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耳鸣
这一则半新闻半广告的图片说明应该剪存:
图为由天津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和天津金山电子仪器厂技术人员共同研制的我国第一台耳鸣掩蔽器,填补了国内耳鸣医疗仪器的空白。这种RM系列耳鸣掩蔽器,不仅直接采用了声频共振的科学原理,而且开发出窄带噪声等当今治疗耳鸣的国际先进技术。中华医学会专家评议会和我国著名耳鼻喉专家姜泗长、顾瑞等对这种袖珍耳鸣掩蔽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今晚报》9月20日)
不是为了什么“立此存照”之类的目的,而是准备什么时候耳鸣继续发展到非就医不可的时候,购买此类仪器的参考。
前几年曾经抱怨过住在可称闹市之区,日夜车声盈耳,设想有一种“塞听器”,像游泳时用来塞耳的橡皮耳塞那样,好一下子隔绝喧嚣,建议搞“小发明”的朋友朝这个方向动动脑筋,准有销路;因为生存环境本来偏窄,闹声超过分贝限制,不胜其苦的恐不止我一人。今春在美国跟居停主人说起,她说有这样的东西,要送我一副,我借住其家,已觉叨扰,连忙辞谢了。因知美国已有这样的产品,“美国的耳朵”对闻听宁静的要求获得了相应的服务。有一位华人小说家,用电脑研究《红楼梦》,同时也写散文的陈炳藻先生,夜间稍有动静即失眠,所以搬到一个离城很远的郊区去住,距邻居农家尚有百米,偶有犬吠也只是遥闻,这当然是特殊的例子。而他并不能用塞听的仪器,因为听不到外界的声息后,心脏的搏动声就充斥耳间,同样睡不着觉。由此也可见工业社会如美国有它种种不利于健康、不利于精神安憩的后果,非药物、仪器所能疗救,如不是亲耳听说,也难以想象的。
比较起来,我们以“心远地自偏”来解脱人境车马喧,如同在没有冷气设备的盛夏以“心静自然凉”祛暑,倒真有点返璞归真的情趣了。
听一位访问过新疆高寒山区边防哨所的记者讲,那儿的战士常年不见人踪,除了几个战友外听不到任何属于人间的声响,寂寞万分,是以回到城市听听人们的言语声息,甚至市声车声为最大的愉快的。我虽未亲历其境,也能想象。这大概同《叶尔绍夫兄弟》中描写的斯捷潘,刑满回到正常社会时的感受差不多。人毕竟是社会动物,难怪说单身监禁是最重的刑罚之一。
耳之官则听。但平常比起别的“四官”来,远不如眼睛以至与眼睛相邻的眉毛那样受到诗人、作家的青睐。“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楚辞·九歌·少司命》),从两千年前直到今天,地无分南北,眉目传情,何止亿万人次,连政治上的表态,也有“遥送秋波”之称。但耳朵也许不工于传递内心的感情,只收报而不发报,就只得甘当无名英雄了。
前几年读张学梦一首诗,写的是对着炉口的火焰产生的想象,实际可以叫作幻视。近又读牛汉为他在青海将出的一本诗集所写序言,说有一首题为《幻听》。然则幻视、幻听都有人写到了,唯独耳鸣似未经人道。
回想起来,我的耳鸣颇有年头了。还在我自以为耳聪目明的童年时代,每逢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耳鼓内就有持久的蝉鸣,赓续不断。即使在白天,独处斗室,养病在床,或掩卷小休,四顾无人,也一样听到这不知来自哪里的金属音。只有当寂静打破,与人接谈,这声音才忽焉隐去。
近年发现在视茫茫的同时,听觉也遽减,还够不上聋,习称耳背,在不注意的时候,竟可以听而不闻。乐得耳根清净。但毕竟是老之已至了。平时倒无所谓,戒严期间,倘若踽踽而行,心有所思,不及旁骛,而置口令于不顾,那是有被“强行处置”的危险的。原来好在晨昏散步,在里巷间信步所之,如今也只有裹足了,虽然我知道,我所住的“宣南”,鳞次栉比尽是平民小院,没有什么警戒森严的禁区的。
足不出户,默尔而息,两耳不闻窗外事,却越发觉得“万籁无声耳自鸣”,想来医生也没有多少妙方,尽信医不如无医,也就这么迁延着。罗曼·罗兰写约翰·克利斯朵夫小时候躺在床上,望阳光入室光束中的尘埃而生种种遐想。这种感受我也有过,但这类感觉,孤立地写是没有多大意思的。罗曼·罗兰如果以这副笔墨来写耳鸣,必然也会绚烂多彩,摇曳生姿,十分热闹。
闭目听耳鸣,以为蝉声,便似步行山中磴道上,“蝉噪林逾静”,或“蝉声渗入岩石”(松尾芭蕉《奥州小道》,据张香山《病倒旅途仍梦绕枯野》一文转引)。倘在夜间,就是山野草丛,虫鸣如织,织出满天月色。若冥想在城市,那就是踱入了工厂的车间,电闸一旦合上,机床竞相转动,于轰响一片中,流水线如流水之不断流,生产之为过程,一如历史之为过程,社会与自然之为过程,这平铺直叙而了无起伏的鸣声,就像无限延伸的时间,绷出笔直成行的五线谱,但要你自己在上面添加音符,才能谱成旋律!于是,耳鸣之境地也许就颇不寂寞了。
耳鸣既久,能否使人完全丧失听觉?完全失去听觉的人,还能感到耳鸣吗?先天或后天重听者有没有区别?贝多芬重听以后,他是怎样听到那从心里沁出的旋律的,可有耳鸣相伴吗?可惜贝多芬的传记里也没有说。
忽然记起韦应物《咏声》四句:“万籁自生听,太空常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销。”是不是写的耳鸣?
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