬到土堆顶去。 从那儿能掏出条通道的话,就有办法出去了。

一天过去。 饥饿无情地折磨他们,体力迅速地消退。 梁静几乎是在黄老贵的威逼的目光下干着。 他感到自己快要累死了,但黄老贵只许他比别人多歇一小会,作为对脚伤唯一的照顾。 梁静既伤心又后悔,他在心里把所有能记得起的人都骂遍,包括自己的祖上十八辈。 那张放着字牌的红木桌,对他再没有吸引力。 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贸贸然走进死路中来的啊。 若要说有什么好怀念的,就是他那间苦心经营的小衣摊子,这小衣摊使他告别了待业的痛苦,并给他可靠的收入。 此刻,那种只有簇新的衣裤才会有的纺织物的芳香,比恋人身上的芳香还要使他感到亲切。 天哪,我是再看不到它们啦,再看不到熙熙攘攘的集市,听不到此起彼落的吆喝叫卖声了……

富旺处在完全恍惚的状态中。 一度陌生了的饥饿感,像火一样灼着他。 那时,他可以到垃圾堆去拣,可以去潲水桶里捞,但现在有的只是永远搬不完的泥和石头……当那肚中的饥火消失,浑身使不出一点力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是彻底完了。在应该死的时候没有死 (他想起那深幽幽的梅溪),在不想死的时候,死亡却无情地来临了。 啊,她,那柳塘边的人儿,和腰中要献给日后新生活的黄金……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所企望时面对死亡。 那摇摇欲灭的火堆,照着黄老贵阴沉却充满刚毅的脸。 他没有害怕,他五十岁了,活了那么长,他有的是享受过了的好日子,他不缺什么……真要缺的话,就缺一个死的地方……富旺想着,手下不觉慢了下来,那牵动每一根神经的疲劳感所引起的无可奈何的绝望,完全攥住了他。 最后,当他发现身边的梁静早停了手,像个可怜的娘们那样抽抽搭搭地哭时,他也停下来。 千种悲苦,万种心酸,永远驱之不尽的对人世的怨怒,被这哭声,一齐引发,他突然用手抓住胸部,困兽一般地干号起来。

黄老贵把手中的一大坨泥抛掉,打量着他们,看完一个,又看另一个。

他捞起袖管,露出筋肉条条的手臂。

一粗一细的两个声音还在此起彼伏,沉闷,燥热,空气浑浊的岩洞显得更令人难于忍受。 黄老贵摇着头,苦笑着。 猛地,他像发怒的狮子般扑向他们。 揪住他们的头发,噼噼啪啪地打耳刮子。 他轮着打,打完一个,又打另一个。 他急促地喘着气,“你们这些胆小鬼,猪……”他咒骂着,“哭什么,你们的狗命一钱不值。 你们看到的就是自己眼里那点东西……想时也尽是自己。 总觉得这个世界亏待了你们。 娘的……所以你们偷、赌、活得像粪坑里的蛆。 遇到一点芝麻大的事就怨天尤人,就鬼哭鬼嚎……哭有屁用,天老爷就来救你们了? ……我瞎了眼,我不该把你们这两个没骨气的人带到这里来!”

他打着,驾着,直到累了,觉得毫无意思了才歇手。

梁静被揍得晕头转向,怔怔地望着空洞的黑暗。 眼窝里还凝着一滴卑微的、可怜的泪水。

富旺脸上火躁躁的,双颊微微凸起,他没有泪,因为他并没流泪,他只是号叫罢了。 他头一次给人狠狠揍了而没有爆发怨恨。 黄老贵的话中有种触动他的东西,令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挨打了,反而减少了憎恨,这使他很惊诧。

黄老贵又在吃力地掏泥沙。

“干吧。”他懒散地回过头说,凶狠和怒气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疲乏和叹息。梁静与富旺互相看看,又跟着默默干了起来。 小山在减少着,他们生命的气力也在减少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天,一天,梁静昏过去了。 饥饿、疲乏、恐惧和后悔的折磨是那么厉害。 他瘦削的身子,在这种合击之下,垮塌了。 富旺也处于极虚弱的境况,手和脚都发僵,眼前尽是不可思议的幻象,飘浮着雾一样看得见但摸不着的影子,他之所以在干,只是因为看见黄老贵那倔强的背脊还在不屈不挠地动着罢了。 但久而久之,黄老贵的背脊变得模糊,在幽暗中溶解了。 当他感到已经看不到这背脊时,眼前立即有一片漆黑的感觉,他想象梁静那样喊一声老爷子,但没有喊出来,就心力交瘁地倒了下去……

富旺首先醒过来,一缕清凉的风使他的面颊舒展。 我没有死,他惊喜地想。但当这个意识一清醒时,背上和腿上火辣辣的擦痛,使他发出大声的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他记得倒下时的情景。 他顺着沙石滚到了土堆底部。 那会儿世界是一片绝对的黑暗,是啊,太黑了。 但现在有一种新的感觉,光亮的感觉。 富旺试着扭动头部,立即看见了倒在身边的黄老贵,他显然晕过去了,焦黄的脸孔带着死亡的苍白。 一个黑乎乎的形体伏在他的身上,那是梁静。风又吹过来了,带着山野特有的气息。 这和原来那窒闷、重浊的空气是多么不同啊。 富旺兴奋地爬起来。 虽然四肢发软,他还是爬起来了。 清新的空气,把活力重新注入他的生命。 他朝来风的方向望去,心由于欢乐而阵阵发痛。 一团明晃晃的阳光,通过一个扒开的小洞口,照在离他仅一尺的地方! 他明白了。 他瞧着黄老贵,瞧着这个捉摸不透,时喜时怒,凶起来能将人揍得两颊发肿的老头。 这是第二次了,他想,是黄老贵将自己移到土堆顶上,又去背梁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像火一般在胸中腾烧……

梁静在蠕动。 他的脸正朝着那团阳光。 眼刚一睁开道缝,又无力地闭上。 富旺费劲地挪开他。 梁静呻吟了一声,“这……是干什么啊,该死的……”他喃喃地说。

富旺觉得自己突然想多说些话。 他一边把梁静放好,一边急切地耳语: “躺着,好好躺着,不怕了,我们就离开这儿,把老爷子弄出去,我就来扶你。”

梁静疑惑地望着富旺那双颊深陷,那不自然地微笑着的脸孔……

他们都来到了阳光下。

眼前的世界完全陌生了,荒莽的大山,好似给剥去一层皮,露出参差不齐巨牙般的乱石。 泥石流虽在河滩上中止了它们暴虐的行进,但一切都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变了形,只有那条蕴藏着黄金的急流,仍欢快地唱着,舞弄着它的浪花,奔腾而去。

多么好啊,这条河,富旺想。 他一只手拿着弄来的河水,一只手拎着半袋子米。 在他艰难地朝河沿走去时,意外地在半道发现,这袋米奇迹般地夹在一个石缝里,没被泥沙吞没。 米被泡胀了,还弄上了泥,但能吃。

清冽的水灌进了黄老贵的嘴。 他眨巴着眼醒过来。 他逐一看着富旺和梁静,费劲地挤出个怪模怪样的笑容: “还没死啊,臭小子们?”

他声音低哑,却很快活。

富旺冲着他傻笑。 梁静却惶然地别过头,痴痴地瞧着起伏的群山……

几天后,他们又来到大山外那片宽广的河滩。

一路上,梁静沉默不语,与当初的他,判若两人。 他神情恍惚,好似还未从那场可怕的劫历中恢复过来。 富旺则明显地变得爱说话。 他甚至把自己的经历也说了。 引来黄老贵吃惊的目光和一连串的叹息。 就是走在河滩上这会儿,富旺还在向黄老贵叙说与她相遇的情形。

“她喜欢我。”富旺肯定地说,“明天我就带这些金沙找她去!”他从腰上解下那个布袋,有点兴奋地晃了晃。

黄老贵怜惜地看着他。 从富旺的叙述里,他隐隐地感到,这不过是一个从未得过温暖的人所产生的毫无希望的幻想。 那年轻女人不过是同情,她不会嫁给这个充满渴慕的小伙子的。 但他强烈地同情这种幻想。

梁静毫无表情地听着,瞥了一眼富旺的布袋。

黄老贵停下来,他为富旺那鼓囊囊的小袋震惊了。“嗬,好家伙,想不到!”他睁大了眼睛,“打开来,给你大爷看看。”

富旺犹豫了一下,随即坦然地解开了紧紧扎着的细绳。

黄老贵接过来,用手指头慢慢地拨弄。 他的脸色渐渐在变,惊讶消退了,浮上怜悯和苦笑。 他将上衣扒下,仔细地在地上摊平,然后将袋里的金沙统统倒出来。

富旺不安地瞧着,不知是什么意思。

黄老贵把金沙仔细地分成两下。 一边占了绝大多数,另一边,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他抬起头,皱着眉,望着富旺,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 “这些才是金沙!”

他的手指,无情地指着少得可怜的那一小撮,然后也拿出一个小袋,递到富旺手里:“你掂掂就知道了。”

这小袋里装的金沙,远没有富旺袋里的多,却比他的沉。

富旺眼前飞舞着金花。 但他努力地镇定了自己,一种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力量支持了他。 他身子晃动着,却没有倒下,只是露出凄惨的笑容,把小袋交回给黄老贵。

黄老贵一言不发地看了富旺许久,沉沉地吐了口气,他打开自己的小袋,倒下一条金色的细流。 这细流与富旺那点少得可怜的金沙汇在一起,他大致地分成两份。“拿一半去。”黄老贵说。

大野和荒山、崖岸与树林,一霎间变得很静。 水的喧响也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哇”的一声,号哭碰碎了这沉静。

这是梁静,他一直睁大着眼望着这一幕,他终于哭了出来。“我不是人!”他捶打着自己,“我是贼,是赌鬼,老爷子,你打我吧,你打吧,打呀!”他揪着黄老贵的胳膊,号叫着。

富旺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呆了。

黄老贵却拍着梁静的背,好似要帮他把淤在心中污黑的血块吐掉。

“我等着你呢,我早知道了,娘的!”他说,“拿出来吧,这才是好样的男儿汉哩!”

梁静扯着自己的衣衫,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个小包。 “里边有一大半是你的……”他对黄老贵说。

金沙被均匀地分成三份。

“我不能要,”梁静说,“我没脸。”

“我问你,还赌吗?!”黄老贵冷冷地说。

“谁还干那没出息的事,就让沙石给活埋了!”梁静的脸由于自恨自恼而显得歪扭。

“好,那就拿去!”黄老贵不容置辩地说。

三个人分三个不同的方向去了。

富旺走了一会便停下来,遥望着远去的一个黑点,那是黄老贵。

临分手那阵子,黄老贵对他说: “好好过生活,找她去吧!”

富旺不会忘记黄老贵的眼睛和闪在眼睛里的笑容。

河岸更宽广了,大水的冲洗,抹平了昔日的坑坑洼洼,重新显现出和谐、美丽的姿容。 大自然用她伟大的力量弥补了人类的过失。

黄老贵的背影早已消失,富旺的脚踏上久违的田畴。 当斜阳的光辉在天边透出一片金红,富旺再次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充满着眷恋。 这次他望的是那些大山。在那些大山里有一片他曾掘出过黄金的土地和一条奔涌的流金的河……

| 作品点评 |

桂林的许多小说家是关切着社会和人生的。 当然是一种非常文学式的关切。读张宗栻的中短篇小说集 «流金的河» 以及近期发表的中篇小说 «大鸟» «莽山笔录» 等作品,我们感触到那么多的时代困惑和思考,人生的焦灼和感喟。 即便是那些很文化的小说,也具有明显的时代精神。 作家的总体思维取向是社会的和文化的价值选择。 他不偏激,然而是率直的。 他不是血性冲动的汉子,温柔敦厚的文风一如他栖息的城市,他从四面八方来写,其心或在高山,或在流水,或在渔村,或在山地,或在一个富农子弟富旺的精神的新生 ( «流金的河» ),或在一个农民对土地的中世纪式的苦恋 ( «山鬼» ),其意旨却仍在社会的和文化的价值选择,至少也可以说同时产生了这样一种意义。 而价值观念的变革乃是时代和历史对于我们这个传统悠久的民族的紧迫要求。 现代化的实现必须借助于它。 这是一次深层次的改革。 从这一意义来看,张宗栻的小说 (当然不是全部) 不能说与当今的改革潮流无关。

——聂震宁: «我读桂林市小说»,«南方文坛» 1989年第6期

暗河

聂震宁

作者简介

聂震宁 (1951—),生于江苏省南京市,自幼在广西生活。 1975 年就读于广西宜山师范学校,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曾任漓江出版社总编辑、社长,广西新闻出版局副局长,广西作家协会第四、五、六届副主席,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中国传媒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有小说集 «去温泉之路» «暗河» «长乐» 等。 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庄重文文学奖,短篇小说 «长乐» 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 «清明» 1987年第3期,收入小说集 «暗河» (广西民族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长乐——聂震宁小说选»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出版),1988年获首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

地下有河,穿行于地底穿行于黑暗穿行于万千生命之下。 地下之河,流向东奔向西横于北溢于南奔流横溢无所不在。 因此,称之为暗河。 广西西北山区有暗河,而据说地球无处不有暗河,只有深浅显露大小长短之别,尚待人类去发现。

勒达寨有一个暗河口,壮族人称它做莫弋岩。莫弋是桂西北山区传说中的壮族英雄,能大能小能粗能细忽软忽硬忽柔忽刚的半人半神,一箭穿三山,一泡尿射到天庭,早在京城上朝夜回广西同老婆睡觉的大王。 到处都有人传说他是自己村寨的人,到处都能指出他出世的地方风流的痕迹神勇的标志。 勒达寨的人就把莫弋岩指为莫弋出世的地方。 高十数丈岩洞口成椭圆周遭有茸茸绿草中间有涓涓细流长年溢出,而洞深十数丈又有暗河满满地流过,这便是那位半人半神的英雄的母亲孕子的宫殿分娩的通道。 从前的男女面对它不晓得是怎样的表情,而今的人说起它男人就得意地哈哈大笑女人就快活地脸红,娃崽们却借此谩骂自己的敌手。 虽然,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反封建迷信时不准提它,反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时不准提它,五讲四美三热爱时不准提它,可是今年我去勒达寨,那里的众人照旧同我提起它,一面说时脸上一面有赞叹之意炫耀之色淫亵之乐神秘之感。 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位被本民族引以为骄傲和光荣的神话英雄,这个民族的人们怎么会对他母亲生殖他的器官如此津津乐道,而这津津乐道之中又还蕴含着某些崇敬的意味。 虽说是不可思议,可是对于这一民族文化现象我也是津津乐道的,远远超过了对于暗河那神秘的自然地理现象的兴趣。

莫弋岩暗河在勒达寨人的精神和生存中的地位是很神秘的。 暗河帮助他们渡过了每一个旱灾,暗河还帮助他们生产了大量的雄性后代。 一个女人倘若希望生产一个男娃崽,只要她在太阳出来之前和太阳落山之后,下到莫弋岩的暗河浸泡自己的下身,大量地喝下暗河的水,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 这对于需要男人来打猎打谷和打架的山里人,对于需要更多的男人来支撑门户和繁衍后代的人们,暗河的功德简直就是恩同再造了。 我听勒达乡中学的一位化学老师说,那暗河的水一定呈碱性,碱性对于妇女生育男孩有很神秘的作用,我又听勒达寨一位蓄着花白色的小辫子的阿公说,那是莫弋大王的老娘肚里头的命水,自乎然是要养出男崽来的。

勒达寨和附近几个寨子的男女们自然要对莫弋岩暗河有很深的敬畏之感和亲切之情。 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三,青年男女们要聚在一起唱山歌。 别处都兴白天唱,这里却兴夜晚唱,叫作夜歌圩。 往昔是依靠火把照明,现今则有手电筒光在夜空在大山上在莫弋岩口挥舞划动。 夜歌圩总要在莫弋岩前进行。 当那些情火灼人的山歌把后生男女的心灼得热腾腾的时候,闪忽不定的电筒光将那被指为人类创世孔道的椭圆形岩洞的轮廓赫然照出,那热腾腾的心便会飘忽不定起来,姑娘便会浑身舒服而酥软,很想就地倒下去,将自己想象成那位巨人的母亲而雄壮地裸现于天地人世,后生男子则会雄性勃发,只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活力,直想轰轰烈烈地直冲进那黑黢黢的椭圆形岩洞里去。 通常,许多后生男女的头一回野合便是在莫弋岩里虔诚而愉快地进行。 这里的人们若是碰上了正在野合的男女,不是愤怒不是反感不是羞怯,而是当即发出高亢热烈的呼叫声,只一声“”,空阔幽深的岩洞回音激荡,痛快而神圣。 呼叫者痛快而神圣地离去。 那一声呼叫简直就是对那一对做爱者的赞叹,有点儿妒忌的赞叹。

岩洞里的黑暗特别沉重。 岩洞里不动声色流淌的暗河凝固了一样。 欧阳雄面对着沉重的黑暗和凝固的暗河,觉得自己也沉重和凝固起来。 不过,他觉得这样很好很爽神。 沉重并不是坏事,人有时会,愿意沉重。 凝固一时也很有必要,尤其是当他厌倦于喧哗和骚动的时候。 欧阳雄这时就为自己感觉得到的沉重和凝固隐隐地感动起来。

一星期前,青年作家欧阳雄还在桂林的漓江笔会上,疲惫地笑,疲惫地与同行们惊呼重逢,疲惫地与师范大学学生们谈创作而又疲惫地听取虔敬的颂扬,疲惫于灯红酒绿之间和红地毯人造大理石地板之上。 他不能不这样按主人的期望行事,不然人家会说他傲慢然后再判定他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他又十分地不愿意这样装出表情,一方面是为了他素有的淡泊心境,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为了同一个创作室同为三十六岁同写小说又同来参加笔会的乔力老兄的目光。 那目光时时在提醒他,你不是正在被纪检会审查桃色事件即将公之于众了吗? 你怎么还能碰杯微笑签名题字谈文学听任小年轻尊称你欧阳老师呢,你以为远香近臭到了广西别人就不晓得你入党转正延期的底细? 政治上的异端倒可以被人们视为英雄而道德上的叛道则难以有美妙名声。 你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为文正路为人正派的名声的坍塌痛苦? 你应当痛苦! 乔力老兄的目光尖锐地要他痛苦起来。 欧阳雄觉得很困,没得神气去应付这目光。 乔力又不是今天才认得。 一张黧黑的面孔不苟言笑的表情曾得到他和许多人尤其是许多女人的赞叹,深沉! 他就用这副小号高仓健深沉的面孔与种种女性作深沉的交往,深沉得谁也无法探测的交往。 然后,那一天,当欧阳雄正式提出离婚的消息在作家协会大院炸响时,他就深沉地同哥儿们说道,太刺激了! 欧阳这个中原老汉,笨瓜! 玩玩可以,离婚,没门! 老子女朋友有的是,谁提出要我离婚同她过,赶快滚蛋! 这便是他的全部深沉。 作协主席高远老师竟然引用这番话来说服欧阳雄。 欧阳雄当即就为高远老师难过,为乔力难过,为那些或许还真诚地爱恋着乔力老兄这位颇有些知名度的小说家的姑娘难过。 没有真诚的镂心刻骨的爱,真是人生的最大的缺陷。 有缺陷的人往往会对健全的人生出病态的目光。 因此,乔力的目光只是一种病态而已,欧阳雄有时似乎动了点恻隐之心,回报他一回宽慰的目光,表示心领了。

可是毕竟使人讨厌。 恰好一个地下暗河调查队也住在湖滨饭店,欧阳知道了,忽生奇想,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提前离开了笔会。 他巴望赶快躲开世俗的纷扰,这一躲便躲到广西西北山区里来了。

调查队在勒达山区一连发现了三个暗河口,需要弄清它们之间是否相连,尤其还想弄清它们与山那面的红水河的关系,这样就在三个暗河口投放彩色圆球形的浮木,然后分头在各个河口观察。 欧阳雄和一个叫作蓝登的壮族后生被分到莫弋岩来。 下午才到,蓝登去寨里联系吃住,欧阳雄就自告奋勇下到岩洞里来观察。可是他懒得把那只电瓶灯打开。 他一动也不想动。 暗河里已经拉好了拦河网,彩色圆球漂到这里,自然会被网住。 这时候他不需要任何一点光亮,这时候任何一点光亮都会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想摸摸上衣口袋里的两封信,忽然又觉得极其无聊。 算了。 记不准信塞在哪只口袋,他想摸一摸,可还是觉得无聊。 算了算了,他心里嚷道,像在驱赶什么不快的念头。 其实什么都算不了的。 两封信没去碰,而两个女人的面孔却冒到眼前来。 他首先想到的总是他的妻子唐颖。 那张白净的脸庞似乎不曾有过红潮(其实当然有过,譬如欧阳头一回拥抱人家的时候),即使很愉快的笑也总是平静的。 过去是深蓝色现在是浅蓝色灰蓝色的上衣衬着那份少见的平静。 头一回做爱,是新婚前的一个月。 她倒在欧阳凌乱的床上。 欧阳的脑袋里已经凌乱成一团旋风一团乱草一团火球,而她,竟然还在平静地微笑 (对了,脸颊上只一点微红)。也算得上是不动声色了。 当时他的心上即刻掠过一丝阴影,对她的贞操起了疑心。好在这疑心当即便让鲜红的事实打消了。 半年前,他提出离婚,她也只是平静地惨白了脸,噙着泪花摇头。 当时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巴望她大吵大闹一回,痛痛快快。 可是她不会。 她没有激情,做爱没有,伤心时也没有。 易雨来了一封信,请求她让出妻子的位置。 她竟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 欧阳在事后半个月才知道。他为这个不会愤怒的女人而愤怒。 面子,她说,你不要面子我要面子,欧阳,只要你改,我忍下来,面子,欧阳!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 然后是分居。 他住到作协的写作室去,唐颖竟然一声不响地带着女儿小柯来给他送衣服。 他觉得窝囊透了,有一拳打了个空的窝囊。 这封信很简单。 她的信永远是那么简明扼要。女儿十岁生日,盼望爸爸回来。 她知道欧阳爱女儿,便在信中永远只谈女儿。 小柯感冒了。 小柯亲你的照片。 小柯被同学欺负。 小柯考了全班第一名。 欧阳惊诧,这是一个妻子面对正在闹婚变刚刚被入党延期转正的丈夫的正常态度么? 她怎么能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呢? 如果换上易雨,将会怎么样呢?

易雨肯定会挺着胸笔直地匆匆走开去,或者黑瞳仁会燃起两点黑火,或者浓黑的眉毛扬起来,或者浓黑的披肩发飘起,潇潇洒洒。 易雨不如妻子丰满,但她有生气,活泼泼的生气。 她急促地喘气。 她激烈地扭动。 她颤抖。 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情不自禁。 这他能感觉得出来。 别同我讲你的女儿,她沙哑着声音说,别同我讲将来,我晓得你是不敢要将来的,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道。 终于,她来替他也替自己争取将来了。 她给唐颖大姐去了一封信,又发了一封电报“雄昨晚在我处,请放心,请三思”。 最后,又一封信寄到作协党组: 请处分欧阳雄,以便我们结婚。 直到这时,欧阳雄才感觉到那穿火红的羽绒服的姑娘是裹着一团火走到他跟前来的。 这团火一下就把他背上沉重的包袱和耻辱的假面具烧掉了,使他忽然有了一些悲壮感崇高感,忽然对鲁迅的“直面惨淡的人生”一句有了深切的感受。 欧阳雄临离开桂林时接到她这封信,嘱他放心到山里去,免得坏了心境,剩下的事全由她来应付。 这样的信,不要说看,就是摸一摸,欧阳这个男子汉也感到惭愧不已。 这时想起来不禁浑身燥热。 他忽然又想即刻离开这漆黑闷人的岩洞,他想清爽一下发木发昏发热的脑袋。

欧阳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觉得应当想些别的事情,然而什么也没想起来。一瞬间这沉重的黑暗扩大了,仿佛无边无际。 他赶忙打开了电瓶灯。 淡黄色的灯光照在缓缓流淌的暗河上。 彩色漂浮物还没有出现,而且也不晓得会不会出现。他关了灯,心情似乎舒坦了些。

他巴望彩色漂浮物能在莫弋岩暗河出现,他莫名其妙地祈愿这些暗河相互连通,甚至莫名其妙祈愿大地之下的所有暗河都相互连通自由流淌。 他觉得暗河真是奇妙无比的自然造化。 地面上,大山,森林,木楼,芭蕉树,男人女人,总是那么稳稳当当,像是不曾有过别种样子的过去和别种样子的将来。 可就在这一切的下面,流淌着一条大河,一条不动声色而又浩浩荡荡的大河。 欧阳雄在桂林头一回听说有暗河,立刻就感到隐隐的激动。 一般说来,欧阳雄已经很不喜欢为某种自然景物动感情了。 什么举首望明月啦,什么感时花溅泪啦,什么露珠小草啦,他总觉得这一类感动是一种中学生式的激情,可爱可笑的幼稚。 可是现在面对着暗河他也生出这样的情感来,而且是真诚的。 这种真诚的情感竟促使他远天远地跑到陌生的桂西北山区来。

蓝登那个壮族后生就一点也不能理解这位作家的感动。 蓝登是山那面红水河边上的人,调查队雇来的临时工。 人长得很精干,只是脸上嫌清瘦了点。 欧阳雄问他,在寨子里不好吗,出来奔波干什么呢? 那清瘦的脸忽然就有了淡淡的红晕。想找个女人,他说,想讨个老婆啵,他有点腼腆地说道。 他说他们寨子靠的是穷山恶水,女人家不愿进去,前些时有个后生病得差不多要死了,忽然大哭起来,吵净了一个寨子,后生讲他长恁大了,要死了,没曾见过女人成哪样。 蓝登说着,叽叽地笑起来。 蓝登平素间很少笑,若是谈到女人却一定会笑,先是腼腆地笑,接着就叽叽地笑,很满足又很不满足的样子。 老欧老欧,什么是接咬 (吻),哪样才叫作接咬? 他把一双细眼睛瞪得贼亮。 欧阳雄把接吻的技术要领向他传授了,他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嘴巴不臭吗? 他做出一副恶心的样子。 嘴巴臭得像茅厕坑,接闻 (吻) 不臭吗? 恶心的神情里包藏着向往。 蓝登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山里男人渴望女人,尽管他不会有欧阳雄对于暗河的种种感动,尽管他不懂得接吻,他们之间还是融洽了。 欧阳雄觉得同蓝登谈这些比同文学界同行们谈要好得多,同他谈感到真诚,一种生命的真诚。 在黛绿色的山林里,在洁净如洗的黑色山石上,在岑寂的岩洞里和涌动着的暗河旁,同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还会淡淡地脸红的山里后生谈男人女人的事,谈人的种种本能和愉悦,会有一种自然的感觉,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洞穿了黑暗。 欧阳雄心里一振,蓝登回来了。 虽说刚认识三天,并且是今天刚结伴出来,这时候蓝登就是他在勒达山区最亲近的人了。蓝登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则亲热地应着。 女人,蓝登急切地说,女人同一只熊一起走,在洞外面,你去看,蓝登喘着粗气说道。 欧阳雄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便被蓝登拽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岩口。 暮色已经很浓,远山近树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霭。 岩口的一条小路上,果然有一只黑熊尾随着一个女人缓缓地往寨子走去。 女人背着背篓,把胸脯挺得很高。 蓝登说,刚才我在近前看了,蛮嫩蛮爽看的啵。 蓝登又恨恨地说,妈的,不去同男人走,倒去同狗熊做伴,可惜。 欧阳雄不禁好笑起来,就拿话撩拨他,你打死那只狗熊,女人不就同你做伴了? 蓝登越发发起恨来,只要那个女人肯,我白手打死那只熊!

勒达寨的许多人家有驯养小动物的乐趣,养狗饲鸟自不待说,有的养果子狸,有的驯一只毛獐,他们相信人同自然总有灵性相通。 欧阳雄和蓝登看见的那个女人,叫作蜜,她家驯养的便是一只黑色的狗熊。

三年前,蜜的男人在新婚后的一个月里打死了一只母熊,同时亲亲热热地抱回了一只熊崽。 母熊被全寨人血淋淋地剥了皮分食了,熊崽却让做新娘的蜜喂养起来,新娘巴望做一个好母亲,早早就蓄满了浑身的温存母性,熊崽便如一个婴儿享受起母爱来。 她把它叫作侬,侬在壮语里是对孩子的称呼。 她把侬养在紧接洞房的堂屋里,让她时时同种种人熟识,巴望它通人性近人情同一个人一样。 熊崽大了一些,有时野性发作,趁人不备独自钻到寨边的板栗树林里去玩耍。 蜜回来不见了她,立刻就四处唤它,侬,回家啵! 如同呼唤一个娃崽,柔柔的喊声在黄昏的雾霭里飘荡。 她的侬有时就一蹦一跳地跑回来,茸茸的黑毛轻松地飘抖,让人觉得同那母亲的声音一样柔情。 有时,熊留恋山野留恋它原本应当居住的地方,忘了异类母亲的呼唤,那异类母亲便寻到板栗树林里来,拍打它的大脑壳,嗔骂它发癫发瘟,这样它就乖乖地让蜜赶着回去。 若是熊钻到莫弋岩那边去,蜜就必定变了脸色,撅一根竹枝抽打这冒险的娃崽,她怕侬跌下暗河死去。

熊长大了,虽然照旧尊重母亲一样抚养它的蜜,但是蜜已经有了真正的娃崽,顾不上它了。 这样熊就同蜜的男人做伴。 蜜的男人去种苞谷,它就在地边追逐花蝴蝶或者蚱蜢,永远没有收获地忙乱半天。 蜜的男人去打柴,它的背上就驮上一捆木柴。 半路上它发作了野性子,把木柴掀到地上,男人就像骂一个不成器的娃崽一样咒骂它。 它当然绝不应嘴答舌。 它会像一个知错就改的娃崽乖乖地重新驮上木柴。

无论怎么样,寨里人总还是把这只熊的可爱归功于蜜。 蜜的名字起得很好,寨里人都这么说。 她的全名应当是蒙蜜花。 壮族人称呼熟识亲近的人,习惯只叫那人名字的一个字。 按说蒙蜜花应当被称作花,可是壮族叫作花的姑娘太多了,为了区别,她便被叫作蜜。 被叫作蜜的女人是少见的。 壮族人把母亲就称作蜜。一个姑娘很早就被寨里人叫作母亲,她母性的天良早早得到了启蒙,一颗母亲的心早早就成熟起来。 蜜的胸脯还不曾有一点动静,她的性格里就有了一个母亲的柔顺和温存,就是走路,也总是十分平和的样子。 当姑娘的胴体全部成熟起来之后,她越发拘谨,走路总是尽量含着胸,为的不使那丰富的乳房影响别人的心思;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尽量并拢得紧一些,时时做着维护纯洁抗御外侮的准备。 她从老林子里嫁到勒达寨来,嫁到以一座巨大的岩洞口作为对巨人的母亲崇拜的地方来,新婚一个月,她就以蜜的名字和对熊崽的抚养在全寨人面前树立了蜜——母亲的形象,以此证明她将无愧于在那巨大的岩洞口做一个母亲。 而尤其奇妙的是,当熊崽长成了比蜜还要粗壮的汉子之后,蜜又有了一个母亲对于成年儿子的顺从体贴和依靠的感觉。

熊似乎也有了一个成年汉子的许多感觉。 壮族的汉子们对待家里的女人总不是太温和的,在他们看来温和简直就是一种轻浮。 男人对蜜总是冷冷地说话冷冷地板起面孔。 熊跟了男人,也对女人冷淡起来,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蜜唤它吃东西,它不肯立刻过去,而是慢吞吞地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气。 客人来家,它只是斜了一对细眼睛把来人打量一番,摆一副不屑理睬的傲气。 蜜那两岁的娃崽爱同它玩耍,它则完全听之任之,让他骑,任他打,随他揪它的毛,就像一个父亲娇宠爱子。 山里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的心机与黄口小儿追乐,他们习惯于用硬朗朗的石山黑森森的山林和硬邦邦的训斥来驯化后辈。 在这一点上,蜜觉得熊比男人要好。 有时,她还想到过如果熊是一个男人,必定是一个比她的男人还要好的男人。

蜜有时真正地为熊不是一个人而遗憾。 她的生命成熟了,嗓音粗哑,动作沉着,有时脾气变得很坏。 有一回,蜜到树林里找它,看见了极为惊心动魄的情景,熊正在舔食自己雄性生殖器官流淌出来的黄绿色的液体。 蜜即刻觉得一阵眩晕,那感觉同头一回和男人做爱差不多,有羞涩感和羞耻感。 她心里慌跳起来,赶紧不声不响地躲开去。 熊后来是自己回来的,一副十分舒贴的样子,深邃的眼睛里流着幽幽的光亮。 而蜜竟不敢多看它一眼。 晚上给它喂食时,她调了一盒蜂糖水喂它。

就在欧阳雄和蓝登来之前的一个月,蜜的男人跌山死了。 他爬到岩壁上挖野蜜蜂的糖,跌下来,跌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 那天熊也跟着去。 天蒙蒙亮时他们一前一后出寨子,天煞黑时熊把一具血尸驮了回来。 蜜在木楼前只看了一眼,尖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熊就用毛茸茸的身子搓她搡她,低沉的呜咽十分悲哀十分绝望而又无可奈何。 它的呜咽是为了悲恸的女主人。 直到蜜苏醒过来,熊才安分下来,轻轻地呜咽,像在安慰她。 蜜却不理睬它,一头扑在死去的男人身上号啕大哭。 熊立刻又惊慌地围在她的身旁打转,转过来转过去,似乎想与女主人分担些什么然而又束手无策。 众人闻声围拢来,看到血尸十分恐惧,看到恸哭的女人十分同情,看到熊的种种表现十分惊奇。

尤其使人惊奇的是,男人们去搬那具血尸,熊不曾去理睬,女人们去搀扶蜜,熊也不曾着急,可是当村长伸手去拍蜜的背后,劝她莫哭的时候,熊却呼的一声蹿到村长跟前,呜呜地哼起来,吓了村长一跳。 后来,再有男人靠近蜜的身子,熊就呜呜地哼。 它跟在蜜的身旁不肯离去,恶狠狠地盯着一切男人。 使得男人们又羞怯又气愤,使得女人们又惊讶又开心。

那以后,熊便时时尾随着蜜,警惕一切男人。 蜜也就把它看成了依靠,默默地同它做伴,只可惜它不会说话,可惜它不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欧阳雄和蓝登就住在村长家。 村长家的吊脚木楼同蜜家的吊脚木楼并排在寨口,两家之间只隔了几棵芭蕉树。 蓝登的话题却连几棵芭蕉树的间隔也不要了,紧着同村长问那女人的长长短短。 村长却又好像恨不得在蓝登和那女人之间隔上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总不肯明白地告诉蓝登什么。 欧阳雄在一旁只觉得好笑。后来,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哨声,虽然三月三歌圩早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后生男女唱山歌的兴趣却一点也没过去。 村长赶紧告诉蓝登,别处来了几个姑娘,今夜在木棉树脚唱山歌,都是蛮爽神的姑娘。 村长显然巴望蓝登不要再想着隔壁那个寡妇,巴望蓝登赶快去找与他不相干的任何一个姑娘,就是那姑娘是天仙,是刘三姐。 蓝登如了村长的心愿,出去了。 可是他就在楼前一声接一声地打呼哨,尖利而悠长。 村长在屋里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蓝登到底还是往木棉树那边去了。 村长闷头坐了蛮久,然后劝同样闷头坐着的欧阳雄早点去睡,他就披上一件外衣出门去。 外衣是一件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欧阳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衣服穿好。 也许这样威风一些,他想。

木楼里没有点灯。 火塘的火光摇荡着昏黑的木楼。 村长的几个娃崽不晓得缩到哪里去了。 村长的老婆,一个烂红眼睛边上巴满了眼屎的老女人,蜷缩在墙角摇着纺车,那根纱总也不断那嗡嗡声总也不停。 她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欧阳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十多年前,当语文教师欧阳雄住到数学教师唐颖的宿舍隔壁之后,他也曾经这样想过。 他们客气地点头,他们礼貌地微笑,后来又客气礼貌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在那个全中国比赛大嗓门高调门的年代,欧阳雄为唐颖的这一份沉静感动了。 他想同她多谈些什么,想同她在一起感叹些什么,于是在冬天的火炉边,他谈了,感叹了,而她依然客气而礼貌。 后来,欧阳雄有一段时间心绪很恶劣,有近半个月不再理会她,她也不着急,照旧客气而礼貌。 第二年的寒假,寂静的校园和温煦的炉火刺激了他的激情,他抱了她,要亲她。 她客气地轻轻推开他的脸,礼貌地说,等一等,我去洗一把脸,脸脏。 然后才把洗干净了的冰凉的脸献到欧阳的唇边。 她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欧阳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显然希望做他的妻子,但她绝不肯有任何主动的表示。 她显然喜欢听他说说话,但她从没有提起或者引起过任何话题。 她显然渴望他多做几回爱,但她总是摆平了四肢任他去行事,似乎事不关己,撒手不管。 以至于欧阳雄在后来的几年里,同她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做了,感情也蓬勃不起来。 连生物水平也没达到!有时候欧阳雄气愤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妻子照旧十年一贯制地客气而礼貌,沉静地微笑。

同行们聚在一起说老婆,老婆不愿让作家丈夫外出太久是一个经常的话题,这种时候欧阳雄只有冷坐在一旁。 他的老婆显然是无所谓的。 被老婆看得无所谓的男人多么悲哀! 以至于三年前他进入文坛最高学府,跟同学们喝酒谈老婆时,他竟然哭了起来。 很多同学听了他的哭声都说很可笑。

三十六年的生涯,最孤寂的时光恐怕就数文坛最高学府两年了。 六年的插队知青生活不能不算孤寂,可是那时候对于文学抱有多么神圣美妙的希望。 这希望足以激励他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并自认为大作家就应当如此。 现在呢,在省里已经颇有名气了;在全国也小有影响,可就是没有获过全国奖,不是获奖作家,在获过奖的同学跟前似乎就是另一回事,在约稿的编辑的眼中就可以读出疑问,在编辑部组稿宴会上就有乞食之感。 文学界真正是一个名利场,搞文学的又有几个不是名利之徒。 同名利之徒谈名利之外的超越、永恒或者实际价值,未免太迂腐。他沉默地在这名利场里挣扎,小提琴一直在那只香烟纸箱里沉默了两年。 他需要温暖,需要激情,甚至需要生离死别以及求不得的痛苦。 可是妻子既不希望他离开也不盼望回来,至少欧阳雄没有感觉出来。 两颗心的交合生了锈。 她总是在远处客气而礼貌地向他微笑。

这样,才造成了易雨的出现。

外语学院德赛文学社邀请青年作家们座谈。 教务处点了十个人去,欧阳雄也在十人之列。 他在心里咒骂倒霉,明白这一回自尊心又要承受一次考验。 同去的有八位同学获过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官方奖励的文学地位总是很有说服力的,文学青年们会以一声“哦”来表达他们久已敬仰之情的。 而还有一位便是文尧东,他和欧阳雄都没获过全国奖,但是他写文章骂过全国获奖作品,骂过王蒙和刘再复,骂过钱钟书和李泽厚,许多大学教授对他的文章都只敢说可以研究可以讨论,而他自己却一边扭着迪斯科一边说老子震得他们一愣一愣的,然后像一只怪鸟一样大笑。 敢骂名人的人便也可以成为名人,这是成名的一条捷径。 文尧东能说会道。 他可以骂雷锋是浑蛋,可以宣布有稳定风格的作家是悲哀的,大气磅礴地表示他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个稍微有些反响的作品出来了,别人夸奖他,他就说我这是玩玩。 而重要的是他还特别爱说话。 宿舍走廊里,时常震响着他那怪鸟一样的声音: 怎么脸灰灰的啦? 怎么不理人啦? 小便回来啦? 甚至在厕所里他也要说话,没有男人对话便同隔墙的女同学粉墙会,你那首“白生生的脸蛋黑棱棱的眼儿”不错,说话声由小便的哗哗声伴奏。 文尧东的巴掌大的小白脸当然不会在任何社交场合无人青睐的。 同他们在一起,欧阳雄这个中原老汉没有不受冷遇的。 他说他头疼。 不想去,可是九位同学忽然又都有了平时所没有的热情,硬把他推拥着上了面包车。 不明底细的人会以为他很受同学爱戴,而他明白,居高临下的人往往会在同情与帮助弱小的同时使自己的优越感更上一层楼台。

很自然,在座谈会上,欧阳雄又一次陷入了尴尬。 他们十人坐成一排,面对百多名大学生和一些青年教师,接受他们递上来的字条,回答种种聪明而时髦的文学问题。 这一次实行的是指名提问。 欧阳雄这个名字对于他们也许是陌生的,尽管他的短篇 «夏阳» 得到过叶圣陶老的称赞,但没有获奖,因此响亮不起来。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人向他提问。 而同学们一个个妙语连珠,自信与居高临下造成了他们的幽默。 文尧东成了会场的明星,因为他念了一位女同学给他的字条,字条的内容是崇拜他,希望以任何方式与他交往,时间地点由他定,全场轰动。 还算文尧东良知未泯,没把人家的班级姓名披露。 欧阳雄在心里狠狠地咒骂文尧东,认定他又玩弄了一个女孩子。

可是毕竟文尧东很快活,而欧阳雄毕竟非常孤独。 他孤零零地坐在最末一个位子上。 他挺着胸,胸中充满了悲壮感。

终于,主持会议的同志递了一张字条给他。 是很娟秀的女性笔迹,请他谈他的作品 «夏阳»。 他严肃认真地谈了。 紧接着,又有字条给他,请他谈寻根文学。再接着,字条提问: 孤独感的层次。 不一下,他成了全场发言的中心。 文尧东在一旁,一下靠椅背,一下东张西望,焦躁不安。 欧阳雄的眼睛余光看到了,心里很有些报复的快感。 可是,他忽然发觉,手上的五张字条都是出于一人之手。 有一位好心人同情他,或者说在怜悯他,想帮助他从孤独而尴尬的境地里挣脱出来。而且这人还一定是一位女性。 欧阳雄顿时浑身发热,既感动又屈辱。 他冲动地站了起来,举起五张字条,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同志,但我不需要同情,我把这看成是鼓励,凭着这五张字条,我就要坚实而真诚地走下去。 会场上的年轻人为这位孤独者的坚实而真诚的话语感动了,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欧阳雄几乎落下泪来,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

散会后,外语学院的助教易雨便逆着纷纷向门口涌去的人群,笔直地走到欧阳雄的跟前。 她穿着火红色的羽绒服。 五张字条是她火红的杰作。 她向欧阳雄,向这个有中原老汉黑红的脸膛和络腮胡,穿着中原老汉的大裤裆的欧阳雄,伸出了她白晳柔软的手。

文尧东立刻凑到易雨跟前来,参加了握手的仪式,并热烈邀请易雨参加周末舞会。 易雨矜持地微笑。 欧阳雄面对着文尧东,忽然就有了很强烈的崇高的欲望。他的眼睛平视着易雨的头顶,不打算多看这个姑娘一眼。 他想绝对不同易雨深化男女之情。 倘若她果真去参加舞会,他绝对不去邀请她跳舞。 他把这些古怪的念头看得很崇高。 尽管后来易雨一再笑话他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可他还是觉得这种病态比文尧东的常态要好。

欧阳雄不愿多想易雨,但他常常想起易雨。 他隐隐觉得她能使他从孤寂中壮大起来。 他对开往外语学院去的348路公共汽车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对走廊尽头的电话铃声有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期待。

后来,还是易雨在元旦的前两天来了一封信,约欧阳雄同志元旦上午九点钟北海公园门口见面。

欧阳雄到北京一年多,只去过一次北海公园,那还是刊物编辑部组织的游园。公共汽车线路很不熟悉,元旦上午,他在美术馆门口倒111路电车,到北海公园站下。 他不晓得这里是北海后门,傻愣愣地在这里等到九点半钟,不见易雨来。他猛然醒悟,可能这里并不是北海公园大门,赶紧请问守门人,果然。 他立刻急出一身热汗,慌慌张张地买了一张门票,连走带跑地穿过公园,赶到公园大门口。这时已经近十点钟,还是没见着易雨。 他抱着微弱的希望等了二十分钟,想易雨一定生气走了,这是自己的失误,只好懊恼地离开北海回校。 在电车上,一方面怅然若失,一方面他又有点庆幸,心想或许未能见面反而是好事,倘若感情发展起来,怎么结局? 可是,欧阳雄刚一进学校大门,就有同学喊起来,说是外语学院的女老师来找他,刚离开不到半小时。 欧阳雄一身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闲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欧阳雄跳上348路公共汽车,在外语学院站一下车,他脑壳里热烘烘的,就直冲进学院大门,东问西问,像只红了眼的牯牛横冲直撞了好一阵,才找到易雨的宿舍。 同易雨共房的那位胖乎乎的女老师告诉欧阳雄,易雨回来坐了不到十分钟,又往他的学校去了。 欧阳雄脑壳发麻了,道了谢,急忙又折身出学院上车,再次回到学校。 还是先前那位同学告诉他,易雨才来又走了,说是去北海,而且易雨也急白了脸。 欧阳雄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但他还是忍住了。 咬咬牙,飞跑到112路电车站。 电车左等右等不来,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又是快车直开过去。 这时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连忙摇手停车,催司机快开北海大门。 他狠狠地强调大门两个字,心想这一辈子不会忘记北海公园有大门和后门之异,到死也不会弄混了。 路上遇红灯,他在心里就咒骂交通管理落后,路上遇堵车,他就越发憎恨闹市,恨它不如外省清爽。 车到北海大门,付了款,钻出汽车,一眼便看见穿着火红色羽绒服的易雨。 易雨正站在103电车站牌下发呆。 欧阳雄脱口大喊一声。 易雨猛地转过头来,白净的面孔霎时全挣红了,连眼圈都红了。她停在原地不动,一动也不动,那情景,如果有一个人过去推她一下,她也许就会直直倒下去。 欧阳雄冲过去,心里一阵冲动,真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可是他在易雨的跟前停住了。 两人几乎同时长吁了一声,既如释重负又无限感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易雨在前,欧阳雄随后,他们沉默着进了公园。 过了横桥,往左走几步,在一株瘦骨棱棱的桃树下,易雨猛一下扑进了欧阳雄的怀里,而欧阳雄同时张开手臂抱住她,易雨大声而急促地喘起气来。 欧阳雄却恨不能立刻冲到荒漠上,噢噢地大喊几十下几百下。 他咬着牙,把易雨抱得紧紧,紧紧。

村长的老婆纺的纱线终于断掉。 欧阳雄一下竟轻松下来,寂寞起来。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村长和蓝登都不曾回来,他便先去睡了。 一觉醒来,才看见蓝登刚刚走到床前来。 蓝登兴致勃勃地同他说,今晚唱山歌的几个姑娘都不够爽神,寨里的后生同他说,最爽神的是他们隔壁的那个女人,就是养熊的蜜。 他们赌他能捞到手,赌一头山羊。 欧阳雄懒懒地笑笑,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便催他赶快睡下。 蓝登没有立刻睡下,坐在床前抽了好一阵子烟。

欧阳雄重新睡去的时候,好像听见几声熊的吼声。 村长还不曾回来。

蜜和熊和两岁的娃崽相依为命。

她并不巴望熊能帮做点什么。 熊也不会做。 她只是觉得木楼里已经失去了一个人,倘若再失去这只大庞庞的熊,她的心就要空得什么也没有了。 只要熊伴着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她的心里也就能安稳。 熊很像一个男人,很像她早先的男人。 它不会说话,蜜的男人也不爱说话。 它走路漫不经心,蜜的男人做事也是慢吞吞的。 可惜,熊到底不是人,不能在深夜里温暖她的身子,不能滋润她的心。她只能在睡觉前,抱着娃崽,同熊一起在火塘边依靠在一起。 她坐在草墩上,熊就伏在她的身边。 有时她就把细嫩的脸庞和丰满的身子,去搓搡熊的暖烘烘毛茸茸的身子。 熊温驯地由她去搓搡,深凹的眼窝里汪着一片潮湿的温情。 蜜时常就不愿上床去睡觉。 她情愿同熊坐到天明。

蜜总要去做点活路。 这样熊就呆呆地伏在山地边,坐在木楼前,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黑森森的大山,久久地深思又像久久地等待。 这种时候,蜜喊它,娃崽叫它,它也不肯动一动。 有时候,它像往昔一样,悄悄钻进板栗树林里,半天不出来。 蜜有时就心慌起来,恐怕它忽然走失了,再也不回来。 她隐隐觉得时刻有这种可能。

在欧阳雄他们到来前的一个星期。 一天黄昏,很黑的云团在勒达寨上空涌动,穿山风一阵一阵猛起来,云团如一只只黑熊奔跑。 熊坐在木楼前,一动不动,风掀它的黑毛,它像一尊黑色的岩石抖动。 突然,它走动起来,闷着头踱过来踱过去。 然后又停住,昂起大脑壳倾听着什么。 风声里夹杂着野兽的吼声,粗哑而绵长。 是熊吼。 是母熊吼。 它的身子就抖动起来,喉咙里滚动着沉闷的呻吟声。 回来! 蜜在木楼上喊它,回家来! 蜜着急地喊它。 风声紧了,母熊的吼声弱了;风声弱了,母熊的吼声清晰了。 它猛然长吼一声,惊醒一般狂喜一般奋不顾身一般,立刻冲出寨子,疯狂地向对面大山冲去。

蜜吓蒙了。 她弄不明白熊要干什么,但这是它不曾有过的行为,这就很怕人。她赶紧把抱在手上的娃崽放下来,撵着熊喊,尖声喊叫。 熊还是照直往前窜。 她急起来,喊声里带着哭声。 她立刻想到这野东西要窜回山野去了。 她后悔没有听从旁人的劝告用铁链锁住熊。 她悲哀没有男人因而驯服不了这野东西。 她拼了死力去追。 暮春的山野拥挤的草木在狂风中轰轰烈烈地摇晃挣扎。 巨大的暗河口在漠漠昏黑里阴森而威严。 熊和女人在这一团昏沉而混乱的野地里疯狂地跑。 熊的额上的长毛被狂风掀向后脑勺。 女人的长发被狂风掀得向后飘散。 熊从暗河口前跑过去了。 女人在暗河口摔倒了。 狂风扑打她的身子,黑暗压迫她的身子,她的头脑空洞成一只巨大的暗河口。

蜜绝望了。 风势渐渐弱下来,女人的绝望成了更严实的黑暗。 熊是永远不会再回头的了,它到底改不了野性子。 它是熊,山野才是它的归宿,它离不了母熊的诱惑。 母熊的诱惑是一只巨大的暗河口,一口便把它吞噬得不见了。 蜜晓得自己无能为力。 她昏沉沉地转回家来。 娃崽趴在木楼的吊脚梯口哭哑了嗓子。 于是她也伤心地哭出声来。

蜜一夜不曾睡着。 半夜里风声越发猛烈,木楼同她的身子一起颤抖。 她总觉得听见熊的吼声。 用心去听,好像又没有。 忽而又觉得风声就像熊的吼声,她的眼前奔涌过一只只黑熊。 她下了几十遍决心不再想那个野东西。

天亮的时候,熊却回来了。

蜜一开门,就看见熊站在吊脚梯下,微微仰起大脑壳,沉静地望着女主人。后来它又把脑壳侧往一边去,深感抱歉的样子。 黑茸毛上沾着许多树叶和草针,一副狼狈落魄的情景。 蜜没有吆喝它,更没有骂它,就那么怔怔地盯着它。 它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就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以一个浪子归来的神气,悄悄走过蜜的身旁,钻进熟识的家门。

寨里的男人肯定对面山上来了一只母熊。 有人提醒蜜,熊要发春情,要用铁链锁上一些时候。 男人们更动了心思,要蜜无论如何把熊稳住,作为诱饵,他们要把那只色胆包天的母熊干掉。 蜜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晓得熊的思春是如何可怜,也觉得若是这样断了它的思恋它的新爱,是如何的对不起它对主人的忠诚。 可是万一它从此被母熊勾引到远方去,她又不晓得该如何痛心。 这天直到黄昏,善良的女人才把熊的一只脚套上铁链,拴到木楼中央的大立柱上。

果然,这晚上对面山上又传来母熊的吼声。 没有风,吼声显得空廓而悽怆。木楼里的熊焦躁起来。 它哀哀地哼,死死地挣扎。 它啃铁链,嘴巴啃出血来。 它猛一挣扎,木楼都颤动起来。 蜜坐在火塘边,就大声地骂它。 短命鬼,鬼打的!她骂,山妖勾你的魂了吧,山鬼勾你的命了吧,养你喂你你要跑,你个没得良心的! 她伤心地骂道,仿佛要把它骂成一个讲良心的人。 熊听了骂声,安分一下,接着就吼起来,大张着淌血的大嘴。 蜜看得都痛了心,几乎不忍再把它锁下去。可是她需要它,她不能白白失去它,为了往后的日子,让它的这点野性的春情和那只该杀的母熊见山鬼去!

第三夜,母熊孤独地苦叫了半夜,木楼里的熊也苦哼了半夜,女人也苦苦抑制住了恻隐之心,半夜里男人们终于让那只母能为了性欲付出了生命。

全寨分食了熊肉,熊胆成了全寨治病的常备良药。 蜜没有去领取分给她的那一份熊肉。 她内疚地守着熊,请熊吃了一大盆蜂蜜拌玉米籽。 熊很忧郁,必定是为了再也听不见母熊的吼声的缘故,闷闷地吃了几口,就闷头睡去,一夜不曾打呼噜。

熊不再躁动,因为没有了山野的最强烈的诱惑。 铁链当然打开了。 蜜觉得日子又安稳下来。 她庆幸杀了那只母熊。 只要她的公熊不离开,就是杀掉一百只一千只母熊也不要紧。 她想。

彩色漂浮物还没有在莫弋岩暗河口出现。 蓝登却在暗河口把蜜和熊的故事告诉了欧阳雄。 欧阳雄听了直感叹。 公熊对母熊的恋爱令他感动,女人对公熊的情感令他惊讶。 都是自自然然的真诚的需求,却要演成一场悲剧。 他每每看到女人引着熊走在寨边的小路走在阴沉的暮霭里,就隐隐有一种神秘之感,就预感到这女人某一天为了新的也是自自然然的真诚的需求,会把这只公熊杀掉。 他把这预感说给蓝登听了,蓝登硬是不肯相信。

欧阳雄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不要说女人面对的只是一只熊,就是一个人,那又能怎么样? 欧阳雄不就面对着易雨和唐颖这样两个人么,当处于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关头时,不让唐颖让开那又能怎么样呢? 尽管唐颖是那样善良,善良得欧阳雄的心都碎都软了。 他骂自己是混蛋,骂自己太残忍,骂自己当初为什么爱上易雨。 可他又只能当一个残忍的混蛋去爱易雨。 爱上了就没有办法了,就完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者讲他不想采取乔力介绍的办法。 你就当易雨是情人,乔力说。 不行,他坚决地否定。 本来是幸福的事情,为什么要造成偷偷摸摸的行为,让心里时时笼罩着犯罪? 不行,中原老汉慷慨悲歌一般地否定。

欧阳,我求你,回去不要向唐颖闹,好好同她说。 易雨在火车站候车的皮椅上同他说。 欧阳,我求你,回去不要同她……我会难受的,易雨轻声说。 不要同她……睡觉。 易雨颤声说道。 她穿了件黑呢短大衣,脸庞显得很白。 是苍白。 欧阳雄总低着头抽烟,没吱声。 他原本是不抽烟的,近来才染上。 他觉得手里夹上一支烟,似乎有了一个依藉,心思定了一点。 他料到易雨早晚会有这一番话的。若是北海公园约会之后不久她就说出来,欧阳雄很可能会反感,可是一年时间过去了,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过了,就是易雨不说,欧阳雄也自然要想到的。 他不吱声,他要等把这支烟烧成灰烬,在丢掉烟蒂的同时说一声好吧。 他觉得似乎应当这样。 后来,在丢掉烟蒂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吱声。 直到上了火车,开车铃响了两遍,他才对着双手抓着车窗边沿的易雨,对着黑呢短大衣衬着的苍白的脸庞,对着苍白的脸庞上一双黑亮的大眼,沉沉地说道: 我会对你对她对我自己负责的。欧阳,我求你,看在小柯的分上,不要离,好吗? 唐颖站在欧阳雄的床前说。欧阳,我求你,我早就晓得你同那个人好了,但是,不要离,唐颖轻声说。 你同她,我管不了你,只求你不要离,唐颖颤声说。 她穿了件浅灰色的睡衣,脸色灰暗。 欧阳雄实践着他同易雨的许诺,同唐颖分开睡了。 他睡在四壁是书的书房里,床是长沙发铺成的,望着昏暗的四壁,他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的感觉。 遗憾的是,这张床竟然是唐颖细心铺好给他的。 唐颖一看他要铺床,就抢过来干,把大床上的鸭绒垫毯扯过来铺到这床上,使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巴望唐颖同他大闹一场,恶狠狠地骂他,把他的决心激发得更强硬一些。 唐颖却不是这样的人。这就使得他感情格外复杂起来。 他当然也不能训斥唐颖。 应当说唐颖是无辜的,他只是不爱她,不被他所爱不能说就是她的过错。 在这种事情上,爱与不爱谁也没有过错。 欧阳雄只希望唐颖能明白这个道理。 唐颖却不愿意相信这个道理。 她更相信的是另外一些道理。 面子! 她恐惧地说。 你这个作家不要面子? 小柯的面子,我的面子,怎么办? 你为什么非要抓破面子,我们不要闹出去,我不闹! 她恐惧而又急切地说道。 欧阳雄懂得她的暗示,就是说,只要不离婚,她可以容忍他和易雨的事情。 欧阳雄不禁狞笑了几声。 他知道完了,他是再也不会对唐颖有半点情趣了。 他为唐颖的窝囊悲哀,也为这窝囊将要耽误他人生的许多时日而悲哀。

他索性搬到作协的写作室去住。

事情终于公之于众。 如同我们这个社会的许多离婚事件一样,妇联最先兴奋起来。 女人们首先是为又找到一个“当代的陈世美”而兴奋,其次就是为将要与一个全省知名的作家对垒而兴奋。 她们同唐颖一起流泪,然后帮助唐颖愤怒。 唐颖说不要,不要她们的种种愤怒,只要不离婚就行。 她当然晓得欧阳雄的性格,压力只会使他爆发得更猛更烈。 可是主持正义的妇联当然不依,她们要活干,要向自己向社会求证自己的存在价值。 后来,省直机关纪检会也觉得应当对这件事有所表示,经济案不容易了结,常常半途而废,而桃色事件倒很好处理,只要当事人没有太大的家庭背景,给个党内处分还是很方便的。 欧阳雄正好处于党员预备期满转正,那么延期转正罢,于是延期转正。 再接下来,便是有身份不同的种种人来谈心,替孩子着想是一致的,注意社会影响大体上也是一致的,疏远一点的人就劝他以事业前途为重,亲近一点的人就教他玩朋友可以,不要当真,玩得隐蔽些就行了,公开离婚没好处。 乔力以他的沉默和雄辩最先表示了这种态度,而高远老师则以从善如流的长辈的宽厚认同了它,此外自然还有许多人心领神会而愉快地赞同。 农民作家王大泉的说法最有意思,他在作协大院的槐树下同围着的人们叹息,欧阳这样不合算,离了婚又要再结婚,不就成了才离虎口又入狼窝了吗? 娘们哪个不想管男人,倒不如稳倒老婆再偷空子打野,欧阳这样不上算呀。他悲天悯人地叹息道。

作协的资料员魏丽,一个胖女人,不晓得为什么对欧阳的事格外关心。 欧阳对她素来腻味,因为她对他太亲热,似乎凭着年长五六岁就可以挨着年轻男人坐,胖手就可以扶着人家的膝盖,就可以把嘴里的蒜味韭味羊肉膻气喷给人家。 她老要同欧阳谈谈,谈什么呢? 她谈了很多,可欧阳什么也没弄明白,只记得她总是问: 你们当初是自由恋爱吧? 你当初爱过她吧? 然后她又无比诧异地反问道,既然你爱过她,那现在怎么能不爱呢?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同她讲爱情心理学讲感觉讲情绪是对牛弹琴,他只好拿最俗的话来制止她的啰唆。 你吃多了猪肉不是也很想换几顿鲜鱼么? 他话一出口就有亵渎感,有点后悔,但也不想多管它。 魏丽很浓很长的眉毛一挑。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嚷道,怎么能这样对待高尚的爱情呢? 她心疼一样地嚷道。

自然,当易雨给作协党组请求处分欧阳以便他们结婚的信在作协大院爆炸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痛苦不堪,为风化人伦丧失到如此田地而痛苦不堪。 也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痛苦,欧阳想。 他觉得也蛮有趣。

蓝登根本就没心思去暗河口守什么彩色漂浮物,一连三天他都上山,有时去找草药,有时砍几根青竹回来编织篮子。 欧阳雄总是一个人去暗河口,在那里沉思默想些事情,也想构思些东西,当然什么也没想透想清楚。 他总要等到黄昏时候才回寨子。 他喜欢黄昏,喜欢这时候寨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黑色的水牛沉重地归来,灰色的山雀仓皇地扑向大山,而女人呼唤娃崽的声音凄厉而温馨。 这种时候,隔壁木楼的女人也常常唤熊回家。 别人家呼唤娃崽,得到娃崽的尖声回答和急切的飞跑,而女人唤熊,熊则闷头闷脑踽踽独行。 欧阳看了心里很不好受。他总觉得熊是想答应的,但它不通人语,这就显得很可怜。 有时欧阳甚至想替熊应答那女人。

这天黄昏。 欧阳雄刚进寨子,就看到一帮娃崽围在蜜家的木楼前,吵吵嚷嚷地朝熊扔石头。 熊的脑袋上已经淌血,被驯化了的熊还真有忍受力,只嗷嗷地叫,茫然而不解地望着这些往昔时常同它耍戏的朋友。 欧阳雄想上前制止,可又觉得人生地不熟不可造次。 他看见村长正站在自家的吊脚梯口,虚浮的黄胖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狞笑。 欧阳雄叫了他一声,他看出了欧阳的意思,连忙朝他摇摇手,示意他莫管。 欧阳心里纳闷。 这时蜜回来了,尖声大骂那些娃崽。 娃崽们这才有些慌张,有的跑了,剩下来几个大娃崽照旧恶作剧,石头也落在了去赶熊回家的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就又哭又骂起来。 欧阳发现村长的狞笑越发开心。 只是他颈脖上的伤口可能又疼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连忙收敛了笑容。 前晚上村长天快亮才回家,欧阳雄一起床就看到他的颈脖上缠上了白布,白布上还浸着血迹。 他说是晚上去别村商量事情,天黑跌下山沟,挨竹蔸割了颈脖。

还是蓝登解放了女人和熊。 他正好扛了一大筒毛竹回来,一见这情景,大吼一声。 娃崽们愣住了,紧接着便一哄而散。 蓝登把肩上的毛竹甩到地上,对着女人像要说点什么。 那女人只是抽泣着,只顾着赶熊上木楼,不肯理睬蓝登。 蓝登凑上去几步,熊却呜呜地朝他低吼起来。 先前娃崽欺负它,它倒不曾发怒,眼下却对蓝登气愤起来。 蓝登无可奈何只好站住。 欧阳雄在一旁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奇怪。

欧阳雄不晓得,勒达寨的许多男人,那些平素间总是一副岩石一样沉默呆板的面孔的汉子,已经同这女人和熊结下了仇恨。 熊把蓝登也看成了那些人。

蜜有壮族女人中少见的娇美。 她有壮族女人的健壮,更有壮族女人难得有的灵秀。 她不曾读过书,可是勒脚歌却唱得很能勾人心思。 她的男人原先也是勒达寨最出色的后生。 读过县上的初中,人平素间不爱作声,山歌却唱得能飞过三架大山。 三年前的三月三歌节,在乡政府设的歌场上,同这女人唱了大半夜,然后把女人带回到莫戈岩野合了一回。 这就使得勒达寨的男人们十分地猴急,女人们很难忍受地妒忌。 两个成了婚的歌手虽然相约着把春天的心思收敛起来,过正经的日月,可是蜜总是那样撩人魂魄,不能叫其他男人不为她做几回梦,而在她的男人撒开她死去后,男人们就自然要为她动起脑筋来。

可是,蜜不曾给男人们笑脸。 她自然是想男人的。 她自然巴望有一个男人来搂她二十四岁的身子,更巴望有一个男人来支撑这间空荡荡的在风里颤抖的木楼。然而,来对她挤眉弄眼的男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他们只想同她玩耍。 他们只想尝个新鲜。 他们只想在她这里开辟一个过盛的精力发泄的孔道,然后像一只狗,尿泡胀了,在路边翘开一条后腿撒下一泡尿,轻轻爽爽颠着屁股回家去。 这样既有征服者的骄傲,又有独占花魁的满足,却把苦涩的守盼、凄惨的屈辱和更深的孤独留给这个女人。 蜜的心里灵醒得很。 她不想图得一时的快乐,造成往后长久的苦恼。 她装作一个光眼瞎,总也看不见那些眼勾勾的男人。 她成了一个憨子,总也弄不懂那些暗藏讥讽的调笑。 她的耳朵变聋了,总也听不见木楼外的呼哨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只是在深夜,她搂着娃崽嘤嘤地哭一场,有时就望定了熊,巴望它就是一个男人。

熊也有了古怪的变化。 它不再像以前那样逗一切人喜欢。 它对一切走近女主人身边的男人敏感起来,凶狠起来。 平素间它总埋着脑袋迂迂地走动,而一旦发现男人靠近蜜,它就停下来,呜呜地发出警告。 起初男人们觉得很可笑,说这个野东西同我们有仇,我们杀了它的野老婆,它记恨我们。 后来他们就不再觉得可笑。 有的男人借口找蜜借东西问事情,要上她的木楼,熊就堵在门口,无论那男人怎样恫吓它女人怎样叫唤,它横竖不肯让开,有贼心没有贼胆的男人就只好涨红了脸,怯怯地吞着口水避开去。 于是寨里就有了传闻,说是蜜的男人的魂魄附在这熊的身上。

最先吃大亏的是寨西头的打炮鬼。 打炮鬼搞女人最有本事。 还在十六岁时,同一帮后生在暗河口洗澡,就爱当着众人手淫,众人就把他叫作打炮鬼。 如今打炮鬼已经四十出头,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在人堆里说女人。 一天半夜,他就很利索地爬上蜜家的木楼。 他原以为蜜也同许多女人一样,男人只要压上身子就酥软。不想蜜不曾酥软。 她在睡梦中被打炮鬼搂住,一醒过来就挣扎就骂。 已经呼呼大睡的熊也给吵醒了。 它摇摇晃晃地走进蜜的房间,两只前爪攀住正在欺负女主人的打炮鬼,接着就是一巴掌。 全靠打炮鬼机灵,四十岁的风流鬼比二十岁的憨后生要机灵十倍,左边脸颊只挨熊抓破了皮。 他惨叫一声,从窗户口窜了出去,直直跌下木楼,把腿也扭歪了。

打炮鬼偷鸡不得蚀了一大把米,男人们觉得好笑更觉得紧张。 有的人暗暗动脑筋,总结打炮鬼失败的经验,再去一试身手,这样寨子里又增添了两个脸上破皮淌血的男人。 而最后吃亏的是村长,他以为他是全寨子至高无上的人物,披上一件中山装又是那样威风,他可以威风地骑马一样地骑到女人身上去,结果却是差点没被熊扇断了他的喉咙。

这样就有了一帮娃崽大打出手的恶作剧。 奇怪的是,不仅男人们要除掉这只熊,就是这些男人的老婆,也大惊小怪地呼吁要杀了这只影响男人风流的熊。 全寨人几乎一致认为蜜的男人的魂魄附在这熊的身上。

蓝登把女人和熊从乱石下解救出来,这晚上却总也闷闷不乐。 晚饭时村长请他们喝熊胆酒,蓝登只是闷着头喝。 村长喝酒到半进灶间拿东西,蓝登忽然就低声告诉欧阳雄,村长的颈脖是挨熊抓伤的。 他不禁吃了一惊。 原先村长同他说是上山挖蜂蜜跌了一跤,挨山石刮伤的,他还深信不疑,不曾想村长同那打炮鬼共了一个背时的命运。

这晚上,村长喝了很多酒,喝了熊胆酒又喝三蛇酒,后来又喝蜂蜜酒,一张肥脸涨成酱紫色如同包着一汪黑血,随时就要皮破血溅似的。 他大骂烂红眼睛的老婆,骂她只晓得开腿像一堆死肉。 然后他就骂熊。 为民除害! 他吼道。 他气愤地宣布,明天就召集几个男人杀了那只熊。 他说的不是酒话。 欧阳雄不禁替那女人和熊担心起来。

蓝登忽然就笑了。 他说,你们杀熊,那女人必定要同你们闹死闹活,我想把这只熊买下来,带回红水河边的寨子去杀了卖钱。 他眨着细眼睛说道。 他说他还要同那女人商量一个价钱。

村长猛拍了一下蓝登的背,大包大揽地说卖给你,好像熊属于他的一样。 接着他就同蓝登拼起酒量来,干渴得不得了的样子,猛喝狂饮起来。 后来就连声喊:我要讨她做老婆,我要拿她来垫床板! 蓝登却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很古怪很可笑。欧阳雄忽然觉得蓝登和村长好像都很可怜,还有那个女人。 那只熊。

在男女私情上,女人要比男人来得灵醒,死了男人的蜜就尤其灵醒。 男人心中的鬼怪,蜜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出来。 这种时候,她就亲热地呼唤熊,把手伸进那茸茸的黑毛里,像是抱定了一块大礁石,不让自己被急流冲走。 可是,蓝登帮她和熊解了围,蓝登定定地望着她,她却不再呼唤熊,不再去抚摸熊。 她觉得心里空空的,身子禁不住就要战栗了,就径自跑上吊脚梯,躲进家去。

她没有勇气去看那个来察暗河的后生。 因为那个后生时常定了眼神,把目光直直伸进她心里去。 她去刨玉米地,后生扛一根青竹从地边过。 不哼风流歌,不搭腔,好像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却觉得他在盯着她。 重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脚步声远了听不见了,她又觉得自己的心也没得了。 她去板栗树林里拣树枝,后生提着几个装野猫的铁夹走过树林边。 铁夹碰得叮当响,她以为后生撩拨她,响声刺得她的脑壳都要发昏。 响声远去了,她巴望那些铁夹不要再响,好证明刚才的响声是后生故意弄给她听的,是属于她的。 后生在路边屙尿,蜜正好从后面走来。 他不穿壮家男人的宽裆裤,因此屙尿不用把一只大裤管捞起来,而是叉开双腿,解开裤扣,这同蜜那死去的男人一样,她在后面看,觉得威武觉得高大,觉得比一切男人都强。 前两天,蜜同几个女人在莫戈岩口洗衣服,女人们就议论来莫戈岩察暗河的后生。 蜜不敢插嘴搭话,只觉得一张嘴必定会脸红。她尖起耳朵来听有关那后生的一切话语。 女人们说那后生来察暗河也来察女人,想上门入赘。 勒达寨尽管蛮荒偏远,却又看不起更蛮荒更偏远地方的人,更看不起从那些地方来这里入赘上门的男人。 可是蜜听说那后生要来入赘,不由觉得暗河流出来的水一片发亮,刺得眼睛都花了。 她急急地洗起衣服来。

自从听了蓝登要找女人家入赘的传闻,蜜就忽然很想唱山歌,想亮着嗓子甜甜地柔柔地唱,唱得一寨子人四乡八野的人都来看她。 她想唱:

勾魂鬼,

昨夜等你你不来,

前门留有一盒水,

床前留有一双鞋。

她更想唱:

不得风流心不开,

莫弋岩口起青苔,

哥想插柳尽管插,

莫要拔树别处栽。

这些都是她做姑娘时不齿于唱的妖歌,现在她却恨不得满天满地去唱,唱得个头昏脑热才好。 然而她又压迫自己不要唱出声来。 她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寡妇的种种难处。 她只能苦苦地默默地等待。 她时时担心这个察暗河的后生会在某一天早上像暗河一样忽然消失。

蓝登来护她了,她却没说出话来。 她一晚上都在懊悔没有说话。 回到屋里就大哭了一场。 起初是哭所受的欺负和屈辱。 这几天寨里人都在咒骂她和熊,甚至打炮鬼到处说她同熊睡觉,日后必定要生出一只人熊来。 他们要除掉这只熊,她已经感觉出来。 现在连娃崽们都来欺负她了,她就觉得孤独得寒心。 在寒心的时候又想起自己总不能同蓝登搭上话,眼看有了机会又没搭上,她就哭得更伤心了。这夜晚,蜜是睡不着的了。 她侧耳听着四处的动静,巴望有呼哨声,更巴望有轻轻的敲门声。 村长领受了熊的厉害,寨里的男人是不敢再来的了,这时候要再有人来,必定是蓝登。 蜜感觉他会来。 她巴望蓝登即刻就来。 恍惚间,她听着好像有敲门声,心就猛地一跳,再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 她怕蓝登胆小不敢多敲一回,赶紧光身跳下床来去开门,屋外一团漆黑。 她转回到床上,再侧耳去搜寻响动,熬得都困了;总是那只熊在呼呼地打鼾。 她头一回讨厌起这蠢笨的鼾声来,吵得她心太烦了。 一时间,她觉得黑洞洞的屋里很空很空,自己变得很小很小。

第二天晚上,蓝登终于踏着沉重的雷声走进了蜜的房间。 远天响着闷雷,而且越响越近。 蜜没有闩门。 她晓得蓝登要来。 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晓得他必定要来。 这晚上她反而没有脱衣。 她等他来脱,用一双又粗又硬的大手来脱,粗粗鲁鲁地脱,这样她会感到舒服死了。 可是蓝登不敢。 他只敢抱住她,只敢亲她……当两人抱成一团的时候,大雨就哗哗地刷下来了。 蜜顿时感觉到浑身一下就清爽下来。 雨声增添了她的温暖,风声带来了她的安逸。 蓝登在颤抖,木楼也在颤抖。 风声雨声雷声闪电里天翻地覆。 压抑了两天的雷雨如压抑了几百几千天的情欲一齐发泄。 蜜只觉得是在雨中奔跑,在泥泞中挣扎,又觉得是在迎风而立,用了全身的力量稳定自己。 她头脑里忽然就冒出一句壮族古歌:“莫弋岩是造人的地方,水总也流淌不停。”往昔听来丢丑,往昔听来脸红,往昔不愿多去想它,这时候竟想起来了。“莫弋岩是造人的地方,水总也流淌不停。”她想放声喊出来唱出来。 她什么也喊不出唱不出。 雷声雨声风声很响。

竹床嘎嘎作响。 熊醒过来了。 它对女主人房间里的一切激烈的响动有了高度的敏感。 有过很多回,只要它立刻进去,总是有事,总有它威风一回的机会,然后女人总会靠紧它抚摸它,温存一回。 这晚上它自然又威风凛凛地走到女人的床前。 女人在挣扎。 女人在喘息。 熊逼近床边,用一股腥臭的气味冲散了人的一场狂欢。 蜜吓得喊了一声。 熊的一只前爪已经挥动。 蓝登昏头昏脑,躲闪慢了,肩膀挨了一下,火辣辣的。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 熊呜呜地哼着,转身又要去抓他。 蜜要蓝登快跑。 蓝登不能跑也不愿跑。 光着身子怎么跑?就是穿上衣服他也不愿跑。 他不甘心在蜜的跟前有一点软弱,他要证明他不同于打炮鬼不同于村长他们。 他要硬朗朗的。 他只恨不得一拳擂翻这只笨熊。 他有的是力气,莫说是一只熊,就是一座木楼一架大石山,这时候他都想把它掀翻。 熊又一次扑上来,蓝登用一只胳膊拉住它,一拳擂过去。 熊的脑袋挨了沉重的一击。蓝登的胳膊被抓烂了。 熊吼了一声,蓝登骂了一声。 野性的熊已经被人驯化得不太善斗,而原本是人的蓝登却浑身冲突着野性。 他要同熊拼个你死我活。 杀死你!他喊,不杀死你我不做人! 他咬着牙鸷毒地喊。

蜜光着身子抱住了熊,又恨又痛心地骂着熊。 熊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回女人为什么不要它的保护。 它顺从主人的意思,不再去争斗。 但它还是对着蓝登呜呜地哼,威胁着这个男人,它要他立刻滚开。 它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它的女主人的,尤其是在黑夜。

蓝登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可是蜜求他快点离开。 他急得想大骂起来。 如果身边带了牛角尖刀,他要当场杀死这只熊。 被一个野东西欺侮,他感到屈辱。 而在做爱时被一个野东西欺侮,他更是感到不能容忍的耻辱。 可是蜜又不准他伤害熊,他又感到委屈,甚至是嫉妒。 他抓起衣服,光着身子走出门去。 他甚至不愿在这里穿上衣服,那样他将感到自己一点硬气都没有了。 临出门,他发誓,不杀了它我不是人! 他压着声音粗着嗓子发誓。

蜜的心都要碎了。 她撇下熊,反锁了门,跑下楼梯。 风雨已经停了,四处都很安静,一只夜鸟号叫着,孤零零地飞过寨子上空。 蓝登还没曾走开。 蜜抱住他,生怕他打脱一样,拼命抱紧他,嘤嘤地哭起来。 她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伤口。 她说以后惯熟了熊就会同他好的。 可是蓝登还是咬着牙,把要杀熊的誓言咬得紧紧的。 你要熊还是要我? 我要你要你。 你可怜熊还是可怜我? 可怜你可怜你。 女人哭着跪下来,抱紧了他的脚。

一场大雨,暗河涨水,欧阳雄他们的拦河网被水冲走了。 彩色漂浮物还是没有出现,或者已经被洪水冲走了,或者两条暗河并不相通。 欧阳雄和蓝登一大早就去了暗河口。 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看来洪水还在长。 蓝登不着急,他说索性再等下去,水消了再控网。 欧阳雄自然明白蓝登的心思,女人已经拴住了他的心。可也替他担心,只昨天一夜晚,就伤得那么重,再往下怎么得了。

暗河调查队给人送了信来,要他们继续拉网,继续守候彩色漂浮物,他们在那边每隔一天投放一个,现在已经有一个暗河口收到了,他们将同时从两个暗河口投放,因为根据原先测量,莫弋岩的海拔点比那两个暗河口低得多,倘若相通,这里肯定是下游。

送信的人还给欧阳雄捎来两封信,一封是省作协的干事董仁信来的。 小董同欧阳雄的关系不错。 他在信里对欧阳雄的前途表示了很沉重的担忧。 他告诉欧阳雄,省作协第三次代表大会即将召开,原先欧阳雄被内定为作协副主席候选人,现在已经取消,这两天筹备组对他的理事候选资格还在讨论,有人已经提出他连代表也不能当。 乔力倒也还能替他说话,他私下里说了,整了欧阳开了先例,以后没准我们也会倒霉。 前些时作协党组派了调查组到北京去,大约去了他们学校和外语学院,希望他妥善对付。 欧阳对取消他什么资格倒无所谓,取消了也就轻松了。 反正总还没到取消我做人的资格罢,他想,至于到北京调查,他更无所谓,既然闹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需要证实的呢? 通通来问当事人好了。 此外,小董还告诉他,唐颖向作协党组书记表了决心: 永不离婚,欧阳雄就是患了癌症她也要守下去。 党组书记非常高兴。 欧阳雄想,为了他这些人也真操碎了心。

另一封信当然是易雨来的。 信很简单,她告诉欧阳雄,系里安排她三个月备课,她决定下个月一日到柳州 (还有十天,欧阳雄迅速计算着时日),请他去柳州接她。“我太想去看看暗河了。”她写道,“暗河太有力量了。 暗河也太不幸了,倘若它总也不能光明磊落地流淌在蓝天丽日之下的话。 我很为暗河感动,但是我又不愿意把全部的感动交给它。 我不能忍受将激情永远埋藏在地底的命运。 我要把压抑住暗河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地壳通通轰毁。 如果我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欧阳,咱们就在暗河口住下去,老死于暗河之滨。”

看了易雨的信,欧阳雄直觉得眼皮很重很涩,直想一劳永逸地闭上眼睛。 其实老死于暗河之滨的念头曾若干次在他头脑里出现过,而这时由易雨说出来,他感到格外地悲壮。

这天欧阳雄开始留心观察体会勒达寨周围的一切。 寨前寨后的大山有黑森森的山林包裹,浑厚而温存,易雨一定会喜欢;寨左寨右的石山峭壁如刀削斧砍过,正直而充满力度,易雨一定会赞叹。 寨前山上挂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易雨一定要去攀登的;通向莫弋岩的泥路还算平坦宽阔,易雨一定会奔跑着扑向暗河。从莫弋岩里流淌出来的细流易雨当然会叫绝,而他就把莫弋岩的传说告诉她使她脸红一回;然后两人进岩洞去看暗河,因为黑暗森严两人一定会依偎得很紧并且相互温存几回。 还有,那清晨的鸟鸣,迟暮的山雀,黄昏的炊烟和水牛,还有一年几次的歌坛,男女青年漫山遍野公开的有声有色的恋爱,易雨都会感到亲切的。他们还可以去看红水河,红水河就在寨前大山的那面。 欧阳还没去过,听说要走大半天,这样很好,不要人带路,只朝着方向走,逢山爬山,逢水过水,总会到的。

他同易雨曾经一起嘲笑过对花落泪的大学生式的感动。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深沉,已经不会“爱上层楼,更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不曾想现在竟对自然风物充满了那么细致亲切的感受。 或许这正是一种懦弱,一种害怕尘世纷争的懦弱? 或许这正是人需要在自己的故乡——自然里寻找生命的和谐? 我怎么能懦弱呢? 欧阳雄抗争似的想。 我这不是懦弱,我在寻找,寻找生命的和谐生命的方式生命的哲学,那就是自然法则是生命的最高哲学,人类的全部努力都应当以此为最合理的结局,其余都是过程。 欧阳雄激烈地想到。

十一

蓝登已经把往昔塞在提包里的牛角尖刀挂上腰间。 他那一举一动都聚着一股硬气一股蛮力。 欧阳雄暗暗喝彩。 有这么一派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愿意爱什么就爱什么,爽神。 他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那么多的畏首畏尾,那么多的虚伪客套和冠冕堂皇的理论。 他蹭蹭蹭直出直入,以生死作爱,以性命作证。 这样的爱穿得透岩石,穿得透大山,一世人回想起来也不会感到窝囊。 爱情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掠夺的问题。 要就是真心相爱,那么就当然要排开他人,要就是肉体占有,那就根本不是爱情。 欧阳雄还真想从这后生身上学取几分英雄气概。 他晓得自己到底还没有这一股大气。 想想自己竟然叫作欧阳雄,竟没有一点雄性之气,真是一种嘲弄。

蓝登自然要遭到勒达寨的男人们的笑话。 那些同类,几经努力没有得手,甚至有的还为此受了伤害,自然要为蓝登的受伤大大的欢喜起来。 昨天村长还同众人说这个后生不同意他们杀熊,要买熊,原来是想连熊带女人一起买。 这一回莫弋大王开眼,也让他尝了一回火色。 欧阳雄同蓝登从暗河口回到寨子,路上就有几个男人眨着一律的细眼睛向蓝登笑,不说话。 村长在木楼里的火塘边闷头抽烟。他晓得他们进家,却不肯回头来打照面。 过了蛮久,他收起烟袋要出门前,才看了蓝登一眼,闷着声说,那是惹不得的麻风,你莫想了,想同她做一条暗河,不成的,要命就莫再去惹麻风了。 蓝登铁青了脸说,哪样暗河? 我要大明摆白仰卵朝天同她来。 村长阴险而又不屑地咧出黄牙齿笑了笑,说,你敢大明摆白去? 仰卵朝天恐怕熊先抓溶抓烂你的卵! 说完村长便出了门。 蓝登即刻就起身。 我去!他吼道,我大明摆白给你们看! 他暴躁地吼道,立刻就要夺门出去。 欧阳雄急忙喊他回来。 他不听,咚咚咚直冲下楼梯。 欧阳雄冲到楼梯口,蓝登却已经冲上蜜家的楼上。

蜜不在家。 木楼门锁上了。

蓝登骂咧咧地打转回来。 腰间的牛角刀摇摇晃晃。 他自然有,一拳打了个空的遗憾。 回到屋,他仰面倒到床上,蛮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

欧阳雄看见村长同几个男人聚在寨口的榕树下,远远地朝这边看。 看样子,他们并不想阻拦蓝登向那女人的进攻,只要他敢杀了熊,这女人就理所当然属于他蓝登的了。 也许他们会嫉妒,但他们会认为蓝登的获取又是理所当然的。 有本事就去抢过来,这是山里人的天经地义。

蓝登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 直到黄昏,欧阳雄看见蜜回来了,没有熊跟着。他就赶紧告诉蓝登,他莫名其妙地巴望蓝登能从床上挺起来。 果然,蓝登就急急地跑往蜜家去。

蜜已经把熊带回大山林里去了。 她一早就牵着熊出了寨子。 她不愿蓝登杀了它,更不愿它伤了蓝登。 她带了好多红薯玉米在身上,一路上尽喂熊。 最后她把熊哄进了一个小岩洞,把剩下的食物全放在那里,然后转身躲开去。

在回寨子的路上,她抹过好几回眼泪。 她想起熊的种种好处,想到它从此将孤零零地在山野里过日子,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当初放它同那只母熊过日子去。她还想到蓝登也许就为了这只熊而恨她,再要是蓝登气短就此离她而去,自己就只有死路可走了。 她想起蓝登就心紧,几乎是小跑着回来。 她巴望蓝登能看见她哭,她想让蓝登看得见她着急的样子,她要让蓝登晓得,为了他,蜜什么都舍得丢掉。

蜜见了蓝登,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为了可怜的熊,也为了蓝登终于没有走掉。

十二

天亮蓝登从蜜家出来,昂首阔步,满脸喜气。 他打定主意入赘到蜜家来。 他觉得太爽神了。 蜜是那样地合他的心意,她有了一个崽,证明她是一只会下蛋的鸡,这样一切都合适了。 他到村长家拉上欧阳雄,立刻就去暗河口重新拉拦河网,神气好得很。 他吹嘘自己一晚上不曾歇过。 欧阳雄听了直咂舌头。

中午他们回到寨子。 村长拦住他们,他告诉蓝登,那只熊又跟路回来了。 他好心地劝蓝登不要去惹它,它回来后又撞木柱又滚地,发了很大的脾气。

欧阳雄以为蓝登又要生出怒气来,不想他竟愕然了好一阵子,喃喃地念叨着怪了怪了。 然后就拉上欧阳雄去看。

果然,蜜家的木楼前围了不少人,看来熊是闹腾了一场。 这时候蜜已经把熊安抚住了,它紧挨着蜜的脚步站,一副寸步不离的神气。 而大凡围观的男人一说话,它就盯着那人,凹下去的细眼睛显得很深沉,看来它与这些男人们的仇恨也够深的了。

蜜见了蓝登就青了脸喊,你莫过来! 蓝登竟然也不曾着急过去,他同蜜已经肯定要在一起了的,熊只不过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小东西而已。 他犯不着同这小东西计较。 反正得把它弄掉就是了。 杀了它自然也没得必要,蜜是舍不得的,它到底同蜜相依为命了那么长的日子,杀了它会伤蜜的心,怕是以后对他还要啰唆起来。 蓝登安稳地得了女人,性子竟然也安稳下来了。

蜜把熊带上了木楼,众人一面看着蓝登的表情,一面很不过瘾地散去。 他们满以为蓝登会同熊来一场恶斗,不曾想蓝登如此没得神气,失望极了。

晚上,蓝登只好同蜜到莫弋岩去说话。 他们说来说去总离不了那只熊。 蜜说了它的好处,蓝登说了它的坏处,像在议论一个人。 最后,当蜜被蓝登抱紧了抱得舒服了,她这才同意了蓝登的主意,把熊带到红水河那边去,让它永远不回来。当这些主意定下来之后,蜜不禁连连打起寒战来。

这晚上,寨子里不时传出熊的吼叫声。 它吼得非常凄厉非常不平非常绝望。到了下半夜,它还在吼,那吼声同黑夜一样迷茫一样沉重。 后来,牛栏里的牛牯们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哞哞喊叫起来,狗们也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吠,还有鸡,还有山羊,还有打炮鬼家养的果子狸,把一个寨子闹得沸沸扬扬。 男人们都站到寨口的大榕树下来,神秘而沉重地揣测其中的原因和将来的祸福,烟头的火星不安地明灭。 后来女人家就在家里祈求莫弋大王保佑。 当寨里的这些禽兽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四面大山上接着也响起了各种兽类的叫声,有的像笑,有的像哭,有的明显是在发怒,有的则像在骂人。

蓝登一夜不肯睡去。 欧阳雄只好陪他坐在火塘边。 蓝登整夜里都攒着那把牛角尖刀,随时打算拼命的样子。 他一夜都不曾说什么话。 只是同欧阳雄说,就是有山神山鬼我也不怕。 欧阳雄感觉他的口气很神圣很庄严,本来想笑,但终于没敢笑。

十三

蜜终于把熊送到了红水河对岸。 对岸是连绵百把里的荒山森林,应当是它最好的归宿。

蓝登和欧阳雄远远地伴随着蜜。 蜜趁着同熊温存的时机,把它推下了一个两三丈深的土坑,这才甩脱了它。 按照蓝登的办法,那就是用铁链把熊拴在一棵大树下,这样要甩脱更容易。 蜜却不肯。 她说这样一来熊会被铁链困死饿死。 这样就只好采取推它下坑的办法,等到这个笨家伙爬得上来,人也就走脱了。

红水河这一段没有渡口,船家也极少,他们从下游请了一只小船来摆渡。 船家汉子对送熊过河的蜜十分惊奇。 他问蜜为何把这乖乖的一只熊丢了。 蜜却哑了一样,任哪样问也不搭理。 直到重新回到这边岸,回到蓝登和欧阳雄的跟前,她才疲惫不堪地软软地坐到石头上,很响地唉了一声。 蓝登很小心地陪她坐,不敢吱声。

他们三人正要起身回去,蜜忽然恐怖地尖叫了一声: 撞鬼了! 它来了它来了,她说道,它又跟过来了,撞鬼了! 她颤着声音说道。 她的脸上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蓝登和欧阳雄赶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岸的悬崖上只有几丛灌木在风中摇动,哪里有她的熊呢? 可是她还是喊,还是指着对岸。 蓝登只好再仔细望去,这才失声喊道: 当真! 接着欧阳雄也从那些黑色的灌木丛中认出了那只黑熊的脑袋。

红水河永远地把他们和那只熊分开了。 人和熊彼此沉默地对望着。 蓝登显得特别紧张。 欧阳雄感到十分新奇。 女人已经抽泣起来。 而熊,它只能远远地沉默。忽然,熊的身子站立起来,像是要向这边岸向它的女主人扑过来。 它站立了又倒下,倒下了又站立,越来越急促。 它跃跃欲试。 它要跨越眼前它怎么也弄不明白的鸿沟和河水。 但是它无论如何也要扑过来。

熊终于从悬崖上扑了下来,跌进红水河不见了。

欧阳雄和蓝登从红水河回到勒达寨的当天下午,彩色漂浮物就在莫弋岩暗河口出现了。 蓝登同欧阳雄说,他要回家去开结婚证明来。 欧阳雄则同蓝登说,他要去柳州接爱人,爱人从北京来,要来勒达寨看暗河,还要看红水河。 他又问蜜,到时候能不能住她家。 蜜连连答应,欢喜得直抿嘴笑直捋头发直扯衣襟。 但得她来,蜜说,我们这里苦,没得高楼大院,没得汽车火轮,没得东没得西的,但得她来玩啰,蜜惭愧地说道。 欧阳雄就同她说,这里好,这里爽神,这里喝生水都干净些,若不是还有工作,他同爱人都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

| 创作评论 |

在当代作家中,聂震宁的个性是十分鲜明的,他的小说里,有他独自歌唱的世界,有他独自弹拨的曲调。 正如鲁迅执着地写江南水乡,沈从文执着地写湘西,贾平凹执着地写商州,赵本夫执着地写黄河故道,聂震宁潜心地捅开一扇南方之南的天窗,引诱读者走进他的桂西北,走进蓝靛山、黑森林、红水河、岩画、长乐城。 概而言之,聂震宁在他的小说里构筑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蓝靛山”世界,一个是“长乐城”世界。 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聂震宁的小说大致有两种笔法:“蓝靛山”笔法和“长乐”笔法。

诚然,聂震宁到目前为止,除了两部小说集 «去温泉之路» «暗河» 之外,并没有什么专门的文艺理论或美学专著,但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氛围、倾向性,以及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身上和他谈小说创作的论文中,看出他的小说美学思想。我认为,聂震宁小说美学系统的最高范畴是“真诚”“孤独”“自然”。 其本体论最终的落脚点在于求真、善、美的高度统一。

——叶斌: «聂震宁小说美学思想初探»,«南方文坛» 1992年第2期

| 作品点评 |

«暗河» 写的是一位青年作家的山区生活体验,在类似野外作业的生活中,小说以很大篇幅叙述了青年作家在京城感到的事业型失意和在家庭感到的情感型失意,并着重描写了一场婚外恋对他内心世界的种种激发。 这种心理最后在宁静、质朴、原始的自然面前得到适度的调整,并从地下水的沟通以及山人之间大胆率真的爱情追求中得到启悟,最后青年作家明确了自我选择因此获得解脱。

——黄伟林: «在乎山水之间也——聂震宁“长乐”与“暗河”世界两面观»,«小说评论» 1990年第1期

«暗河» 的结构是三线并行: 一条是以暗河为线,是潜伏的,具有象征意味;一条是欧阳雄、唐颖、易雨之间的冲突;第三条线是蜜、熊、蓝登的矛盾冲突。欧阳雄他们的矛盾冲突似乎难以调合;而蜜、熊、蓝登之间的冲突却容易解决,因为熊是动物而不是人,最后蜜把熊引到红水河的对岸去,熊从悬崖上扑入红水河,这种结局是悲剧性的,因为熊毕竟是善的东西,与蜜又是那么有感情。

——叶斌: «聂震宁小说美学思想初探»,«南方文坛» 1992年第2期

大鸟

张宗栻

作品信息

原载 «当代» 1988年第2期,收入 «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张宗栻卷» (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一 莫亚的故事

知晓人事前,他的梦是关于一只大鸟的,知晓人事后,他的梦还是关于一只大鸟。

莫亚后来明白,故事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而且大鸟已不是原来的大鸟。 尽管过去的是一头巨鹰,而现在的仍是一头巨鹰。 在那个无人敢去,整个寨子都讳莫如深的峡谷,那个人们谈起都压低嗓音并带着敬畏神情的崖洞,有一块赤红的石壁,巨鹰就巢居在崖洞的石壁上。 在那里俯瞰南方浓如墨汁,密如桅樯,未经斧钺的大森林,俯瞰着深山中起起落落的蓝色云雾。 越城岭在它身旁蜿蜒迂回又匆匆奔向远处,背脊上负着蓝汪汪的积雪和冰凌。 尽管那雪线很高,而且只在冬季才有,但在酷热的南方,竟有这样的情景,却使人难以忘怀。

被春季第一缕阳光抚摸过后,越城岭的冰雪,便将那蓝而透明的身子咯吱吱地转动,顺着山与山之间的V形豁口,轻轻快快地溜下去,形成生命短促的冰川。 但还未到达谷底,冰川便化为无数欢唱的溪流,从一个石坎跃向另一个石坎,绕过巨树的根须,带着高山的寒气和未受人世玷污的洁净与冷冽,向山外疾奔。 每个第一次将身子接触这些碧玉般流水的人,都对那浸澈心骨的清凉惊喜无比。 这些不染纤尘的流水汇集起来,流向那条世界著名的河,那条以水秀山清吸引了各国游客的漓江。 漓江的碧水之所以清冽,是因为它们来自那些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淡若雾带的群山之巅,这大概是许多人不知道的了。

但雄踞在危崖上的巨鹰什么都知道。 它闪烁金红色亮光的锐眼,看着雾气如何在高空形成雨水,雨水如何在云层中变化为雪花,它对水的秘密了若指掌。 巨鹰是神灵的鸟,它除此之外还知道许多人世的秘密。 这一切都是一头大鸟在梦中告诉莫亚的。 他相信那大鸟就是巨鹰。 但巨鹰没有说,知道的是何种秘密,这常使他在梦中苦恼得醒过来,当他叹着气,再次入睡的时候,便什么也梦不到了。

峡谷和鹰巢距寨子很远,但每天清晨和黄昏,都能听到巨鹰嘹亮的鸣啼。 这鸣啼由远而近,带着撩拨人心的颤音,它穿过谷地淡紫色的空气,缠绕在林梢,渗进寨子乳白的炊烟,撞击着每幢木楼的窗棂,使它们发出霍霍地震颤。

莫亚后来知道,每当这种时候,奶奶芒萨的心就会抖个不住,他还知道,这心头的颤抖过后,她偷偷流过泪。 这是桩很奇怪的事情。 奶奶芒萨是个坚强如铁的女人,莫亚从未见她流过泪,尽管她对莫亚慈爱异常,但绝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老太婆。 作为孙儿,莫亚对她既尊敬又害怕。 还在小的时候,莫亚就听说过奶奶芒萨很多事迹。 年轻时的芒萨,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但这并不妨碍她在二十岁那年就杀人。 芒萨是唯一得到全寨人尊敬的女性。 因为她的赫赫业绩,也因祖父年纪轻轻就为革命捐躯。 寨子因此而荣耀,还得过许多荣耀无法替代的东西。自治县领导,从来对他们另眼相看。 更不用说芒萨退休前还在县领导岗位上的那些日子了。 全寨子为她夫妇俩骄傲,而这种骄傲是真诚而持久的。 莫亚对芒萨奶奶退休后坚持要回寨子居住大惑不解又不满意。 直到和大狗松嘎真正好上了以后,这种心情才有所改变。 松嘎据说是阿爸莫普留下来的,阿爸对于莫亚既亲切又陌生。 芒萨奶奶不允许任何人提到莫普,她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似乎充满轻蔑和厌恶。有人说,莫普是被芒萨撵出门的。 但莫亚从不相信这个。 莫亚一点也不记得阿爸的模样了,但他是那么想念阿爸,以致他相信梦中大鸟所说那未知的秘密里,一定有一桩是属于阿爸的。

他曾为这个去问过寨子里的老支书达共老爹。 达共老爹是个正直的人,将解放那阵,他是奶奶芒萨的部下,进城时,他没跟着去,他对城市有种本能的厌恶,他说过去在那里吃汉人的亏太多了。

达共老爹对莫亚提的问题直摆头,他对这码事摸头不知脑,“你干吗不去问芒萨呢?”达共说,“我见过你阿爸,那是个棒得了不得的后生子。”

莫亚当然想去问奶奶,但每每在那严肃的而孔前退缩。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问了,先是招来惊讶的目光,然后是几句申斥。

“你别问,”她的嘴唇微微有些抖,这是她生气的表现,“他会有他去的地方,或许他已经死了,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亚心里很不高兴,但奶奶的不快也是实实在在的。“他不会死,”莫亚反驳,“他怎么会死呢!”说到这里莫亚的眼里闪出狼崽一样的光来。

芒萨奶奶不高兴了,连那被岁月漂白的银发也透出冷气,她的怒气没全发泄出来,因为当时莫亚的眼里含着泪,饱饱满满的,像山葡萄又鲜又亮又透明。“好,以后不许啰啰唆唆!”芒萨拉过他,慰抚着,莫亚想挣脱,但发现老太婆的手硬而有力,像铁钳一样。

“别提他了,孩子……”芒萨抚摸他的头和肩,手掌渐渐变得柔软,温暖,“听奶奶的话……”

“但他是我阿爸。”莫亚说。

莫亚很委屈地走开了,此后他一直没提过阿爸,不论是在达共老爹、芒萨奶奶还别的什么人前。 他仿佛就此永远闭上了嘴,但他的心常在受着熬煎。 如果我们知道,他仅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就该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了。

但这次不同,莫亚从一打定主意起,莫名的激动就使他抖得跟风中的树叶一样,他决定让一切烦恼统统见鬼去,他要把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搞个水落石出,他要直接去询问那只大鸟。 天哪,人可不能老受戏弄,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完全有权利! 等着瞧吧! 那天,他就是这么对着蜿蜒磅礴的越城岭发誓的。 这样说时,他清楚地看见了岭脊上蓝光闪闪的雪线,虽然是夏天,他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就像他那天在漓江的深水中游泳所看到的一样。

一切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桂林是漓江边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有两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当然,这是莫亚成年后在书上了解到的。 八十年代的桂林城,现代化宾馆林立,形状奇特美丽,到处游荡着高鼻深眼的外国人。 莫亚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是来念书的。 他成绩不怎么样,老实说,他可不是凭本领考上这里的学校的,芒萨奶奶自有她的办法,眼下虽然差不多到了金钱万能的时代,但一个老革命,一个红军烈士家属这样双重身份,还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漠视的。 何况,芒萨奶奶还有些并未离休的战友,站立在尚有实权的职位上。 于是莫亚来到江边上的一所中学。 莫亚知道芒萨奶奶的用意。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是个机灵又聪明的孩子,身上流着当年山林中第一美人儿传下的血液。 芒萨奶奶要莫亚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而留在身边,就得忘了那个不安分的父亲,那个谜一样的常在孩子的梦中出出进进的莫普。 芒萨相信,广西只有一个地方能使孩子感到新鲜和兴奋,那就是第二天能变化得使第一天惊讶不已的桂林,她知道桂林,她没少到那里开会,一个每天都有新奇玩意的地方,那儿会使他把原来头脑中的一切丢得干干净净。 孩子就是孩子。

但芒萨不知道在冥冥的幽暗中,有一头大鸟,一头声音嘹亮的巨鹰正在出发,它穿越山河与云层,在星空灿烂万籁俱寂的时刻,飞入孩子的梦境。 这曾使孩提时代的莫亚得意非凡。 后来,在遥远的边塞,住一个真正有终年不化的冰川的地方,他对着黄头发,栗色眼睛的美丽妻子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还显得兴高采烈。能骗住聪明绝顶的芒萨奶奶,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许多人都说,芒萨奶奶能看清人的灵魂。 你别想玩鬼,如果真要试试,那就只好等着倒霉吧。

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漓江是非常吸引人的。 尤其是炎夏,太阳把大地加温得如同撒哈拉沙漠一般的时候,漓江可以使人丢掉任何一位美丽的情人而投入她的怀抱。

莫亚的课桌在窗户边上,而窗口则对着碧绿如玉的漓江。 江风把凉气从这个窗口带进来,又从那个窗口带出去。 莫亚当然熟悉这凉气,在寨子浓绿的骨木树林边,那些彩色的卵石上,就奔驰着一条凉飕飕的小河。 这小河是大岭顶上那些雪水融化成的。 它先经过那条峡谷,然后流到寨子边,再然后流出山外,把清冷注入漓江。 况且,大鸟早在梦中把这一切告诉过他,而这里的孩子们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便使莫亚无形中高了他们一筹。 尽管莫亚的成绩没他们好,尽管这些孩子由于受到这座日益国际化的城市的熏陶,已在初步建立他们的世界意识,已在盘算着某一天如何在巴黎和纽约的学术讲坛上宣读他们激动人心的论文,但他们不认识身边的这条河。 所以,当他们责备莫亚不好好用功的时候,便拿这个来嘲笑他们,所以,当课余到江上游泳的时候,莫亚就一个人潜到又深又远的地方去,而让同学们像初下水的小狗那样挤在一堆又嚷又叫。

那是夏季一个最炎热的正午,南部的太阳把几亿万度高温从它那核子炉中向外毫无顾忌地抛散。 这时除了泡在漓江中的人和在有冷气设备的地方工作的人,其余的都昏沉沉头重脚轻。 莫亚在江中鱼一样钻来钻去。 天空现出一阵阵轻烟,不消说那是给太阳烤的。 云彩都化成汽,哧溜溜沉到水里去了。 这时,突然飘过一大团阴影,从岸上晒得发晕的人们那儿传来可怜的欢呼声。 但接着他们又垂头丧气了。 这团阴影移动到江面上,并且老在那里盘旋。 莫亚抬头望去,在接近太阳的地方,有一个小黑点。 许多人都不明白,飞得这样高的鸟,怎么能投下这么大的影子,但莫亚却清楚,这是它来了。 是它在那儿盘旋。 莫亚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把巨翅张开,投下许多神秘的想象和暗示。 莫亚已好久没见到它了。 盘旋了一会,它便朝西南方向飞去。 鸟儿消失了,但它的影子仍留在江上,莫亚游到哪,影子便跟随到哪。 莫亚并没惊讶。 他这时只注意到水底透上来的凉气,这凉气是随同巨鹰的出现而出现的。 这冰雪般的浸凉使他舒服极了。

太阳在水底的世界成了个七彩的光环,这光环从水面向下一圈圈地扩展,一个个亮晶晶的圆圈,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声响。 光圈里出现了一条纯蓝、明亮的冰雪之河。 莫亚知道,这就是那些从越城岭奔泻而下的许多溪流中的一条,而它和大鹰的出现,一定是有着某种深意的。 在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家。 很想。 暑期已到,他一定要回去,哪怕芒萨奶奶反对,他也要回去。 他相信,这就是鸟和河流给他的暗示,而当他上岸换好衣,走进校门,一封有决定意义的信,早就摆在他宿舍的桌面上了。

现在,莫亚站在寨子外一片隐蔽的竹林里,向外边窥望着,他的怀里就揣着那封信。 早晨的空气新鲜又清凉,竹茎和竹叶上露珠闪着绿色的光芒,大狗松嘎的脚爪都给露水打湿了,它不安地躁动着,主人小心翼翼地行动,给它带来一种多年未有的兴奋。 狗的好奇心不亚于人,倘若你是狗的话,就会了解得很清楚。

莫亚那天看了信后就立即收拾东西回寨子了,他没按芒萨奶奶的要求先写信征求同意。 他认为自己既然可以独自在外生活,也就能够独自决定自己该做的事情。

竹林外静寂无声,做工、做田的人渐渐走远。 莫亚探出身子,认定绝没人能看见他才匆匆朝前走。 他倒背着一支枪,一支看上去像真家伙的高压汽枪。 这种枪在桂林的体育商店里像挂气球一样排满整个橱窗,叫人乍看上去像来到一家兵器商店。

莫亚买这支枪花了六十多元,差不多把芒萨给他的生活费全花光了。 他一点不懊悔,这样一支枪花六十多元值得,在二十米内,它可以毫不费劲地打穿人的肚皮。 莫亚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得带上这种呱呱叫的枪的。 那地方很少有人去,谁也说不准会碰上什么鬼东西。

晨雾蓝中带绿,把阔叶的龙藤树、紫木林遮得影影绰绰,它们褐色粗大的树干,流着昨晚分泌的浆汁,像眼泪一样使人胆战心惊。 莫亚知道这是走入那条峡谷了。 他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过这条峡谷,但是从未踏进过一步。 一条白色的小径曲曲弯弯地伸展到雾的深处,半人高的闹鸡草、藓毛鞭,在小径两旁怒生,尽量伸展它们带刺的身子。

走了一段,他听到叮咚叮咚的流水声。 先前走着的小径,无缘无故地消失不见了,或许是常年无人行走,野生植物把它吞噬了,要不那路压根儿就是错觉,是早上厚而结实的带状雾给人的错觉。 大狗松嘎也茫然无措,它哼哼唔唔地绕着莫亚的裤腿转圈。 莫亚并没对松嘎发火,因为你不能苛求狗,对于从未到过的地方,任何狗都无能为力。 但流水声给了他启示,这条溪流是从那悬崖边流过的,它就像一条路,而且不需要路标,沿着它,你准能走到那儿。 莫亚花了很大气力,他得越过浓密的藤萝和荆丛,藤萝像扭动着的灰色的蛇,而荆棘的利齿无论对什么都毫不留情地咬上一口。 松嘎的热心丝毫也帮不上忙。 莫亚把枪取下来,拨拉着,艰难地向前移,还未走到一半,脸上、身上和手上都在发痛,划开的口子已开始渗出血珠。 莫亚抽着凉气,他相信自己这会一定像个阴间逃出来的小鬼,难看得要命。 这自然没什么了不起,莫亚决不会退缩,一旦决定了的事,大牯牛也拉不转。 莫亚这种秉性是天生的,是他的先人从血液里带给他的。 那天,芒萨奶奶对他私自跑回寨子大为生气,他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便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你怎么能这样,莫亚,”芒萨对他说,“你应该留在那里复习功课。 大概总有两门功课不及格吧?”

“但是别人都回家了。”莫亚说,“放暑假,没有谁会像傻瓜一样待在学校里。那种鬼地方,热得像一盆炭火……”

“我让你独自留在学校吗?”芒萨声色俱厉,“我这样说了吗?”

“但我也不喜欢葛伯伯家!”莫亚气愤愤地嚷起来,“这老爹挺好的,他女儿,那个小妖精,她骂我,骂我是山里来的乡巴佬,我讨厌那个擦口红的妖精!”

芒萨奶奶意外地顿了顿,说:“不许说这样的话,不许骂人。”但她的严厉缓解了些。“当然,那个女娃……我原以为你们会合得来的……”

“谁跟她合得来,呸,若要我以后娶她做媳妇,我宁愿跟松嘎过一辈子!”莫亚这话说得认认真真,弄得芒萨微微笑起来。 但当她一眼瞥到靠在木柱边上的枪,脸色又立即阴沉了。

“打老鼠玩的……”莫亚为自己撒谎有点不自在。

芒萨怀疑地瞅着他。

“宿舍是老鼠太多,城里不让打鸟,都是用来射老鼠,”莫亚脸红了,“这枪准头好,我带回来玩玩……”

“你不玩火铳? 那才是真能杀人的家伙,”芒萨似笑非笑,她仇恨地看着那支枪,“当然,你根本没弄过火铳。”

莫亚当时的感觉就是芒萨奶奶对这支枪很仇视,但他一点不明白奶奶为何要这样,她对枪比对自己的亲儿还熟悉,她能在两百步外,轻轻松松地打中一片树叶、一只鸟或是一根葛藤。 有人说解放初剿匪时,奶奶曾一口气打中二十只眼睛,把青凌溪,杀成一条血河。 莫亚还记得,他小时候就玩过奶奶的手枪,当时,在县领导里只有她这个女人能佩带枪,男人反而没有。 这样的人不应对一支只能射绿豆大小的铅弹的枪大惊小怪。

“好吧,回来就回来,”芒萨最后说,那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温习功课,不许到处乱跑!”

莫亚答应着出去了。 他心里难过,因为他回来正是要到处乱钻一气的,他还要到那个神鹰统治着的山谷去。 他对奶奶撒谎是迫不得已,那封信上警告他,去山谷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芒萨奶奶。 他对那字迹有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觉得应该信任它。 莫亚为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信任超过了亲奶奶而惭愧和不安,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从小还知道,鹰是本民族崇拜的神鸟,而他们则是羽族的后裔。 巨鹰那儿不能随意乱去,否则会给全族人惹来祸灾。 但他又必须得去,因为陌生人的信里告诉他,只有去了那里,才能寻得着父亲莫普的踪迹。

一条花斑蛇吐着红蕊向溪水对岸游去。 它手臂粗细的身子艳丽非常,鳞片闪着亮光。 谷地里的蛇多极了,有一种粉红色,头上长着肉瘤的鸡冠蛇,剧毒无比,据说它的毒液,一滴能杀死两百条牯牛。 莫亚就是在梦中也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家伙。 他溯流而上的时候,不断射杀着这种可怕的爬虫,除此而外还射杀蜈蚣和毒蜥。 信中提醒他带一条枪这是对极了,没有大狗松嘎跟这百发百中的高压枪,他在山谷的腹地大概寸步难移。

巨鹰的鸣啼,始终给他鼓着勇气。 莫亚发现,峡谷里还生存着许多体形一般的鹰,它们时常箭一样俯冲,然后抓着一条蛇腾空而起,在蓝色和紫色的谷雾中像皮影戏里凌空翱翔的飞鸟。

望得见那赤红的悬崖了。 南方的大山是青的,是绿的,是蓝的和褐色的……一年里,它们随四季调换自己的服装,一天里,因太阳而改变自己的颜色。 只有那方石崖,赤红透明,色泽永不变。 那个黑色的大鹰巢,像架在烈焰上的一口锅。

在莫亚眼里,石壁像大山身上的一块亮斑映照着夕阳或朝晖。 还远哪,他对松嘎说,松嘎摇摇尾巴表示赞同。 松嘎也想说些什么,但忍住了。 大狗松嘎记起了多年前的一桩事,(它嗅出了这儿的气味) 没错,它是来过这峡谷的。 它再望望那石壁,是啊,孩子,松嘎想,还远着呢,比你想象的还要远。 但去那儿没什么好事,那岩洞又湿又黑,阴沉沉的,我去过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松嘎这辈子什么都忘了,但永远不会忘记那里的气味。 别去吧,孩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丝年代久远的尸体味儿。

莫亚正在揉搓他走得酸痛的小腿,发现松嘎绕着他又呜咽又嗥叫,他立即操枪跳起,紧张地环视周围,他的心突突地撞得胸膛生痛,声音大得像敲鼓。 他举枪做射击状。 这时他想起芒萨奶奶那句话,那句声调奇怪然而确是实情的话,是得带支火铳来,只有火铳才能杀死熊罴那类大家伙。 松嘎讥诮地望着惊慌失措的莫亚,发出轻声吠叫——一种类似嘲笑的声音。 莫亚抹掉额上的细汗珠,拍着松嘎毛皮厚实的宽背脊,“得啦,没什么,少大惊小怪!”

松嘎很失望,嘟哝了一句便没精打采地坐下了,它忘了莫亚听不懂狗的话。人是很怪的,松嘎想,有些事情你永远也别想和他们讲得清楚。 他们会拿着枪,父亲射击儿子,妻子打死丈夫,或是一伙人朝另一伙人胡乱开火,他们并不想吃肉,他们把肉埋掉,他们就是杀来杀去,好像很好玩似的。 我们狗则不这样,除非饿到了极点,决不袭击同类,就是同类的尸体我们也很少吃。 或许也发生过一回两回狗吃狗的事,但那在漫长的历史上也只属于偶然事件,不值一提。

大狗松嘎完全没有蔑视莫亚的意思,恰恰相反,它很喜欢莫亚,甘愿受他差遣,甘愿帮助他。 在它眼里,莫亚永远是孩子,而它则和他父亲莫普同辈。 所以当莫亚起身要走的时候,它又兴冲冲地在前边开路了。

峡谷上空那线蓝如水洗的晴空,又传来巨鹰雄壮的啼叫,一片巨大的影子掠过去,整个山头都遮暗了,峡谷里充满了它的振翅声和带有腥味的旋风。 松嘎恼怒地吠叫起来,威胁地龇着牙,它可不怕什么神鹰,而且它也不是羽族的后裔,狗有自己的图腾,它的图腾属于狼。 影子在山那边落下去了,接着传来清脆的树木折断的声音。 好大的一头鹰!

莫亚心中充满敬畏。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本民族的故事,他在这些故事中浸泡长大。 他知道,当他们的先祖在南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开始生存时,就对鹰顶礼膜拜了。

莫亚来到那座山脚下。 大狗松嘎虽然还用警告的神情看着他,但对阻止人类的愚蠢行为已不抱幻想。 他的衣服有好几处被划破了,手背上满是血口子,只有手中的枪仍然完好,枪托的油漆和枪管的烤蓝烁烁闪光。 他记不清这一路上射杀了多少蛇蝎、毒虫,现在就是想一想都让他恶心。 他把枪柱着疲乏不堪的身子翘首而望。

淡青色的云层下,赤红的石壁光滑如镜,阳光亮晃晃地铺在上面,它便反射出一圈圈血红的光来,这光把四周的空气染红。 巨鹰归巢了,它从天而降,站立大巢的厚边上,傲慢地仰望蓝天,俯视大地,然后,那铁一般的大啄张开,引颈抓翅,发出一声震动山谷的呼哨。 群山响应,树林的叶片雨点一样纷纷飘落。 聚在谷地中未散的雾,被压迫着退到森林的深处。

它看到我了吗? 莫亚激动无比,它知道我千难万险地来到这块谁也怕踏入的禁地了吗? 我是为了阿爸莫普来的。 一个没有阿爸的孩子永远不会幸福。 我来了,我什么都不怕。 他心中陡然升起骄傲与自豪,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他记起学校那些神气活现的同学,那个除了打扮什么都不懂,却敢藐视他的小妖精。 你们能行吗? 你们屁也不值,只要进到这里一小会,你们准会不停地哭鼻子和热乎乎地尿裤裆。 你们不会为了寻找父亲而冒这样的险,胆小鬼,你们一辈子都是些娇娇嫩嫩的家伙。

莫亚的眼睛四处搜索,终于看到了半山那个隐蔽的洞口,洞的位置信上讲得很详细。 我来了,阿爸,他熟练地拉开枪栓,上好铅弹。 大狗松嘎跳跃着,发出吠叫。 莫亚平端着枪,很沉着地跟在后边,在这一刻他心中充满庄严和肃穆感,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二 鹰的故事

那时候,混沌初开。 事实上,在遥远的地平线那儿,天和地仍然粘在一块。那时南部的太阳比现在灼热一倍。 阳光吸起大海的水汽,水汽化成滚滚浓云,浓云泼下暴雨狂风,雨水润湿了空气和土地,大森林便在山脉、土岭,在平川和丘陵上,拥拥挤挤地生长。 大森林是飞禽走兽的天堂,是藤萝、腐叶、巨树、雾和蛇的世界。 那时的南方从未做过那种被叫作“文明”的噩梦,也从未品尝过污染的滋味。 鹰是南部天空的统治者。 它们把嘹亮的呼哨骄傲地撒向山川和林莽。 它们威严地,心满意足地在高空巡视着这片隶属自己的广袤疆土。

但有一头大鹰,远远地飞走了,它想看看,北边还有什么东西。 往南,那些大山、巨岭的尽头,是一望无际蓝闪闪的海洋。 除了水还是水。

它飞了好几天,遮天蔽日的翅膀,柔软地扇动。 它看到了另一块土地,一块黄褐色的、干旱和苦寒的土地。 这块巨大的黄土上只长着衰草和稀拉拉的灌木,没有一丝水气,干燥的风,嘶叫着,用带刺的舌尖,舔着它光裸的胸腹,发出刺刺啦啦的撕裂声。

鹰在一棵枯树顶上站立了一小会,看着龟裂的大地,苍凉鸣啼。 风把它的羽毛吹乱。 这不是南方的鹰喜爱的地方。 它掉头飞走了,软软地飞向南部的故居。

它飞得很慢,那片荒凉的土地,使它深感悲哀。

鹰缓缓地飞着,思念着温暖富庶的南方。

“跟住它!”部落首领往前一指,“紧紧跟住它!”劳累、饥渴和风,把他男人的脸刻得狰狞可怖。 那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望。

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群,精疲力遏地跟在后边。 老人和孩子在路上死掉了,健壮的男子,只剩下一副大骨架,女人水汪汪的圆奶子干瘪了,薄薄地贴在凹进去的胸脯上。

这群人莫名其妙地被自然出卖。 环境的变异使他们惊慌失措,很久以来就开始稀少的动物已迁徙得不知去向。 大地在几阵火灼的热风过后变得完全枯萎了。而号叫不休的寒冷又接踵而来。 假若再找不到新的食物和水,他们就要完蛋。 部族的末日已在孤寂的荒原上狞笑。

他们已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多天。 除了枯草,荆棘和有毒的小虫子,没发现一个活着的动物和一株能吃的植物。 好像整个生命的世界已抛弃了人类。

最后他们占了一卜,卜上那神秘的启示告诉他们,从此时起,跟随着所看到的第一个生灵,那就是活路。 他们惊恐万状,认为是神的惩罚。 该不会跟着虫子钻到地下去吧。 因为他们第一个碰上的很可能是那些毒虫子。 男人黯然失色,女人们哭起来。 正这时,在荒原一株枯树顶上,出现了那头巨大的鹰。

他们终于在南方安营扎寨了。 他们发现,这里是天赐宅地,山林里有猎之不尽的野兽,土地上能长出任何一种植物,河里的鱼儿多得数也数不清……

大大小小的鹰们在高山和谷地盘旋,捕食着为害人类的毒蛇。

“记住它们,孩子,”老人对儿孙说,“鹰是部族的救命恩人,是神赐予我们的吉祥物!”

香火在木刻的鸟形人象前袅袅升起,祭祀的物品是丰富的,人们祈祷着,他们的心是虔诚的。 而故事和传说,则在南部肥沃的土地上萌发、生长,人们任意驰骋自己的想象,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各自给它们添加绚烂的颜色。 鸟幻化成人,而翅膀留在背上。 他们骄傲地告诉下一代,瞧,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他们成了羽族的后裔。

此后,岁月在风霜雨雪的跋涉过程中,变得白发斑斑,当初随鹰迁徙到南边的人以及他们的许多辈,许多辈后人,都已将自己从自然摄取来的全部归还给自然。 山崖上,河谷边或是林坡的向阳顶,留下一块块供后辈悼念的雕花墓碑。 而最早的墓葬,已作为文物成为学者们研究的对象。

故事和传说也在变化着,很多已给时光涂改得面目全非,只有对于鹰的崇拜,在这些南部的子孙的血液中遗留下来,代代相传……

所以,当一个男人,一个孔武有力的猎手,听到他年轻的妻子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是惊愕的。

他迅速推开妻子丰满柔软的身子,像抛掉一条蛇。 继而,他的惊愕变成愤怒。他向妻子恶狠狠地龇牙,像只预备厮杀的狗。

“你疯啦,婆娘!”他咆哮。

妻是那么美丽,美丽得他不愿让别人多看一眼。 他对妻一往情深,但提到这种事,便毫不犹豫地大发雷霆。

“去把那头鹰逮下来,”妻子坚定地说,“就是巢中的小鹰也成。”

“我把你揍成肉浆!”他实实在在地威胁,铁青着脸,挥舞拳头。

“你不会揍的。”妻子说。

“你一定要那鹰,老天爷?”

“一定。”

丈夫瞧着她,现出一股莫名的疑惧,“你大概是蛇的后代,我真这么想,你如果不是又疯又傻,那一定是蛇把仇恨传给了你!”

“你知道我不是。”女人脱下自己的衣衫,“你瞧,我洁白如玉,并没花纹或鳞,我根本不怕你说。”

“难道我想这样说你吗?!”丈夫气哼哼地,“不要逼我,求求你。”

丈夫重新抱她,抚摸着她赤裸的身子,从头发到脚趾头。 他发现妻子的身子僵硬而且发冷:“你他妈到底转的什么鬼念头。”他又烦躁起来。 他知道妻子既机智又执拗,无论是打或温言软语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女人把脸转向丈夫,看着他的眼睛: “不逮鹰也行,你别离开我。”在那铁一般的坚定中透出脉脉温情。

丈夫冷笑,重又把她推开。

女人面色惨白如纸。 她听见丈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行!”

“男人有男人的事,你懂吗?”丈夫虎地脱下破衣,创痕一个接一个,像一叠摞着的补丁,“我轻饶不了那班狗种,饶不了! 你看清了?”他肩和手一耸,衣又重新套上,“他们抢我猎的熊皮、熊掌,娘的披黄皮的狗! 我哪里忍得住,于是被他们打了个臭死,这种杂种打起人来不要命,用皮鞭和枪托揍得我晕过去。 关在牢里还打……我饶不了他们,饶不了……”丈夫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反复地说。

“我们避开他们……走得远远的……”女人刚说完,脸就红了。

“你爱去哪就去哪,”丈夫冷冷地说,“我不会像蛇一样找个洞穴藏起来!”

泪水从苍白的脸上,一滴滴往下掉,她无声地哭了,尽管她刚强、固执,但女人终究是女人。 她气恼自己没能力留住丈夫,她恨这个世界专跟她作对。 她知道丈夫有道理,但是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她忍受不了分离,她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爱他。 女人的情爱是没有理性的。

“你走定了?”妻子绝望地说。

“我要去参加那支搭救我的队伍,”丈夫说,“没他们,我也没命了,你知道,凭我一个人,怎么也报不了仇,而且,寨子里谁都知道我的事了,男人说过的话,绝不能收回。”

妻子不哭了,她目光里不止是爱和忧愁,还有怨恨和怒气,“到山谷去把鹰巢取下来吧,”她不容分辩地说,“要不,你迈出门一步,我立即用猎刀杀了自己!”丈夫清楚这不仅仅是威胁,他了解妻子,为了跟他这个穷汉,她把阻止她婚事的兄弟轰了一火铳。 他可不愿看着妻子这美玉一般洁白可爱的身子给猎刀割得鲜血淋淋。

他叹着气: “我得走。 但我为什么去逮大鹰,我为什么?!”

“为了我。”妻子冷酷地说,“倘若敢为我去逮它,这才能证明你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忘了我。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为妻子冒犯神鸟的。 谁知道今后你会到什么地方去? 谁能担保你见了别的女人不会动心呢? 男人们欢喜流血而不欢喜自己的家,就让他走得远远的吧,但我要得到担保。”

丈夫斜着眼瞄她,嘲讽地说:“你在给我出难题,婆娘,你不过要我在那石壁前害怕,你聪明着呢,但我不怕,我会给你证明,证明一个丈夫能为自己的女人做到何种程度。 你等着吧,我现在就去。”

“现在是晚上……”女人说。

“我得天亮前将鹰带回来给你看,”丈夫有些厌烦地解释,“过后马上放了,你该不会留着它,让全寨子的人与我们为敌吧?”

女人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做错事儿了,她应该了解部落的男人,尤其是自己的丈夫,如果他们在与猛兽千百次的浴血争斗中得以生还,凭的就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和说一不二的精神。 女人打着寒战,她知道自己错了,知道凭这个难不倒丈夫也留不住他,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错了就让它错。 这倘若不是所有女人的性恪,也至少是她的性格。 她打开门,看着他猫一样钻进墨汁一般的黑暗里。丈夫走后女人真正地哭了,她开始为丈夫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她年轻的身子为即将到来的别离痛苦得痉挛。 她胡乱忙了一阵,到头来发现,没什么好带走的。他们太穷了。 于是她就吹了灯呆呆地站着。 东方破晓,她感到凉飕飕的,这时,她才看到自己什么也没穿光着身子站了一夜。

她如梦初醒,猛然发觉不对头,亮光已无情地透进木楼——丈夫直到现在还未归来! 她慌了,立即穿好衣,摸上一支火铳就奔出门去。

峡谷阴森森,石青和花斑蛇在浓雾遮着的深草里蜕皮,发出沙沙声。 鸡冠蛇从石缝中探出头,咯咯地唱歌。 潮气很重的石罅里大头细身的黑蜻蜓在成群结队地飞翔。 林子深处传来虎乌鸟带哭音的叹息……这是个几乎无人踏入的峡谷,尽管她的胆量与男人相比毫不逊色,但如果不是因记挂丈夫而忧心如焚,她会马上退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丈夫的踪迹不难找到,他走过的地方荆丛和蒿草都向两边倒伏,就像不久前刚游过一条大蟒似的。 她用一根竹枝狠狠地抽打前边,让蛇起早离开,对林子中猛兽低沉的咆哮,则用铳声轰然作答。

来到那座有大鹰巢的石壁前她气喘吁吁。 但山脚下没有了丈夫的踪迹。

她呼唤丈夫的名字,应答的只是自己的回声。 荒凉的山谷用各种神秘的音响来折磨她的神经。 后来,她母狼一般嗥叫起来。

她胡乱跑了一阵,又失神地回到原处,她用铳声震得山谷“嗡嗡”发响。 她好一会才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环顾四周,努力搜寻,这时,才发现一道浅浅的痕迹,通向山腰。

她没命地朝山上攀,终于站在一个隐蔽的石洞前。 洞口有丈夫失落的一片火镰。

曲折的山洞通向石壁,几乎在看见鹰巢的同时,她看见了丈夫。 幽幽的亮光从一孔小洞浸进来,鹰巢就筑在洞外的绝壁上。 距小洞十来米的地方,丈夫躺卧不动,像睡熟了。

不祥的预感使她的心一阵狂跳。 这种预感当第一线天光照到她身子上时就有了。 她慢慢移动过去,用火铳支撑着,努力不使自己倒下。 当看到丈夫毫无生气的脸时,她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丈夫死了,或是说差不多要死了。

“我等你来……”他无神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爱怜地瞅着妻子惨白又美丽的面庞。

“怎么会……这样……”女人的声音像耳语,包含着无边的愧悔和悲哀。

“神惩罚……我们了……为了你的任性胡来……唉,女人……吃着苦果了吧……”

“这怎么会? ……”她全然不解。

“给蛇咬了……鸡冠蛇……就这样……”丈夫挤出丝苦笑,“我参加不了队伍啦,娘的……倒霉的事儿谁也说不准……别动,没用的,我知道……就要到先祖面前领罪了,但……我没有为女人……而毁掉誓言……可我是参加不了队伍啦……”

她不能理解丈夫语调中的遗憾。 而且过了好久她还不相信丈夫已经死去,还在等待着他开口说话。

洞内光线亮了暗,暗了又亮,事后她回忆,她准在洞里待了两天。 她让丈夫仰天躺着,双手平静地放在身侧。 她从丈夫的破衣袋里摸出个脏乎乎的帽子,上边缀了一颗红五星。 那红五星色泽很旧,还缺了一个角,她先是厌恶得想立即丢掉,但想了想又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到丈夫僵硬的头上。

她就让丈夫留在那儿,让整个山岩做他的墓穴。 她认为对这样一个勇武的男人,这么大的墓穴是合适的。 她不知道丈夫何以知道有这么个隐秘的通向绝壁的山洞,她揣摩八成他是经常来这儿的。 至于来干什么,已永远成为秘密,这秘密已和丈夫一道死去了。

她离开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 在山脚她仰望石壁,简直不相信自己刚才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走下来的。 人们常为了爱情而最后毁掉爱情,这就是鹰巢给她的启示。 她决定不去死,不去殉情而死,错就错了,她一夜之间把情爱看作死灰。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她后悔在丈夫临死前忘了把这秘密告诉他。 那时,她焦急又害怕,把什么都忘光了。

她走出好远才听到石壁上响亮的鹰啼,这啼声她听来苍凉又悲哀。 她不知道,其实那是一头鹰在告诉另一头鹰,说一个旧故事已经结束,一个新故事又开始了。

三 芒萨的故事

芒萨在她垂暮之年,经常回忆起年轻时的事情。 这是大多数老人的习惯。 与别人不同的是,芒萨只要独自待着,只要凝视一小会,就会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奔跑。 披散的长发给血粘在脸上,求生的欲望和对死的恐惧,几乎使她疯狂。 她躲到最可怕最荒凉的地方,让那些兵找她不着。芒萨想不通,那时这个年轻女人为什么如此怕死,而正是她不久前才用一件荒唐透顶的事,将夫婿轻而易举地送到了阴曹地府。 在芒萨临死时,她相信那是命运。命中注定那女人必须这样走完一条艰难曲折的悲惨之路。 弥留中,一顶闪着紫光缀一颗暗色红星的军帽曾经在彩色的祥云中出现,一生中,她三次见到这顶帽子。而这次,它是戴在一只巨鹰头上,年轻时她得罪了这头鹰以后,就一直怀着惶恐之心,到老了,仍未稍减。 而此际,鹰竟向她展示了一种阔大的心胸,这不能不使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行将就木的人泪水不会多,以至没人知道她这最后的心境,她和巨鹰讲了许多话,如果记下来定能写成一部了不起的书。 可惜当时在场的人——几乎全寨的人都在关心她的病情,没准能听清和听懂她到底说的是什么,于是随着她撒手西归,一切的一切都由死神悄悄带走了。

当然上边说的是很多年后在一个周末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她健壮地活着,刚从县领导岗位上离休不久。

孙儿莫亚从桂林回家了。 这件事正在使她烦恼。 很久以来,一个噩梦就使她担心。 其实她心里清楚,那并不是梦,而是生活中石头一样清楚明白的事实。 当她一看到那支枪,就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 这只是支小孩的玩意儿,但并不妨碍产生令人不快的联想。 那个晚上,她老人的心是不安和痛苦的。 一闭上眼,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指向她。 这枪口虽没在身上留下弹洞,却把心灵打了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

隔着一层杉木板,传来莫亚轻轻的鼾声。 鼾声总是男儿走向成熟的标记。 芒萨开始明白,十四岁的莫亚已不能完全把他看作孩子了。

她睡不着。 窗棂外一角黑玉般的夜空,星光像眼睛一样闪烁。 虎乌鸟的哭声在深涧中低回。 这种时候,活人的梦境和死人的魂开始在山风中游来荡去。 芒萨并不害怕,无论是活人和死人她都不怕。 她只是有些气闷和烦躁,因为在黑暗中,那浑身是血的女人又在山路上飞也似的奔跑。 她常常带着轻蔑看这女人,因而她常常忘记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当然,事实本身总是顽强和坚实的。 于是,只一会芒萨就明白过来,而且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当时点点滴滴的情景。

在那个悲惨的早晨,她离开谷地回到寨子里已差不多傻了。 她头发散乱,目光失神,因为在暗洞中待了两天,身上沾满了幽冥中泥土的气息。 她逢人就说丈夫莫纳已跟着一支奇怪的队伍走了。 她说她偷偷去送他,所以现在才回来。 寨子里的人警告她别到处乱说,那支队伍刚打了一仗,死了好多人,有的人又给打散了,跑到山林里东躲西藏。 芒萨嗤之以鼻,说寨里的人全是妖魔鬼怪,是不吉利的虎乌鸟。 寨子里的人还说,队伍的好多人昨晚刚打寨外经过,翻上大岭的雪峰向北去了。 听说那些国民党四下搜捕伤员和打散的红军哩,捉住的都“咔嚓”杀了头! 芒萨说,我谁都不怕,谁敢惹我,就用火铳上起铁沙子轰他。 芒萨仍到处说她送丈夫参加队伍的事。 寨子里的人这才想到,芒萨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继而明白,莫纳一参加队伍就遇上打仗,并在这一仗中死掉了,怎么不会呢,听说有的地方流水都被尸体堵了。

芒萨果然遭了祸灾,她在寨子外遇上几个背枪的兵,她刚把莫纳的事说出来,就给绑上拖走了。 寨子里的人发现芒萨失踪,但谁也没办法,猎刀和土铳不是钢枪的对手,而且这样会招来对全寨的血洗,这样的事过去不是没发生过。 他们哀痛,很久很久沉默无语,莫纳死了,方圆百里内最勇敢的猎手消失了,芒萨不见了,寨子里最美的女人没有。 芒萨只要到山下的县城,也一定会给砍掉头,挂在那黑森森的土城围上。 他们准备去收她的尸。

后来他们才知道,芒萨没被拉到县城里,芒萨那美丽的头也没被挂在城楼上,芒萨在半道上逃跑了。

黑夜在大山中水一样流过,山莹虫和星星一般亮又大。 莫亚含糊的呓语,老芒萨已听不见,她的血在急速地流,并使她衰老的心脏发痛。 如果不是黑夜,你可以看见她双眼火一样红。 她为自己当初竟然差不多发疯感到羞耻,一个坚强的女人是不会给悲痛弄得痴痴傻傻的,哪怕造成这悲痛的是自己也罢。 以后很多年,芒萨的神经就像岩石一样坚强,面对血和火,生与死,眼都不眨。 她曾把一队熟睡中的士兵锁在屋子里,然后放火烧他们,她在后山的岗子上用手枪一个个射杀那些侥幸从火的毁灭中逃生的人。 她静静地听着那些人的号叫,直到最后的呻吟消失……

那天,芒萨给横拖竖拉了好几里地还糊糊涂涂,她又叫又厮打又咬,但兵们把她捆得结结实实,揍她的屁股和胸脯,他们揍得很下流,还贼一样嘻嘻地笑。后来他们捉住一个外乡口音的男人,没走几步就开枪打死了,然后叫芒萨看那血肉模糊的尸身。

那男人的身上有七八个大窟窿,全都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浆,好像七八个红色的泉涌同时在喷发。 他惨白的脸带着横死者令人恐怖的神情。 芒萨在那瞬间突然清醒了,这男人使她想起山洞中可怕的经历,记起了丈夫的死亡,虽然丈夫是被蛇咬死的,但毕竟是死了。 她还记起寨子里的人劝她的那些话。 理智的恢复立即使她意识到处境的极端可怕。

一个士兵向她露出又长又黄的牙齿嗤嗤地笑,并在搡她时用力拧她的奶子。她仇恨地瞪视着那个兵,并用土语诅咒他。 夕阳把山峦烧得血红血红,暮色昏昏惨惨地合围过来。 出山的路又远又险。 在残月还未升起的时候,兵们停宿在路旁一座废弃的破木楼里。 他们解开芒萨身上的绳索,让一支枪守着她。 当火塘的木柴噼啪燃烧,亮光开始在木屋弥漫时,他们卑贱地笑着,带着喘息向她逼过来。

芒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挨过那个痛苦的时刻的。 那种地狱中的感觉好多年后还无情地伴着她。 几双疯狂和流着口涎的眼睛,在她洁白柔嫩的身体上咬开了好些口子,这些伤口后来证明几乎难以愈合。 很多人对她喜欢射击人眼睛的癖好和常常是一枪中的困惑不解,当然,如果他们是女人,如果他们曾被几个肮脏的大兵扒得精光不停地折磨,如果他们也曾见过那浮荡的淌着馋液的眼睛,对此便绝不会有什么奇怪了。

芒萨是缩坐在屋角,手捂着脸苦苦思索脱身之计时,被他们围住的。 在路上,她就决定哪怕是死也要逃,尽管她对成功不抱任何希望。

芒萨在挣扎得筋疲力尽后停止了反抗,那些兵用兽爪一般的硬手指剥她的衣裳。 芒萨感到恐惧像一股寒流在浸泡着全身。 她蓦地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勇气和机智迅速地回复,她缓缓把弯曲着的身子挺直,用官话清清楚楚地对那群兵说:“来吧,你们不怕死就来吧!”她尖锐地笑着,侧过身子,露出腰腹上一些小红斑。 这样做的时候她很难过,这腰腹上的小红斑是她从母亲胎里带到人间来的,丈夫莫纳喜爱得不得了,他不止一次地亲吻过它们。“来吧!”她咯咯地笑着。

她那笑声和语调的冰冷,怪异以及嘴角上的讥诮使这群兵惊疑不定。 他们狗一样绕着她又嗅又看。 一个老兵迟迟疑疑地说: “这别是他妈的番鬼红!”

“番鬼红”是老林深山中流传的一种神秘的热病,谁要是和有这种病的女人睡觉,那就是在阳世活到头了。

芒萨发出更为诡秘的冷笑。

兵们跳起米,嘴里哇啦哇啦地咒骂。 他们恐惧地看着那洁白得几乎透明的美丽躯体而痛苦不已。 血红的眼睛流出恶毒和淫欲被压抑的怒气。

他们把芒萨逼到屋角,用最污秽的语言骂她。 张开臭烘烘的大嘴,把一口又一口带腥臭的浓痰、唾液,蛇一样喷得她满身都是。 一个癞疤头小个兵,无耻地用小便淋她。 芒萨感到自己快要被这些秽物熏得窒息了。 她使劲咬着牙,咬得牙根都流出血来,她在心中对着所有的神灵发誓,只要不死,就要讨还这笔债! 那一瞬间她还猛地理解了丈夫莫纳一定要去参加队伍的心情。 最后,兵们解下皮带抽打她,芒萨本能地护住小腹,转过背脊承受抽打。 只一会,芒萨就明白,这样下去,非给打坏不可,她凄厉地尖叫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屋角,装作昏死过去。

她的尝试是成功的,士兵们果然对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失掉了折磨的兴趣,他们任凭死人般一动不动的芒萨躺在那里,围着火塘喝他们抢来的玉米酒去了。 吃饱喝足,便七歪八倒地呼呼入睡了。 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芒萨听到他们商量说,天一亮就放火把她烧死。 他们说这事的时候,那口气就好像是在决定烧一支烤木薯。 是啊,对这种该死的蛮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

事实证明,他们错误地估计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女人,还低估了一位瓦刹山寨猎手的妻子。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粗野的鼾声在得意扬扬地横冲直撞。 芒萨轻轻动了动。 她早在心中盘算了好几遍,这时已觉得成功在即。 借着火塘的余烬发出的些许红光,她身子不动,手缓缓伸出去。 她在心中向丈夫莫纳忏悔,也祈求他那在天之灵的护佑。 她的手指触及一个冰冷的金属柄,这是一支手枪的铁柄。 在遭受了这样的凌辱后,芒萨绝不会只偷偷离开了事。 她把枪一分一分轻轻挪动,直到完全握住它。 猎手的妻子天生地会摆弄火器,况且莫纳还曾经教过她。 莫纳曾用烟土换过一柄手枪,但为与芒萨成亲又卖掉了。 他们在月下幽会时,射击也曾跟情话一样使人着迷。

当她自知完全掌握了一件杀人利器时,默默地流下了泪,泪水浸到口中血一样咸,她为上苍的成全和救助而感动不已。 后来,她经历过许多次战斗,也缴获过许多武器,但这支枪她始终带着,这是她的第一件战利品。 她屏住呼吸慢慢打开保险,这时她忍不住瞄了一眼距她最近的男人,那张睡相难看的脸上流露出愚蠢、残忍的神情。 她认出就是这家伙像一头疯狗接二连三地侮辱她。 她的心怦怦跳,身子被仇恨和报复的快意激动得不住地哆嗦。 猛地,她像一头雌虎敏捷地纵起,虽然身上的疼痛几乎使她摔倒,但她还是站住了。 她分开腿,使自己在地板上钉牢,微红的炭火照着她白皙结实的裸体,像一尊庄严的复仇女神。

一开始射击她就纵声大笑。 她把子弹几乎顶着兵们的脑门和胸膛速射。 枪骨像发疟疾一样震颤。 那创口上突奔的血,热烘烘地喷溅了她一身一脸。 只有最后死的那个家伙能醒着跳起来,其余的尚在梦中就一命呜呼了。 但那个惊跳起来的比同伴更惨。 他被芒萨用枪抵在屋角。 立好了! 芒萨命令。 那兵就直直地立好。贴着墙! 那兵就紧紧地贴着墙。 我要开枪了! 那兵没说话只是咽唾沫,咽得很响,眼睛一边还不由自主地瞄那微光中玉白的身体。 芒萨沉着地一枪枪射,直到他胸腹开了花。 她射击时有种狩猎的快感,当把每一个兵都收拾后,却又疲乏不堪起来。 她周身火辣辣、臭烘烘的,十分难受。

她摸索着,用布片擦掉身上黏糊糊的脏液,再把衣裙穿上。 最后,她投几块木柴把塘火弄亮,并把大兵身上所有的子弹搜个精光。 做完这一切,她带上枪和弹药蹒跚着离开了。

她走出不远,一缕火光冲天而起,是那幢木楼着火了,因为她离开时顺手扔了几块燃烧的劈柴在地板上。

她不敢回寨子,怕给乡亲们惹祸殃。 后来证明这是对的,那些兵到处搜捕她,把她和莫纳的木楼烧了,声称若是谁杀掉或是活捉她都有赏钱。 有几次她险些给追上,是凭她对山林的熟悉和精确的枪法才逃了一条性命,结果,她只得含泪告别寨子周围的山和森林,向越城岭腹地进发。 她不知道,在方圆百里内,在山下的县城,她已成了鼎鼎大名的人物。 四处哄传着一个红女匪神出鬼没的故事,索取她头颅的价格,会令她自己看了也心动。

想到这里,老芒萨笑了笑,发出干枯沙哑的声音。 她不在乎是黑夜,也不在乎是独自一人,总之芒萨这辈子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不在乎了。 其实这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但这次是她觉察到莫亚跟她撒谎后产生的。 她又一次伤了心。 谁也别想在芒萨面前弄那些藏头露尾的事,何况孩子的谎言常是一拘遮掩不住的滑稽戏。 芒萨一伤了心就故意地把事情看得不在乎,要不,儿子莫普在那年就会把她给毁了。 她对莫普的爱和恨几乎同样强烈,后来她把爱给了孙儿莫亚,对莫普只剩下恨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狗崽,如果是从前,她会眉头不皱地把他枪毙了。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想起悬崖上那大鹰,赤红的石壁透明得像被火灼红的铁块,那鹰傲然地立在那儿,嘲笑人类的愚蠢和渺小。 过去她常相信自己的厄运是鹰对她的惩治——因为她年轻时的猛浪和不敬。 后来她不太相信了。 有段时间几乎完全不信,但结果,这个想法仍悄悄地回来缠住她,使她时不时陷入烦恼。

她叹气,知道只要想到鹰以及和鹰有关的事,这个夜晚便被毁了。 老人业已不多的睡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星西斜,从她住的这间房的后窗望去,有一片开阔的天空,她常能从那看到高远的蓝天和云,而晚上就能看到月和星。 鹰的鸣啼就是从山谷那儿射向蓝天,又从蓝天上返回地面,清晰地传到她耳鼓里的。 是啊,就跟每次遭到不幸,她都会想起大鹰一样,每次听到鹰啼,她都会想起不幸。

老实说,她那次听到悬赏捉拿她,并没想到什么不幸,恰好相反,她觉得极好玩。 那时候,她已一点不怕冒险,而且也记不清丧在她子弹下的精确人数,她开始还很有耐心地记,后来就忘掉这码事了。 她亲眼看过贴在圩寨上的告示,上边用大黑字写着自己的特征、姓名和悬赏数目,但她认不得那些字,内容是手下人告诉她的。 手下人还说,这个告示是一年半前贴的了,而现在新的告示,悬赏数目还远不止这个数。 让它更升高一些吧! 她笑着说,年轻美丽的面庞流光溢彩。为了这个告示,几天后,她创下了一次歼敌四十多人的最高纪录。

芒萨对自己参加游击队的经过记得很真切,就像一切人对自己的荣耀都难忘怀一样。 她以成名英雄和有功之臣的身份加入队伍,并由于她的机敏和美丽得到了所有人的垂青。 芒萨历来对此深感得意。

她在越城岭山腹中的日子枯寂无聊,丈夫之死的悔痛又无日无夜地折磨着她。所以她常潜到山外,偷袭单个的兵和乡丁。 她用冒险来刺激自己生存下去的欲望。那天,在背负一袋红薯返回的途中,她在叫扎岗的岭坡上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日上三竿。 她是被一些不寻常的响动惊醒的。

阳光从草的缝隙钻进她睡的地方,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光斑。 对面岭坡浓密的灌木和草在晃动,好似有一群迁徙的动物,在悄没声地行进。 芒萨轻轻抽出她的枪。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自己的仇敌,那些穿黄衣的兵。

她心里恨得痒痒,攥着枪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她知道最好的保命办法是藏着不动,然后溜掉。 但那些时隐时现的脊背在引诱和刺激着她,她就像一个猎人突然发现大群猛兽,而在狩猎的职业本能和涉险的恶果之间犹豫不决。 她很有把握地在头几分钟里击倒十来个人,但这样做最好的结果几乎只是留下最后一粒子弹给自己,而免再次活着受辱。

她的犹豫是在那一刻消失的,她发现对面山腰土洞前躺着一溜子人,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带着长短不齐的枪,当中还有女人。 芒萨早听说过他们,只是从未碰到过,他们是由本地人和几个侥幸逃生的红军伤兵凑合成的,专跟国民党、团丁打散仗,常被人撵得在深山老林里窜。 他们的人一给捉住就被分尸八块,芒萨看过那种尸首,黑乎乎地挂在木桩上,掉着蛆,发出恶臭。 女人则更惨,分尸前还被无数次糟蹋至死。 她想起自己受过的那些侮辱,脸色立即变得惨白。 于是那些时隐时现的黄背脊就显得分外地大,分外刺目。 那伙人懒懒地躺着,一点也没发觉死亡正在呲着獠牙,朝他们逼近。

芒萨在搂响第一枪以后就打疯了。 她把子弹不分点地射出去。 黄背脊接二连三地开花,尸体滚下山坡就像滚土袋子,弄得碎石子哗啦啦响。 后来土袋子越滚越多,卡住了就堆积起来。 手和脚像抽风般舞蹈。 兵们给打傻了。 这时迎面的子弹也像泼水一样往下灌,嘴一张就能咬住三五粒。 芒萨射第一枪时就瞄见对面的男女兔子一样蹦起来。 他们惊慌地叫喊,于是从洞子里又冲出好些人。 这些人迅速闪开,抢占位置,眼下已干得热火朝天,在石块、树干和草丛后乒乒乓乓向下放枪,还扔了几颗炸弹。 他们一边打一边吼叫,一边吼叫一边打。 树叶树枝纷纷断落。 兵的回击软弱无力,周围突然形成的尸阵和滑腻腻的血浆,使他们胆战心惊。 一旦从猎人变为遭屠杀的野兽,他们就一心一意地想着逃跑了。

兵往下退的时候又遭到致命打击,枪子和轰隆朝下滚的大石头,不断追上他们。 这时,芒萨能看见兵的脸了,她就照着眼睛打,尽管这些眼睛里闪出的已不是淫邪而是对生的渴求,她还是把枪子一粒接一粒地填进他们的眼窝里去。 她像那个晚上一样大笑着,看着子弹嗤嗤地钻进眼窝又在后脑爆出个大窟窿。 她这样做的时候,觉得是为丈夫要投奔的那支队伍报了仇,这些兵不久前把几万衣衫破旧的外乡人杀得血流成河。

那次逃掉性命的兵的确不多,芒萨的枪管都射红了,灼乎乎热气逼人,带在身上的子弹几乎打光。 她估计自己少说击中了二三十人,她那百发百中的枪法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这一仗使越城支队打出了威风,连四周那些敌视他们的山民都刮目相看。 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个漂亮的女人拎着枪威风凛凛地从对过山坡上走下来。他们怀着疑惧注视她。 他们并不是怕她手中的枪,而是有些怕她的美丽。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芒萨。

芒萨微笑着站在这群汉子而前。 把打空的弹夹哗地抽出来。

“你是谁? ……”汉子们问。

“我的子弹光啦。”她说的时候很自信,显得从容不迫。

他们仿佛现在才注意到她斜背着和手提着枪。 那是些好枪,他们眼里露出贪婪的光。

“把子弹给我。”芒萨又说,“我可没时间了,还得赶路。”

“你? ……”汉子们疑惑不解。

“我是芒萨。”她说。

“芒萨!”他们叫起来。 他们显然听过这名字,而且立即想起了那预警的枪声。

那几个女人也围过来,她们既感激她的帮助,又嫉妒她的美貌。

“那枪是我放的,”芒萨说,“他们是我的仇人,我丈夫是红军。”她想起无人知晓的幽洞中那个死去的魁梧男人,那男人的头上就戴着一顶缀有红星的破军帽。

“你看,我的子弹打得精光。”芒萨接着说,“别谢我,他们是我的仇人。”

两个说外乡话的人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残破的脸上闪着泪花。

芒萨把手抽回来,过去她是那么喜欢男人,现在见着男人就恶心,尽管她知道这是些好人,但她仍然恶心。

汉子们把收集的子弹堆在她面前,油闪闪、黄晶晶。 她呲着雪白的牙齿,笑靥如花,她的脸盘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汉子们被这种撩拨人心的美貌弄得直抽冷气。 芒萨在一心一意地把合用的子弹填满身上每一个能盛装的地方,对男人的注视毫不理会。

她拍拍身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相貌凶恶的疤脸人对她说:“留下来吧,芒萨,留下来跟我们一道跟狗日的干吧!”

芒萨看着疤脸男人,眼里流露出不信任。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尤其是那些汉子。 芒萨的不信任加重了,她笑笑,意思说,我可不是傻瓜。 她缓缓地摇头,走开了,引来人们一片失望的叹息。

不久芒萨还是参加了支队,那是她即将临盆,阵痛使她在地洞里像母兽一样又滚又嚎的时候。

两个女人在她最需要同情和帮助的时刻走了进来。 芒萨嘴唇发白,已痛得说不出话。 天很黑,她们点上带来的灯。 原来,支队的人一直在暗中注意她,为了这,她后来嘲笑过疤脸不怀好意。 弄得他瞠目结舌不知所对。 疤脸没在圩镇中央那块浸血的场子上被砍死之前处支队长,他对女人可说是心如明镜,日月可鉴,直到死都是个童男。

那次他带两个队员去摘吃的,半道给黄狗子围上了。 三个人当然知道这回是大限已到,但他们也没怎么慌张,只是提醒自己瞄准着点打。 他们背靠背朝三个方向放枪。 商量着至少三粒子弹要打中两个人,他们的枪法也不坏,就这样和黄狗子泡了一个多钟头。 但对方的火力太猛啦,人多得像蚂蚁,不是那股决死劲头,他们怕早就扛不住啦。 他们每人前边都躺倒了十多个人,而自己连彩都没挂,于是高兴得哈哈笑。 哪知道乐极生悲,一排枪过来,一个队员不笑了,疤脸回头一看,他趴在泥土坝上,半个脑袋给子弹削去了。 少了一面防护,情况就糟了,不久,另一名队员胸前也给子弹开了几个大洞,一声没吭就奔了阴曹地府。 疤脸给抓住时,已受了好几处伤,加上那死去的队员喷溅的血,他已成了个血糊糊的泥人。 他本想好了把最后一粒子弹留给自己,但最后舍不得,他用这子弹又干掉了一个,心满意足地嘎嘎笑了几声,才被拥上来的人按住。 第二天他就被弄到圩场上,一刀刀砍死了。 被施这种分尸酷刑的时候,疤脸一直在笑,这使刽子手很烦恼很慌乱,于是身子只给分了三下,而不是以往的八下。 他的头挂在土围子上时,还是笑微微的,风一吹就发出哈哈的声音来。 他的确觉得自己是赚了。 他的头是芒萨派人去取下来埋掉的,那时,芒萨已是副支队长,在给队长的头垒土之前,她咬着牙发誓说,一定要让队长在地下也笑个够,谁也说不上那会芒萨是不是爱上了队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个女人扒下芒萨的裤子才发现她已经破水了。 她们中有一个生过孩子,立即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她,而对着血,两个女人像对水一样满不在乎。 芒萨就这么生下了她和莫纳唯一的儿子莫普。 也就是从那刻起芒萨成了支队的人。 芒萨被感动了,她被人们的诚心感动,她不好意思承认这点,所以就什么也没说。

生莫普那刻,气候突变,乌云滚滚,浓雾弥漫,金刀一样的闪电劈砍着天地间黑蒙蒙的混沌,雷鸣在云中在山巅在深谷里嘶吼。 莫普的孕育和降生都遭遇太多的血腥,那时数万名死难者的血水,还未在无数的溪流里消失它们的颜色。 于是天宇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迎接这个新的生命。 用泪和呐喊来伴随他的第一声啼哭。 芒萨当然不知道老天的意思,她给惊雷和暴雨弄得惶恐不安。 她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会她老觉得要出什么事,在婴儿愤怒地挣扎着要从母亲那道最后的栅门挤出来时,她觉得自己快要给痛死了。 尤其是在划开黑暗那雪白的闪电里,她瞥见洞外无边的天幕上,飞掠过一头巨大的鹰,尽管那只是一个影子,芒萨在那瞬间还是明白鹰的惩罚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了。

在芒萨认为自己马上要死去的那一刻,莫普从她双腿间冲出而且哇哇大哭。在那两个女人惊喜的叫嚷声中,杂着巨鸟振翅的呼呼声。 芒萨似乎并不为做了母亲快活,她时常瞅着莫普的眼睛发愣,总有种不祥的暗影罩着她,使她相信,这孩子并不是她的幸福。 但她还是发疯地爱他,无论哪个母亲,都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他注定要成为一条毒蛇也罢。 而且,莫普是那么像他的父亲,宽宽的前额,浓黑的眉眼,刚毅的下颌和嘴唇,无论如何,他长大也会是个真正的汉子。

窗外的天空愈发黑重,星星也显得又大又沉,一群群挨挤在勉强能看见的山尖尖上闪个不休,好像都能听见它们身子磕磕碰碰的声音和喘息声,又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着它们。 老芒萨不再倾听孙儿莫亚的鼻息,就像她那次不再倾听莫普的鼻息一样。

她还知道,她大概不得不第三次到那个神圣的洞穴中去。 不得不踏着晨露和滑溜溜的苔藓,并在还未散尽的夜气中与许许多多当年的鬼魂擦肩而过,虽然她不一定看得见他们,而她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飘飞起来的时候,带着浓烈的泥土气息,这是她能准确无误地嗅到的。 她也知道这些鬼魂不会伤害她,而有些则不敢伤害她。 她虽是老太婆了,但她那刚硬的杀气和一往无前的勇武精神任何时候都是坚实的护身盔甲。 而且丈夫莫纳也会在冥冥中护佑她……她为这感到安慰。 与此同时,她又为人鬼殊途感到悲伤。 是啊,幽冥中的一切她不惧怕,但丈夫不能叫她少受人间的苦楚,尤其这种苦楚是亲人给带来的。

她翻了个身,把眼微微闭上。 莫普强健的身影在黑暗中晃来晃去。 她看着这生命从一团哇哇叫的嫩肉,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又长成一个能去疯狂爱恋女人的骄傲的男子。 但她觉得自己始终存在的忧虑是对的,那个雷鸣闪电之夜升腾起来的不祥之感后来终于应验了,尽管这种应验当时是多么出于她的意料之外。

莫普发现山洞的秘密是在芒萨受着噩梦煎熬的时候。 她哭泣,忏悔着对丈夫的罪孽。 人在梦中灵魂总是最软弱的。 于是莫普发现了一切。 当然这些是莫普在岩洞中告诉芒萨的。 那时莫亚刚出世不久,而儿媳却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芒萨先是认定莫普受不了丧妻之痛,才故意眼她找碴的,但后来不这样看了,正因为如此,她才对莫普越来越生气。 其实,她当时就应看出莫普不是故意找碴,而的的确确带有轻蔑和敌意。 莫普说他从小就受着母亲噩梦的折磨。 那里边全是血和罪恶。 他当时似懂非懂,但他不止一次地随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走进过一个山洞。一头巨鹰在洞口用翅膀扇动着太阳上的烈焰,一个勇敢的男人在那里被一个女人愚蠢地杀死了……然后是来自阴间的哭泣和忏悔……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那男人就是他亲爱的阿爸,而那女人则应该明白无误地道清这件事的实质和始末……

芒萨看到莫普用火铳黑洞洞的口子向着她时愤怒如狂,恨不得冲上去扭断这狗崽的脖子,而且她的心也碎了,一个母亲看见儿子威胁地用枪指着自己时,那心是非碎不可的。

“放下铳,狗东西!”她说,“给我放下!”

那铳可怜地颤抖了一下又一下,一再地犹豫,但最后还是坚定地指向她。

“你要干什么?”芒萨轻蔑地说,“轮不到你来责问我,告诉你,轮不着。”

“把阿爸的事全告诉我。”莫普坚持着,“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全是真的!”

芒萨看见儿子眼里流出的仇恨和痛楚。 那双眼睛太像他父亲,那也是个认理不让人的家伙,她的心震颤了,这难道也是那个遥远的惩罚的延伸。

“告诉我。”儿子说。

她狠狠地吁着粗气,岩洞里发出咝咝嘘嘘的喘息声,她眼前幻化出许多脸相,每一个脸相都是丈夫莫纳,这众多的脸被一只鹰的巨翅扇动着飞舞,交叉叠印,表情各异,然后突然归结于一处,归结到莫普的脸上……看来你也在逼我,好,你们都不是东西,她在心中对死去多年的丈夫说,委屈的泪水刚要从眼眶里涌出,又给她强忍下去,她对哭已经太陌生了,一想起就觉得万分羞耻。

“告诉我!”儿子又说。

“好吧。”她说,“你听好了,狗崽,当着你父亲的面,你仔仔细细地听好了,我绝不说第二遍。”

芒萨忍着悲哀和愤怒,简单地叙述了当时的一切。

“就这样,他死了。”她抑制了好久才没把她受人侮辱情况说出,而她一怒之下差点就要说了。

“你杀了我阿爸……”莫普颤声说,“你杀了他……”

“是的。”芒萨冷笑地望着这个一下变得可恶的儿子,“我还杀过许多人,怎么,你要向母亲算这笔账,嗯?”

儿子沉默着。

“那搂火吧,狗东西,”芒萨说,“用铁沙把你老娘射成个马蜂窝吧,她没在那么多仇敌面前死去,倒死在自己的狗崽手下。 这可有趣得要命呀!”说完这话,她一下累得不得了。

这时,儿子眼里的仇恨渐渐减弱,透出一片迷惘,“这么说,阿爸不是红军,我们家——”

芒萨突然被火烫一般跳起米,“胡说,他是,他是红军!”

“他没有——”儿子一下找不出合适的话,结结巴巴起来。

“不许你乱说他,”芒萨逼上去,“绝不许!”她猛地一伸手。 用个熟练的动作,把儿子手中的火铳拧了下来。 然后退一步枪口指向他。

儿子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如纸,那重新腾起的仇恨,从眼睛里灼人地喷射出来。芒萨真想扣扳机,真想,哪怕朝头顶放,教训教训这个小子,就像当年她对俘虏那样。 但她怕惊动了安息在这洞中的灵魂,随着洞外一阵羽翅呼呼的振动声,送进来一股逼人呼吸的大风,丈夫模模糊糊的尸身,好像坐起来,又缓缓躺下去了。 她叹着气,把火铳使劲地砸断在岩石上,一跺脚,向外走去。 她只一下就砸断了那支厚实的火铳,她为自己还有这么强的气力感到骄傲。

芒萨走的时候,没回头,她伤透了心,给儿子伤透了心。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儿子。 莫普走掉了,开初谁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几年后,他曾叫人捎过信回来。 但芒萨看也不看就投到火里去了……

风儿带着清晨的凄凉,早起的百竹鸡在不知哪片林子里嘀嘀咕咕。 星光淡了,山尖的影子渐渐清晰。 老芒萨爬起床,她明白自己该起来了。 尽管一夜无眠,她仍然精神抖擞。 她站在窗前,把衣穿好,这时她明显地嗅到了山谷飘来的气息。她笑了笑,多少有点无可奈何。 夜雾在散开,石鼠在吱吱地叫唤,朦胧中大黑蝙蛹正收拢那展飞了一夜的肉翅。 芒萨轻轻打开门,顺着木梯缓缓下去,门前便是一片竹林,她穿过竹林走向寨外。

四 莫亚和芒萨的故事

莫亚在山洞里每挪动一步就增加一点兴奋。 松嘎轻轻地哼哼着,为这不情愿的旧地重游,嘟囔不休。 莫亚认出了这山洞,恍惚觉得他什么时候到过这里。 这里石头的形状和洞中幽幽的潮气,是他看到过和感受过的。 而且他听到在远远的洞的尽头,正有一对大翅膀,呼呼地搅动那滞重的空气。 莫亚小心翼翼地走,注意不把枪撞到石头上去。 他知道大鹰在等他,等着把一切人世的秘密告诉他。 洞里的光线由亮转暗又由暗渐渐转亮时,他完全记起了一桩事,那还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头戴红星帽的老头,曾抱他来过这山洞。 那时他还在母亲的襁褓里,而这穿着破烂不堪的怪老头,把他放在悬崖上,交给了一只巢中的大鹰。 他从巢中能看见雄伟的雪峰和万顷森林,看见明净如洗的碧空和海一样的低云,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兴得哈哈大笑,但他那时刚降生人世,还不懂得笑,于是发出的便是哇哇哇的哭声。 他又被抱起,一声温柔的呼唤过后,一切都消失了,看见的只是妈妈白如雪堆的胸脯和巨大的粉红色乳头。

大狗松嘎欢呼着往前蹿,莫亚的吆喝全不管用,手电光一下就照不到它了,莫亚只好独自慢慢走。 走了一小段,又听到松嘎轻微的嗯嗯声,一抬头,看见一孔白色的天光。 他灭了手电,站立着,眼睛立即适应了黑暗,四周的景物影影绰绰,莫亚确定,那亮光一定是洞口了。 他呼唤着松嘎,松嘎用轻吠回答他,但并不跑过来。

他疑惑地朝前走。 对松嘎的行为迷惑不解。 这时,他突然分辨出前边一个黝黑的影子,一个沉默而高大的影子,洞口的亮光把这影子衬得奇形怪状,大狗松嘎就挨在那影子旁。 莫亚从那条不断甩动的尾巴上认出了松嘎。

莫亚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信,心儿狂跳不止,他想张嘴喊,但怎么也喊不出来,而洞外那火红的岩壁上,出现了那个熟悉的,黑色的鹰巢。

影子越来越清晰。 是个人,虽然模模糊糊,但毫无疑义是个人。

大鹰从巢中振翅而起,凌空传来嘹亮无比的鸣啼,震得洞里嗡嗡地响。 当这响声平息时,莫亚终于张口叫了出来:

“阿爸,莫普阿爸!”

影子山岳般一动不动。 松嘎继续殷勤地甩着尾巴。

莫亚害怕了,战战兢兢再朝前移了几步。 这时,他看见地上横着一支折断的大火铳,铁铸的枪管已几乎变成粉末了。

莫亚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克制着要把气枪对着那影子射击的欲望,又试探地轻叫了一声: “莫普阿爸!”

影子终于冷笑起来,“哼,把你老子的信拿来,小鬼头,给我拿过来!”

芒萨奶奶! 莫亚沮丧极了,并为自己的擅自行动极为不安。

“你说信……”莫亚惊魂不定,啜嚅着,“谁的信? ……”

芒萨奶奶仍是一动不动,“你阿爸的!”她说。

“阿爸在哪儿?”莫亚惊喜地说,“我就是来找阿爸的。”

“别和我玩鬼,小崽子。”芒萨奶奶因睡眠不足而声音暗哑。 “把手伸过来吧!”

莫亚犹犹豫豫地伸出他的手。 芒萨厌恶地把气枪推开,劈手夺过了莫亚手中的信,她凑着亮光,仔细辨认着,“好,就是这里,就是他,”芒萨得胜地说,“是这狗崽,没落名,但仍然是他,烧成灰我都认识。”

“谁是狗崽。”莫亚说。

“你阿爸!”芒萨说。

莫亚这一刻似乎才明白过来,“你说信是我阿爸写的,他就在信上那个地址?”他高兴地抱起大狗松嘎,弄得它大为不满。 松嘎对这种不顾辈分和礼貌的行为的确不满,于是狠狠吠了一声。

芒萨奶奶瞪着他。

“你还要我说什么?”她说,“像你那该死的爹那样,对我呲出狼牙?”

“我什么都想知道,奶奶,”莫亚热切地说,“我不是孩子了,我本来准备问大鹰来着,但我相信你能告诉我一切!”

石壁上那鹰又返回了,站在巢边上,斜斜地抖动它的巨翅,洞中就掠起一个又一个的大黑影子。

“你什么都要知道?”芒萨奶奶讥讽地说,“你有权知道,你们啊,当然,说到底这又有什么了不得呢!”

莫亚不解地望着奶奶。

“好,你过来。”芒萨说,“看吧,这是你爷爷。”

莫亚这才注意到芒萨奶奶身后的石台上,还躺着一个人,这时候,他立即嗅着了一缕年代久远的气息,这气息里充满了惊诧和哀愁,悲壮与凄凉,血腥与豪迈,它最初从鹰的翅影中演化而来,尔后延伸到躺着的那人。 芒萨奶奶和自己身上。 莫亚涌上一股不可言状的难受和激动,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你阿爸那崽子还未出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芒萨说。

莫亚走上前。 眼前是一具枯萎的尸身——他没被岁月化成灰烬真是个奇迹。苍老的脸布满皱纹。

“我认识他,”莫亚仰起脸说,“他比那时老多了。”

芒萨奶奶没注意孙儿的话,“他为参加红军,后来死在这儿……”她平静地叙述着,把跟儿子说过的话又向孙子说了一遍,“谁也不能寒碜他,他的确是个红军,他的头上至今还戴着红军的帽子……”

莫亚更为不解地看着她。 照奶奶的说法,爷爷并没有真正参加红军。 他心里想,但嘴里没说出来。 他是来找阿爸的,而且得到了他的消息,这就够高兴的了,听芒萨提到帽子,便仔细地琢磨那顶帽子。 一颗晦暗的红星,凸起在一个宽大的脑门上。

“没错,”莫亚说,“那时候他就戴这么个帽子,抱着我……哎呀,我早认识他了——”

“你胡说些什么?”芒萨奶奶惊异地瞅着他,“你刚才胡说什么来着?”

莫亚努努嘴:“我说我认识他,这个爷爷。 那是很早的事,我也认识这个洞和那鹰巢,我还……”

芒萨奶奶背脊掠过一阵寒栗。 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轻轻地说: “别胡说,孩子。”她的眼光既惊惧又迷惑不解,“那时连你阿爸都还没出世!”

“不,”莫亚坚定地说,“我见过他,只是有些事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很小,他看上去也没这么老,……他抱着我……”说完,莫亚仰头思索,极力回忆那时间久远的一幕。

芒萨奶奶的脸苍白了,她嘴唇翕动了一会才说出话来,她低声说道: “走吧,孩子,我们走吧……”

“我们走?”莫亚说,“我们让他,让爷爷一个人待在这里?”

“走吧,别打扰他了,”芒萨急匆匆地悦,“他早惯了,他独个儿在这待了好几十年啦……”

莫亚疑惑地看着躺在石台上的老人 (他不知道,爷爷死的时候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着石壁上的黑鹰巢。 那头大鹰,不知什么时候又飞走了。

大狗松嘎在前边带路,芒萨和莫亚跟在它后边。 它时不时回过头对莫亚说:“看到了吧,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多年了还一动不动,这有什么趣味呢? 莫普抛下我去了,就因为来这一趟,真见鬼!”它说的话有时被奋飞的蝙蝠打断,于是便气恼地咆哮了几声,接着说:“这里除了阴阳怪气就是那头神气活现的大鹰,我瞧你们怕它似的,但它在狗面前一文不值,实在一文不值,我只要露出虎牙,它就要没命地钻进云里去,哼,这些扁毛畜生! ……”松嘎一路还唠唠叨叨了好些话,但看莫亚始终无动于衷,便为这种失礼而大不高兴,无聊地摇了摇尾巴一言不发了。

莫亚离开后还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他觉得有一缕坚韧的亲情将他和那枯老头紧紧联系着。 但洞是拐弯的,亮光一下就看不见了,手电不够亮,还得照管着脚下。 他突然难受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当年他父亲莫普也曾有过。他看着前边芒萨奶奶那沉默而僵直的背脊,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说不出是怜悯同情还是厌烦,或是三者都有。

一直走出山洞,走出峡谷,芒萨奶奶都令人不安地一言不发,最后,在寨子边上,她才猛地回过头,逼视着莫亚,一字一板地说: “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能说,而且以后再也不许到峡谷里去了!”

莫亚茫然地望着她。 还在自己的思绪里没走出来,这时他认为自己在思考着一个挺严肃挺要命的事情,他点了点头,其实,他对奶奶说的是什么并没在意,只是记住了她严厉的声调和目光。 后来,这声调和目光就永远地留在莫亚的记忆里了,成了他对奶奶永恒记忆的一部分。

芒萨奶奶走进木楼,在那里怔怔地坐了很久,又悄悄地痛哭。 这是莫亚不知道的,他站在木楼下一直为一件事烦扰,莫亚还不知道,他父亲当年也是为同一件事烦扰过。 他站在那儿出神,不是大狗松嘎提醒他该吃饭了,他会有滋有味地老站下去。

莫亚变得沉默了,芒萨奶奶也不愿多说话,屋子里老闷得像阴天似的。 莫亚受不得,终于忍不住去找达共老爹。 达共老爹是他除了奶奶以外最敬畏的人。

达共老爹正在抽着一杆永远也抽不完的烟锅。 他如今既是文书又是村长。 他决定寨子里什么事情,都要向芒萨奶奶请示或商量,就像他当年干游击队员时那样。 芒萨奶奶告诉他这完全用不着,他总是嘿嘿笑着说习惯了,于是芒萨奶奶也就不再说什么。 芒萨奶奶是个需要别人尊敬她的人。

当莫亚吞吞吐吐把看到的和心里想的告诉达共老爹时,达共老爹眼里的恐慌是千真万确的。 他咬着烟锅半天不吸,他把眉头皱成个大“川”字。 后来,他镇定了,神色变得严厉,而且有点讨厌莫亚似的。 凶狠的目光瞅得莫亚心里发毛。

“小娃儿不要管这样的事,”达共老爹警告,“你爷爷我们知道,那是条没得说的好汉,……他是红军。 他怎么能不是呢!”

“但我奶奶——”莫亚说。

“更不能乱说你奶奶,这绝对不行!”达共老爹瞪着眼说。

“但总不能……”莫亚不知自己说的已使达共老爹不快之极。

“你懂什么,小崽子,”达共老爹发怒了,“难道就你聪明,就你知道,我们都白活了几十岁是怎么的?! 莫纳和芒萨是寨子的骄傲,解放以来全靠——哼,和你讲这些有什么用? 你倒好,来胡搅蛮缠,要使我们灰溜溜没脸见人……你这小崽子,和你阿爸一样怪,哼!”

“你过去还说我阿爸是个好后生!”莫亚委屈地嚷起来,被莫名其妙地训斥气得泪花直转。

“是的,我说过,说过又怎么的,现在不了!”达共老爹说,“他不该走了还挑这事儿来胡搅,他不该,这逆种,他应当感到羞愧!”

莫亚不知达共老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他觉得这毫无道理,他历来尊敬达共老爹,但现在这尊敬正在消失。 他一下变成个不近情理的臭老头。 而且莫亚决不能原谅他漫骂莫普阿爸。

莫亚返身走了,不再理睬达共老爹。 他不敢多问芒萨奶奶才来找达共老爹的,但他失望了。

打那以后,莫亚只和大狗松嘎待在一起。 松嘎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儿就常常开导他,讲出许多狗的真理,并企图使他恢复婴儿时的感觉。 松嘎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在未会说话的时候,能听得懂动物们说的话,可惜他们一长大就蠢了,就丧失了丰富的语言感觉,变得麻木不仁。 莫亚注意到大狗松嘎唔唔地低鸣时带有人的表情,还注意到,自从知道山洞中的那桩秘密后,他任何时候都不再做关于大鹰的梦,他梦中出现的老是一条蛇。 这两桩事,一直使他惊讶不已。

没多久,莫亚在寨子里消失了,跟他一道消失的还有大狗松嘎。 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他又去桂林念书了,包括达共老爹在内。 只有芒萨奶奶清楚,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莫亚是到新疆找他的阿爸莫普去了。 那天她起床后觉得莫亚房中静悄悄的,进去看到桌上留了个条,说他要按那封信上的地址去找阿爸,大狗松嘎也跟他一道去。“找到阿爸莫普后我就回来。”末了,他这么写。

芒萨从此以后再也不提莫亚,但她心中一直在盼他回来。 她等了好几年。 她很快地衰老了。 乌黑的油发白得像雪。 每当别人问起,她就说莫亚在念大学,还准备考出国留学生等等。 久之,寨子里的人便不再问,也渐渐地把这事淡忘了。

芒萨一直到临终前才相信莫亚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守口如瓶,把莫亚出走的秘密带往那缥缈的永恒。 弥留之际,她倾听着响彻天宇的嘹亮高昂的鹰啼,想起了那些血和火染红的悲壮的日子。 她最终蔑视了很多人,包括莫亚和莫普,她知道在通往谷地和阳光灿烂的雪峰那撒满野花的路上,丈夫莫纳和支队长疤脸人,还有那些阵亡的战友在等她,他们会向她欢呼……芒萨临终前还看到了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奇观,以及那头神圣的大鹰。 这完全驱散了她与人世别离的悲哀。 她是微笑着闭上眼的,寨子里守护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并为她高兴和虔诚地祈祷冥福。 他们是些简单而善良的人。

南方的太阳依然灼热,漓江的流水依然清冽,大林莽噼啪爆响着在水雾中生长,扩展着那片绿色的疆土。 芒萨像风一样消失了,任何东西在南方都会像风一样消失。 南方是神秘的。 谁也不会知道芒萨这一生的全部秘密,谁也不会知道莫纳、莫普、莫亚及大狗松嘎一生的全部秘密,更不消说许许多多发生在南方别的大山和森林里的故事了。“我能够知道这些不过事出偶然,”一个写小说的家伙这么说,“我碰巧到了那里,并为那里所有的事情着迷,上边讲述的,都是悬崖上的鹰,在一方黑色巨石顶上告诉我的……”

| 创作评论 |

张宗栻是“漓江叙事”最为自觉的书写者,他创作了相当优秀的“漓江叙事”文本,长期以来我们或者忽略了他,或者低估了他的作品。 上述三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是挽歌——为漓江渔民船夫唱的挽歌,为漓江传统生活形态唱的挽歌,反映了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和交流,山歌在渔民生活中的作用,传说对船夫心灵世界的影响。 张宗栻写出了漓江文学的深度、厚度和丰富度,他不仅写出了文人文化浸透的漓江,也写出了民间文化浸透的漓江,还写出了少数民族文化点染的漓江。 因为有张宗栻的小说作品,漓江曾经有过的生活形态获得了审美的保存。许多年后,那些对漓江传统生活有文化情怀的人们,或许只能在张宗栻的作品中发思古之幽情。

——黄伟林: «以漓江为中心的文学叙事——“广西当代多民族文学研究”系列论文之二»,«广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 2016年第2期

| 作品点评 |

«大鸟» 是强有力的,它震撼我们的显然不是作者对于民族文化心理的神秘主义的描写,而是那使得小说里全部场景都为之震颤的女主人公萨芒的灵魂的震颤。 这才是最可贵的,犹如生命对于人一样可贵。 正由于这样,才使得我们不曾疑心 «大鸟» 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飞来。

——聂震宁: «我读桂林市小说»,«南方文坛» 1989年第6期

红水河

梅帅元

作者简介

梅帅元 (1957—),广东台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 曾任广西壮剧团团长、广西杂技团团长、广西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旅游演艺联盟主席,广西政协常委,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广西优秀专家。 著有小说 «红水河»、戏剧 «羽人梦» 等。 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 «流浪的情感»、剧作集 «广西戏剧家丛书􀅱羽人集» 及 «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梅帅元卷»。 曾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戏剧创作金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文华剧作奖、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作品信息

原载 «人民文学» 1988年第7期,收入小说集 «流浪的情感» (漓江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

红水河为珠江干流,发源于云南省沾益县境内,上游称南盘江,流经滇、黔、桂三省区汇入西江而后归入南海。 流域内多高山深峡,居住着壮、汉、苗、瑶、布依、仫佬、毛南等民族,古时为百濮、骆越地。 红水河源远流长,几千年漫长历史孕育了灿烂的古代文化。 五十年代起,考古界先后在这里发现新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及铜鼓,崖洞葬、岩壁画等等,构成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文化史上一条黄金链条。 红水河滩多流急,雨量充沛,水能资源丰富,是我国三大水电富矿之一。 七十年代起,国家在这条河上进行大规模电力开发,包括天生桥、龙滩、岩滩、大化、百龙滩、恶滩、桥巩、大藤峡等十个梯级电站,预计总装机容量1264万千瓦,年发电625亿度,移民22万。

红水河是南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摇篮,也将成为大工业腾飞的翅膀。

——摘自 «红水河笔记»

第一章截流􀅱红水河葬礼

两只独木舟悄然滑入河中,紧张地晃动一阵,便泊在向阳的河湾里了。 系在舟尾的绳索绷直起来,返照着水面光亮,仿佛镀过铜汁一般。

冬季的大风掠过河面,沿岸灌木一阵萧瑟的颤动。 两只水鸭子从下游飞来,停在舟沿上,诧异地向岸上张望,透过迷蒙的暮霭,它们看到一队士兵的剪影。士兵身后是一处马鞍形峡谷,在暖紫色的落照里燃烧。 峡的阴影向河湾伸延过来,水面反差强烈,明暗交接线仿佛阴阳两极世界的交界,升腾着烟雾。 远远地,大坝方向传来截流的喧响和开山采石的炮声,如沉雷滚动。 大块大块的浆状水流拥挤着向峡口奔去,又被堵截折转,翻起浑浊的浪沫。 士兵们仰头望天,目光苍凉,仿佛在等待什么。 水鸭子被那种庄严气氛压迫,惆怅地叫了两声。 一个士兵走下来,系紧舟尾绳结,又望望天,有些抑郁地点上支烟。

过去,在红河上,你常能看到这类用整木凿成的木舟。 它的制作颇为独特,先到临河的山上放倒一棵大树,铁木、杉树、乌桕都可以,将整木从山槽上滑下来,置于河岸,那时节白天晚上总听到斧头和凿子敲击的声响,叮叮当当,间或夹杂一两声制船人暗哑的似歌非歌的喊声,仿佛山林疲倦的叹息。 制成的小舟漆上桐油或生漆,系上桨子,渔人便用它放网捕鱼,穿行在险滩恶流上。 娶亲时在船头系一块红布,摇过对岸山寨,唢呐声响起的时候,船上便多了个女人。 到一辈子过去,打鱼人死了,就把两只木舟合扣在一起,当做木棺,岩葬在高耸的崖壁上。

飞机掠过云贵高原红壤山原,沿山脉走向南行。 这是一辆小型直升客机,乘坐着十几名专家、记者及工程技术人员。 飞机平稳地飞行了上千公里,进入黄昏暮景。 天空没有云层,单纯得像一块酱色古帛。 总工程师紧裹大衣,靠在临窗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暮景,他是个老头儿,很瘦,由于久病折磨,脸上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但目光还有神,迷蒙地燃烧着一股病态的狂热,被亚热带高原猛烈的阳光烧成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堆着,仿佛一团火云。 他用五指支撑前额,托住沉重的头颅。 两天前,他还躺在城中一家医院里,挣扎在死亡的边沿上。 有几个同事来看望他,带来红水河电站截流的消息。 仿佛有一股新的血液注入病体,老人突然支撑起来,走下病床。 他说要回工地去,看看那河,看看自己设计的大坝变成现实的关键一幕。 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给千里外的工地指挥部挂了电话,请求为他准备两只木舟,他打算水葬在河里。 这个愿望支持着他飞行上千公里,并且一直精神饱满。

中国南部这片红壤山原系着老人六十年生涯。 他熟悉这些山脉、河流,就像熟悉自己的躯体,那是他肌肤血脉的一部分。 当高原的阳光烤裂体肤,河便从体肤的裂纹上流过……这是条凶猛的大河,浑浊如浆的河水哺育着两岸古老的民族。老人在年轻时曾听过一部骆越人的史诗。 是讲述创世神用牛开犁红水河的事迹的。神被描绘成一位力士,断发文身,腰间挂着酒葫芦——老人在久病的床上曾努力回忆史诗的内容,一种雄劲而苍凉的歌韵回肠荡气。 老人感受着某种召唤,记起一段被岁月掩埋的往事。 往事与史诗交融,被生命归宿的畅想诗化了。 老人常想:也许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你一辈子的生活,使你一直离不开那河,以至死后都要葬身在河的怀抱。

飞机颤了一下,转了航向。 老头贴近窗口,他看到山脉向东南部倾斜下去,压向迷蒙的天际。 峰顶起伏连绵,返照着夕阳,举起一排排燃烧的火炬。 田野被山脉切成网络状,向后推移。 山径纵横交织,血脉一般密布山原。 向阳的坡谷里生长着密匝的植物群落,仿佛一条墨绿色的河流,接入东南面的深谷,谷底躺着一条铁锈色的小河。 这是水淹区边沿上一条小河,属于红河上游一条支流,老头儿判断着: 该到淹没区了。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看到山背后闪出一处业已迁徙的村庄。 房子歪歪斜斜地排列,像一堆推倒的积木。 收割过的田野一片枯黄,零星地冒着几缕青烟。 一队马帮出现在被荒火烧过的裸地里,马背上驮着行李家伙,赶马人像一个黑点夹杂在马队里,正走向夕阳返照的深谷。 他似乎听到赶马人粗犷的吆喝声,心抽动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波纹。 几年以后,这一带将奇迹般地出现一个高原湖泊,它蓄积七十亿立方米的水能将不停歇地冲击发电机涡轮,使它运转,从而迸发出生命的光,色,力。 可你看不到这一切了。 他叹息一声,紧了紧大衣。 这时,东南面的天际泛起一片神秘的红晕,他知道那是河水反射的缘故,就是说,那河要出现了。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服务员托着茶盘走到老人面前,盘中放着药片和水杯。 她低声说:

“首长,该吃药了。”

老头儿动了一下,回过头来。 他的脸部被天际的光芒照得发红,两只眼球像炭粒一样燃烧。 他伸出一只手,把药片拿起,费劲地吞咽着。 姑娘赶紧递过水杯。“快到了,是吗?”老人问。

姑娘点点头。 老人喝过水,重重地喘口气,重新靠在椅背上。 这么说还来得及啊,老人自语着,又把脸转向窗外。 姑娘仿佛受到感染,也转过头。 机舱里的乘客如梦初醒,都随着把脸折转过去。 天边,那轮绛红色的光环正在放大,缓缓沉降下去,在将被群山吞食的瞬间,光圈裂开一道口子,一条漂亮的火蛇打着闪电,从天际扭动而来。

“红水河。”老头说。

马帮向西行走,进入峡谷地带。 正是南方炎热季节,山野爆烤在烈日下,显得毫无生气。 铃声单调地响着,摇动沉寂的正午。 盖在马头上的野檬叶垂落下来。行客疲倦不堪,在马背上打盹,太阳寂寞地悬着……

那少年骑一匹矮脚马走在马队后头,他穿着蓝色学生装,头上戴着用檬叶编成的帽子,腰间挂着一把防身刀子。 和所有人不同,他左顾右盼,精神饱满。 亚热带原始丛林奇伟的风光使他惊叹不已。 他是读书人,一个水电工程师的儿子,怀着工业救国的梦想来考察红水河。 他认定这河能救半个贫困的中国。 他在途中遇到了商队——那时红水河上游常有鸦片商队来往,商人在山里收购烟土,制成烟膏,雇请马帮运至广西天河县境,乘船南下广州。 这是条凶险的道路,穿行在深山峡谷里,沿途匪盗猖獗,因此商队都有保镖。 领头的往往是一巫师,手执鸡骨,沿途占卜凶吉。 据说强盗身影会在鸡骨上出现,那时鸡骨变黑,发出很臭的气味。 为保险起见,烟膏多是藏在整竹扁担里,由可靠脚夫担着,马背上只驮些平常山货。 因怕保镖与盗匪勾结,故烟土藏处一律不让他们知道,甚至老板本人也不露面。 谁知道呢,或许正是那担行李的脚夫本人,衣衫破烂又沉默寡言。 只是到了目的地才显出真相,让所有的人一惊。

马帮在龙滩峡谷里失踪了。 那是六月的事情。 数日后人们在下游某处发现了十几具尸体,狼藉于河滩。 人们猜测是在上游遭了伏击。 在谈论过一阵后,便把尸体沉入河中,由洪水埋葬。

在那次劫难中,只有一人幸免逃脱,便是那骑矮脚马的少年。 马驮着他钻入棘丛,进入一条荒谷。 土匪没来追赶。 少年受了箭伤,昏死在马背上。

马驮着他走了三天三夜,少年醒来时已是第四天的早晨。 他听到铃声在荒谷里空洞地响着,滩流声仿佛很远很远。 他昏昏沉沉,心绪苍凉,不知马要把他带到哪里。 眼底仍是无穷无尽的红壤山原,像凝固的浪涛,袒露着死寂。 太阳又升起来,孤独得像荒谷里一声狼嗥。 血虻嗅到血腥气味,成群结队地飞来,争喋少年伤口上的血污,挥之不去。 死神就伏在血虻身上,一点点蚕食他残存的生命。想到自己将死在这条无人知晓的荒谷里,少年厌恶透了,不愿再醒来。 下午,马又来到河边,驮着主人过河。 少年听到河水的嬉笑声,睁开眼,只见河水闪闪烁烁,旋涡像一双双美眸流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少年疲倦地笑了。 整条河好像也睁开了眼睛,笑着,跑着,等待他的拥抱。 少年幸福地闭上眼,松开了缰绳……

在沉入急流的瞬间,他听到一声马嘶,天际仿佛崛起一座山寨、一棵巨大的乌桕树婆娑着飘移过来……

鼓声单调地响着,抛撒在掠过山谷的河风里,渐渐增大增密。 少年的躯体被摆在河滩上,火光照亮他苍白的面部,湿漉漉地淌着水痕。 一座刻着三头怪鸟的寨门前,拥挤首一群山民,表情木然地望着河滩。 小河女举着火把挤在人群里,眼睛像小兽一样闪动。 鼓声又响过一阵,一头牛的剪影出现在天空一角。 弯弯的角尖挑着月亮。 月亮又红又大,像一面铜锣,浮动在飘忽的流火里。 歌祖蒙伦[12]坐在牛背上,抱着蜂鼓,须髯飘然。 八个戴兽形面具的师公跟在后边,拖一张渔网。歌祖走到少年身边,众师公把一个水碗,递上,照出游魂去向。 歌祖一指河面,山民忧郁的目光随着飘去。

歌祖大声喝道: 呔! 呔! 一条奸鱼吞了魂,下到水底啦!

公师众抱着网,跳着师公舞步向河边走去。 鼓声咚咚,如同雨点般密集起来。渔网撒入河中,溅起一阵水花,迅速沉降下去。

众师公抖动渔网,拉起,放下,又拉起,又放下。 鼓声突然变慢变轻,仿佛呻吟,仿佛诱惑,仿佛群鱼唼喋的声响,歌祖把一碗五色糯饭送过头顶,让火把照出油亮光泽,糯饭撒落在少年身边,歌祖的吟唱变成呼喊:

魂! 上来! 魂! 上来! 这里有葱伴糯饭,这里有酒蒸糖糕。 上来你得吃,上来你得醉! 嗨! 魂上来! 魂上来!

众师公齐声高喊: “嗨!”渔网突然升起,湿漉漉地扔到岸上。 众人举火上前查看: 一条白色小奸鱼在网上蹦跳。

山民发出鸟一样的叫声。 小河女哧溜溜地跑到网前,抓住小鱼,在火把上烧烤片刻,迅速放入少年嘴里。 她跪在泥地上,取下胸前兽头银饰,反复刮去少年伤口上的毒汁。 银饰变黑的时候,少年动了一下,口中吐出一股泥水。 歌祖令众师公抬起少年,拥着火把向山寨走去。 河女喊起野亮的歌。

红水河机场坐落在山中人造平原上,飞机绕着群山飞行,缓缓下降,刮起一阵旋风。 总工程师见到窗外停着一辆标有部队番号的小车,知道是来接他的。 他拄着手杖走出机舱。 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迎上来,向他行了个军礼。

“首长,我是军部的医生。 军长派我来接您。”

老头点点头,费劲地走下梯子。 一阵大风刮来,老头晃了一下。 军医赶紧扶住他。

“首长,上医院吧?”

“上工地。”老头说。

机场到大坝工地有三十公里路程。 公路沿河延伸,这是条直接从峭壁上劈出来的路,两面都是悬崖,临河的一面打着水泥桩子,桩子与桩子之间拉着铁链。小车飞快地行驶,两道白光穿透暮色,扫过黑魆魆的岩石,左右飘忽,群山如同沉默的大海,淹没在苍茫夜色里,河水流动着微光。 远远的,在群山夹缝里,有一片灿烂的灯火像鳞甲似的游动,把天空映得黄蒙蒙的。 老头儿觉得那地方非常美丽又非常遥远,像一个幻境。 从前那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村灯寨火,像醉酒人的眼睛,到夜里便昏昏睡去。 他亲眼看着它们醒来,变成不夜的灯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寨子迁移了,他想。 一个古老的神话被粉碎融进灯海,变成了电能。这好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难怪那位搞考古的余老头总骂你淹得太狠,他说你淹掉了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历史。 他心疼那些埋藏在地底的文物。 他不知道田纳西河,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条与红水河的流量、长短几乎相同的河流,那里从三十年代起开始梯级开发,穷困边地的经济突然起飞,电力就是这条飞龙的翅膀。 那时你告诉他,我也会让红水河飞起来,十年以后,我将送给历史一个富饶的南方。 事实上,当你在电站可行性报告上签字时,你已经把那个神话打成粉末,连同记忆里珍藏的故事。 这也是一部史诗∙∙∙∙∙∙∙。 那时你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晚上,会在临死之前又把那粉碎的故事连缀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在作怪呢? 他迷惑地皱皱眉,感到燥热不安。 军医把车窗打开,一阵带泥腥味的河风吹进来。军医问这样是否好些? 他说很好。 车颠了一下,转个弯,追着远方幻象似的灯海浮动过去。 老头感到身体飘忽,猛然间听到滩流撞击岩石的轰鸣,在耳边增大起来。

少年在蒙伦的史诗里复活。 他的身躯被山脊托起,红土堆成了肤肌。 当他躺在烈日下曝晒时,身上便烙上了火的印记。

歌祖蒙伦日夜在牛脊山下唱诗。 诗韵如同米粒,喂饱他的饥腹。 咚咚的鼓声敲击心脏,血液似的河水便在他身体里奔流了。 歌祖的长胡如云丝飘动,传说他原是棵会唱歌的乌桕树,树上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古歌。 他唱了九千九百年。 叶子飘落了,落到河里,河就会唱歌,叶子飘到风里,风也会唱歌,吃着河水沐着山风长大的山民都会唱歌。 歌声把一个远古巨神的事迹一代代传袭下来。 牛魂节到来的时候,族人要举行大典,砍牛谢神。 牛被牵到河边沐浴,喂过糯米和酒,拴在一根刻有十二道刀印的木桩上。 穿着古代猎服的男人和插着羽毛头饰的女人蜂拥而至。 主刀的歌祖站立中央。 十二面铜鼓同时敲响的时候,砍刀劈向牛头,溅起一片血光。 神牛的幻影便在血光里沿刀痕走向天堂。 人们齐声向天呼唤,把手举过头顶,创世神出现了,巨大的幻影填满天空。 大神驾着牛,吆喝一声,向前迈动,巨大的裸足踏过山原,滚起沉闷的雷声。 铜犁撕开地面,掀起红色泥浪,向两侧的深谷飞落,一条血脉般的河流出现在南方的天际。

创世神站在天穹下朗声大笑。 淹没世界的洪水已从脚下消失,顺着开犁出的河道向东流去。 他把酒葫芦挂在云端,当作日月。 葫芦变成银色的时候,他在崖洞里睡觉,等葫芦成了金色,神便醒来干活。 他拔起大树当作鞭子,赶来鸟兽。把云彩剪下织成布锦。 他叫乌鸦飞过东海偷回谷种,种植在牛脊山下。 踏着歌的,打着鼓的,赶着猪和羊的人民沿着河岸走回来了,荒凉的地界从此有了笑声和炊烟。 人们在牛脊山下栖息下来,开始了安稳的生活。

冬天到来的时候,群山冻得变了颜色。 那时世上还没有火,所以冬天里就没有歌声。 人们来到牛脊山下,对神说: “赐给我们火种吧,我们的女人冻得缺奶了,我们的娃仔饿得哭闹了,我们要火。”大神把手一指东边——一个火蜘蛛似的太阳正从山脊背后爬起来。 神说:“太阳是火的祖先,到那去取吧,从我手臂上走过去!”人们举着火炬,沿着神臂搭成的桥向太阳走去。 火炬点燃了,噼噼啪啪地爆开火花。 取得火种的人欢跳着跑回山洞,唱呀,跳呀;火种落到地上,地烧着了;火种飞到树上,树烧着了;火种落到河里,河也烧着了。 河烧起来了——

河水滚动着火球,一团团,一块块,夹带着热风向急滩口涌去,沿岸石壁被映得通红。 太阳呼啸着坠落山谷。 祭神山民的歌声已经嘶哑,喝过生牛血的脸红得透紫。 少年浸泡在史诗的河里,口中咿咿喔喔地喊叫,像条快乐的鱼。“快乐的鱼儿”忘记了“马背上的少年”,“鱼儿”忘乎所以地游动的时候,那个粉脸黑齿的小河女正在用情丝编网。

小河女坐在河岸岩石上,口中嚼着槟榔。 黑牙在夕阳下一闪一闪,仿佛两串黑玛瑙——这是山寨最美的牙齿。 她是族长的女儿。 族长有九十九头牛,求婚的后生便有九十九个。 小河女爱上了白齿少年。 她说在见到少年的晚上红棉树花开了,像火云一样美丽。 她看着白牙少年,眼睛又深又黑,挂在胸脯上的银饰打着闪电。 少年听到她用山林的语言说话,心飘飘地悬浮起来。

山顶上古树飘下一叶……

月亮照着河面。 河水亮得打闪。

少年跟着河女向河边走出。 石阶清亮如水,响起噼噼啪啪的赤足声。 木楼的小窗吱呀推开,伸出些头颅,目光追随河女飘移。 古树上又飘下一叶,孤独地打着旋转,落入河中。 小河女追着叶片一溜小跑,腿肚上的肌肉一鼓一伏。 牛脊山洞有大神的足印,像一张大床,河女说,回头望着少年。 少年不说话,快活地跑着,脚底细沙轻轻扬起。 少年看到一座天然石桥出现在眼前,像一道虹,中间断裂了,挂一弯银钩似的月亮。 河女跑上石桥,身影投进月影,小鹿一样跳过裂口,站在对岸岩洞前,诱惑地击着巴掌: 勇敢的阿哥跳过来,大神的足印在等你咧。少年走上去,迟疑地站着,眼底急湍飞溅,流动着千千万万个月亮。 河女的歌在浪声里响起来,唱的是猎人追逐小鹿的故事。 少年如醉如痴,被那歌声托举起来,飘飘地飞过对岸。

他随着河女进入岩洞。

他突然惊讶地站住了。

两排闪着红光的巨大足印展现在少年跟前。

小河女把长裙挂在洞口月牙上,挑起一面爱情旗帜。 月光像银汁一般倾泻下来。 山寨里的歌声似有似无。 河女躺在足印里,被欲望烧着的躯体赤红赤红,两团火球在胸脯上滚翻跳荡: 后生,你是男人就丢个娃仔进来,寨里人看不见像葫芦一样凸起的肚子,会笑你是个阉鸡。 河女说着把手臂伸展过来,少年心鼓急跳,喉咙里发出一声燥热的叫喊,跌在足印里。 河女喊起了原始的牧歌。 足印像火炉熊熊焚烧,岩壁被照得雪亮……

山顶上古树又飘下一叶。

罗宾斯巨型掘岩机在牛脊洞中疯狂地吼叫。 10􀆱8米直径的球状钻头咬着岩石掘进,洞中水雾弥漫。 光着膀子的士兵和只穿裤衩的外国工人影子似的浮动在灯光里。 当年十几辆大型载重车把这台三十多米长的怪物运到工地时,一群好奇的山民围过来观看。 怪物接上电源,突然发出一声吼叫,吓得山民飞逃,以为天崩地陷了。 山里从此多了个新的神话。 当年的神洞成了引水隧洞,光亮洁净的隧洞如同地下宫殿,正安静地等待水流的到来。

大坝正在截流。 总动员令是在昨天下达的。 指挥部已迁到截流现场。 北京的电话直接接到工地,每小时一次询问截流进展。 中央领导将亲临现场。 环山公路上烟尘滚滚,上千辆汽车载着巨石源源不断开过来,尘土把公路旁的杂草灌丛覆盖,仿佛降了一场黄霜。 东边高山采石场上空腾起烟尘,排炮雷霆般爆炸既而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 惊飞的宿鸟纸片一样飞散。 从直升机上向下俯视,整个工地就像炮火纷飞的战场,人与大自然在峡谷里野蛮地厮杀,群山被炸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河水淌着血浆。 车流像一排排冲锋的士兵压向土坝,随着小旗子的挥动迅速起动翻斗将巨石投入水中。 河水仿佛滚沸啦炸锅啦。 被挤压的河床一点点变小变窄,掀起数米高的大浪。 河在咆哮,河在反扑,水流滔滔沽沽从天角向下倾泻咬住土坝卷进巨石吞食沙土,在两种对抗的力量中河似乎要立起来啦。 河立起来啦! 这条沉睡在远古神话中的红色巨龙突然探起身躯,面对一片陌生的世界发出吼叫。

小车在途中遇到截流车队,被阻塞在山腰上。 刺耳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司机无可奈何按喇叭,左右打转,想从车流的缝隙里钻过去。 无奈对面开回的车把路占了,只得停下来。 老头儿显得急躁,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充血的眼睛被飞舞的车灯照得打闪。 军医跳下来,打听到前边一辆车冲到河里去了,正在紧急处理。他回来告诉老人。 老人抓起手杖,推开车门: 我们走过去。 军人迟疑地望着老人:您行吗?

那时我们常走这段路。 夏天的时候这里多雨,一下雨就滑坡。 公路堵塞了,因此必须走这段山路。 那时我还行,爬起山来就像山羊似的。 从山顶豁口上看河是很美的,可以看到龙滩的急流怎么冲击岩石,打着呼哨滚翻下去。 那座天生石桥被炸掉了。 从前是能够跳过对岸的。 那个少年就是从这儿跳过去会见他的情人。本地姑娘也都从这儿跳过去接受神的孕育。 不过那是传说故事。 这条河就是由传说构成的。 你来到了河上就像走进了传说。 事实上那时生活可真艰苦,路被塌方阻塞的时候,给养运不进来,掘洞的士兵们半个月只用盐水拌饭;还有那些来支援我们建设的美国人。 后来军部号召打猎解决肉食问题。 那次我打到一头野猪,足有三百斤重。 背回营房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欢呼起来。 军长老头用脚踢着死兽,操着川音说道: 狗日的要得,够部队油半个月嘴,你老兄简直像个土著。 他不知道那少年的故事。 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我为什么没说呢? 也许那真是个传说。

其实我们是老搭档了,我们一起在川西岷江上干过一座电站。 那时我就对他说过南方这条神话般的河。 我说那才是条真正值得干的河。 军长老头听了直磨牙:好啊! 他说,到那时千万喊起我,一起干。 这事后来干成了,我们真的又碰到一起。 那是在广州一家高级宾馆里,我代表设计院把图纸移交给施工单位。 老头接过图纸时,严肃地行个军礼,看去是准备打场大战役的意思。 事后我请他吃饭,老头提一瓶“剑南春”来,说来庆祝地球变样。 我说我们是在干让地球变样的活。 我们把一瓶酒喝完,有点忘乎所以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停电了。 我们顿觉扫兴。 饭店经理赶来道歉,叫服务员点上蜡烛。 经理说: 很对不起两位首长啦,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座城市到了枯水季节总是这样。 他指指窗外,城市黑了一角;黑的一角仿佛陷进地里。工厂要用电,只好轮流压缩民用照明照顾生产啰,其实用蜡烛照亮厅堂餐桌是很古雅的。 经理这么解释。 可我们古雅不起来。 你干了一辈子水电了∙∙∙∙∙∙∙∙∙,却在一家高∙∙∙∙∙级饭店里点蜡烛吃饭∙∙∙∙∙∙∙∙∙,这真是件有讽刺意义的事。 那么该谁向谁道歉呢? 从那以后我们就发狠在这条河上干上了,把后半生的余力统统投进河里,是为了电费不再是两毛二一度而只是三分一度,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整个华南电网的需求和1997年香港恢复主权后的用电以及贫困山区的经济起飞;总之是为了这些,有四十多个士兵牺牲了。 那次大滑坡来得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喊叫一声就那样完了。 你是亲眼看到那三个女兵洗过澡后坐在岩石上乘凉,湿漉漉的长发散在河风里很美很动人。 她们大概在谈论爱情之类的事情,所以笑声也像头发一样诱人。笑声还未停下她们就被埋到了河里,你清晰地听到那半截被埋掉的笑声还在河里笑了一阵。 因此你把它永远记住了。 这是条肉食的河。 知道坝身为什么会有400米高吗? 那是人的汗水血肉堆积成的。

总工程师颤巍巍地走在那条充满记忆的山道上,思路异常清晰,清晰到让军医产生幻觉,以为身边是个健康人。 从公路上扑来的风尘被隔阻在山背。 军医搀扶着老头走着。 老头拄着手杖,脚不停地迈动,身体虚虚的仿佛走在雾里。 军医听到老头呼哧呼哧的喘气,他觉得这种异常的清醒是个危险的信号。 首长,您是否需要歇一下? 军医问。 老头想说不用,但两脚软下来不太听使唤了。 那就坐一下,老头喘着说。 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我觉得很累。

他们坐在背风的山坳里。 四周突然显得很静。 山顶上那棵老树雾一样浮现出来。 老头儿出神地望着,问军医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军医还未回答老头就告诉他那是乌桕。 老头的面部这会儿变得像传说一样缥缈。 军医沉默着点支烟。 老头把手伸过来: 也给我一支。 军医吃惊地把烟递过去。 老头的脸在火光中一闪。 几点火星飘飘飞逝。

山顶上古树又飘下一叶。

山里的日子是记在那棵乌桕树上的,树叶飘落一叶,日子便逝去一天。 绵绵落叶堆积河谷,化成红泥,散发着腐殖质的气味。 少年独自坐在山坡上,望着河谷里远远走着的马帮出神。 他记不清在山里度过了多少日子。 铃声似有似无,似乎要唤起些什么,却又消失在辽远的天边。 山腰上有人在烧坡肥地,然后用砍刀挖坑,种植山谷。 火烟弥漫上来,充满呛人的草灰气味。 寨子静悄悄地躺在山沟里,远远的山里传来野兽寻偶的叫声。 少年望着心底突然涌起难言的寂寞,强烈得让人恐慌起来。 如果没有歌谣、神话点缀日子,生活会是怎样的死寂荒凉啊!那么当你从梦里醒来,你怎么去熬过那些沉重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呢? 小河女每天坐在木楼上织锦。 河女像只大蜘蛛,用歌织成一张网子,网住少年。 白天里他和山民一样上山围猎,追逐野猪黄猄,把猎回的兽皮当作装饰围在腰上;或是下河捕鱼,裸露着被阳光晒黑的背脊,摇桨放网。 到了夜里便围着火堆烧烤兽肉边嚼食边听歌祖蒙伦唱诗。 那时节男人们手中传递着酒葫芦轮着喝酒。 女人便守着男人织着头帕奶着孩子口中不停地嚼食槟榔。 葫芦传到少年手中,男人们都把目光转移过来,充满敌意地盯着;女人口中的嚼食声也停顿下来,少年举起葫芦一仰脖子像狼一样狂饮,嘴里咂咂咂咂发出响声。 少年把喝空的葫芦举起往下一倾,敌意的目光立刻变得友善起来。 小河女笑着接过葫芦,骄傲地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走过人群,绣裙的下摆左右晃动,手镯叮叮当当乱响。 酒葫芦重新开始传递的时候,少年打着酒嗝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河边走去。 他感到厌恶又痛苦,却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一群水蚊子追着他飞,嗡嗡地叫着,他抬手打死几只,接着便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在山谷底响着,像是呼唤又像在诉说什么不幸。 他站稳脚跟费劲地捕捉,他听清了这是马的叫声。

少年吃了一惊。

马在山谷里嘶叫。 马的声音开始时有些含糊,渐渐变得清晰,后来便一声盖过一声久久不停了。 空荡荡的峡谷响起回音,转眼变成了千千万万声呼喊牵动少年的心魄。 少年浑身发抖,心醉神痴,那个被遗忘的红河梦想就这样一点点被唤醒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他如梦初醒,寻着呼唤声奔去。 他看到那匹矮脚白马像影子一样在河谷里徘徊。

少年响亮地打声口哨。 白马听到熟悉的声音,惊诧地倾听片刻,突然像闪电一样飞奔过来。 蹄子踏碎月光溅起水雾惊飞一群宿鸟。 鸟群向山外飞去成了一排黑点。 马来到主人面前,头颈亲热地在主人身上擦摩,仿佛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淌着泪水。 少年又激动又悲伤,轻轻抚摸马的头颈。 他知道马是来把他带出山去的。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脱下腰上的兽皮,有些眷恋地回头望望: 山寨里火光已经熄灭,醉倒的山民像收割时的谷物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下一片。 顷刻,马驮着少年向山口奔去……

一道红色闪电从寨门里射出。 小河女骑着一匹火驹沿山道追赶过来。 河女左手抖动缰绳右手举着火把,火把被风拉成一道直线呼啦啦地爆响。 少年听到喊声,拼命打马。 一白一红两道闪电在山上山下飞驰,八只马蹄踏响雷霆滚过山谷。 火驹越跑越急越逼近似乎就在少年头顶。 一声马嘶撕裂夜空。 少年感到红色闪电从岩石上飞落下来重重跌在面前。 白马惊叫一声。 河女从地上爬起,淌着汗水的脸在火光中打闪,黑亮的牙齿里挤出一串愤怒的骂声。

山道上火把簇拥而来,烧红了夜空。 少年悲哀地垂下头。

军医背着老人爬着最后一道山口。 风涛强劲地从山顶压来,山脊后的河滩声已清晰可闻。 灯光越来越灿烂仿佛初日涌起,一群宿鸟产生了错觉高叫着向山顶飞去。 军医顶着风吃力地走着,脚踩着露水不时打滑。 老头儿把头部枕在军医肩上无力地垂下又吃力地抬起。 他觉得那片灯光非常近又非常遥远。 他觉得灯光已经伸手可触却又总够不到。 他觉得很累并且越来越累肺部像铅块一样沉重几乎窒息了。 有一股寒气从骨髓里升起很冷很冷冷得身体快僵住了。 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已经睁不开眼。 他坚持着坚持着要走进那片灯光,他相信一定能走到。 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回忆但思维已经混乱,常常出现幻觉。 那少年被押回山寨老族长手中举着绳子族长说该杀死忘恩少年山民发出一阵吼叫烛火飘飘忽忽那城市陷了一角笑声埋到地里还笑还笑了一阵然后沉寂蒙伦唱着歌数落少年罪过每数一条便在绳上打个结打了九十九个族长说少年你可以反驳反驳掉一条就解开一个绳结如果都解开你就无罪少年不反驳不说话他听到地底的笑声又笑起来河女手举钢刀刀尖闪亮闪亮少年闭上眼等死死去的野猪睁着眼血像滑坡一样流下它们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可是钢刀迟迟不肯落下牛的幻影飘起接着是神的足印接着是河女裙子接着又是足印很久他听到一声羊叫很惨原来刀落在一头替罪羊身上羊死去前望着少年忧伤地一笑他觉得身体在下沉下沉沉到渊底去了军医说您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您听见河的声音了吗河呼哧呼哧地喘定像羊死前的喘息河女把死羊血淋淋地扔上马背接着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阿爸他无罪了羊替他死了阿哥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马驮着少年飞跑起来河水打着旋涡梦中的堤坝在哪儿我们快到了就要看到了我听到河的声音了它在呼唤我那是一首忧伤的歌一直在唱着唱着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少年听到山寨里飘来一首忧伤的歌谣。 歌声铺成一条道路,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外。 网不住的心这时却也踟蹰徘徊。 马踏着歌声悠然地走着,告别贫穷而伟大的神话,日子便在蹄声里成了梦境。 少年感到伤口仍在淌血,血滴湿了少女的歌声,渗入河水。 满峡谷飘落纷飞的叶片。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少年看到了下游广阔的河面。 猎猎山风吹断了歌声,带来河水的腥味。 少年怅然地回头,寻找那片山寨,茫茫云海阻隔了视线,从云层里透出的霞光把河面照亮,河仿佛像一条闪光的银链缠绕在大山裸露的胸脯上。 少年感到眼睛发涩,喉头滚烫,胸口堵满难言的眷恋——那河原是你热恋过的情人! 他滚下马背,站立山口,对着上游大声呼喊,他听到整个红壤山原回荡起宏伟的声涛——

红——水——河——!

喊声重重跌落河谷,水面涌起大浪。 两只小舟在浪中晃动。 水鸭子惊飞起来,追逐着回流往上游飞去。 在群山的皱褶里,它们看到两个重叠着的人影正爬上山脊的顶端。 太阳从人影背后升起,烧起天际的云彩,金箭似的光芒穿透天空。 群山层层叠叠地向太阳涌来,朝拜太阳和太阳里的人影。 军医把老人放在太阳里,向着谷底大声呼喊。 士兵们发现了他们,迅速向山顶奔来。 老人的瞳孔开始放大。两手胡乱摸索,仿佛要找到什么。 士兵把老人扶正过来,面朝坝址方向。 老人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突然中止了动作。 在他临终的眼底,一座像山峦一样耸立的大坝缓缓崛起,白马少年的幻影正从天际奔驰过来……

河谷响起葬礼的炮声。

总工程师被安放在合扣着的木舟里,遗体用河水洗净,缠上白布,撒上山原红土。 按古骆越葬俗,木棺被悬挂在岩壁上。 四条抹有牛油的棺绳开始焚烧时,炮声庄严地轰响起来。 河水开始回流,水潮汹涌澎湃,一层盖着一层向五百里大山漫延,群山以悲壮的姿态迎接沉没。 (几年以后,当库区蓄满水时,木棺将沉下水底,化在红色湖泊里。) 木棺正对高坝,仿佛也是一座凌空大坝。 数月后,有一位艺术家到电站采访,工地总指挥陪她来到这里。 总指挥指指大坝,又指指悬棺,问: 哪座坝高? 艺术家回答: 悬棺。

第二章牛市􀅱蒙伦古歌

布告: 由于红水河龙滩水库已经库水,将淹没牛脊山以南五百平方公里的地带。 凡在国家业已征用的土地上居住的百姓,限在年底内全部迁出。

特此公告

红河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六年×月×日

红河圩场在牛脊山脚,地处黔桂两省交界线上。 著名的龙滩电站便在上游十公里处。 由于占了地理上的优势,近年里成了两省边陲集市贸易之中心。 从前这里是一片荒滩,每逢节日便有男女青年云集于此,谈情说爱。 自从下游建起了电站,河滩上换上了另一番景象。 圩天里,傍山临河搭成了大大小小的生意棚子,形成一条色彩缤纷的走廊。 你看好了,那些穿着花哨,骑摩托而来,车后不带姑娘只装鸡笼麻袋,并且径直地把车开进寨里强盗似的抢购山货转眼又回到市场加价卖出的,正是这批生意贩子。 电站的民工们大都衣着寒酸,一到圩场便大叫开荤,似乎要吃尽所有馆子,等真正坐下时,又迟迟不见点菜,到最后只喝碗面汤便走掉了——挣来的钱是要寄回乡里养老婆孩子的。 电站的军人很规矩,衣着朴素整洁,圩天里喜欢上照相馆照相,或是买些牙膏肥皂便匆匆赶回工地。 至于那些麻衣粗布,骑马坐牛而来,腰上总挂着酒葫芦的,便是本地土著民族了。 他们的女人总喜欢成群结队地游逛,而且不分老少一律缠着老布头帕;头帕织有复杂的几何图案,图案又连缀着耳边的纹银装饰,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漂亮的热带鱼游动在喧嚣的湖泊里。 时值大迁移前夕,圩场显得芜杂纷乱。 人流涌动在尘土里,熙熙攘攘,那景象就像是万花筒里变幻出的世界。

上午九点钟光景,一个骑牛的怪老头出现在圩场里。

他倒坐在牛背上,手捧一面蜂形木鼓,一路敲敲打打,口中吟唱着一首牛歌。一缕长须飘然拂动,他看去很老了,牛也很老了,牛驮着他慢慢走着。 那是一头九齿牛——牛经说: 七齿败江山,八齿平平过,九齿为牛王——牛王虽老,威风仍在,四蹄如铜钟倒悬,遍体铜光照人,一对巨大的犄角呈弓状张开,上边挑一个酒葫芦。 它沉着地迈动,神态高贵威严,有帝王气度。 老人和牛的出现,使乱哄哄的市场抹上了一道神话色彩,仿佛有人翻开一部史书,露出了古远褪色的一页。

他们穿过人群,朝牛市走去,一路上尽是些卖成衣的,卖杂货的,卖米粉的,卖生肉熟食干菜鲜果山珍河味猪肉牛肉烧鸡烤鸭直至跌打草药速孕丸子阳痿秘方……这期间几个农民抬着母猪高喊让路撞将过来,却是去给猪配种的。 做配种生意的老头赶出两头训练有素的俄国种猪,打声口哨,猪们便在青天白日之下干起了下作勾当;配一窝五块钱外加三斤米。 对面却是阉猪铺子,阉猪老板因生意冷淡心生妒忌,手提阉刀站立门前,看着是想把干活的种猪阉掉的样子。 卖棺材的老板把木棺全摆到路边上来了,上百副船形棺材由大到小排列下去,场面十分悲壮。 老板便坐在棺盖上,很有兴致地打量过往活人,不时点头微笑——笑得十分深刻。 骑牛的老头走过来时,老板便盯住他看,问他是否要买副棺材。 牛背上的老人扭转身躯打量木棺,又看看老板,突然一仰脖子,古怪地大笑起来……

近日来牛市热闹非凡,也因为土地要淹没的缘故,山民都赶着卖牛。 早上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被赶出山寨,从上游淹没区的山山弄弄里汇集到公路上,形成一条绵绵不断的河流,流向市场,又从市场流向下游各地。 牛们不愿离开故土,步履迟缓,不时回首眷望,大有去国怀乡之悲凉。 壮别的长啸满山满野,却又被冷酷的牛鞭抽得无可奈何。 牛价很贱,三百两百就能牵走一头。 牛肉六毛五分一斤。 这是牛族史上空前的悲剧。

那老头要卖掉牛王了。 他是不忍心在迁移前把它砍来祭神,才决定这么做的。牛王被牵进市场时,似乎领悟了主人的意图,悲哀地叫喊起来。 那叫声过于威严,仿佛战败的国王自刎前的绝唱,整个牛市为之震撼。 牛群愕然抬首,举起一片黑亮的犄角,恐惧地望过来。 牛王大声叫着,摇摇摆摆地走向牛群,蹄声刮起一阵风暴。 牛群纷纷后退,踢腿摆尾,像一群朝臣匍匐下来,迎接它们的帝王。 牛王引颈高叫。 群臣山呼万岁。 高亢的叫声此起彼应,一声盖过一声继而响彻山谷,牛市顿时大乱。 牛主们感到牛群有暴动的危险,都觉紧张,急忙拴牢木桩上的牛绳。

那老头从牛背上滚下来,稳稳站定,扫一眼牛市,取下葫芦喝酒,全然不理会周围的事态。 牛贩们纷纷围拢过来,打量牛王,指手画脚地议论着。 其中有几位专以相牛为职业的牛师,仔细审视牛王,把牛角牛脊牛毛牛齿以至牛尾巴全看到了,不禁点头赞叹。 都说是头好牛,只可惜老了点,不晓得拿来配种还得不得?一位相牛师蹲下来,伸手去摸牛腹下那团肉东西,好像要摸出个结果来。 喝酒的老头笑起来,嘲弄地说: 朋友,你算是会看牛了,看到牛卵上去了,小心它踢你一蹄子哟。 老牛阴沉地吼一声,扬了扬蹄子,相牛师赶紧爬起来,嗅嗅一手的臊气,直摇头。 众人都笑。

老头说: 牛师,你们讲它老啰,它是活过一千岁。 千岁牛王比后生强啊。 不信,去牵条牛妹仔给它试试嘛。 牛贩们“嘘”一声,以为老头讲酒话。 不过那牛的气派确实让人动心。 它站立在群牛之中,高出一头,就像一轮被云海拥簇的太阳,灿烂有光。 有个白脸黑牙、瘦瘦的青年人走过来,手中翻弄着一沓钱票子。青年人说: 老头,给你二百,我牵走它,算你捡个便宜吧。 他把钱慷慨地拍到老头手里,让他数。 老头只用白眼看他。

老头: 二百块? 你想买根牛毛吧?

青年: 二百块,买头老牛,人家都讲我吃亏了。

老头: 你是吃亏啰,二百块买根牛毛。

青年: 你看老公公胡须长到地蛮可怜,吃亏就吃亏点吧。 我牵牛走了啵。

老头冷笑起来: 后生哥,你讲话不怕烂舌头。 二百块想牵走它,亏你敢讲出口,我给你讲这条牛的来历,听过怕要惊你魂落。

他说这牛是九齿神牛,当年创世祖先亲手把它造成。 他说祖先用它开山犁河,造福后世。 他说这牛是万牛之王,是牛的祖宗。

青年听了哈哈大笑,双肩像麻雀鼓翅一样抖动: 老头儿,你好会吹牛,我看你就是牛的祖宗。 你的牛又老又朽,莫讲耕田配种,杀来吃还嫌咬不动。 给你两百你不卖,你想要几多嘛?

老头并不恼怒,慢悠悠地把白脸青年从头到脚看过一遍,然后说道: 后生家,我看你又嫩又滑,杀来吃倒好下酒。 我的牛比不得你。 你要问价没价,我是来给它找新主人的。 牵得走它白送你,牵不走嘛,你跪在地上叩三个头,喊它一声牛公公。

青年突然不笑,把手一拍: 老头,你说话算数? 嘿,老子当真牵走它,你莫哭爹喊娘!

老头儿把钱扔给他,似笑非笑,举起葫芦喝酒。 众牛贩哗然起哄,等看一场好戏。 白脸青年吹着口哨走上前,卷袖擦掌,准备动手。 突然蜂鼓“咚”的一声震响,像一声惊雷,打得青年一个趔趄。 众人吃惊地展眼望去,只见面前人影闪动,长须飘冉,喝酒的老头击鼓踏歌,疯疯癫癫地唱起来:

嗐! 牛公,牛公,牛祖宗! 嗐! 祖先造牛——炼红铜,造条神牛——得奇功。嗐! 嗐! 嗐! ……

白脸青年在歌声里朝牛王走来。 他看到牛背隆起一道弧线,接向远处的山脉,歌声在牛背上跳荡,亮得打闪。 他眯缝双眼,牵起牛绳,像个洒脱的牧童开步前进——豪迈的步伐才跨出一步,却被绷紧的牛绳拉扯回去,身子风车似的旋转一圈。 白脸青年吃了一惊,转脸看牛。 牛在冷笑;众人哄笑起来,吹着口哨,以为人被牛戏弄是件有趣的事情。 白脸青年勃然大怒,狠狠骂声牛的母亲。 他吐口唾沫,再次上来拉扯牛绳。 他把吃母乳时存下的力量都使出来运到掌上,手臂裹住绳索,他感到自己正在拔山摇海,他的白脸变成红脸又变成紫脸变成青脸,五官以鼻子为中心拼命收缩像是要团结到一块拧成一股绳,但鼻子已经承受不住五官的挤压痛苦地颤动都快要弹出去了。 牛王还是不动,偏着头颅怜悯地望着青年,叹息一声。 精疲力竭的青年扔下牛绳,招呼同伴们上来帮忙。 十几只型号不同的手同时握住牛绳,在白脸青年的指挥下开始拔河。 拔河的喊,“嗨——”牛说:“哼!”拔河的队伍向后倾斜越来越斜几乎贴到地面。 牛王岿然不动。 看拔河的长呼短叫笑声四起。 咚咚的鼓声里老头狂歌醉舞,歌声像乌桕红叶漫天飘落。 白脸青年汗流浃背。 他扔掉牛绳操起牛鞭怒气冲冲地扑上来,对准牛王打了一鞭。 牛王一怔。 霎时间人们看到受辱的牛王拔腿而起裹着红土冲刺过来——牛的动作十分优雅,像放慢的镜头,角尖贴地擦过,缓缓扬起;拔河的好汉们便像一朵朵浪花从角尖上涌起,飞向天空,画着美丽的弧线飘然而去。 牛市里传来的尖叫声,被惊吓的人群慌忙逃命。 这时的牛王像是疯了,它用牛角扫荡圩场,用蹄子踏碎木桩,接着便站立在圩场中央悲天怨地地嘶喊。 老头儿赶上来,拉住狂暴的牛王,轻轻抚摸着。 老人似喜似悲,长叹一声。 老人说: 朋友呀,你不愿跟牛贩子去,是想挨刀做祭祖红牛么? ……牛王的叫声变得低沉了,充满感情,它用舌子舔着老人的衣角,用头颈擦摩老人的身躯,滴下一串泪水。 老人听懂了牛话。 他把葫芦举起来,向下倾倒,让浓烈的酒浆沐浴牛体。 那时节山峦沉寂,苍凉的谷风吹过河湾,圩场沉入静穆之中。 老头把牛王牵到乌桕树下,洒酒祭刀,唱起了祭牛的歌:

从土里来的,回到土里

从水上来的,回到水中

从天上来的,还给大神

牛王,还你给大神!

……

祭牛的老头在歌声里跳起引魂舞: 上三步,退三步,左三步,右三步,过了金桥银桥奈河桥。 仰目观天,颤三次膝,翻三次掌,叩三次头,招呼天神来收魂。牛王在祭歌声里渐渐醉去,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

一束神光透出云层,照亮峡谷。

乌桕树在神光中焚烧……

祭神的舞蹈突然变得狰狞狂野。 老头操起砍刀朝牛王走来。 歌声中止,化成一声吼叫。 砍刀举到半空,杂着闪电带着风涛哗然而下! 牛王浑身一颤,头颈断裂,一道美丽的血柱冲天而去。 霎时间牛市猛然惊醒,牛臣们向着归天的牛王奔涌过来。 牛角像浪峰追逐涌动,映着灿烂霞光,化作汪洋血海。 血海中的牛王挣扎残喘,耷着半边断裂的头颅狂歌醉舞。 牛绳绷断,牛血喷洒,木桩带着红土从地里弹出抛向天空。 垂死的牛王在呼号声中踏着血路歌着舞着,朝峡口的大河俯冲下去。 轰然一声巨响,石裂山崩,河水滚沸起来,烟雾升腾。 牛王的幻影随着烟雾升起,追赶天际的神光飘然远逝……

火蝴蝶似的乌桕叶片漫天飘舞,老人消失在乌桕的阴影里。

第三章大迁移􀅱图腾之舞

八十年代中叶,受电力部委托,一支考古队深入红水河上游,对五百里淹没区进行文物普查。 考古队在牛脊山峡谷发现几处重要遗址,出土一批珍贵文物。其中有一面珍贵的羽人纹铜鼓。 铜鼓高0.9米,直径1.2米,呈酱红色。 鼓面饰太阳纹十二芝。 鼓腹饰羽人翔鹭纹十二组。 羽人双双对对,似腾似飞,展现出一派恢宏博大的文化精神。 考古队长在写给上级的报告中指出: 在考虑淹没区经济损失的同时,还应该把文化损失计算进去。 数月后,国家拨出专款对牛脊山文物进行大规模把握整理。 史学界、民俗界、民间文学工作者以及艺术界都相继前来。根据羽人纹饰编排的舞剧 «红河图腾» 由自治区歌舞团演出,一举获得成功。

她沿着河谷向牛脊山方向走去。 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天。 早上她乘一辆电站工地的便车进山,车在山口抛锚后,她就决定走进来。 这是初秋的一个下午,天仍然炎热,雨季里残留在坡谷里的滑坡痕迹到处可见。 河深了,河流变得平缓,山湾里出现了一些小湖泊。 淹没区在回流声中沉默着;阳光把厚重的云影投下来。她走得有些吃力。 远处山岭上,山民正在抢收早谷,脖子上挂着土布袋子,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袋鼠。 山风把稀疏的谷物吹得东摇西晃,一排排裸露的背脊便在谷浪间闪动,一忽儿消失在山阴皱褶里,转眼却又在岭脊上出现,像强风下弹起的劲草,把身影投向沉郁的天空。 职业的感觉使她看出那是一组有象征意味的舞蹈。离开山寨十多年了,日子在嘈嘈杂杂的都市里穿过,很像做梦一样含糊。 在都市,你穿着入时的服装,出入剧院、舞厅、音乐茶座;你演唱,伴舞,在春节联欢会上唱一段民歌点缀气氛,或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看广告接下来看连续剧。 你穿行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为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奔波,比如某厂家出钱,你可以在电视上做广告,把一筒牙膏全挤到牙上连说三个好。 你也可以在旋转的彩灯下做时装模特儿,到头来得一套高档时装作为报酬。 你出发到另一些城市演出一般演轻音乐因为它们投合青年胃口所以很叫座。 另一些城市与你居住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繁华更热闹因此也更让人麻木。 当然遇到出国演出之类的事会让人精神亢奋一阵,那时节人人都像打了吗啡,因为名额太少必须去争去抢,或是变成阴谋家暗地活动,每分钟起码能怀孕一千个鬼胎如果全生下来地球会超重有可能滑出轨道。 在这类事情上你一般不动声色,其实你也用不着动声色因为你能歌能舞能编导,你是少数民族自然优先考虑往往还名列前茅。 你胸有成竹地看他们斗直到焦头烂额两败俱伤你却优雅地登上飞机,回来时载回荣誉载回彩电收录机以及法国香水等等等等。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你苦恼地感到: 你始终不懂得城市。是的,你不懂城市。 你不清楚那些网在城市这张巨网中的人每天在想什么要干什么,你觉得那是些谜你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你在拥挤着前去的人潮里常常回头寻找,仿佛丢失了什么。 一个赤足小姑娘唱着歌在遥远的红河岸上奔跑,手中举着一张乌桕叶片;歌韵随着叶片上的经脉婉转回旋,唱出祖先开河的故事。 那是你吗? 小姑娘。 有个诗人告诉你,美是距离,你却在想美也许是失落,你就这么来了,你来看这河啦。 你来寻找将要消失在红色湖泊里的文化精神,你要把蒙伦的史诗编成舞剧用这条野性的大河淹没城市的轻浮。 当然你也要去看望你的母亲,在记忆里她像河一样古老因此成了河的象征。 你很久没有回来啦。 你终于回来了并且是走着进山的。 她看到河湾里出现一座寨门。 牛脊山雄伟的峰脊像座金字塔,耸立在山寨褐色背景上。

五十五岁的母亲立在石门下看河。 河在上涨,水光斑驳,回流声如挽歌呜咽,飘浮在五百里群山之中。 母亲一动不动,身躯支撑着将倾的石门,像一根石柱。她身后站着一群祭河老人。 一缕火光在夕阳里静静焚烧。 山风把纸钱的灰迹吹下峡谷。 远远地,一支唢呐吹着葬礼曲牌,有人单调地吟唱着什么。

女艺术家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山寨。 看到石门下祭河母亲的时候,她忆起了那部美丽而浪漫的故事。 当年族长的女儿曾爱上一个外族少年,要为他生养孩子。牛脊山洞里的神圣的情爱产生了一个混血生命,族谱因此留下了惊人一笔。 这便是你的来由。 二十年前,这个谜也似的故事曾诱惑你走向山外,去寻找白马少年的踪迹。 后来你看到一幕河的葬礼,你相信那故事已结束在高耸的悬棺里。 母亲早已不是你幻想中的山野少女,但仍然高贵漂亮,身体结实得像口铁锅,这是河的赐予。

母亲怀着身孕,肚子膨胀得像个皮球,祭河时便优雅地波动。 并不奇怪这样的事情。 有个叫岜的男人赢得了她,母亲又要为他生孩子。 五十五岁的生命仍旺盛如火,这是你望尘莫及的。

她来到母亲身边。 她喊: “阿母!”

母亲从仪式的静穆中醒来,看清了远到的女儿。 她知道这个河的孩子会赶回来,和族人一起唱河的挽歌。 母亲把一捧纸钱交给她,指指河,她便把纸钱投入火中。 这时,她觉得自己成了族人一员。

山寨骚动在大迁移前的氛围里。

八天来总是刮风,从云贵高原南下的寒潮把红土吹得纷纷扬扬,满天飘洒,山顶上的乌桕古树发出沉痛的哀鸣。 从省城里来的艺术家躺在那间熟悉的麻栏[13]里,横竖睡不着。 几天里,她和母亲一块奔走在族人之间,筹办迁移前的诸项事宜,与族人一同体会着丧失故土的痛苦。 虽然政府重视移民问题,各项损失均已得到补偿。 国家还施行开发性移民计划,将引导水库区人民从事湖泊养殖、高山种植、水上航运等多种经营活动,一切都细致周到,却还是抹不去一股浓重的乡愁。 毕竟是生息过几千年的土地;毕竟是葬埋过先民遗骨的家园啊;毕竟在这里播种过辛苦收获过欢乐。 贫瘠的日子孕育了伟大的梦境,于是有嘹歌勒脚歌哭嫁歌卜牙歌,有铜鼓崖棺羽人纹饰崖画图腾。 然而转眼间这一切都要葬入河底了。你千里迢迢来寻找它,却看到它的消亡。 你几乎不能接受。 她时常来到乌桕树下徘徊思索,拾起飘落的叶片。 她要把这块土地即将消失的历史保留在艺术里。

山寨里传来铜鼓的打击声,那是师公班的老人们在演习鼓谱,为牛魂节的到来做准备。 因为是在故土上的最后一个节日,届时上游五岭十八寨的族人都要赶来参加,势必要过得隆重些。 一面珍藏在山洞里的羽人纹铜鼓已经取出来,供在神台上。 母亲让人用酒洗去锈斑,露出被岁月腐蚀的图腾纹饰。 师公们在鼓点的打击声中且歌且舞,歌颂祖先开河的业绩。 这时候,山寨里有人开始拆房子了。有人开始整理行装了。 有人正在宰杀公鸡,要饱餐一顿。 用山谷酿成的好酒从坛里倾倒出来,分在许多碗里,连初生的婴儿也有一份。 年轻的姑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考虑着迁居的地方临近县城,那么花帕头巾也许没有用了吧? 该像城里人那样把头发烫卷,或者扎个辫子什么的。 但头帕还是舍不得扔了,又悄悄塞到包裹的底层。 老人是要把一切破旧的都带上,什么碗呀,筷呀,壶呀,缺了一角的铁锅呀,用过几代人的水烟筒呀,以至神台铜斧牛刀等,这会引起儿辈们的反对,于是便有一番争吵。 争吵的声音渐渐被焦灼的鼓点敲打得狂暴起来。 等到黄昏降临,山寨突然变得安静了。 人人纷纷走出麻栏,汇集到寨门下等待着。 几个背牛角的后生爬上牛脊山顶,背朝落日,举起号角。 一阵沉郁的号音响过后,红日西下,那个最后的节日便踏着角音披着暮色从五百里山原里缓缓走来。

牛魂节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五十五岁的母亲临产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的事情。 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辉煌的一夜。 她是在那个晚上真正认识母亲的。 她通过母亲重新认识了那条河。 后来她把全部感受都注入舞剧 «红河图腾» 的编排中。 她找到了一条贯串蒙伦史诗的精神链条,完成了一条河的塑造。

那个晚上是酱红色的

记忆深处有一堆闪烁的火光

还有一只正在绞杀蝙蝠的红蜘蛛

她蹲在麻栏中央的火塘边,把一口铜锅架到火上为阿妈煮粥。 她猫着腰用一节竹筒呼哧呼哧地吹火,脸上浮动着暗红的光影。 透过柴烟,她看到一小块浓缩的红得滴血的天空。 蝙蝠的影子在暮色里翻飞,牛脊山浓重的阴影覆盖过来。 河滩那边,从上游各寨赶来过节的山民正在会集,火把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鼓声穿透暮色时断时续地传来,牛角的余韵被风吹得悠悠长长。 她嗅到苦涩的艾草气味,呛得直咳嗽。 有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游动。

从黄昏开始,母亲已进入产程。 与母亲这个家族有关的亲属全赶来了。 在族人的观念里,重要人物的生产是一种征兆,正赶上大迁移前夜,孩子便意味着迁移后的前途。 因此产前的仪式十分隆重。 先是一只公鸡被宰杀,提进产房,滴血淋个红圈,驱赶邪气。 四个高大的女人把铜鼓抬进来,放置在红圈里,又用艾草熏跑屋内的蚊虫。 这时有人通报: “产婆婆来了。”话音才落,婆婆已经进到里边。 她是个极强壮的老人,一辈子接生过无数婴儿。 婆婆走到产妇面前,听听胎音,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开始用铜盆净手,把产具一件件过火消毒。 女人们这时全围上来,坐在产房门口唱怀胎歌,从一月唱到十月。 歌毕,产妇被拥簇着进入产房,开始了她的受难时辰。

男人们这时全候在楼下,焦急地往山里眺望。 那个叫岜的男人没有赶到 (在山里,有一片果园,岜日夜守护在那里。 岜等过阿妈四十年,阿妈用孩子来回报他)。

……她听到阿妈的呻吟声从产房里传来,开始时很弱,很远,像干燥的沙漠风吹过荒原。 火苗噼啪爆花,眼前一片惊颤的光亮。 她坐在火塘边,用木舀搅动锅里的米粥,游丝似的思绪在呻吟声里漂泊,不安的预兆像是遥远的夜色弥漫过来一点点浸入肤肌。 好冷。 她打着寒噤。 她身边围着一群沉默的老人,如同风化的岩石伫立不动,微弱的喘息若有若无……呻吟声渐渐增大起来,尾音颤动,拖得很长,似乎卡在喉里,欲吐不出;突又冲起一声野唱,仿佛撕裂了什么。 她感到腹部一阵紧缩,手臂上涌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觉得那叫声尖利刺激咬得人难受。 你想逃避扔掉它却做不到。 叫声像一只鹰爪抓住你刺穿你直抓到心尖上来。 恍惚间她感到自己也生产,与母亲同步体验着孕育生命的快感,但她承受不住那痛楚的呼号脸色变得如纸苍白。 一个妇人把槟榔递过来,说: “咬!”她咬住,尽量不使自己叫出声来。 那只火蜘蛛突然出现在视觉里,它倒挂在屋顶中央伸展八脚躯体呈琥珀色,须爪映着火光毛茸茸地蠕动。 一只蝙蝠从窗外飞入,撞到网上,发出尖利的叫声,蜘蛛迅速爬过来,咬住猎物扭转身躯吐出一串晶亮的水丝。 蜘蛛和蝙蝠在产妇急促的叫喊声里展开搏杀;水丝层层覆盖,像一片白雾越裹越浓,被白雾缠绕的蝙蝠费劲地挣扎黏糊糊地弹动。 她觉得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力量在白雾里滚翻膨胀,就像地底的岩浆冲击地壳快要喷射出来了! 她终于受不住了,扔掉木舀喊叫一声冲向门外。 这时,她听到阿妈的叫声突然中断,接生婆婆像风一样从产房刮出来。

婆婆伏在火塘边大口吐唾沫,吐得很响,像是要把整个心肺都喷射出来。 火苗被吹吐得倾斜动荡,忽暗忽明。 女人们猜想情况不好,围拢过来。 婆婆“嘻”一声,连连摇头,大喊要酒。 有人递上葫芦,婆婆仰起脖子喝出一串浑浊的喉音。喝过酒的婆婆镇定下来,喘口气,把脚一跺,说:

“举火!”

女人们应声站起,抽出火塘里燃烧的木柴向产房走去。 在一阵慌乱的足音里,她觉得被人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扑向产房,就在门帘掀开的瞬间,她看到眼前血光四射,血腥气味朝她扑涌而来……

喑哑潮湿的鼓声从那河的底部如歌升起,绛色帷幕缓缓绽裂,一片混沌未开的史前景象直逼过来。 亚热带丛林潮湿的气味鼓胀了剧场的整个空间——一个象征河流的人体匍匐在绵绵起伏的红土之上。

图腾之舞缓缓展开,鼓声敲开尘封锈锁的岁月,讲述着土地的古老,讲述着绵绵不断的河流走向。 史前岁月裹着兽血踏着荆棘朝你走来。 朝着你——那个拉玛古猿[14]坐在四百万年前的山脊上,古猿用颀长的前肢支撑地面,匍匐跳跃,朝谷底的大河跌撞奔跑,摇晃的身躯在行走中渐渐舒展,终于直立起来,迈出了走向人类文明卓越的一步! ……鼓声如歌行进。 元谋人钻石的火光照亮荒原,石器的打击声荒凉遥远。 稚拙的动律把你带回洞穴深处,熟肉裹着焦糊气味亲切诱人……近了……更近了……转眼间青铜时代又踏着鼓声降临: 杀戮的吼叫,血腥的征战,部落的并吞;人类在野蛮中进步,文化在残杀中汇流,人种在杂交中强壮。 青铜之舞亢奋激昂如河涌动,推着日月星辰向前奔腾,似要冲开一切阻碍,却又被重重大山堵塞迂回。 渴望和迟疑的双重主题交替出现,把舞剧推到了高潮。突然出现的童声合唱仿佛从天而降,像一朵金色的云彩覆盖下来——童年的人类散落在大山里了。 一个个部落错杂相间,撒布在山坳水弄。 他们刀耕火种,渔猎为生,却不屈不挠,生息繁衍。 象征河流的女人扩展双膀,曲肢站立,仿佛一个图腾形象升起在那颗红色球体之上。 动律的支点移到腹部和胸部,扭曲拧动,左右旋转。 大幅度的旋转裹着跨世纪旋风把一个个巨大的问号抛撒下来——呀! ——呀! ——呀! ——童声凄厉,如诉如泣,是土地阵疼的呻吟吗? 是人类生存的喘息吗? 是母亲临产的呼号吗? 剧场被震动了,摇撼了……

如烛光摇曳初日升腾兽血扬洒,那辉煌的火把照亮了潮湿黑暗的产房四壁。她迎着火光一步步靠近难产的母亲,她觉得眼底是一尊受难的神像: 母亲站立在产房中央,双手攀住两道麻绳,大叉双腿做蛇状扭动——这是立产。 她看到母亲面孔痉挛,五官错位,眼眸冶炼痛苦,通身暴涨的血脉如河汊水网。 接生婆婆跪在地上,把一辈子吃山谷喝米酒聚集的力量推到掌心,压住母亲的腹部反复推揉。婆婆喊: “嗨!”婆婆又喊: “嗨! 嗨!”母亲随声伏仰,激情喊叫,乱发如火苗飞舞,下垂的双乳醉意地荡漾。 喊声烧红屋顶的白雾,蜘蛛蝙蝠便在红雾里拼杀。生的渴望挣破雾障,浓雾深处闪出一只潮湿的翅膀。 蝙蝠开始反扑;它用翅膀拍打蜘蛛驱赶死亡的阴影;蜘蛛打着斛斗跌落下去,接着又爬回网上重新开始绞杀……女人们这时全涌上来,把住产妇下肢用劲撕开,露出壮丽的宫壁。 宫壁如火如荼,喷射血流;婆婆的双眸被血光照亮流光溢彩。 血腥气味弥漫升腾越来越浓直进入人的肺腑……她不敢正视这幕沐血图景,像只吓瘫的兔子躲在母亲的身影里栗栗发抖。

那孩子正经历着苦难历程,他挤压在岩石的裂缝里拳打脚踢。 眼前是一条黑暗漫长的迷宫,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母亲的心脏沉沉搏动,像围猎的鼓声忽弱忽强。 迷宫四壁响起奔兽的蹄音。 孩子幻想自己是个猎手,他射出一只金箭追逐光明。 很远的地方有河的声响有人语喧哗,孩子知道那是要去的地方他渴望着;孩子的勇气正在升起升起他要做个勇敢的猎人不负妈妈的希望。“我来啦!”孩子哑声大喊,一脚踢开岩石;光亮从脚下涌起,第一阵人间的吵闹在趾尖上掠过——接生婆婆愕然抬头,她看到那只猎人的小脚在产妇的腹下得意地弹动。

“倒胎!”婆婆惊叫一声。

喊声冲出产房,惊吓了外边的人群。 刹那间麻栏里外伏倒一片背脊,像狂风里倾倒的茅草。 女人们屁股朝天,伏仰头颅面对神台叩头不迭。 那时节她手足无措,早已惊骇得麻木了。 恐惧的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 她想阿妈要死了! 她看到蝙蝠已经不动,蜘蛛的阴影覆盖下来……她突然扑向母亲,放声大哭。

接生婆婆勃然大怒,上前踢她一脚,招呼女人们过来把她架到一旁。 婆婆跪在火边,取出产剪在火上烧烤,喷一口烧酒,剪口立即蹿起淡蓝的火苗。 婆婆喊:“抬鼓!”女人们迅速把鼓抬来,推到产妇腿下。 婆婆在倒置的鼓腹内撒下白米,转身摇动铜鼓。 婆婆唱道:“生在米堆里的娃仔有得吃呀,盎! 落进神鼓的娃仔得神保佑,盎!”女人们齐唱: “盎! 盎!”婆婆边唱边摇举起剪刀逼近产妇。 剪子伸向宫口咬住肉壁轰然炸响,母亲喊出一声悠长的牧歌:

噢……

红水河在母亲腹下流淌∙∙∙∙∙∙∙∙∙∙

母亲在红水河里流淌∙∙∙∙∙∙∙∙∙

像出浴的女神沐浴血浪华美芬芳∙∙∙∙∙∙∙∙∙∙∙∙∙∙!

母亲沿着绳索向上攀缘,昏厥的灵魂在牧歌声里飞升,她听剑神圣的音韵在天际回绕;她看到羽人的翅膀连成白云——一个老妇人推开木窗,指点窗外的河滩,牛魂节狂欢涌动的人潮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跳神的师公踩着花灯舞步打着铜鼓正朝母亲走来,一排排铳枪朝天勃起喷射火花。 峡谷里火把重重叠叠,铺开一幅浩荡火景。 山川立时绯红,峰顶像火炬举向火空。 创世神的幻象出现在天际,金葫芦的神光照彻渊谷——在这个辉煌的时刻,母亲突然记起她的小猎人还在黑暗的洞穴里奋斗不止,她听到孩子快要窒息的残喘。 她要帮助她的小猎人走出迷宫看到这幕辉煌图景——孩子你沉住气沉住气抱住那只射向光明的金箭不要松手,你飞过大河飞过天空飞向鼓声,孩子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过来了吗? ——妈妈我看到羽人的凤冠飘飘洒洒还有精灵般响亮的歌唱。 那地方真美真美我好想去可我快没力气啦。 我的手在打抖险些松开好险好险。 可我想着妈妈的嘱托我不松手不松手我要做妈妈的骄傲。 妈妈你帮帮我帮帮我呀我快不行啦。 你看那只黑色的老鹰正向我追来要把我抓回黑暗的洞穴。 妈妈你看老鹰用爪子抓我用铁嘴啄我我受伤啦身上淌血皮肉开裂血迹斑斑好疼好疼。 妈妈救我! ——孩子你别怕千万别怕,我在孕育你的时候已把勇气给你把智慧给你。 你快把箭头对准妖鹰把它杀死。 你看天界的金葫芦已经放光你的祖先在看着你呢看着我们勇敢的猎手。 你要生存就该搏杀就该勇猛该像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曾用双手拤死豹子曾用牛刀开垦荒坡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孩子你父亲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举着火把背着猎枪等待拥抱他的太阳。 你看那妖鹰已经发抖快杀死它别让它逃走。 你把箭头对准鹰喉刺杀进去。你闻到血腥气味不要呕吐那是怯弱。 你把腥味吸进肺腑吸进血液吸进灵魂。 孩子加把劲再加把劲你快要赢啦。 你看妖鹰已经摇晃已经跌落像一片乌云——呀! 它死啦妈妈它死啦我活着过来啦。 我脚下是人间吗是土地吗妈妈你的土地好柔软我快活得发抖。 可我想哭真想哭我能哭吗妈妈? 现在你哭吧孩子你是勇敢的猎手无愧于祖先你的哭声是妈妈的骄傲。 妈妈你等着吧等着听你的骄傲——

“哇! ……”

麻栏里外顿时响起欢腾的叫喊。 匍匐的背脊纷纷弹起,难以形容的喜悦膨胀了产房。 接生婆婆捧着哭喊的太阳举过头顶,指尖滴淌太阳的溶液。 哇! ——哇! ——哇! ——孩子勇敢地哭喊,射出一道道金箭。 婆婆感到眼睛灼痛不禁老泪纵横。 女人们冲出产房,奔走相告,互相祝福,感谢祖先赐给我族光明又赐给希望。 这时楼下响起男人的叫喊,那个叫岜的父亲已从遥远的山里赶回,他听到了太阳的歌唱。 他一头扎进产房捧起他的太阳快活地大笑。 他说孩子你真行你来了比你阿爸走得还快。 你是风你是云你是小太阳腹下还挂有金葫芦嘿! 他扔掉猎枪亲吻孩子身上的血污使劲亲吻,雄性的泪水滴入母亲的红河发出滋滋的声响。阳光推开麻栏的木窗流泻进来,抚摸我们的母亲绯红的身体。 母亲骄傲地仰起头颅承受阳光,化成一尊不朽的雕像。

女艺术家徘徊在红河边,脚下是铺天盖地的浪涛。 她带着无限怅惘的心情巡视正在沉沦的土地,她听到大迁移的号角声已经吹响,火把在角声里从千峰万的皱褶里流淌出来,汇成一条火河,沿山脉走向行进。 中国南方的天空被火光照亮。 她看到那个叫岜的父亲走在火河前列,挥动牛刀砍杀荆棘,腰上挂着大神的葫芦。 怀抱婴儿的母亲紧跟在后边。 火光迷离,人影绰绰,迁移的队伍仓促而杂乱,猪的叫声,羊的蹄声,鸡、鸭、鹅的吵闹混杂在铃声里行成交响。 她追赶队伍爬上牛脊山顶,她看到火河化成一丝血脉迂回于山原之间——血脉弯弯曲曲,不时眷恋回首,既而继续前行。 大地向东南方倾斜下去,大地尽头泛起幽蓝的光,那是海。 火河正朝海的方向流去……她被这史诗般宏伟的变迁激动了,泪水纷纷滚落下来。

山顶上那棵乌桕古树开始焚烧——

火从古树的根部展开,沿树干向上蔓延,秋季的大风推助火势,刮起呼啦啦的吼声。 错杂的根须在火舌的舔食中痛苦扭曲,树干一节节断裂,枝丫纷纷爆花。火的膀臂呼啸雀跃拥抱树冠,血红的叶片在火光里爆开笑声;每一片叶子便是一个古歌,古歌的灰迹漫天飘舞。 崖壁烧着啦,石块亮得打闪,岩浆滴淌红色泪滴。那棵传说的大树终于在大火中崩溃,倾倒下去,发出轰然巨响。 大风把灰迹吹卷起来,向河中倾撒,河水把灰迹带到下游又带到南海,洋面覆盖了一层黑色潮流。这些灰迹证实了上游一个神话时代的结束。

红水河成了红水湖。

| 文学史评论 |

最早获得文化自觉的梅帅元,也写出了颇具分量的中篇小说 «红水河»。

小说分三章。 第一章 «截流􀅱红水河葬礼» 以红水河龙滩电站总工程师为主人公。 总工程师数十年前曾经怀着工业救国的梦想考察红水河,被土匪劫持后幸免于难,与牛脊山土族族长的女儿小河女有了情爱关系,并在牛脊山洞里让小河女有了身孕,之后总工程师离开了小河女。 数十年后,总工程师设计的红水河电站开始截流蓄水,五百里的牛脊山区域将被淹没。 总工程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来到红水河电站,看看自己设计的大坝变成现实的关键一幕,在激动人心的时刻,总工程师离开人世,他被安放在合扣着的独木舟里,按古骆越葬俗,木棺被悬挂在岩壁上。 第二章 «牛市􀅱蒙伦古歌» 写牛脊山地区即将淹没,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面临结束,一位怪老头出现在圩场上,打算卖掉一头九齿牛。 牛经说九齿牛为牛王。 结果是十多个年轻小伙子合力也无法征服牛王,怪老头终于理解了牛王的意思,改变了卖牛的想法,杀了牛王,让牛王做了祭祖的献礼。 第三章«大迁移􀅱图腾之舞» 以族长女儿小河女以及她与总工程师生下的女儿——女艺术家为主人公。 当年的小河女、如今的母亲已经五十五岁,又有了身孕,即将生产。 女艺术家回红水河看望母亲并打算创作一部红水河题材的舞剧。 在牛魂节的号角吹响的时刻,五十五岁的母亲临产了,女艺术家也找到了一条贯串蒙伦史诗的精神链条,获得了舞剧 «红河图腾» 的创意构想。

这个小说将壮族的神话传说与壮族的现实生活做了有机的联系。 红水河创世神话与红水河电站的修建、红水河壮族生命的诞生与现代艺术作品的创作有了对应的关系。 这种自然、历史、现实、艺术的多重融合,使小说获得了复合的情感内涵。

梅帅元的小说兼得广西两条重要河流红水河和漓江的滋养。 红水河给予梅帅元小说强烈的时代感。 这种时代感表现为现代化对古老深厚的传统生活深刻的影响。 梅帅元的红水河小说具有雄浑的史诗风格,浓墨重彩,立意宏深,境界壮阔。漓江给予梅帅元的小说深刻的人生感悟。 如果说梅帅元的红水河小说主要是表现社会动荡的一面,那么,他的漓江小说则倾向于表现人生恒常的一面,在风格上接近抒情诗,色彩淡雅,韵味绵远,意境隽永。

——黄伟林: «百越境界»,收入刘硕良主编 «广西现代文化史» 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46—47页

| 创作评论 |

就梅帅元来说,如果安于现状,恪守本分,也就不会去舞文弄墨,不会去自找许多困难和苦恼;那么,也就不会如今天这样取得文学创作的成果。 同样的道理,以这样的个性进行文学创作,迫切需要的自然不会是如何把客观对象忠实地再现,而是如何把主体的情感、愿望、见解、想象等生动地展示。 在写作过程中,自然也不会谨慎地踏着前人脚印走,不会拘泥于某些经验的指导或理论的规范,不会给自己背上不必要背、实际上也背不动的包袱——如以生活的指导者自居,把写出的每一篇文学作品都当作是给生活中的困惑开出的一帖药方,或指引的一段坦途之类。 他让自己那作为审美主体的艺术情感在生活莽原中“流浪”,在民风民俗中浸润,在想象和联想中升华;然后,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成了如今这些具有较高审美品位、闪烁着艺术独创性光彩的小说、剧本。 这种创作方式和这些成果,岂不是“潇洒”的生动注脚?

——江建文: «追求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评梅帅元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 1993年第6期

| 作品点评 |

总之,在 «红水河» 中作者运用的是另外一种写法,一种更直接地抒写情感,更有力地强化内心矛盾,更接近与更好地再现古代民俗与风情的写法。 如为了强化某些紧张的情绪或某些戏剧性场面,为了渲染某种既古朴又热烈的气氛,作者在语句结构、标点运用等方面下功夫,以造成不同的缓急效果,形成不同的节奏。 有的段落全段未加一个标点,读来虽有些吃力,但确有一种紧张、热烈的韵味和情绪。

这种写法同样能创作出一些动人的情节和场面。 如总工程师不平常的经历,与红水河,与河畔的古老民族以及他们古老文化结下的不解之缘,都写得相当动人。 尽管有象征意义,仍不失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而不仅仅是一个艺术符号或文化符号。 又如对母亲生育过程的描写,把生育过程中种种带上落后时代烙印和民俗特色的具体操作做详细描绘,痛苦、惊恐、悲壮、坚强,相当动人。 难得的是既生动、具体又不失美丽、高雅,达到较高的艺术美的水准。

——江建文: «追求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评梅帅元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 1993年第6期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林白

作者简介

林白 (1958—),原名林白薇,广西北流人,现居北京,被誉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重要作家之一。 毕业于武汉大学。 1970年代开始写作,先诗歌,后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 «一个人的战争» «万物花开» «妇女闲聊录» «北去来辞» 等,中短篇小说集 «玫瑰过道» «子弹穿过苹果»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致命的飞翔» 等,散文集 «丝绸与岁月»,诗集 «过程» 等。 有 «林白文集» 四卷。 «妇女闲聊录» 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 «北去来辞» 获十月文学奖,«当代» 年度长篇小说五佳,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第三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第五届老舍文学奖。曾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和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 曾进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短期工作。 有日、韩、意、法、英文等文字的长篇和中篇单行本出版。

作品信息

原载 «上海文学» 1989年第10期,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这是一部苏联电影的片名,一个名叫阿尔费罗娃的女演员主演,我在报上看到了她的照片,这使我马上想到了另一个女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想到了她,其实她跟阿尔费罗娃毫无共同之处,多年来我已经有点把她忘记了,但我还是一下就想起了她。

那时候在沙街暗黄色的木楼和土灰色的砖房前,像开花似的出现的这个女人,她的脸像她身上穿的月白色绸衣一样白,闪亮的黑绸阳伞在她的头顶反射出幽蓝刺眼的斜光,随着她的腰身一扭一扭,黑绸阳伞左一闪右一闪,妖冶而动人,那个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在阳伞下只露出小半的脸,下巴像一瓣丰满的玉兰花。 二十年来我极力回避这个形象,就像我每次路过太平间都极力不扭头看那扇门一样,

这个女人后来突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她在沙街上住过的那幢奇怪的楼也已经荡然无存,似乎是毁于一次大火。 那地方后来成了防疫站,常年飘荡着预防流感药水的气味,在有太阳的晴朗日子里,沙街各家的门口晾满了床单,一片淡红粉绿,但是没有了那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在她的黑色阳伞下伸出洁白姣好的下巴,于是满街的淡红粉绿终于寂寂寞寞,无以衬托了。当时我十三岁。 我十九岁以前一直住在沙街,我家跟那个神秘女人的房子隔大半条街,因此我看到她的机会并不多。 事实上在她消失之前的两三年她就已经闭门不出,成天龟缩在她那幢半砖半木的小楼里,很少有人看见她。 她在阳光下打着阳伞的形象就像一部早已放过的电影,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日益模糊虚幻。

我更多看到的是那条狗。 狗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动物,所以我总要一再地提到它们。 这条狗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清晰,简直伸手可及,以至于那个女人在我的臆想中因为有了这条真实的狗,她的一切举动也都变得清晰可辨了。

这狗是条非常干净的狗,干净得就像有洁癖的老处女,它在夏天的时候有时一天洗三次澡,并撒上爽身粉,这条干净无比的狗名叫吉。 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在常年垂着窗帘的幽暗房间里突然喊道: 吉。 吉就像猫一样前蹄一跃扑到女人的怀里。 吉的喘息声一开一合放射出半透明的雾气,在它身后的一面年深月久的落地镜中,女人看到自己抚摸着吉的毛发。 吉的每一根毛部经得起严格的挑剔,像经过处理的皮子,甚至闻不到肉体的气味。 那时候吉还非常小,还没长出像样的牙,女人常常把它的嘴掰开,仔细看它的口腔,她小心地用手指轻轻掠吉的牙床,它确实没长出牙齿,它的口腔像婴儿一样。 女人从落地镜的深处再一次凝望,她说: 吉。

吉后来长了牙,女人很平静地观察这颗白玉般的牙蕾,它一天天地长出来,在粉红色的牙床上可爱地探头探脑。 但是总会有一天,那女人觉得这狗牙够长了,她就让哑巴姑娘上街买来几根冰棍,然后把门关上,她说: 吉,你来。 她把吉的嘴掰开,冷不防地把冰棍塞进吉的嘴里,她抚摸吉的毛安慰它,但这并不妨碍她用一些锋利的工具将吉的新牙连根拔出来。 吉一直吃的是米糊,它没有发现失去了牙齿有什么不便。 白绸衣女人连续几年不懈地给吉拔牙,这使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牙齿,它的口腔光滑、柔软、洁净,粉红色的舌头湿漉漉地颤动着,在幽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发出微弱的光亮。 女人渐渐感觉不到街上走过的板车辘辘的声音,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玉白的脸闪着同样的亮光,她的眼睛柔情四溢。 天很快就黑了。

年轻的男教师在星期四的下午家访时间第一次来到沙街,他在街口碰到那个哑巴姑娘,当时她正由女主人派遣准备到沙街与火烧街的连接处买几根冰棍。

他问: 沙街是往这走吗? 哑女受惊地一抖身子,已经很久没人跟她讲过话了,她抬起眼睛看这个能发出好听声音的年轻男人,觉得他干净得就像吉。 男教师看到哑女发愣,就又重复了一遍。 哑女像她往常所做的一样,爆发性地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呀咿声,同时把眼白翻了出来,像是要拼命把话讲下去,却因为来不及换气而中断了,她气喘吁吁印堂发亮,男教师吓了一跳。 他定了一下神,说: 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那天男教师没有看见那个穿月白绸衣的女人。 当时他走进沙街尽头一家船民搭的棚屋里,访问了全班最差生的母亲,这是他早年充满朝气的蓬勃生命中极为平常的一天。 而那个女人,正穿着她无数件月白色绸衣中的一件,把刚刚洗过澡的吉裹在干爽的大毛巾里,等着哑姑娘买回冰棍,然后给吉拔去新长出来的一颗牙齿。 她抚摸着吉粉红色的牙床,手指在那颗硬邦邦的新牙上来回挫动,她不知道窗外有谁在走过。

也就是说,人已到齐,但故事尚未开始。 那个当年十三岁的少女,此刻正坐在一个远方城市的窗前,点燃两根蜡烛,现在已经到了经常停电的年头。

厕所与女孩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她只有十九岁,我比她大整整一轮,也就是说,我跟她都属狗而且都属摩羯星座。 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决定把她刚用了两次的法国口红送给我,她认为我用这种口红会富于异国情调,像个马来西亚女子。这女孩有个可爱得让人不敢相信的名字,叫都噜,她说她姓的正是那个首都的都,因为老家是山东,所以叫鲁,又因为是女孩,得可爱一点,于是就都噜了,就像葡萄长在架上一嘟噜一嘟噜的。 她爷爷说,这个姓的祖先是春秋时的美男子,很得宠,后来因为妒火中烧,放暗箭射死了他的对手,后来自己死于精神错乱。

我跟都噜相识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因此注定了认识的只能是不同凡响的女孩,但这并不是说不同凡响的女孩都爱在公共厕所里认识人,也不是说我这人爱在厕所尤其是公共厕所里东张西望,这不可能是我的作风。

总之那天我有点衣衫褴褛,我穿着洗得很白因而显得破旧的背带牛仔裙,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疲的洗水布衬衣,应该说这身打扮还可以,我自己就认为时髦得可以去见男朋友。 衣衫褴褛是都噜的说法,她对人的相貌衣着历来只有两种评价,就是“富”或者“穷”。 穷就意味着不好看,廉价,是地摊上的货色,而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应该使自己显得高贵。 都噜直到现在还不能欣赏那种飘零的美,她缺乏这种视角,每当我刻意把自己打扮成那样的时候,都噜就说: 你破破烂烂的真把自己糟蹋了。

我想我不能把“飘零之美”这个词告诉她,就让她永远停留在贫与富这两个狭窄的概念上,这一来我马上获得了多年前将某道几何题的解法藏在心里的那种快感。

还是回到厕所里。 厕所在电影院旁边,因为正在上映 «摇滚青年»,所以红男绿女来了不少。 厕所也就有点拥挤,每个坑都满了,我进去看了一眼就逃到了门口外面。 这时我发现门口边上站了一个女孩,她正对着厕所门口,她看见我出来就赶紧跑进去,结果发现厕所里还是满的,她皱着鼻子重新站在了厕所门口。这个女孩就是都噜。

其实那天我就是去会男朋友的,我想跟他一块去看电影。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一块去看电影,我对幸福的理解也仅限于此。 我对独自一个人去看电影已经厌倦透了,所以很容易就产生了这一平庸理想,这不怪我,换了别的女人也会如此。 还有一个办法,就像治感冒有多种办法一样,这世界总会把另一种办法制造出来,这就是,没有男朋友干脆不去看电影。

不去看电影独自在幽暗的室内穿衣镜反射出唯一的亮光夜色四合那只名叫吉的狗正张开光滑的嘴露出粉红湿润的舌头这样很快就会变成那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

下午: 屋子里面和外面

吉是一条母狗,除了在发情的时候因骚动不安被女主入关在一间空着的小黑屋的日子以外,其余的时间安静文雅,温柔可爱,一尘不染。

从进入这所寂静幽黑的房子里的第一天起,吉就意识到它的使命绝不是看守门户,因此即使是女主人也从未听过它的吠叫声,她无数遍听过吉的呜咽声和呻吟声,能根据其中长短轻重的不同从而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这些声音的不同含义。总之吉是一条非常聪明的狗,现在这么聪明的狗已经见不着了。

没有人会想到吉有一天会发疯,后来我想吉发疯的根源在于它太聪明,正如人类中的天才常常容易发疯或被当成发疯一样,吉是狗类中的天才,而天才是可贵的。

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主人后来常常做同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吉柔软粉红的牙床上长出两根鲜红似血的牙齿,牙齿迅速长长像树一样,而嫩滑的牙床爬满了老筋。她在半夜醒来,恐怖地看见床对面的大穿衣镜发出淡蓝色的光,整幢楼因为没有了吉而充满了令人不安的陌生感。 这些都是后话。

年轻的男教师再一次去沙街家访的时候在那幢常年关着门的房子前看到了哑姑娘,她正抱着一匹雪白得像天使的狗。 男教师呆立在街心,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幅外国的风景画,充满了暗黄和土灰的沙街能出现一匹如此干净的狗,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男教师暂时忘了那个伤脑筋的捣蛋学生,他朝这条狗走去。

当然不可能有人告诉他日后这条像天使似的狗将咬断他左手的食指,它为此长出牙来,到死也想着把他的脖子咬断,这是一种缘分,仇恨也是一种缘分。 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玄机。

吉有点无精打采,它对这个陌生人丝毫不感兴趣,每次女主人让它出来晒太阳它都打不起精神,因此男教师朝它蹲下来的时候它有点心烦,禁不住打了一个大哈欠。 男教师很奇怪地发现这只狗没有长牙,一个粉红色的洞正对着他,空荡荡的,颗粒细腻的舌头像女人一样。

吉的牙齿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女主人病了两个月没去管它,她在出事以后才发现这一点。 吉到底因为疯狂而长牙,还是因为长牙才疯狂,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哑姑娘抱着狗,目不转睛地看着男教师的脸,她希望他看她,跟她讲话。 但他摸着狗的毛,只是稍稍把脸偏过来问: 它有多大了? 哑姑娘声音喑哑地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 男教师不在意,又问: 这狗是在哪里买的? 哑姑娘不作声,仍然看着男教师的脸,男教师终于拿眼睛看着她了,他问: 这狗是你的吗?

哑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她拼命翻着眼皮,大声啊啊地叫喊着。 男教师同时看到这条美丽的狗开始兴奋起来,它像是闻到了一种它最喜欢的气味,它挣脱哑姑娘,跳到地上走来走去,面朝着那扇暗色的门。

男教师听见门背后有个女人唤道: 吉,进来。

门开了,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光线下,男教师第一次看见了这位常年穿着月白色绸衣的女人。 他吃惊地看着她。

都 噜

都噜一有空就问我: 你看咱们中国的女演员谁长得最高贵? 我说: 谁也不高贵。

都噜一听很高兴,说: 就是,刘晓庆长得最穷,穷兮兮的。 说完她嘴里又嘟囔着张瑜陈冲龚雪岳红巩俐,把能想起来的都认真想了一遍,最后她说: 你觉得潘虹怎么样? 她像家里很有钱吗? 富不富?

我说: 一般吧。

都噜高声喊道: 没错! 所以中国女演员都不怎么样。

对这样的女孩我能说什么呢? 何况她比我小一轮。 这并不是说我到了一个非要跟什么人讲讲心里话的阶段,我向来认为与人倾诉是件愚蠢的事情,不管跟谁。但是都噜有一个时期染上了一个毛病,没完没了地跟我讲她的男朋友。 都噜一共有三个男朋友,她对这三个人的取舍弄得她心烦意乱,从早到晚犹豫不决,为了不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噜费尽心机玩着高难度的平衡技巧,调虎离山欲擒故纵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三十六计用了不下十八计。 当她确信我对她的三个男朋友从幼儿园起到大学的全部履历以及他们脸上的疙瘩和眉毛的浓淡都清楚以后,就常常满怀希望地望着我,充满了探询和好奇,活像一个求知欲旺盛的中学女生。当然我不能回应她的提示,我很无辜地望着她,表示我其实并不非要知道她的男朋友什么的。 都噜立刻就有点失望,眼看着不想说话了,这毕竟是件让人不痛快的事情,但只不过是不痛快而已。 我想再过十二年,都噜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她一定会明白,不痛快是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痛快只是一粒沙子,生活就是由许多沙子组成的,生活是一盘散沙。 我不跟都噜讲这些,时间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就像一阵风,会把地上的沙子扬到天上,然后降落到每个人身上,就是这样。

都噜说我表情如此沉重一看就是一副失恋的样子,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喜欢一天到晚挂着副失恋面孔的女人,男人希望在女人脸上寻找笑容,女人应该美丽而快乐,要不然要女人干什么呢? 这是十九岁的女孩都噜在某日下午吃着冰棍对我说的。

这使我想到了我的男朋友。

现在必须给他取一个代号,这很有必要,因为我既然不愿意告诉都噜他的名字,我就决心坚持到底了。 要找到一个独特的符号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情,ABCD甲乙丙丁一二三四都太平凡而且很多人用过了,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用星座的名称做代号的办法。 我男朋友所属的星座是天秤座,因此我决定叫他天秤。

这其实不合适。 一个不合适的名字使人感觉虚假,但是不说出名字也同样让人感到虚假,某个人存在而某个人不存在,这常常使人难以判断,你认识他他就是真实的,你不认识他他就是没有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出名。 这跟爱情不一样,爱情是一件相反的事情,说出来的都像是假的可笑的,不说出来才像真的。

天秤尤其如此。

我想象不出天秤沉浸在爱情中会怎么样,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能沉浸在爱情中了,天秤当然也不会。 更重要的是天秤是个像样的男人,这一切的结果是我无所适从,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吉与女人的神话

沙街上每一颗石子都冒着热气,像正在炒着的黄豆,发着光,饱含石英的沙质,在阳光下睁着锐利的眼。 沙街没有声音,最热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的沙街令人怀疑。

各家的后门都开着,背带河的风弯弯曲曲吹进房间和天井,湿润而凉爽。 女人光着脚,坐在一张竹躺椅上,落地穿衣镜擦得很清晰,镜面溅上了几点水的纹点,像暗花一样装饰着镜子的斜角。 女人刚刚化了妆,描了眉毛,鲜红的唇膏艳丽的嘴在镜子里很夺目,女人抱着吉。

香皂的气味从吉微湿的毛丛中散发出来。 她一只手搂着它,另一只手在吉身上来回抚弄搓揉。 这只手像一条深海动物熟练地游动在海草之间,轻重缓急舒张收缩,充满了韵律的美感。

吉偎贴在女主人的胸前,舒服地缩着身子,它不时地在女主人软软的突起的半圆上蹭几下。 它听见她说: 吉,你看看我。

吉抬起它淡黄色的美丽眼睛看着女主人,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头小鹿。 女人看了看镜子,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拨吉的嘴,吉把嘴张开,口腔干净光滑,没有长出新的牙齿。 女人说: 乖。

她把脸靠到吉的鼻子上,吉不声不响地舔着女主人。 它用舌尖一点点碰着,脂粉在吉粉红的舌头上铺成薄薄的一层,像发白的舌苔,吉努力把它们咽下去。女人闭着眼睛,任吉在她的眼皮上耳垂上和紧闭着的嘴唇上一下一下地舔着,她沉浸在一股异香之中。 她的手停在吉的身上。

吉觉得女主人冷落了它,它开始呜咽起来,像小孩撒娇。 它朝女人的怀里缩了缩,又冲那软软的半圆蹭了蹭,女人把吉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柔声地说: 吉,吉,你怎么啦?

女人和吉隔着薄薄的一层月白色绸衣紧紧贴在一起,她们一同喘气,她的气息从胸腔里出来拂动了吉颈上的毛。 女人感到她的手心开始发热,湿润,湿漉漉。窗帘低垂。 女人解开衣服,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乳房匀称柔软,小巧可爱。它们像一对受了委屈的苹果,没人理会,孤零零的。 女人爱怜地捧着它们,它们没有被吸吮过,没有喂过奶。 吉小心地嗅嗅最顶上的那颗微红的头,它受了刺激,激动起来,变得鲜艳、潮湿、发亮,表面的颗粒坚挺鲜明,充满生机。 吉感到它一下一下地动荡起来,吉觉得女主人的手正压着它的头,它一下整个地将这柔软的东西含在嘴里了。 吉听见女主人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自己的羽毛

我爱上天秤将近两个月以后才开始到床上去,这使都噜惊讶无比。 都噜说:你太压抑自己了。 我觉得问题不在这,关键是即便做爱也无法表明爱情。 我知道在一个性泛滥的时代里谈爱情是很虚妄的,但我觉得自己爱天秤爱得要命,我迫不及待地想表明这一点,但又不能跑去跟他说我爱你,这同样是可笑的。

现在已经晚了。

我经常考虑爱情的表达形式这样的问题。 做爱本来是爱的最高形式,现在几乎成了最低形式,以此为起点,我跟天秤重新开始互相试探,遮遮掩掩,就像一对心里有意思但尚未挑明的男女。 如果我想跟天秤并肩骑一段路的自行车,就得找出合适的理由,比如他要去图书馆借书,我就说我得到社科院去一趟,社科院正好在图书馆的对门。 他若来看我,不是说借书就是打听一件不相关的事情,反正总有借口。 有一次我去看他,一进门他就问: 你干吗来了? 我说: 没事,来看看你。 他脸上马上就有了得意之色,于是我想: 我输了一盘。

然后就故意一个星期不去看他,到了第六天下午,天秤头发湿漉漉地跑来了,他往藤椅上一坐,我微笑着注视他的头发,问: 你怎么了? 他说: 做爱了。 我说:你自己跟自己做爱吗? 他站起来径自往我床上一躺说: 我要做爱。 那样子就像是说: 我要吃饭。 这是唯一真实的一次。

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自己,我有时候认为自己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爱一个人爱得稀奇古怪。 我热切地盼望天秤尽快流落街头身无分文或者锒铛入狱一落千丈,以便让我的爱情显示出真正的价值。 但是事实上天秤平步青云事业上一发而不可收,我断定他总有一天会获得巨大成功,正因为这样,我不能在这里写出他是干什么的,这很容易被人猜中他是谁。

这道理很明白,普天下都是一样,如果男人太出色,受罪的必定是女人。 事实上出色的男人非常少,尤其在中国,而年轻漂亮的姑娘满街都是,所以吃尽苦头的男孩就比比皆是。

后来都噜有机会详细地看到了天秤的正面和背影,她很迟疑地问我: 你说的就是他吗? 我说: 是他。

关于眼泪

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

Do you really want to make me cry?

(你真的想伤害我吗?

你真的想让我哭吗?)

一个女人 (不是少女),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结果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希望跟这男人结婚,然后把孩子生下来,她对那男人说,她将承担一切责任,她将独自抚养这孩子,一切都不用他管。 男人说,他这辈子不打算结婚,更不准备要孩子,他这是真话,一个出色的男人到了三十四岁还不结婚确实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结婚。 女人就说,即使不结婚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准备承受一切压力,生一个私生子,她说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她将请一次长假,孩子生下来就交给她母亲,她母亲长期从事妇幼保健工作,一切都没问题,经济上也不用他负担。女人又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已经三十岁,而且以前她曾经做过两次人流,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女人以为男人会感激她,会被她的爱情所感动,她希望他抱抱她,摸摸她的头发,然后一切艰难困苦她都可以承受了。 她想象着她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长得像她眼前所爱的男人一样。 她心里于是充满了一种宁静的柔情。

但是那男人说,如果她一定要把那孩子生下来,那明天就去打结婚报告,然后他将辞职,离开此地,永不回来。 女人一听绝望极了,在极度混乱中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她沙哑着喉咙问: 你去哪里你告诉我吗? 男人说:不告诉。 她又问: 以后你让孩子看你吗? 他说: 不让。 最后她说: 那你留两张照片给我吧。 他说: 一堆烂肉有什么好看的,你看那个孽种就够了,看我干什么。

女人感到万箭钻心,全身都在疼痛。 男人走了以后,她独自一人整整哭了一夜。 到天亮的时候她想她宁可失去一切也不能见不到她所爱的人,于是她对前来听她决定的男人说,她这就到医院去,下午就做流产手术,她将不要求结婚,而且在做完手术的十五天她自己照顾自己。

男人如释重负,他问: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又说: 你现在身体这么差。

这是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1988年12月。 女人去做了人工流产之后常常想念那个在她体内活了四十九天的孩子,她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她后悔她没有做出相反的决定,爱情是靠不住的,而孩子才永远是自己的。 她神情恍惚地对人说: 就跟用刀剜她的心一样。

这个做出了重大牺牲的爱情故事还在继续,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但愿会好。

还有,那个女人不是我。

爱比死残酷

忽然想起一部西德电影,片名就叫 «爱比死残酷»,导演是法斯宾德。

电影我没看过,只是看到法斯宾德的有关材料,但片名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天秤说: 爱就是死,就是自虐。 这是他的深刻之处。 他认为爱情的最完美结局就是婚礼和葬礼同时举行。 这使我觉得这辈子都没希望了。

天秤没有跟我讲过他的爱情故事,有一次他跟我讲了个开头,我却像血晕症患者看见血一样一下不舒服起来,连脸色都变了。 天秤赶紧打住,后来就再也没有讲起过他跟别的女人的事情,因此天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很体贴的。

天秤穿着短袖衫的时候裸露的手臂上有一串很醒目的圆形疤痕,这些疤痕很像预防天花种的牛痘,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每人身上都有若干颗,至少一颗。 我的牛痘被我妈很别致地种在腿上,因此我的双臂光滑平整。 天秤手臂上的圆形疤痕在前臂上,就是在手掌与肘关节之间,而且一共有四颗之多,这些牛痘的位置和数目都让人觉得奇怪。

我抚摸着这些古怪的疤痕,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妒忌,胡乱猜想着许多跟他有关的女人。 我说: 这像是烟头烫的。 他说: 是。 我说: 为了什么? 为了爱情吗?他又说: 是。 我说我明白了,一颗疤意味着一个被打掉的孩子。 他说这不对。 我说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说你把烟头烧红一点,准备烫上第五个伤口吧。 他说:确实不是为了这个。

一个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说他不跟她好她就要去死,他说你说我怎么办? 又不能打她,他对她说: 我不能为了你放弃我的自由,为了我去死不值得,世上好男人多得很,你一转身就会碰到。 女孩说她只爱他一个人,如果他不爱她,她一定要去死。 天秤吸着烟,他把烟头按在自己的手臂上,烫得他的皮肤嗞嗞冒着白烟,他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看着,我受这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但这会肿起来,会烂,然后留下一个疤,一辈子都去不掉,我今生今世记住你的情分,这总可以了吧。

女孩大哭一场,绝望而走。

好女孩今又在何方?

我有时会想象天秤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这是一个恐怖的带自虐性质的想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到他的死,事实上想到他死使我摧肝裂胆悲痛欲绝,我到底是更爱他还是更恨他,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抑或是: 爱就是恨。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使我想到他的死。

那次我从医院出来,天秤来看我,他说: 我会暴死的,我将不得好死。 他大概已经明白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

因此那女孩及时离开天秤是对的,而且还明智地没有为他去死,尽管那女孩现在可能因为没有爱情而变老发胖、变邋遢。

这样的好女孩非常多,就像坏男人一样多,有多少好女孩就有多少坏男人。坏男人是好女孩纵容出来的。

雨丝般纤细的手

一到下雨我就想起童年。 童年像一场透明洁净的雨,落在沙街凹凸不平的地上,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窝。 站在屋檐下,用手接住瓦漏水,雨水顺着手臂流到胳肢窝,凉凉的湿湿的,禁不住想笑出声来。

下雨除了使我想起沙街的瓦漏水以外,还提醒我关于那个穿月白色绸衣女人的故事。

她在下雨的时候喜欢把窗打开,看雨,那时候她已经认识那位年轻的男教师了。 下雨的时候沙街显得平静温柔,轻盈的湿气像指甲花一样徐徐开放,男教师打着一把油纸伞走进沙街,雨点在纸伞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饱满而结实。

男教师把湿淋淋的纸伞放在门口,女人说: 吉,你去玩吧。 吉狐疑地望望女主人,它走到门口,又溜回来绕着主人的脚边转了一小圈,嘴里哼哼着,平时这个时候,该是女主人跟它一块睡午觉了。

女人说: 吉,听话。

男教师走进房间里,在雨天室内的昏暗中他头一眼就看到摆在案桌上的两只鲜红如血的高脚玻璃杯,它们闪着隐隐的光。 男教师除了在地区师范念过书还从未去过有高脚酒杯出售的地方,因此他觉得自己有点怯怯的。

女人说: 你喝点酒吧,度数很低的。

男教师说: 不,我还是先喝点茶。 有茶吗?

女人仍然站在窗前,她脸朝着雨,说,你今天要教阿兰 (哑姑娘) 认字吗?她在楼下,楼下也有茶。

男教师说: 我过一会再来。

女人忽然亮着嗓子喊道: 吉——,上来! 她的声音清亮圆润,有一种华丽之感,男教师不由得想起一张旧唱片。

吉敏捷地跑上楼飞快地进到房间里,它望着女主人,气喘吁吁。 女人坐到躺椅上,吉熟练地跳到她怀里,并且用两只前爪攀着女人的肩,它白色的绒毛一抖一抖的。 女人柔柔地抚着吉,一边说: 吉,咱们喝酒。 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把酒含在嘴里唔唔了一阵,吉听懂了是在说: 吉,把嘴张开,它就把嘴张开,女人嘴里的酒细细地流到吉的口中。

男教师站起来,说: 那我走了。

女人说: 你顺便把门带上。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湿滞滞地消失在楼下,门响了一下。

她双手拿起两只杯子,嘣地对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将其中的一杯一饮而尽,另一杯慢慢地倒进了吉的嘴里。 她走近镜子,很近地对着镜子看,镜面即刻就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用手绢飞快地擦了擦,镜子里女人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她脸颊上一道细小的刀痕在脂粉下隐隐约约。 她拿手使劲搓这疤痕,搓得皮肤发红,就像是刚被抽了狠狠的一鞭子,红得发肿。

女人慢慢回到躺椅上: 吉正缩在椅子中间睡得迷迷糊糊,女人把它抱起来,闻到吉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男教师后来还是常常在下雨的时候打着纸伞到沙街的这幢砖木小楼来,多年以后,当他在乡村小学的泥砖房里回想起年轻时候在镇上的日子时,已经说不清当时吸引他的到底是女人还是狗,抑或是哑姑娘还是那幢小巧的楼房。 总之男教师为这段经历付出了代价,六十年代末下放到本县最边远的山区公社,在那里的小学任教至今,而他当年的师范同窗,纷纷当上了县教育局局长和人大代表,或者调到文化馆,男教师对此艳羡不已,他常在夜深人静老婆孩子睡熟之后,独自一人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山,在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中想起吉。 他左手的食指残断半截,吉的一身惨白的毛发历历在目。 男教师最后得出结论: 他从来没有爱过那女人。

女人那时候已死去多年,当年她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窒息而死,失火的时间是在半夜,人们起床去救火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女人被发现时早成了一截黑乎乎的东西,冒着黄白色的烟。 男教师没有看到这一幕,这使他在回想女人的容貌时保持了最初的美好印象。 到后来,沙街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不是当时的容貌,而是更早以前,那女人年轻的时候带有舞台风姿的那些照片。 当时女人不在沙街,男教师只有十二岁,在家乡山区的半日制小学读完了四年级,那是女人在省城剧团里红得发紫的年代。 农村的小男孩并不认识她。

起先女人在沙街上隐名埋姓,对她的过去绝口不谈,后来她发现,人们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有人来找过她,所有的故旧相知结拜姐妹全都不知去向,就像一阵大风,把所有的东西都刮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沙街上的人除了把她当成一个有钱的、孤僻的、美丽的女人以外,并没有更多的好奇。

终于有一天,女人把压在皮箱底下的一个紫缎包裹拿了出来,紫色的高贵光泽在洁白的床单上显得突兀悲哀,女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渗透了自己,一直渗到心的尽头。 她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是早年的报纸剪贴和几本旧相册,那时候她的脸平滑光洁,没有这一道刀疤。 这道刀疤是个转折点,就像一条大河,把她的一生隔成了互不相干的两大块。 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独坐良久,台下空无一人,观众已经散尽,午夜的暴雨像掌声一样从天而降,闪电将夜幕奋力一掀,炸雷在屋顶惊天动地。

没有男主角。

红颜色的狗

吉闻到天井里指甲花开放的气味,腥甜腥甜的,在整所房子的每个角落隐隐浮动。 吉不安地跑来跑去,屋子里闷闷的,哑姑娘在厨房里边烧水边打瞌睡,她把松枝塞进火里,它们发出嗞嗞的声音,冒着油,混合着松香的气味,黑烟从烟囱缝里挤出来,飘荡在哑姑娘头上,然后消失不见了。

女主人在楼上唱歌。 她的声音从紧闭的门窗钻出来,吉闻到女主人的气味就像指甲花开放的气味,吉于是跑到天井,它看到两丛指甲花全都开了,红红的花瓣在吉的头顶晃着,吉同时闻到了雨的气味,它们在空气中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纷乱沉重。 女人的歌声有气无力,吉在天井里听见她坐到了躺椅上。

女人喊: 吉——

女人把吉抱到膝上,说: 吉,你冷不冷,冷不冷。 你冷吗? 吉在女人的怀里闻到指甲花浓郁的气味,它听见天井里盛开的指甲花发出呜咽的声音,女人把它紧搂在胸前。 吉,你怕冷吗?

吉舔舔女人的手背手心和手指,女人慢慢安静下来。 她说: 吉,我们到厨房去,看水烧好了没有。

然后她们下楼,走过天井。 天井里两丛指甲花一丛嫣红一丛粉白异常茂盛。女人惊叫了一声扑过去,她闻到自己身上发出浓郁的指甲花的气味。 她看看红的,又看看粉的,并且神经质地用手指拨着花瓣,花瓣上的雨水被弹出来,女人的手全是水,指尖上湿漉漉的凉凉的。 她甩甩手腕,使劲打了几下那丛红色的指甲花,花瓣纷纷坠落,暗绿色的青苔上红色的花瓣像血一样触目。 女人愣了一下,索性摘起花来,她对吉说: 吉,我在给你摘花呢,摘花。

腥甜的指甲花的气味越来越浓郁,弥漫到房子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吉被笼罩在这种奇异的气味中,一直到它死。

女人把青苔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放到脸盆里。 她像洗手绢一样搓着那些花瓣,殷红的液汁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来。

吉听见厨房里的锅盖卜卜地响,暖暖的蒸汽扑到吉的毛梢上。 哑姑娘把木盆放平在地上,将锅里的水哗地一下倒在盆里,吉看见浓白的蒸汽像一朵大花腾地一下升了起来,慢慢散开,哑姑娘又从水缸里舀来几勺水冲进去,大白花顷刻淡了,变成一片乱糟糟的雾。

女人说: 吉,洗澡。 女人把吉扳进木盆里,有点手忙脚乱,她急急地洗过吉,把吉往一个空盆里一放,说: 乖。 然后端起那盆红殷殷的指甲花汁,哗地倒在吉的身上头上,吉感到身上黏糊糊凉冰冰的就像被一块厚厚的湿布连头带脑紧紧裹住,指甲花的气味尖锐地刺进心里刺进脑子里,吉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猩红。 女人双手在吉的毛丛里拨揉着,突然发出吃吃的笑声,她说: 吉,你冷吗? 你冷吗?她的声音很奇怪,吉觉得就像从天井的指甲花丛里传来的。

吉被女人用浴巾裹着上了楼,它在那扇落地的大长镜子跟前看到自己全身红得像雨后的指甲花,身上一片狼藉,湿毛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它望着这个陌生的自己,冲镜子叫了一声。 女人说: 吉,你不高兴了? 染红了不漂亮吗? 多像一朵指甲花。 说完又哧哧地笑,吉闻到女人的笑声中有一股指甲花的气味。

雨在屋顶上嗒嗒地响着就下来了。 女人又开始唱歌,她的声音混在雨的声音中含糊不清。 吉独自下楼,路过天井的时候它看到那丛红色的指甲花光秃秃的像个秃头的年轻女人。 雨水把地上剩下的花瓣打烂了,淡红的水渗进青苔里。 那丛粉白的指甲花还在开放。

未来的日子

我常常在雨夜里想起这个女人和她的狗是在认识天秤之后,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 也许我担心很快就会失去天秤从而最终变成那个女人。

天秤将在一次吵架之后一去不复返,然后我拼命找他,但找不到,无论信件还是电话都无法到达他,你搞不清楚他是从什么地方消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他,好像很久就没有了,他从来就没有过他,他只是你幻想中的人物。 然后你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回想起两个人共有的夜晚,觉得就像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就连人工流产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件事情经历过和没经历过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天秤既然没有给我留下他的照片,他的形象自然就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有一天都噜问我: 你找到天秤了吗?

我反而问: 天秤? 天秤是谁?

这就是一切。

然后我很快就老了,老得前胸的皮跟后背的皮贴在一起,头发稀疏,我把镜子打碎,洗面奶按摩霜什么的早就不用了。 我每天喝完绿豆稀饭就爬到饭桌上,把窗帘拉上,只留一条缝。 我从缝里向外窥视,马路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尘埃浮在空气中看得清清楚楚,到夜晚,电线杆下总会有一个年轻人在等他的女友。

有一天来了一个瘦高的陌生人,他敲开我的门,我不认识他,我问你找谁,他说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你说过你很爱我,没有我你就活不了。 我说我爱的不是你。 他说是他,他是天秤,这时他专注地望着我,以为我快要反应过来了。 但我说: 天秤? 天秤是谁呢? 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陌生人说: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天秤啊。

我说我在等一个人,我不会错过他,因为我每天都从窗口往外看,他一出现我就会认得,他的身上发出一种很香的气味,比爵士香皂还要香,我每天夜里都在梦中闻到这种香味,它们有一种淡蓝的颜色,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 他到来的时候树上的雨滴会叮当叮当地敲响,房屋和街道都会发出那种淡蓝的色彩,我将回到我三十岁的时候,我是在那年认识他的。

陌生人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正好是三十岁,我三十四岁,你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我任何时候去你都是独自在家。 你要等的就是我,我是天秤。

我对那陌生人说: 你走吧,我还要看着窗外,我不能错过他。

陌生人说: 你不要着急,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来了。 你让我进去坐一会好吗?如果你真的认不出我,我一定走开,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他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一张破烂不堪的藤椅上,上面有一个蓝色的靠垫,也已经因为年深日久而磨损了。他说: 就是这张藤椅,我每次来都坐这上面,那时候这椅子的背后是书架,对面是一张椭圆形的茶几,我经常在中午一点多去找你,那时候人们都在午睡,没有人看见我。 你也在午睡,你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去开门,开了门又躺到床上去。 说你刚睡着我就把你敲醒了,我进门就把藤椅移到床边,正对着你,你躺着,我坐着,然后我掏出烟,我那时抽的全是好烟,或者万宝路或者健牌,最差也是希尔顿,你说烟灰缸在椅子脚下,你的烟灰缸是黑底白花,有两道金边,瓷制的,非常别致,现在还在吗?

陌生人一下从我的桌子底下看到了那只烟灰缸,他把它拿在手上,显得有些激动,他说金边已经掉得看不出了,白花还在。 他温和地看着我,再一次说: 你想起来了吗? 我是天秤。

我说: 我不知道天秤是谁,我要问都噜,但都噜已经去了美国了,第一年还有联系,后来就没音讯了。 你怎么认识我的烟灰缸呢?

他说看来你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你当时经常抽一种叫摩尔的香烟,深咖啡色的,细长薄荷型的,你想起来了吗? 他急急忙忙说着,一边用目光在我的书架上寻找,接着他径自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抽了出来,他说: 你还记得这本书吗?萨特的 «理智之年»,这是我给你买的书,你自己在最后一页上写了字,你当时还在书页里夹了一枝黄菊花,他迅速翻着书,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枝干枯的花,这是你当时的女友方耘拿来,慰问你的,他说,你告诉过我是她路过花圃时偷的,偷了两枝,你跟我讲话生气撕烂了一枝,剩下这枝就夹在书里了。

我说: 方耘我当然不会忘,但她后来去了法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回答我,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说: 你还记得你写在最后一页的字吗?你自己看,你当时写的: 为了纪念一个相同的事件。 如果你连那件事都记不起来,我相信你任何事情都不会想起来了。

什么事情? 我问。

跟 «理智之年» 里的事情一模一样的那件事,那里面的男人也是三十四岁,也是没有钱,他后来去偷了钱,我没偷,我借了钱,借了两百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什么我不记得了?

孩子。

什么孩子?

我们两个人的孩子,那是1988年的事情你忘记了? 你当时说去打掉他还不如让你去死,你说就像拿刀割你的心一样痛,你说你不管死活一定要把他生下来,说他是天才,你哭了一天一夜,天亮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一遍。 我还以为这事真的要了你的命。

我没有过孩子。 我说。

陌生人走了,把那本绿封面的书也带走了。 他走了很久以后我还在想: 天秤到底是谁呢?

以上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在未来的一天一定会发生,我担心它们会发生所以写在这里,这样反而心定了下来,我想最糟的结局无过于此了,一个人只要能把最坏的结局想明白,也就不会老是患得患失了。

何况天秤现在还好端端的。 一切都是命运。

都 噜

都噜说: 既然天秤这么让你痛苦,你干吗不早日一了百了呢?

我说: 什么叫一了百了? 结婚?

都噜笑笑说: 结婚干什么用,你们这一代人脑子真不好使。 换了我,要么把他杀了,要么把自己杀了,不然先干掉他再干掉自己,反正人固有一死,最后总得来点壮怀激烈,这辈子就算能够交代啦。 我说都噜你们这一代根本就没爱情,只有性,都快变成动物了。

都噜不计较我对她的评价,她热心地帮我筹划,说若是谋杀天秤,最好是制造车祸,不过在闹市不好办,众目睽睽,还有交通警察,难道天秤从来不去郊游吗? 我说他从来不去,没办法。 都噜说要不就制造溺水事件,哪天三个人一块去水库游泳,要不再加上我的男朋友,一共四个,让我的男朋友动手,他愿意为我干一切事,连杀人在内的事,他前天说的,我正要趁机考验考验。 放心吧,都噜说,要是真的查出来,咱俩没事。

我说我头晕。

都噜说: 看来你不会有什么出息了,连杀人都不敢。

我说: 你除了在信封里夹寄避孕套之外也玩不出更大的花样了。 我是指一个星期前都噜干的一件坏事,那天都噜在楼道里跟男朋友搂着接吻,结果被买菜回来的一个老处女撞见,那老处女三十九岁,住在都噜楼上,她从二十岁起看着都噜一天天长大,觉得都噜十九岁就谈恋爱而且在楼道里当众接吻太不像话,于是老处女很长辈地对都噜说: 都噜,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点,这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

都噜平日就看这老处女不顺眼,这回连理都不理,到了晚上觉得心情烦躁,又想起月经过期几天还没来,心里一时恨恨的,也不知恨谁,想起来要化妆,结果画得两根眉毛一边高一边低,而且眉笔芯也断了。 都噜一口气没处出,东翻西翻,决定给那一本正经的老处女来点实质性的报复。 她拿过笔用左手在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老女人的地址,接着往里面塞进一只避孕套,这其实是她家大人用的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都噜封好信封,往嘴上抹了口红,她心情舒畅地下了楼,把信扔在门口的邮筒里,然后轻轻松松地上舞厅去了。

都噜说,其实她知道这是件坏事,至少是不够善良,老处女确实是出自好心,而且全社会都应该关心她们,她们比所有的人都可怜。 但我觉得干好事总是没趣,有趣的事多半是坏事,人不能老干没趣的事,人要干有趣的事活着才有点意思,不然人活着为什么呢?

我说都噜你是个坏女孩。

她说是啊我是坏女孩没错,但是坏女孩没什么不好,坏女孩比好女孩有吸引力,好女孩善良天真纯情,寡寡的,没多大意思,吸引不了男人。

我说你生下来就是为了吸引男人吗?

为什么不是呢? 都噜说,能吸引最棒的男人的女孩就是最出色的女孩。

谁最棒?

在沙街

男教师一进房间就闻到了一股旧报纸旧书的气味,因为是雨天,这气味浓得有点闷人。 女人说给他看点东西,她探身到床上,在枕头边扑腾了几下,拿出一包东西,教师看出那是一些旧杂志旧报纸,还有一个类似相簿的厚本子。

她把相本递给教师,一股潮湿毯子的气味从他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子眼睛一直漫上来,一直漫到他的额头头发根,他一时觉得他和女人同时被这张气味浓重的湿毯子盖住了。 他们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轻,像风吹羽毛一样,他想把头伸到这毯子外面,他挺直了身子,女人说: 你打开吧。

教师看见一个泛黄斑驳的女人穿着古怪的衣服从相簿的黑色衬底上冲他妩媚地微笑,那女人化了妆,漂亮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这是谁,他不太喜欢她。

她漂亮吗? 女人问道,你看得出来那是我吗? 那当然不像我,你知道我脸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吗?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

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使男教师觉得她越来越远,就像退到一个很黑很远的地方。 女人有一阵没有讲话,她的眼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忽然好像才发现男教师,她厉声问道: 你是谁? 你干吗来这里? 这是我的化妆间,闲人不许进来。不过你来了也好,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你把它放到一边去,看着我,我喜欢有人看我,我需要很多很多双眼睛。 女人走到镜子跟前,对着镜子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 你爱我吗?

男教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 你问……女人仍然对着镜子轻声说: 你爱不爱我? 她的声音软得就像花瓣掉落在青苔地上,他看见她甚至微笑了一下。 男教师说: 可我是观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有点陷进刚才女人说的化妆间的感觉里了。 女人对着镜子不作声,但是她不笑了。 男教师忽然觉得不安起来,他喃喃说: 我是……女人一转身瞪着他,说: 你是,你不是镇上学校的老师吗?你当你是谁,别跟我装糊涂,我心里可是明白,你以为你真是为了扫盲才来教阿兰的,我就没有吸引你的地方吗? 男教师低下头说: 你很美。 女人从镜子跟前回到躺椅上,她说: 真的吗?

她安静下来,说: 你喝茶吧,不要介意。 然后她喊道: 吉——

吉满身红扑扑地跑进来,一跳跳到女人的怀里。 它闻到女主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混合着指甲花和雨的特有气味,它有些激动,气喘吁吁地舔着女人的脸,一边等着女主人抚摸它。 女人说: 吉,你还没洗澡呢。 女人把它放到地上,她对男教师说你跟我讲讲话吧,没人跟我讲话,我再不讲话就不记得我自己的声音了。我妈怀我的时候每天听画眉唱歌。 我家那个城市比省城还好,有直通新加坡的飞机,国际航班,坐船一夜就到广州,我家后面的江,一半水是清的,一半水是浊的,叫鸳鸯江,你听说过吗? 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后她不说话了,远处的一只火鸡嘎嘎地叫着,像瓦片互相摩擦的声音一样难听。 女人又说: 我很可笑对吗,你说是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我这里就是打算干坐着吗? 你走开,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男教师不安地站起身来,女人却又说: 你坐下。

她说: 你坐到我的旁边来,坐过来,陪陪我。 她把她的手放在男教师的膝盖上,对他说: 来。 教师顺从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两掌之间,女人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教师感到自己的两个掌心间夹着一个非常柔软的肉嘟嘟的小东西,像小鸟似的在他的掌心里一蹦一蹦。 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正微闭着眼睛,脸部线条在淡薄的室内光线中显得非常柔和温静。 他觉得喉咙里热热的。

屋里一片昏暗。 穿衣镜在墙角的深处发出淡蓝的微光。

他听见女人哆嗦了一下,她说: 我冷。 她说要下雨了,你闻到雨的气味了吗?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她说: 我冷。 女人的声音从昏暗中浮出来,就像不是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而是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的。 男教师一动不动,凝神分辨这声音。 女人说: 我冷。

男教师看见女人的头顶上有几根细细的短发从她浓黑的头发中挣脱出来,孤零零地飘动着。

一个人的战争

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 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

这个女人经常把门窗关上,然后站在镜子前,把衣服一件件脱去。 她的身体一起一伏,柔软的内衣在椅子上充满动感,就像有看不见的生命藏在其中。 她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 任何一个自己嫁给自己的女人都十足地拥有不可调和的两面性,就像一匹双头的怪兽。

她的床单被子像一朵被摘下来随便放置的大百合花,她全身赤裸在被子上随意翻滚,冰凉的绸缎触摸着灼热的皮肤,敏感而深刻,就像一个不可名状的硕大器官在她的全身往返。 她觉得自己在水里游动,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胴体上起伏,她觉得自己湿漉漉的,体内深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溅流,乳白色的液汁渗透了她自己,她拼命挣扎,嘴唇半开着,发出致命的呻吟声,她的手寻找着,犹豫而固执地推进,终于到达那湿漉漉蓬乱的地方,她的中指触着了这杂乱中心的潮湿柔软的进口,她触电般地惊叫了一声,她自己把自己吞没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

黑 钟

我跟天秤认识没多久他就送给我一只黑色的石英钟,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除了数字和指针是白色,全身皆黑。

现在这只钟就在我的面前,伸手可及。

有一个晚上我忽然发现这钟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线照在发亮的桌面上,成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这让我吃惊不已。 钟面和桌面的彩虹两相映照,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图案。 我想起这是我小时候经常梦见的一个情景。 小时候做过的所有的梦我都忘记了,唯有这个梦还异常清晰,这是我扁桃体发炎的时候做的梦,梦见七色的彩虹像花瓣一样开放在全黑的背景前,这个梦一次次地出现,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我十岁那年县里来了一支北京医疗队,其中的一个姓黄的大夫以割扁桃体闻名,我妈就让黄大夫替我把扁桃体割掉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做过那个熟悉的梦。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却出现一个叫作天秤的男人,送给我一个黑色的钟,这钟在夜晚重现我幼年时的梦境,这其中肯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

都 噜

关于都噜我知道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我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一年,而现在她已经办好签证飞到美国去了,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事情变化的速度使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 想当初都噜出国无门,曾经跟我策划过各种恬不知耻的方案,说要打老头老太太的主意,选一个节假日到游览区守株待兔等老外。 最好是出现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白发老太太,先由我上去使绊子把老太太绊倒在地,这一绊必须非常讲究,要绊得不早不晚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不能让尤其是让那老太太看出来。 都噜认为这一重任只有我才能承担,因为我比她稳重。 这一稳重的绊子使出之后,就该都噜上场了,都噜天生就是一副善良可爱的小女孩样子,这种外貌上的欺骗性将使她终身受益。 她伶俐地奔上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并且用英语问长问短,事实上都噜的英语还到不了问长问短的程度,都噜是个喜欢夸大事实的女孩,这样一个小节问题我们可以原谅。 接着那位美国老太太大为感动并且恰好想起自己无儿无女需要人间温暖,于是决定将都噜收为干女儿,这样就一切都解决啦,都噜兴奋得两眼发光两颊潮红,最后还很讲义气地想起来说: 我到了美国一定把你办过去。

都噜后来还想过一个先到索马里再去美国的曲线计划,因为本省农学院有一批来学水稻的索马里黑人留学生,都噜曾经跟其中的三位跳过舞,据都噜说,他们对都噜小姐都很感兴趣,如果都噜跟其中任何一位相好,另外两个一定会把这个得意的幸运儿揍扁。 我不能一开始就制造涉外流血事件,这样就哪都去不成了,都噜决定收回这一方案。

事情在一天早晨忽然变得非常简单,当时我正在熟睡之中梦见一群黑色的鱼正在红得像铁锈一样的水里笨拙地游泳,疲惫不堪,我觉得我很不耐烦地等待着它们,等它们死去或者跳出这洼乱糟糟的水,这时我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像无数个开水瓶同时爆炸,都噜在一堆噪音中像朵心花怒放的蘑菇云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大声喊道: 我要去美国了!

应该承认,都噜的确是连上帝都喜欢的女孩,就是有一小部分这样的人,你毫无办法。 她那天得到消息,她的三个男朋友中的一个奇迹般地考上了在洛杉矶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和在堪萨斯州的匹兹堡大学,这位个子矮小举止笨拙的生物系才子以两所大学击败了他的对手赢得了都噜的爱情。

吉和女人

吉躺在天井暗绿色的青苔上,绿色滞重的湿气从地上墙上四面的青苔里喷涌而出,指甲花的叶子黑得发亮,像许多女人的眼睛。 吉摊在青苔上,它的脸上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嘴巴张开着,僵硬不动,眼睛古怪地正对着指甲花,但它什么也看不见了,仅剩的几朵粉白色指甲花已经下垂,没有液汁。 吉的毛发上被染过的淡红色已经褪尽。

女人最后站在天井里。 黑夜浓重地降落在青苔上,吉雪白的绒毛在暗夜中鲜明地突现出来,闪动着异常的微光,闷热的风无声潜入,白色的毛发隐隐飘动起来。 女人突然轻轻叫了起来: 吉,吉,你冷吗? 她迟疑地走近这堆白色的东西,好像不明白它怎么会在这里,她蹲下来,小心地用手指拨弄吉的绒毛,吉僵硬不动,女人说: 吉,吉,你怎么了? 你死了吗? 你真的死了吗? 她像烫手似的把吉翻了个,吉的身躯冷漠地躺在青苔上,它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开着。

女人觉得空气中有许多鬼鬼祟祟的暗笑声,它们像多节的手指从四面的青苔缝里缓缓伸出,绿色修长。 她口里喃喃地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突然她在指甲花丛底下看到一条柔软黑色像蛇一样的东西,在目光下泛出一些丝质的光泽,女人一把把它抓起来,一种熟悉的手感像闪电一样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这是她的缀有金线的黑色真丝围巾,上面沾着一些白色的绒毛,它们零散不堪,像枯萎凋零的白色指甲花瓣。 女人一下记起了自己干的事,她猛地抖开这黑丝围巾,围巾中段布满了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皱褶,在月光下隐隐可见,活像一张狰狞的鬼脸。 女人隐约听见吉最后的呜咽声,既像撒娇又像哀怨,令人心碎。 她把长蛇般的黑丝巾围在吉的脖子上,吉像个安静听话的孩子,它甚至还冲女人晃了晃尾巴,女人对它说: 吉,你没有疯,是吗? 你没疯,他们说你疯了,但你没疯,我知道你没疯,你是好孩子。 她抚摸它的头和背,吉再一次伸出舌头舔女人的手背。

女人说: 他们会把你打死,打成一团烂泥,你躲在我床上他们也会把你找出来,他们会打你,他们很脏,他们的刀也很脏,棍子也很脏,我不会让他们碰你,他们会用棍子戳你的嘴巴,戳你的耳朵。 女人说完就在吉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她两手揪着黑丝围巾的两头,拼尽全力狠劲一勒,吉发出一阵窒息的闷响,女人又鼓起劲,把吉倒提着挂在天井墙壁上伸出的木钉上。

女人蹲在天井的青苔上,她捧着黑丝围巾拼命闻它的气息,早年那个美丽清纯的年轻女子的气息混合着吉的雪白的绒毛从黑色的深处缓缓升起。 指甲花腥甜的气味像四散飘飞的纸线纷纷落到女人的头上,女人困惑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指甲花的气味,她茫然地看看四周,月光照在天井上,一层明澈的清光。女人迟疑地站起来,她一眼看到青苔地上她自己瘦长清晰的影子,这影子随着女人神经质的晃动而动作,变形怪诞像一个鬼影。 女人惊叫起来: 吉,阿兰——

哑姑娘阿兰后来披着一张被单光着脚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她对问她的人打着手势表示,她什么也没听见,她看见火光像烟花一样冲上来,浓烟灌到楼上从门缝和打开的窗户逸入。 哑姑娘跑到大门外还在大声咳嗽。

火焰像洪水的波浪从斜构的屋顶滚下来,顷刻连成一片灭顶的光亮。 火焰扭动着身躯疯狂地舞蹈着,在黑夜的背景中像一张狂笑着的人脸,浓黑的烟忽前忽后,如同披头散发的女人,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嘶哑的清脆的爆裂声,听起来就像奇怪的鼓掌声。

多年以后有人说,那天晚上当火光冲出屋顶的时候伴随了一阵异常的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声嘶力竭,充满激情和生命,就像多年以后在中国大地上广为流传的某些歌曲。 但说这话的人当时并不在场,她只不过是得了臆想症,或者像她自己所说的是本世纪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者。

| 文学史评论 |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子弹穿过苹果»,确立了她此后写作的女性主题和独特的个人特征 (人物身份,故事发生场景,地理气候和心理气氛,讲述方式)。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 (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313页

……一是以陈染、林白为代表的具有典型性女性主义特征的私语化倾向。 这也是90年代中国女性文学最引人注目、遭非议最多的一脉。 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女性意识不仅得到了明确的体认,而且开始从性别的自觉过渡到了话语的自觉,这也使中国文学中反传统叙事、反男权经验写作的真正的“女性叙事”初见端倪。

——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 «中国现代文学史» (第二版) 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168页

林白着意构筑女性与外部世界的紧张对峙,这一点在她的 «回廊之椅» «致命的飞翔» «说吧,房间» «子弹穿过苹果»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等小说中得到充分体现。 与陈染笔下哲理化的生存之思不同,林白的女性世界散发出诗性的流丽美感。

——任一鸣: «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简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84页

| 创作评论 |

这位自然的精灵,天赋的作家,她的才华和淳朴已让她摆脱了弥漫于当代作家的市侩主义,但是她仍未达到她的生命与创造的最高可能。 诚然,这一精神的攀升之旅是充满困苦的,但必得如此。 因为,“牺牲自己就是对自己的忠实” (别尔嘉耶夫语)。

——李静: «论林白»,«南方文坛» 2009年第3期

在 «一个人的战争» 等早期作品中,林白通过幽暗而又迷狂的身体叙事,完成了对自己的存在和对自我把握的确认。 一直以来,林白就以深刻表现女性的内心生活而著称。 其大胆、私人的创作,使她成为女性主义代表作家之一,被公认为个人化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无论是 «一个人的战争»,还是 «说吧,房间» «瓶中之水»,对女人的心灵、身体、感觉、欲望、渴求和自恋,都写得准确、到位。她从女性自己的角度回眸自身,欣赏、赞叹女性的婀娜、隐秘、丰饶、觉悟,将自我的情感世界和敏感的女性躯体等经验表述推到了近于极致的地步。

——李伟长: «时流之外的自觉»,«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林白选择身处“时流”之外,从身体叙事中找寻自我,也从妇女闲聊中寻找,继而从历史生活的回忆中寻找,再到被规训的日常中寻找完整又独立的自我安顿。 发现自己,也忠于自己身体内在的幽暗;发现广阔的大地,也忠于大地上的非常心灵;发现日常的坚硬和坠落,也忠于坠落中渴求升腾的魂灵。 在作品中确认自己的存在,继而筑出清晰的自我,这就是林白写作的终极意义。 寻找的过程,即是反复辨认、反思和发现的过程,也是个人经验社会化的过程。 林白用个人化的写作,完成了对精神进阶和生活变化的扫描和记录,因为她自己就置身其中。

——李伟长: «时流之外的自觉»,«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 作品点评 |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回廊之椅» 和 «瓶中之水» 是林白近年来的颇受好评的作品。 这些故事多少有些离经叛道,其令人惊异之处,可能在于它们隐含着“同性恋”意味。 林白着眼的那些微妙的女性关系因为附加这样一个系数而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令人望而却步或想入非非。 林白的叙述细致而流丽,女性相互吸引、逃离的那些环节委婉有致。 女性的世界如此暧昧,而欲望不可抗拒,这使得她们之间的关系美妙却危机四伏。 林白的女性以从未有过的绝对姿态呈现于我们文化的祭坛之上,她们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和引人入胜的效果。

——陈晓明: «不说,写作和飞翔——论林白的写作经验及意味»,«当代作家评论» 2005年第1期

从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玫瑰过道» «一个人的战争» 看似平静客观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听到她自我撕裂和层层剥离时的凄绝音响,那是一种不能哭泣的痛苦,因为理性和尊严。 伴随这种自觉再生之努力的是她的自虐,她以执拗的重复的自虐来以毒攻毒地缓解和消蚀她难言的女性痛楚与愤恨。 可以说,这几部小说就是其个人伤痛记忆片断的组接剪辑,是其内心隐痛的外射。 尽管写得隐忍平抑,力求克制到不动声色,我们还是能读出其中自虐和自怜的苦涩来——这已经接近于自恋的本质。 而如此执着于个人感情的诉说,本身就是一种自恋。

——李美皆: «林白早期创作中的自恋现象»,«小说评论» 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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