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砺锋诗话 作者:莫砺锋 著


杂诗

晋·张协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秋词

唐·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宋·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声声慢

秋声

宋·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二千三百年前,宋玉就奠定了悲秋主题的基调:“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为什么秋天会引起如此的悲伤呢?时隔千载之后,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对此做了解答:“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情。”欧公的话有点故作高深,其实人们悲秋的主要原因无非两点:一是秋天草木摇落,不免使人触景伤情。二是秋乃一年四季中的第三季,又是草木由盛转衰的时节,容易使人联想到人生的中年阶段,而中年正是最使人伤感的年纪。正如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所说:“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最后一句显然是用谢安之语:“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据说人的一生中自杀频率最高的年龄段是中年,节令则是秋天,可见两者有内在的一致性。秋瑾烈士在就义之前的绝命词只有一句话:“秋风秋雨愁煞人!”堪称对悲秋主题最精练的概括。

秋季并非只有使人悲伤的一面,对于生性豪迈的诗人尤其如此。李白就宣称:“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人称“诗豪”的刘禹锡说得更为明确:“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还选取了一幅特别爽朗明净的秋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一只仙鹤振翅高举,直上云霄。背景是如此的空旷辽阔,翱翔其中的仙鹤是如此的矫健凌厉,这当然会使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诗人的诗情也被仙鹤引导到九霄之上。此诗寥寥四句,便把秋天在外形与精神两方面胜于春季的特征说得淋漓尽致,可称言简意赅的秋之颂歌。

诗人咏秋,大多着眼于声色两个方面。杜甫说:“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陆游说:“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让我们先看秋色:在一年四季的风物中,只有秋景称得上“潇洒”二字。秋天的色彩十分丰富,但不像春季那样万紫千红。秋色比较明净单纯,但不像冬季那般暗淡无光。杜牧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但即使是红叶如火的满山枫林,其色泽毕竟与“春红”不同,借用李贺的词汇,可称为“老红”,呈现出一种成熟、含蓄、不事张扬的老成境界。北宋韩琦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且喜黄花晚节香。”秋季凌霜怒放的菊花虽然也有暗红、深紫等颜色,但总以黄、白二色为主,“秋容淡”三字真是准确无比。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描绘秋色说:“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在微黄的月光下,竹篱上挂着几朵青色的牵牛花,这样的秋色当然是太淡了,即使添上几颗红枣,也仍嫌光彩不足。最美的秋色要算是山间颜色各异的树叶,我曾在深秋时节乘缆车从泰山背后的桃花峪登山,一路上仰眺群峰,俯瞰山谷,满山遍谷的树叶或红,或黄,或紫,或绿,秋色斑斓,美不胜收。南宋诗人罗与之有一首《看叶》:“红紫飘零草不芳,始宜携杖向池塘。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我很欣赏“看花应不如看叶”一句,可惜他关注的仅是暮春时节的密绿叶而不是斑驳陆离的秋叶。我也不满诗人笔下的秋景总是清一色的红叶,崔莺莺送别张生,正是暮秋时分,他们眼中的秋色在董解元笔下是:“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在王实甫笔下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似乎不符合大自然中的真实情形,也许董、王二人都是为了形容张生和莺莺双眼流血才那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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