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美国在线

永久记录 作者:[美] 爱德华·斯诺登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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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国在线

我们家搬到马里兰州克罗夫顿后不久,我父亲便买了我们家的第一台计算机:康柏(Compaq)Presario 425。这台计算机定价139美元,但父亲是用军公教优惠购得的。计算机一开始就放在客厅餐桌上,这令母亲十分火大。从计算机出现的那刻起,我便和它形影不离。我以前不太外出踢球,现在更不可能产生这种念头,因为在这个看似平凡、笨重的计算机里,藏了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Presario 425采用2500万赫的英特尔486处理器,这个速度在当时算是超快的,硬盘容量则是怎样都用不完的200MB。最酷的是8位彩色显示器,意味着它能呈现多达256种色彩(你现在的设备或许可展现上百万种)。

这台计算机时常陪伴着我,像我第二个手足兄弟或是初恋情人。它在我发展自我独立人格的时刻走进我的生命,让我了解到网络世界无限广阔。这种探索的过程相当刺激,令我有一阵子忽略家人与家庭生活。换个说法,我当时正经历叛逆的青春期,只不过这是科技引起的青春期。这令我产生巨大的变化,而各地所有接触计算机的人也都有同样的经历。

当父母叫唤我的名字,催促我上学时,我听不到他们说话。他们叫我洗脸,准备吃晚餐时,我假装没有听到。当他们提醒我计算机是全家共享的时候,我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位,然后在他们身后烦躁地走动,不断给予指导,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命令我离开客厅。比如,我会教导姐姐使用文书处理技巧完成报告,或是传授父母如何运用Excel计算税款。

我不断催促他们加快速度,好让我快点回到计算机旁,做一些我觉得更重要的事情,像是玩《纱之器》游戏。随着科技越来越进步,那些打乒乓球与开直升机的游戏早已过时(就是我父亲在Commodore 64上玩的那几种),如今流行的是有故事情节的游戏。玩家不只追求声光刺激,还想要有精彩故事陪衬。在我小时候,任天堂、雅达利与世嘉推出的游戏故事还很简单,比如主角从日本忍者手中拯救美国总统(确实有这游戏)。后来游戏做得越来越棒,如今大多从中古世纪故事里取材。这些故事引人入胜,我小时候总在外婆家的地毯上翻阅这些作品。

《纱之器》是一个关于纺织者社会的故事。这个社会的长老(以希腊神话命运三女神克洛托、拉克西斯和阿特洛波斯命名)创造出一台名为纱之器的秘密纺织机,这台机器拥有控制世界的能力,按照游戏剧本的设定,它能编织出细致的花纹影响现实。一个年轻男孩发现这台纺织机的魔力后,被迫开始流亡的日子,所有事物陷入混乱,直到大家开始质疑这台机器的价值。

没错,这听起来很不真实。但这只是个游戏。

不过,即使当时年纪小,我仍能了解故事中的含义。纱之器就像我使用的计算机。它的七彩纱线像极了计算机内部的线路,而唯一的灰线预言着不确定的未来,就像计算机后方长长的灰色电话线,连接的是广阔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最神奇的地方。有了这条电话线,加上扩充卡、调制解调器和电话,我便能拨号连上一个名为网络的地方。

1997年之后出生的人,或许没听过拨号上网。但请相信我,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发明。现代人早已习惯时时刻刻连线,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台式机等一切设备早已预设连线功能。至于连线的目的与方式,早已不重要。你只需要轻按一下老一辈人口中的上网按钮,所有东西便会自动送上门,包括实时新闻、订购比萨、在线影音(取代传统电视与电影)。在那个时代,我们辛苦走路上下学,上网得靠调制解调器拨号。

我并不是说我很懂上网这件事或背后的原理,而是我完全了解上网的神奇之处。因为那时想要把计算机连上网络,必须花点工夫:调制解调器拨号后会发出哔声与嘶嘶声,大约耗上三辈子(至少一分钟)的时间才能连接成功。若你连线后拿起屋里的其他分机,你会听到计算机正在说话。当然,你听不懂计算机在说些什么,毕竟这是每秒传送约14,000字位的机器语言。但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打电话不再是年轻女孩的特权。

利用计算机连接上网络与互联网的崛起,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宇宙大爆炸或寒武纪大爆发事件。网络改变了我的生命,也给其他人带来了重大影响。从12岁开始,我睁着眼睛的时间几乎都用来上网。无法上网时,我也在思考下一次的上网计划。网络是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玩耍的攀爬架、栖息的树屋、守护的堡垒,更是一间没有围墙的教室,让我终生学习成长。因为如此,我久坐的时间拉长,脸色也变得苍白。慢慢地,我开始日夜颠倒,晚上在家忙上网,白天上课打瞌睡,分数因此一落千丈。

我并不担心学业倒退,父母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毕竟从网上学来的东西更丰富、实用,或许还能帮助我日后找到好工作。至少我是这样告诉父母的。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与网络扩张的速度有一比。全球网页数量爆炸性增长,每分每秒都在增加。这些信息包罗万象,包括我一无所知的主题、从没听过的内容等。当我发现新事物时,我渴望了解它的一切细节并全心投入,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休息、吃点心或上厕所上。我的兴趣广泛,不只涉猎严肃的科技主题(比如如何修理光盘驱动器),也热爱搜集破解《毁灭战士》《雷神之锤》等游戏的秘技。网络信息泛滥,唾手可得,令我混淆主题的分界。举例来说,我原本在网络上学习如何组装计算机,后来却被中央处理器设计课程吸引过去,然后发现武术、枪支、跑车等其他主题也很有趣,最后则落脚于色情网站。

我有时觉得自己有强迫症,非要搞懂一切才肯下线。我像是在与科技竞争,犹如青少年彼此较量,看谁长得比较高,谁先长出胡子。在学校,围绕在我身旁的人中,有些来自国外,他们不断尝试融入,努力装酷并迎合潮流。但与我的行为相比,这些在同侪中卖力耍帅的举动不过是小儿科罢了。我发现,想跟上网络更新的速度非常困难,以至于当我成绩退步或被留校察看,父母约束我不得在平日晚上上网时,我心里不禁埋怨他们。我无法忍受他们撤销我上网的特权,一想到无法上网会错过多少信息,我便无比烦躁。在父母不断警告与威胁禁足后,我决定将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打印出来,并带到床上阅读。我从纸本上吸收信息,直到父母就寝后,我才在黑暗中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生怕开门与下楼的声响会吵醒他们。我不敢开灯,循着计算机屏幕保护程序的光源前进,之后轻敲键盘开始连上网络。我用枕头盖住调制解调器,以降低拨号时的声音。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很难了解我的感受。以年轻读者的标准来看,初期的网络速度太慢,网页不够美观,娱乐性也不足。但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在那个年代,多数人认为网络是另一个世界,与现实生活分开。当时虚拟与现实尚未融合,而区分两者的权力掌握在使用者手上。

这正是网络当时启发人心的原因:我们拥有想象全新事物、随时重新再来的自由。Web1.0版的界面或许不够亲民,设计略显粗糙,但实验与原创性十足,尽显个人创意。举例来说,过去地球村的网站背景可能是绿色与蓝色交互闪烁,中间可能会跑过“先读这个!!!”的白色字体,下方还附上一个跳舞仓鼠的GIF动画。这些设计虽然古怪,技术有待改进,但对我来说,这代表创造网站的是人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所有人都乐于在网络上分享自己的研究与信念,不论是计算机工程教授、系统工程师、兼职的英文系毕业生,还是不切实际、游手好闲的政治经济学者,都一样。他们不是为了获得金钱报酬,而是希望宣扬理念。不管他们提倡的是大自然长寿饮食还是废除死刑,我都深感兴趣。他们对于知识的热情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这些聪明而怪异的人当中,许多人甚至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并回应我的提问,比如在网站下方提供电子邮件信箱或意见表格。

随着千禧年的到来,网络世界变得越来越中心化、集中化,政府与商业力量加速介入这个原本应是对等式的网络(P2P)。但幸好网络有段时期是由人民所拥有、管理并为其服务的,而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日子恰巧与我的青少年岁月重叠。网络应该启发人心,而不是追求赚钱。它的规则应由大家约定俗成并随时更动,而非采取全球一致、剥削性十足的服务性协议。一直到今日,我都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网络是我经历过的最令人愉悦、最成功的无政府状态。

在那个时期,我特别着迷于电子布告栏系统(BBS)。你在上面可以随便取个使用者昵称,想上传什么内容都没有限制,不论是延续既定讨论还是新开话题,都行。所有回复内容都会被整合成讨论串,就像一长串电子邮件,唯一的差别是它们是公开的。另外还有IRC这类网络聊天室,功能类似实时通。你可以在聊天室内实时与别人讨论任何主题,这种实时的感觉就像打电话、听实况广播或观看新闻连线。

我那时的聊天内容大多是请教别人如何组装计算机,而我收到的回复相当完整,网友非常和善大方,这在今日非常难以想象。比如,当我辛苦存零用钱买下的芯片组与圣诞节礼物主机板不兼容时,我便会向网友求救,没想到收到来自美国另一端的回应,一名获得终身职位的计算机科学家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的信解释其中的原理,并提供建议。信的内容并非截自操作手册,而是针对我的问题予以解答,还细心地分成好几个步骤。我那时12岁,这个远方的陌生人却把我当成大人看待,因为我对网络这项新科技展现出热忱。我将他谦恭有礼的态度(与现今社交网站冷言冷语的风潮形成强烈对比)归因于当时进入门槛极高。毕竟,所有登录BBS的人都费了一番工夫,这群人拥有专业与热情,同时展现出想登录BBS的强烈愿望,毕竟20世纪90年代的网络可不是一键连线。

记得有一次,我常登录的BBS突然想办个全国网友见面会,地点分别在华盛顿、纽约,以及拉斯维加斯消费电子展上。在主办单位的极力邀约下(以及承诺豪奢的晚宴),我最后只好坦承真实年龄。我担心他们不再理我,但他们反而对我鼓励有加,不但给我寄电子展信息与目录照片,其中一名网友还打算送我二手计算机零件。

虽然我向网友透露年龄,但对于真实姓名却保密到家,因为上网最棒的一点是:我不必扮演自己,而能假装他人。网络的匿名性与假名化能为所有关系带来和谐,改善不平衡现象。我可以扮成任何样子,转瞬间年龄变大,身高变高,充满男子气概。我利用这个特征在BBS上询问业余问题,每次假装的身份都不同,甚至一人分饰多角。我的计算机技术的进步一日千里,但我并未因此自满,反而对过去的无知感到难为情,试图撇清一切,假装那不是我。我告诉自己:那个昵称为“squ33ker”的人愚蠢至极,“他”上周三询问的芯片组兼容性问题根本是基本常识。

网络拥有自由多元的风气,因此我不会粉饰太平地说:这里没人会相互较劲,或是这群人(由男性异性恋主宰,充斥雄性激素)不会为了琐碎事物陷入激战。但在所有人都用假名的情况下,声称恨你的人根本不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唯一清楚的是你的观点与论述方式。当你的意见在BBS上引起部分人士不满(概率不低)时,你只要换个昵称,戴上另一副面具,一切就能重来。你甚至可以加入声讨行列,狠狠地批评自己先前的化身。这一点实在太棒了,令人松了一口气。

在20世纪90年代,政府与企业的脏手还未伸进网络。这两大力量后来竭尽所能地联系使用者的网络身份与真实姓名。孩童过去能在网络上大放厥词,不必担心后果。这或许不是成长的最佳环境,却是你得以长大的唯一环境。我的意思是:网络早期的匿名性鼓励了我这一代人改变成见,而非故步自封、顽固不化。拥有这种反省的能力,能让我们倾听自己的内心而不必选边站,也无需担心名誉受损而盲从他人的意见。错误迅速被惩处然后尽快修正,让社会与犯错者都能继续往前走。对我(以及许多人)而言,这就是自由。

想象一下,若你愿意,每天起床都能换张新面孔,选择新身份,或是转换新声音、替换新词汇。只要点击上网按钮,你的人生便能重启。但在千禧年过后,网络科技变得非常不同:所有记忆必须忠实,身份要维持一致,意识形态也得正确。但在那时(至少有一段时间),网络容许我们越界、犯错。

但我切换在线身份的最大启蒙来源并非BBS,而是更有趣的角色扮演游戏,尤其是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s)。我最喜欢的MMORPGs是《网络创世纪》,玩家必须创造并扮演另一个分身,比如巫师或战士、工匠或盗贼等。我可以不停地切换分身,这种自由在下线后很难获得,因为真实世界对变异性抱有疑虑。

我在《网络创世纪》中的分身会与其他人的分身互动,当我与这些分身并肩作战完成任务时,我偶尔会发现其实以前与这些玩家相遇过。只是他们当时使用的是不同的分身,而他们也可能认出我。他们通过我的惯用角色用语或特殊指令,辨识出我这个人。比如,他们会发现,现在扮演史芮克(Shrike)女骑士的我曾是名为科温(Corwin)的诗人与自称巴尔格瑞(Belgarion)的铁匠。我有时觉得这些互动非常有趣,但大部分时间我将其视为比赛,判断输赢的关键是看谁能辨识出最多分身。我试图在隐藏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尽可能猜出别人扮演了多少分身。我必须让留言不露出蛛丝马迹,同时在互动中观察其他玩家不经意透露出来的讯息,好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虽然玩家在《网络创世纪》中能扮演五花八门的分身,但这些角色各司其职,任务定义清楚,模拟现实,自成一套社会体系,让你扮演角色时就像在现实生活中履行职责一般。在经过一整天的工作或上课后,回家进入游戏世界,扮演角色执行任务,能让你获得充实感与满足,不论你扮演的是医生、牧羊人、炼金师还是魔术师。《网络创世纪》创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拥有完善的法律与行为准则,确保所有分身任务明确,并依据个人能力与意愿指派任务,以满足社会对他们的期待。

我热爱这些游戏并乐于扮演众多分身,但我的家人却没有这般热情。玩游戏非常耗时,尤其是多人连线游戏。我每天耗费数小时玩《网络创世纪》,导致家中电话费暴涨,其他电话打不进来。我家的电话总是十分忙碌。正值青春期的姐姐发现电话线路被我上网占据,导致她错过高中校园八卦,她怒不可遏。不久后,她察觉到最棒的报复是拿起话筒中断网络,如此一来,调制解调器嘶嘶的声响便会停止。但在她还没听到正常拨号音时,楼下便传来我的尖叫声。

若你在看在线新闻时遭到中断,你总是可以之后再继续阅读。但若是你在玩游戏时连线中断,而你没按暂停键或存档,那事情就很严重了。你可能与其他玩家在城堡里砍杀巨龙,正杀得如火如荼之际,网络突然中断30秒,之后屏幕变成灰色,墓志铭上写着:“你死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于当时的小题大做有些不好意思,但我那时确实认定姐姐想要摧毁我的人生,尤其是当她拿起话筒时,还先确定与我眼神相交,之后再微笑示意切断连线。她根本不是要打电话,只是让我知道谁才是老大。后来父母实在无法忍受我们两人不断争执,于是更改了我们家的上网方案,从以分钟计费改成无限制上网,同时安装了第二条电话线。

自此以后,家中再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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