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

吊古战场文

本文选自《唐文粹》卷三十三下。作者李华（715—766），字遐叔，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官监察御史，为权贵所嫉，徙右补阙。安禄山陷长安，被俘，接受凤阁舍人的伪职。乱平，被贬为杭州司户参军。后朝廷诏授左补阙司封员外郎，告病不赴任。李岘擢为检校吏部员外郎，因病去官，隐于山阳（今江苏淮安）。

李华擅长古文，与萧颖士齐名，世称“萧李”。他和萧颖士、梁肃、独孤及等人一起，反对齐梁以来的浮靡文风，提倡古文，开了中唐古文运动的先河。原有集，已佚，后人辑有《李遐叔文集》四卷传世。

本文驰骋想象，极力铺陈，描写了自秦汉以来频仍的边境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悲惨遭遇，其中对两军激战的构拟，边地萧杀气氛的渲染，战士心理的刻画，以及战后凄惨景色的描写，都非常形象生动。作者虽然写的是秦汉之事，但笔锋明显有着现实针对性。唐玄宗年间，连年进行开边战争，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杜甫《兵车行》这样写道：“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笔下所写，正可与本文互参。值得提出来的是，李华并不是毫无区别地反对一切战争，对于李牧和尹吉甫那样的反对侵略的战争，他是赞成的。这，显然使得这篇文章所体现出的人道主义精神，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据《新唐书·李华传》，本文是其“极思研榷”之作。作为一篇以四言为主的骈赋，相对整齐的句式并没有影响它的气势，这是难能可贵的。

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1]。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2]。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3]。亭长告余曰^[4]：“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5]。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6]。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7]？秦汉而还，多事四夷^[8]。中州耗斁^[9]，无世无之。古称戎夏^[10]，不抗王师。文教失宣^[11]，武臣用奇^[12]。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13]。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14]。主将骄敌，期门受战^[15]。野竖旄旗^[16]，川回组练^[17]。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18]，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19]。声析江河^[20]，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21]，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22]，征马踟蹰。缯纩无温^[23]，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24]。凭陵杀气^[25]，以相剪屠。径截辎重^[26]，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27]。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28]。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29]。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30]。魂魄结兮天沉沉^[31]，鬼神聚兮云幂幂^[32]。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33]。汉倾天下，财殚力痡^[34]。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35]，既城朔方^[36]，全师而还。饮至策勋^[37]，和乐且闲。穆穆棣棣^[38]，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39]，荼毒生灵，万里朱殷^[40]。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41]。

苍苍蒸民^[42]，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43]，寝寐见之。布奠倾觞^[44]，望哭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45]。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46]。

【翻译】

多么广阔啊！平坦的黄沙无边无际，荒远一片，不见人迹。河水像带子一样，弯弯曲曲地流着，群山交错杂乱地罗列在远方。天地黯淡，悲惨阴凄，风声凄紧，日色昏黄。寒风吹断了蓬草，野草也一片枯黄，凛冽的气氛就像严冬霜降的清晨一样。鸟在空中飞来飞去，不敢落下，野兽惊慌地到处乱跑，散失了自己的同伴。亭长告诉我说：“这里是古代的战场，曾经有大批军队在这里覆灭。在这个地方经常有鬼在哭，天阴的时候就能听到。”多么伤心啊！这是秦代的战场呢？汉代的战场呢？还是近代的战场呢？

我听说，战国时代，齐、魏、楚、韩诸国经常召募百姓到边疆驻防，承担劳役。这些士兵们万里跋涉，常年累月地经受着日晒雨淋。清晨，他们赶着马在沙地上寻草放牧；夜晚，他们冒着严寒渡过结冰的河面。天地寥廓，道路漫长，哪儿能寻到回家的道路？每天在箭锋刀刃上讨生活，这苦闷的心情向谁诉说？自从秦汉以来，经常与四夷打仗，中原地区遭受损耗破坏的事，哪个朝代没有？古人说过，不管是四夷各族，还是华夏各诸侯国，都不敢抗拒天子的军队。后来人们不再讲求仁义礼乐，武将们就专用奇诡之计东征西讨。用奇诡之兵和施行仁义是两码事，相比之下，人们就以为王道不切实际而不再实行。

唉！唉！我遥想到，在北风掀动沙漠的时候，胡兵乘机发起了进攻。主将轻视敌人，战士便受到战斗的考验。旷野上到处竖起旄旗，平原上军队在四处奔突。军法严酷，使得士兵们心里害怕，主将拥有绝对的威权，士兵的生命则不值一钱。锋利的箭头，穿入骨髓，狂乱的飞沙，直扑人面。敌对的两军互相拼杀，阵阵杀声，震撼了山川。那声势是如此惊人，就像江河决口，雷电崩裂。若是到了隆冬季节，冰雪凝固，瀚海酷寒，深深的积雪，埋没足胫，坚硬的冰霜，挂在胡须。凶猛的鸷鸟，已躲在巢中，匹匹征马，也徘徊不前。身上的棉衣，裹不住一丝暖气，冻掉了手指，皴裂了皮肤。在这严寒的时节，老天利用强悍的匈奴，凭仗着凛冽的寒气，来进行消灭屠戮。他们半道里截走了我军的辎重，又突然袭击我军士兵。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在战斗中阵亡。尸体填塞在大河的岸边，血水灌满了长城的洞穴。不分贵贱，全都化为枯骨，这样的事，哪能说得尽啊！鼓声已衰微啊，气力也用尽；弓箭已用光啊，弓弦也断绝。白刃交错啊，宝刀已折；短兵相接啊，生死一决。投降吗？终身将成夷狄；战斗吗？势必暴骨荒沙。鸟儿无声无息啊，群山一片静寂；黑夜多么漫长啊，寒风萧瑟阴凄。魂魄纠结啊，天色昏昏沉沉；鬼神聚会啊，黑云阴森惨淡；日光多么凄寒啊，照着干枯的短草；月色多么愁苦啊，映着荒野的白霜。天下伤心惨目的事，还有像这一样的吗？

我听说，李牧仅仅使用赵国的军队，便大破林胡，夺得千里土地，打得匈奴大败逃遁，而汉朝却动用了全国的兵力，弄得财政匮乏，民力疲竭。关键在于用人罢了，哪里在于财力的多少呢？周朝驱逐猃狁，一直向北追到太原，在朔方筑城之后，顺利班师而还。在宗庙里饮酒庆功，把功劳记在功劳簿上，大家心情快乐，融和安闲。君王和臣子之间，既和顺，又娴雅。而秦朝修筑长城，直到海边还筑起关来，残害了许多百姓，鲜血洒遍万里河山。汉朝抗击匈奴，虽然控制了阴山，但遍野尸骸相枕藉，说是功劳，实际上抵不过加给人民的祸患。

天下的百姓，哪一个没有父母？小时候，父母扶着、搀着、捧着、抱着，唯恐其不能长寿。哪一个没有兄弟？彼此亲近，如同手足；哪一个没有丈夫或妻子？相处如宾，相好如友。他们生时，有什么恩惠给他们？他们在沙场遭屠杀，又是犯了什么罪行？士兵是死是活，家里人无法知道，有时听到人家传言，心里不免将信将疑。心里忧烦，目光愁惨，常常在睡梦中见到亲人，只能设酒祭奠，遥望天涯，痛哭一番。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为之悲凄，凭吊祭奠都不来，灵魂到底在哪里？大战之后，必有灾年，百姓又要流离失所。唉！唉！这是时会呢？还是命运呢？从古以来，莫不如此。那么，怎么办才好呢？只有实行仁义，感化四夷，让他们替天子守护土地。

注释

[1]（xiòng兄去声）：远。

[2]惨悴：悲惨忧伤。曛（xūn勋）：日落的余晖，这里指日光黯淡昏黄。

[3]铤：快跑的样子。

[4]亭长：战国时期于边疆地区设亭，作侦察警戒用。这里的亭长，为托古假设之人。

[5]三军：军队的通称。

[6]齐魏、荆韩：战国七雄中的四个国家（荆即楚国）。“齐魏”、“荆韩”是互文，泛指战国时各诸侯国。徭：服劳役。戍：驻防边地。

[7]腷（bì必）臆：苦闷的心情。

[8]四夷：古时汉族统治者对中原之外少数民族的统称。

[9]中州：中国，或指中原。耗斁（dù妒）：遭受损耗破坏。

[10]戎夏：外戎中夏。戎即上文所说四夷，夏指中原各诸侯国。

[11]文教：指礼乐仁义之教。失宣：不再宣扬提倡。

[12]武臣：武将。用奇：以奇诡之计用兵。

[13]王道：指仁义礼乐等统治天下的道德规范和教化制度。迂阔：不切实际、不合用。

[14]胡兵：西北少数民族军队的通称。

[15]期门：汉代官名。汉武帝建元三年置，掌执兵出入护卫。汉武帝好微行，与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这里用指战士。

[16]旄（mào毛）旗：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

[17]川：平川、平原。组练：组甲被练的简称，这里指军队。《左传·襄公三年》：“楚子重使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以侵吴。”孔颖达疏引贾逵云：“组甲，以组缀甲，车士服之；被练，帛也，以帛缀甲，步卒服之。”

[18]利镞（zú族）：锋利的箭头。

[19]主客：敌对两军。主指己方，客指对方。

[20]析：分。

[21]穷：极。阴：谓冬天。春夏为阳，秋冬为阴。穷阴：指冬天最冷的时候。

[22]鸷鸟：鹰鹯之类性情凶猛的鸟。休巢：在巢中休息，即躲在巢中。

[23]缯纩（zēng kuàng增况）：指丝绵做成的衣服。

[24]假：凭借，利用。

[25]凭陵：仗恃，凭借。

[26]径：直接。辎（zī滋）重：军用器械、粮草、营帐等的总称。

[27]都尉：武官名。汉代郡设都尉，掌管军事。

[28]蹙（cù促）：迫近，接触。

[29]砾（lì利）：小碎石。

[30]淅淅：指萧瑟的风声。

[31]结：聚结。

[32]幂幂（mì密）：阴森惨淡。

[33]“牧用赵卒”四句：李牧为赵国名将，守卫赵国的北方，设奇阵，大破匈奴，降服林胡（匈奴的一支）。单于逃走，其后十余年，匈奴不敢近赵边城。见《史记·李牧列传》。

[34]“汉倾天下”二句：汉代初年，对匈奴或和亲，或用兵，然匈奴之患始终未能消除。殚（dān单）：尽。痡（pū铺）：病，这里是疲惫的意思。

[35]“周逐”二句：周宣王时，猃狁（xiǎnyǔn险允）入侵，宣王派尹吉甫迎击，逐至太原。《诗·小雅·六月》：“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朱熹《诗集传》：“猃狁内侵，逼近京邑。王崩，子宣王靖即位，命尹吉甫帅师伐之，有功而归。”按猃狁即后来秦汉时的匈奴。

[36]朔方：北方，在今山西大同一带。言赶走猃狁后，尹吉甫在朔方筑城防备猃狁再来进犯。

[37]饮至：胜利后，归至宗庙，饮酒庆功。策勋：记功于簿。

[38]穆穆：仪表端庄和顺的样子。棣棣（dì弟）：雍容娴雅貌。

[39]竟：至。长城最东面的山海关临海，所以这样说。

[40]朱：血红色。殷：紫红色。这里都指血。

[41]“汉击”四句：《史记·匈奴列传》： “初汉两将军（指卫青、霍去病）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死亦数万。”阴山：阴山山脉，在今河套平原以北。

[42]苍苍：指天。蒸民：众民。

[43]悁悁（juān捐）：忧愁貌。

[44]布奠：陈设祭品。

[45]凶年：灾荒之年。《老子》第三十章：“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46]守在四夷：《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意思是天子行王道仁义，感化四夷，使其替天子守护边地，以避免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