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书双竹湛师房
宋·苏轼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
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丑奴儿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宋·辛弃疾
千峰云近,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如果真像牛顿所说,地球是被上帝踢了一脚才开始转动的,那么上帝堪称盖世球王。要不是他起脚的角度如此巧妙,让地球自转的轴线与公转轨道平面有66度34分的夹角,而是像水星那样站直了自转,地球上的一年中就没有四季之分了。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中国人非常幸福,他们正巧居住在四季分明的温带。试想如果一年中没有四个不同的季节,不必说终年炎热的赤道和始终严寒的极地,即使是四季如春的地方,也会使人觉得单调乏味的。正因为有了春夏秋冬的变化,大自然才千姿百态,我们的生活也才丰富多彩。万紫千红的春季和风清月朗的秋季是诗人笔下最常见的题材,有关春秋的名篇美不胜收,我另有专文来谈它们,本文单说相形见绌的冬夏两季。
我幼年时常听母亲说:“三百日好过,六十日难熬。”她的意思是江南地区盛夏的酷热和隆冬的严寒各有一个月之久,那是穷人最难过的时候。我对此深有会心,因为我家居住的房子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夏暖冬凉。我们在夏天唯一的消暑用具便是一柄芭蕉扇,夏夜睡觉常在席子上汪着一摊汗水。冬天则必须在千疮百孔的棉花胎下铺一层厚厚的稻草,才不至于在半夜里被冻醒。当然,我深知我们并不是世上最穷苦的人,我们并没有露宿街头无家可归,但我毕竟早就熟谙酷热和严寒的滋味,我读到诗人们描写穷人饱受寒暑之苦的诗歌时,总会感到切肤之痛。
杜甫是北方人,他虽然瘦骨伶仃的,却十分怕热,曾多次作诗咏“热”。758年农历七月,杜甫刚到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天气炎热,公务又繁忙,诗人极感烦恼,作《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清人纪昀批评说:“此杜极粗鄙之作。”我觉得官高禄厚的纪文达公不喜此诗是合情合理的,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阔绰,审美心理也颇有点“小资”情调。李白曾在梁园参加高档宴会,少见多怪地说:“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纪昀家的消暑手段大概不止于此,假如他一边就着冰镇的果子饮酒,一边手执杜诗读之,身后还站着几位丫鬟为他打扇,当然会嫌杜诗太“粗鄙”。至于现代的“司功参军”或更大的官员,坐在装着空调的房间里用电脑办公,肯定也不会产生“安得赤脚踏层冰”的古怪念头。然而如果你曾经遭受、或正在经受酷暑的煎熬,就会觉得此诗对“苦热”的形容真是入木三分。766年,杜甫漂泊到长江边的夔州。盛夏来临,南方的溽暑简直使年迈的诗人如坐针毡,他挥笔写诗三首,题目就叫做“热”!试问在杜甫之前,有谁曾写诗命题为“热”?他还写了一首《火》,结尾说:“流汗卧江亭,更深气如缕。”要是让纪昀来评论,又该说它“粗鄙”了。
苏轼曾戏评孟郊的诗风为“郊寒”,名实相符,孟郊确实是最善于描写苦寒的诗人。试看其《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这首诗是在806年写给河南尹郑余庆的,当时诗人正在郑余庆幕中做官,此诗就是为河南百姓的呼吁。孟郊所以能这样做,除了他富有同情心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己对苦寒有切身的体会。他在《秋怀》中自称:“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又说:“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他还描写得到友人雪中送炭后的情状说:“暖得曲身成直身。”欧阳修评曰:“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
盛夏的酷热和隆冬的严寒本是自然形成的,寒往暑来,遂成四季。天行有常,亘古如斯。然而人间贫富不均,贵贱有别,人们对寒暑的感觉也就天差地别。春秋时代,身穿狐白裘的齐景公对晏婴说:“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南宋刘克庄的《苦寒行》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十月边头风色恶,官军身上衣裘薄。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长安城中多热官,朱门日高未启关。重重帏箔施屏山,中酒不知屏外寒。”唐文宗夏日与诸学士联句,文宗说:“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道:“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后来苏轼认为柳公权“有美而无箴”,吕希哲则认为柳句“已含规讽”,议论纷纷。但无论柳公权的联句中有无讽谏之意,唐文宗所云显然是身居深宫而不知民间酷热之苦,与齐景公诧异雪天不寒的事例相映成趣。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我们不敢奢望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希望他们稍微了解一些民生疾苦,稍微关心一下人间冷暖,在发令施政时不要以为百姓与他们同样住着冬暖夏凉的巍峨深宫就算不错了。
杜甫、孟郊等人咏及严寒、酷热的诗篇是对民间疾苦的真切揭示,即使诗中仅仅写了自身的感受,也仍然是直陈民瘼的好诗,因为当诗人亲身经受寒暑之苦的时候,他本人已经成为百姓中的一员,从而有资格充当其代言人了。况且古代的优秀诗人都有推己及人的情怀,人间冷暖、万家忧乐,都是他们笔下常见的主题。杜甫在萧瑟秋风中吟出“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白居易在严冬时节发愿“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北宋的王令在暑旱苦热时慨叹说:“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古诗中当然也不乏“心画心声总失真”的虚情假意,但我深信大多数诗人没有必要在作品中口是心非,像杜甫那样人品高尚的诗人更不会用谎言来伪饰自己。
然而,我想向读者重点介绍的并不是描写“六十日难熬”的诗歌,而是那些抒写一年四季中不同的生活情趣的作品。事实上,即使是冬、夏两季,只要你不是处于无家可归或衣不蔽体的极端窘境的话,生活还是很有情趣的。诗人们对此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们的此类作品中充满了盎然生机。
曾几在夏日乘舟溪行:“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孟浩然在夏夜闲卧水轩:“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两首诗一写日,一写夜;一写动,一写静。其环境是同样的美好,其情趣也是同样的浓郁。夏季最大的烦恼当是炎热,但在大汗淋漓之际得遇阴凉,却有难以言传的快感,许多咏夏诗便不约而同地写到暑热中的一丝凉意。陶渊明是最能知足常乐的诗人,夏日的一片清阴、一阵清风都使他欢然有喜:“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周邦彦虽然多愁善感,却也对溧水无想山中清凉的夏日颇有好感:“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苏轼最善于无中生有,他的《洞仙歌》展现了一个盛夏中的清凉世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轼在词序中交代他作词的原由:“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之足云。”可见此词本是写“大热”天的纳凉活动的,然而全词中竟无丝毫的炎热之意,读来只觉清凉如秋。可惜正如清人尤侗所说:“此天上事,吾所望哉!”对于普通人来说,那种清凉世界实在是远不可及。我辈皮肤粗糙,手上长满了老茧,哪来的“冰肌玉骨”?又哪有福分置身于“水殿风来暗香满”的人间仙境?我对那个清凉世界只能敬而远之。
我最有切身体会的倒是范成大诗中的另一类清凉世界:“黄尘行客汗如浆,少住侬家漱井香。借与门前磐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我插队的赵浜边上有许多大柳树,还有成片的竹林。盛夏时节,除了伺弄双季稻的“双抢”之外,我们虽然也要冒着炎炎赤日下地耘稻或给棉花打枝,但队长总是开恩让大家在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一旦听到队长粗犷的吼声:“歇手!”我们立刻跑到水桥上洗净身上的汗浆(顺便说一句,范诗中的“浆”字真是用得好!满身汗水混杂着尘土,的确会浓稠如浆),再打上一桶井水,把冷饭一淘,便捧着饭碗坐在竹林里慢慢地享用。虽然是正午,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洒下一些金色的圆形光斑,就像孟郊所说的“竹影金琐碎”,但竹林里凉风习习,连满耳的蝉鸣也变得悦耳起来。
我也喜欢苏轼写午睡的一首诗:“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王文诰说此诗是立秋后二日写于杭州的,此时的江南正是最炎热的时节,与盛夏无异。我在淮北的小农具厂栖身的时候,夏日的中午常爬上厂里尚未出售的白木棺材上睡午觉。棺材被木工师傅刨得光可鉴人,又高高地架在有穿堂风经过的过道里,我一躺到上面就想起“清风一榻抵千金”这句诗,只恨限于平仄或字义,不能把“榻”字改成“棺”或“柩”。
冬日的严寒天气逼得人们躲在家里,况且冬季树木凋零,景物萧瑟,不易引起诗人的诗兴。陆游虽曾在《冬夜吟》中声称“造物有意娱诗人,供兴诗材次第新”,但诗中所写之景也不过是“昨夜凝霜皎如月,碧瓦鳞鳞冻将裂。今夜明月却如霜,竹影横窗更清绝”,这样的诗材比起春花秋月逊色多了。范成大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中“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四类都有不少趣味盎然的好诗,唯独“冬日”类中好诗最少,我几经爬罗,也只勉强找出两首,诗也写得不算太好,但所写的生活内容较有情趣。
前一首说:“屋上添高一把茅,密泥房壁似僧寮。从教屋外阴风吼,卧听篱头碧玉箫。”这是写农家未雨绸缪,事先把茅屋修葺一番,等到阴风怒号的时刻,就可以安稳地卧在屋内听听竹篱上的风声了。冬季来临前修整房屋,本是自古相沿的习俗,早在《诗·豳风·七月》中就有“穹室熏鼠,塞向墐户”的句子。我幼时所住的房屋虽然是瓦屋,但是门窗的缝隙很大,每年寒冬来临以前,父亲都要率领我们用纸把窗子糊上,并用纸条塞住门缝,不让寒风吹进来。等到我在赵浜边上有了自己的一间茅屋,也常要为添葺茅草而烦恼,我对“塞向墐户”非常熟悉。
后一首说:“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笑指灰中芋栗香。”这是写冬夜农家的生活场面:室内烧着木柴,地炉上煨着酒壶,炉灰里煨熟的芋头、栗子散发出香气。其实这种清福并不为农家所独占,据何光远《鉴戒录》记载,后蜀国主王建曾在冬夜命宫女烧栗,有几颗栗子从炉中爆出,烧破了绣毡,王建因此想起诗人卢延让的“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北宋的杨亿也深爱这两句,金人王若虚揣测其原因说:“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可见即使是君主和士大夫,也喜欢在冬夜炉火煨栗。我插队在江南的平原上,那儿不产栗子,农民在冬夜也很少烤火取暖,他们喜欢在灶膛的余烬里埋上几个山芋或芋头。烤熟后拍去灰尘,再剥去焦黑的皮,喷香扑鼻。当然,这种乐趣如果与家人分享,就格外显得暖意融融。至于分享的食物是不是炉火所煨的芋栗,倒并不重要。
类似的诗还有陆游的《雪夜》:“病卧湖边五亩园,雪风一夜坼芦蕃。燎炉薪炭衣篝暖,围坐儿孙笑语温。菜乞邻家作菹美,酒赊近市带醅浑。平居自是无来客,明日冲泥谁叩门。”试想在风雪弥漫之夜,炉膛里有红红的炭火,合家围坐笑语喧哗,共享简单而美味的酒菜,一任窗外的狂风摇晃着篱笆。天伦之乐,使人心醉。就像巢居的动物在冬季需要挤做一堆以抗严寒,风雪之夜既使我们与外人隔绝(陆诗的尾联即申此意),也使我们与家人之间更加亲密无间,从而凸显了天伦的温暖。
事实上冬、夏两季的生活中还有不少其他的乐趣,我早就深知其味。比如夏日的游泳,尤其是在像赵浜那样清澈的河浜里戏水,一大片宽阔的水面都归我一个人享用,不像城里的游泳池那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从阳光下游进柳荫下面,水温顿时变得清凉宜人。盛夏乐事,孰愈于此!即使在严寒的冬季,只要是晴天,我们可以跑到后门外的荒场上,挤在墙根下晒太阳。和煦的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可亲!难怪那位宋国的农夫想把“负日之暄”献给国君。可惜古代的诗人对这些乐事很少咏及,以至于我选中的歌咏冬夏的好诗中没有这些内容。
1073年冬,正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苏轼来到双竹寺(一名广严寺)访问住持湛师,夜宿方丈,作诗题壁。此诗写得情趣盎然,黄庭坚说:“天下清景初不择贤愚而与之遇,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即举此诗作为例证。寒夜孤灯,冷雨敲窗,本会给人带来凄凉之感,晨钟暮鼓之声更增添几分寂寥。然而诗人拨开白色的残灰,让炉火重新烧得通红。在窗外的潇潇雨声的衬托下,室内的氛围显得格外的温暖、安宁。这是多么可爱的冬夜小景!
在1182到1192的十年间,辛弃疾在上饶带湖闲居,写了不少描摹农村生活的词,《丑奴儿近》就是其中之一。此词既描写了清幽的夏景,又展示了潇洒的消夏生活,是我读过的最为优美的咏夏之作。江南夏日的阵雨,来去只在一瞬间。满天的乌云如奇峰突起,霎时便大雨倾盆。及至雨霁云散,斜阳复出,绿树青山,彩笔难画。虽然壮志未酬的词人在此闲居消夏实出无奈,但他笔下的夏日山村的风景和生活却十分动人。能够置身于如此“万千潇洒”的“山水光中”,即使是炎炎夏日也会变得可喜可亲的。
现代人的生活日益依赖人造的物质设备而远离自然,有些人甚至一年到头躲在恒温的空调房间里,对于“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美好自然不闻不问,这简直是“自绝于自然”。我深信,如果你还没有完全丧失对美好事物的判断力,那么只要你读一读古人歌颂冬、夏的好诗,就一定会冲出牢笼般的空调房间,径直向千姿百态的大自然奔去。你在那儿才能观察到上帝的杰出作品,那就是气象万千的自然。你在那儿才能感受到天地运行的节奏,那就是周而复始的四季。
(2005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