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节 石头的奇缘

奇文史笔红楼梦 作者:林方直 著


第二节 石头的奇缘

一、木石、金玉、麒麟

《红楼梦》中有三种明显以符号关联的婚姻。一是木石前盟,二是金玉良姻,三是麒麟姻缘。木石以前世论,金玉以富贵论,麒麟以阴阳论。

关于木石前盟,《红楼梦》十二支曲终身误云:“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木者,“草胎木质”的绛珠草及其所转换人形——绛珠仙子。石者,神瑛(美石)侍者。前盟者,木石在仙界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那段情缘: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第一回)

木石情缘是永恒的,“三生”不移,前生指在西方灵河岸上时期,今生指幻形入世时期,来生指“质本洁来还洁去”、复还本质重又回到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木石情缘是天然的,非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是自在自为的,却不被社会公认,在符号凭证的婚姻环境里,他们却是符号的遗失者,无凭证者。或问,通灵宝玉不是符号和凭证吗?答曰:是。然而它不是“石”符号和凭证,石已异化为俗界的玉,只能与金关联。黛玉生来不是符号携带者,即或携带木符号,那也是低贱的,不能去配玉。贾母曾哄宝玉,说黛玉原也有玉,母亲去世时带了去了。

为什么金玉良缘那么有市场?为什么金玉之论那么有威力?为什么它给黛玉种下了病根?为什么宝玉被缚而难以挣脱?从符号的角度说,这是由于符号的能指优势。赵毅衡说:“第一种能指优势是符号接受者对符号感知的程式造成的。……由于认知的程式化,能指取得了似乎独立的重要性。”“另一种能指优势是符指关系的文化规范价值造成的。……能指的威力在于它很快能把所指撇在一边而使自身仪式化。”金与玉都是一种“文化规范价值”,金与玉都具有宝贵的规定性,是其象征、明证,是能指优势符号。金与玉又是对待等价的,按照门当户对的文化规范,适宜缔结婚姻。金玉又蒙上一层神秘的“奇缘”,那玉“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字迹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玉不是别个,原是女娲所造,弃在青埂峰下那块巨大顽石,被一僧一道缩成扇坠儿大小,托神瑛侍者携带下凡投胎的那个“蠢物”。它本是顽石,变而为玉,已是本质的异化,它要入乡随俗,蜕化变质;将来它还得“复还本质”。那金说来亦奇亦不奇,奇者,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而且“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依照能指优势的“文化规范”和“认知程式化”,则宝玉与金锁便可配成一对;符号已配成一对,所指便不在话下了;因为能指的优势就在于,“它很快能把所指撇在一边而使自身仪式化”。再说金锁亦不奇,那个“癞头和尚”是不是太虚幻境里的茫茫大士?或是世间普通和尚?不敢肯定。在民间,和尚多指虚拟的没影的人,如小孩子找妈,外人开玩笑说:“你妈叫老和尚背走了。”通灵玉是天赋的,而金锁却是人造的俗物。正因为如此,它的“奇缘”效应就打了折扣,所以王蒙《红楼启示录》云:

宝玉与黛玉的奇缘是天生的,非理性的,无法解释的,原始原发原生的。……宝玉与宝钗也是奇缘。……这奇缘是文化的,符号的,工艺的,后天的。

旧红学家朱作霖《红楼文库》云:“而金玉之契,虽曰天合,未始不由乎人事。”许叶芬《红楼梦辨》云:

宝钗之伪,人或知之,不知薛姨妈之伪,尤甚于其女。宝玉之玉,宜以金配,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玉有文,锁若无字,则佩金者正多其人,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上之文。有玉矣,有文矣,然使一入贾府便相炫露,则适形其伪耳,若有意,若无意,于宝钗看玉时,借莺儿之言以挑逗之,托名癞僧以耸动之,宝玉索看,宝钗故迟徊郑重以出之,致使宝玉堕其术中。只知有通灵之和尚,而不知有掉鬼之姨妈也。呜呼神已。

用“金锁”这个能指优势符号促成金玉良姻,是薛家母女兄妹的既定方针和自觉行动。薛姨妈“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原说和尚给了八个字,自己錾在金器上,现在又成了和尚原装送给的了,神意保险系数更大了,可见由她们信口去说。宝钗也知道其母言语行动,为之心领神会。其兄薛蟠曾当面揭底说:“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有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关于雌雄麒麟符号关联的婚姻,依据符号的“认知程式化”逻辑,必然是雌麒麟拥有者与雄麒麟拥有者结成婚姻。雌麒麟拥有者已明,是史湘云,雄麒麟的拥有者是谁呢?在这个问题上,认识就不一致,有的说是贾宝玉,有的说是卫若兰。到底如何?需要细读才能厘清。

赤金点翠的雄麒麟原在清虚观道士手里,作为敬贺之礼献给了宝玉。第三十一回,湘云正在大观园说阴阳,恰好拾到了雄麒麟,知是宝玉失落的,又还给了宝玉。本回回目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很容易误解成宝玉和湘云将成白首双星。如果宝玉一直是雄麒麟的属主,那倒可以这样推理,问题是此物后来已经易主,本回脂批云:“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雄麒麟到了卫若兰身上,证明湘云将与卫若兰成婚。

二、符号引起“现实幻觉”

由于能指优势,“符号的接受或排斥,甚至可以引起生理和心理上非常切实的感觉。犹太人看到海蜇仍会翻胃,……称为符号引起的‘现实幻觉’。”“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泻)其食。此未始知味者也。”也是此理。宝玉、黛玉、宝钗对符号均有强烈反应,甚至引起“现实幻觉”。宝玉的反应最早。宝黛初见面,都惊奇地感到是旧相识今日又远别重逢了。惊喜之后宝玉便问:“可也有玉没有?”黛玉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宝玉虽年幼,但已能做朴素判断或本能反应,包括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既然今生继续我们的情缘,我们就应是对等的,要么我们都有玉,要么我们都没有玉,最怕的是一个有一个没有。他对“玉”这个能指优势符号产生了不祥的“现实幻觉”,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要挣脱它,所以“狠命摔去”。第二十九回也因为“姻缘”之故,第二次砸玉: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第二十九回)

第三十六回,宝玉睡午觉,宝钗来了,坐在宝玉身边,给宝玉的兜肚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鸳鸯当然也是能指优势符号,同样能引起“现实幻觉”,这就又给金玉姻缘锦上添花。这都是宝钗乐得接受的符号,使她生出美好的“现实幻觉”。然而这却是宝玉排斥的符号,从心理上产生会导致不良反应的“现实幻觉”:

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金玉姻缘使宝玉落得个“终身误”,故终身误曲子云: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最后是“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金玉之契不久断了,宝玉复还本质,与先行到达的黛玉又进入西方灵河岸上永恒的时间。黛玉对金玉、麒麟的反应最敏感、频仍、疑惧、痛苦和无奈。起初尚平缓,半开玩笑地揭出“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的严峻事实。第二十八回,元妃赐物,各有分等,独宝玉与宝钗一样,薛宝钗当即把红麝串戴在腕子上,因为这就是能指优势符号,就是婚姻媒证,就是元妃母女的意旨。宝钗沉醉于符号引起的“现实幻觉”当中。对宝钗是接受反应的符号,对黛玉则是排斥反应的符号。宝玉要把自己所得转给黛玉,黛玉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便起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对金玉、麒麟符号的排斥反应和“现实幻觉”,亦常以内心独白的形式表现出来:

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第二十九回)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自从麒麟珍偶出来以后,更使金玉之虞雪上加霜。这黛玉——

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第三十二回)

婚事最后决定权在王薛联盟和元妃的符号旨意,她们制造并利用的就是符号能指优势。

  1. 赵毅衡:《文学符号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7、18页。
  1. 王蒙:《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8页。
  1. 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0页。
  1. 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9页。
  1. 赵毅衡:《文学符号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9页。
  1. 刘安:《淮南子·脩务训》,载浙江书局汇刻本《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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