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
隔壁又传来了陈大春下流的说笑声,以及他那头种猪工作时发出的舒适的欢叫,韩老四痛苦不堪地抱紧了头,将脑袋钻进了臭气哄哄的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安静下来,把韩老四从痛苦中释放了出来。放松之后的韩老四躺在散发着臭袜子味的土炕上,一边抽着劣质的香烟一边暗暗发恨:陈大春,你一准吃不上今年年三十的饺子了。
整整一个冬天,韩老四什么正事也没干,他不是坐在屋子里的那张破沙发上苦思冥想,就是围着陈大春的院子转悠。他想琢磨一种既能让陈大春死,自己又毫毛不伤的办法。
韩老四是五合村的一个光棍汉,陈大春是韩老四的邻居。
说起韩老四对陈大春的恨,可以说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二十年前,陈大春也是光棍,那时他和韩老四还是难兄难弟。尽管村子里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光棍,但因他们是邻居,经常泡在一起研究女人,久之就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
两人反目成仇的起因出在一个叫彩云的女人身上。那一年,徒骇河的上游发大水,淹了好几个乡镇。大水未退之前,县上组织人把无家可归的灾民转移到了下游的几个乡镇,分散到各个村里安置,计划待大水退下去后再迁回去。那个叫彩云的女人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雨,人们都自顾找地方避雨。彩云也就近钻到一个房檐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避雨的房檐就是韩老四的家。这个时候,韩老四和陈大春正在屋子里谈女人,过干瘾。韩老四茶喝得太多了,尿急,就到门口小解。外面雨大,韩老四站在门里就掏出那物件儿往外尿,尿完了,他才发现门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冷得发抖。韩老四赶紧把家伙塞回去,然后小声地说,大妹子,屋里来避避雨吧。女人迟疑了一下,很小心地迈过门槛,进了韩老四的家门。女人的出现使韩老四和陈大春都有些兴奋,特别是看到女人虽年过三十但仍有姿色时,两人的话也格外地稠起来。起初女人不说话,只听两个男人说。雨还下个不停,女人走不了,坐得久了,不再拘谨,就开始插话,竟是个十分爱说话的女人。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女人就把自己的家底全抖了出来。得知女人的丈夫已在大水中丧生,韩老四突然觉得头有些晕,看陈大春,陈大春也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瞪得溜圆。女人感觉到了什么,也噤了声儿,有些不安地看着两个男人。还是陈大春先打破了寂寞,陈大春对韩老四说,老四,你看大妹子冷得不轻,这样,俺出钱,你跑腿,到供销社去买瓶酒,再买两个罐头来。韩老四没钱,平时两人喝酒,都是他跑腿,陈大春出钱。韩老四恋恋不舍地看着女人,接过陈大春递过的十块钱,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中。韩老四冒雨跑到供销社,发现供销社没开门。供销社只有一个营业员,叫老胡,逢刮风下雨就躲在家里偷懒。韩老四冒雨又跑到老胡家里,见老胡正在家里睡大觉呢。他把老胡从被窝里揪出来,在老胡骂骂咧咧的埋怨声中,两人一块到了供销社,拿了一瓶当地产的“二曲”,又拿了一盒“午餐肉”,一盒“五香鱼”,一算账,正好十块钱。韩老四将酒和罐头揣在怀里,兴冲冲地跑回了家。他万也没有想到,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就跑到了陈大春的家里,陈大春正和那女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后来,那个叫彩云的女人就成了陈大春的老婆。
从那天起,韩老四再也没有和陈大春说过一句话。
后来,村子里把地都分给了个人,叫责任田。日子渐渐好起来了,韩老四花3000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四川女人做了媳妇。有了女人的那几年,他对陈大春的恨也就不那么强烈了。但是几年后,那个四川女人又跑了。重新成为光棍的韩老四再一次认识到失去彩云那次机会的可惜。他一直认为,彩云先进的他家的门,那么她理所当然就是他的。因此,他对陈大春横刀夺爱的仇恨也死灰复燃了。
那都是旧怨了。最令韩老四不能忍受的,是陈大春喂的那只种猪和彩云每晚的叫床声。
陈大春家喂着一只健壮的有美国血统的“杜洛克”种猪,管着给附近村子里的养猪户配猪。以前,村子里的黑六子也养过种猪,但他的猪老配不准,有时,一头猪要配三、四次才能怀上崽。陈大春一直没能让自个儿的女人怀上崽子,但他养的种猪却很争气,一配一个准儿,百发百中,渐渐地就在当地出了名儿,几乎每天都有人赶着母猪到陈大春家配种,把黑六子搅得干不成了,就把种猪卖了。白天,韩老四经常听见有母猪的呻吟声隔着墙传过来,还有陈大春下流的说笑声。配完猪,陈大春还经常用一条铁链牵着那头种猪在街上遛达。逢这时,韩老四心里就堵得慌,就小声地骂,娘的,陈大春不是个东西,他喂的猪也不是个东西,陈大春抢老子的老婆,他喂的猪又天天做新郎,天底下的好事都让这两个畜生占尽了。不过,最令韩老四难熬的还是晚上。每到夜深人静,墙那边便会传来“吱吱嘎嘎”的床响和彩云毫无顾忌的尖叫声,伴随这些声音的,还时有踹墙的沉闷声、粗重的喘息声、清脆的破碎声、衣物的撕扯声等等,真不知这对狗男女是怎么折腾的。这些声音令韩老四倍受折磨,韩老四心里就纳闷:陈大春这个畜生,都快五十的人了,哪来这么大的瘾头和劲头哩?每晚听着这些无休无止花样翻新的声音,他眼前就会浮现出陈大春和彩云在床上翻云覆雨的画面,心便绞得生疼。他经常一遍又一遍地想:当年如果不是陈大春使诡计支开老子,那压在彩云身上的男人一定是老子……这些想法时常让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很多个晚上,墙那边已经结束了,没有声音了,他却失眠了。那些声音让他对陈大春的嫉妒和恨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起来,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眠。他想让陈大春死的念头就是从一次次的失眠中冒出来的。
韩老四设想过很多种杀死陈大春的办法,但都被他自己否定了。
只有一次,他真正付出了行动。那是今年的春天,一个晚上,他知道陈大春去了邻村喝喜酒,就提前拿着把斧头出了村,悄悄埋伏在村西的坟地里。这里是陈大春回村的必经之路。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却很繁密。韩老四趴在初春之夜还很寒冷的树林里,忍着寂寞熬了半宿,直到下半夜光景,才远远地听到了陈大春断断续续的唱曲儿声。他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右手握紧了斧头。当时他想:这一回陈大春是死定了,彩云也该物归原主了。不一会儿,散发着浓烈酒味儿的陈大春趔趔趄趄地从韩老四的身边走了过去。韩老四从树后走出来,高高举起了斧头,对准了陈大春的后脖梗子。他知道,这一斧子下去,即使砍不下陈大春的脑袋,也会要了他的命。但他尾随着陈大春一直走到了村子里,举斧子的右臂都麻了,也没有砍下去。每当他手中的斧子想往下落时,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着他,就像武侠电影里演的那样,陈大春的身体周围罩了一层看不见的强大气体,使他的斧子根本砍不进去。到了家门口,陈大春已经进了自己的大门,并随手将大门关上了,韩老四的右臂还高高地举着那把斧头。韩老四想老子的右臂是不是再也下不来了,他就试着砍陈大春家的大门,他一想砍,右手的斧子就极其有力地落了下去,深深地陷进了大门的木板里。韩老四用了吃奶的劲头才把斧头拔出来,他冲着陈大春的大门重重地唾了一口,骂道,真他娘的邪了门了!
从那次起,韩老四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根本不是杀人的料,自己杀不了陈大春,得想法让他自个儿死。
今年的冬天,天气有些怪,既不冷,也不下雪。
韩老四闲得发慌,除了围着陈大春的院子转悠,就是坐在家里的破沙发上发呆。唯一能调剂韩老四生活的就是赶集。镇上五天一个集,他是逢集必赶。韩老四赶集主要是瞎转悠着散心、看女人,但他也并不是一点儿具体的事也没有。每逢赶集,他有三样事情必办。一是买耗子药,他的屋子里常年有耗子作伴,乱吃乱咬不说,有时还钻到他的被窝里咬他的臭脚,所以他每逢赶集必买两包耗子药,回去拌了粮食洒在耗子们的洞口或它们经常出没的墙角落里。第二件事是去镇粮所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二两小烧,吃一盘焖饼。第三件事是去“新新”理发店。这几年,由于地里的收成好,他有了一定的积蓄,又没女人管着,因此去理发店刮胡子和按摩成了家常便饭。每当酒足饭饱,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宽大柔软的躺椅上,享受着老板娘那双细嫩的的小手在头顶上按来按去的感觉,真是比神仙都自在。更重要的是,每次的花费总共只需5块钱,5块钱就让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女人伺候半个多小时,对老光棍韩老四来说,这是多么划算又幸福的事呵。因此,韩老四总盼着赶集。
但赶集毕竟是五天才有一次的事情,韩老四闲着的时间还是很多。
这天下半晌,韩老四照例在陈大春的门口转悠,转几圈,累了,就倚着墙根晒太阳。
上午,他看到陈大春出门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对陈大春的行踪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逢陈大春不在家,韩老四就有一种想进入他家的欲望。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进去干什么,但他总想进去。二十年了,自从陈大春娶了彩云,韩老四还未进过这个门。在大街上,他和陈大春迎个对面也不说话。倒是彩云,每在街上见了他,总点头笑一笑。今天陈大春去五十里外的县城买猪饲料了,这是昨天晚上,陈大春在炕上给女人说话时,韩老四偷听来的。韩老四在门口来回转了两圈,觉得没意思,想回家躺躺。
就在这时,陈大春家的那头有美国血统的种猪跑了出来,后面跟着焦急万分的彩云。
那口猪很强壮,像一头牛犊子。猪看来是挣断了铁链子,脖子上还拖着半截链子头。它一出大门就顺着大街狂奔起来。
彩云见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一个韩老四戳在那儿,就恳求说,老四,老四,求你帮帮忙吧,帮俺把猪撵回来。
韩老四一声也没吭,撒开腿就朝狂奔着的种猪追了过去。
猪比韩老四跑得快,但它的智商毕竟比韩老四差。韩老四很快就抄近路追上了它,并随手折了一根带刺的枣树枝子。猪起初并不怕韩老四,疵着獠牙冲着他扑了过来!韩老四骂道,娘的,老子治不了陈大春,还治不了你这个畜生。说着话,他将树枝子狠狠地抽在了种猪的脑袋上!树枝子带着硬刺,一下就将猪脑袋上划了几道血口子。猪在一瞬间就丧失了斗志,它转回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韩老四很顺利地帮彩云把种猪赶回了家。当然,他也心安理得地随着猪进了院子。
他替彩云把猪的铁链子重新系好,就一声不吭地往大门口走。
彩云轻声问,不坐会儿了?
韩老四知道彩云仅仅是客气,并不是真心地让。但他想到今天失去这个机会,以后就更没有机会进这个院子了,自己想让陈大春死,就得熟悉陈大春的家。
韩老四忽然转过身来说,坐会儿也行。
陈大春的屋里比韩老四想像的要脏。
虽然有了女人,但他的屋子里和猪圈也干净不了多少。这使韩老四的心理稍稍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平衡。
彩云忙着给他涮茶壶沏茶,韩老四的两只眼睛就在屋里来回扫瞄着。屋子里没什么陈设,只有一个三人沙发和一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子靠墙的一边横了一个条山几,比桌子高点儿,上面摆满了东西,所有的东西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彩云将茶碗放到他眼前的桌子上说,老四,你先喝茶,我去给猪喂点饲料就回。说完,转身就出了屋子。
韩老四盯着女人肥硕的屁股想:陈大春真他娘的享受呀,天天晚上搂着这么好的女人。听着女人在外面召唤猪,韩老四有些无聊拿起条山几上的一个塑料瓶子把玩。瓶子是白色的,盖子是黑色的,从份量上猜测,里面已经空了。瓶子的标签印得极粗糙,字迹也有些模糊。韩老四仔细辨认,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已经看不清楚,但三个比较大的字还依稀可见:壮阳粉。韩老四忽然揭开了一个他以前百思不解的谜底:怪不得陈大春这个畜生每天晚上有力气折腾,原来是用这玩意儿撑着。他再看满屋里,发现地上、桌子上、椅子上、炕上,都摆满了相同的塑料瓶子。
女人喂完猪回了屋,见韩老四拿着个瓶子发愣,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韩老四似笑非笑地盯着彩云问,你家这个老不死的,天天用这玩意儿?
女人苍白的脸上微微泛了泛红,就低下了头。
韩老四想,装什么正经,晚上叫得那么浪,白天倒害羞了。
他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紧盯着她问,从哪买的这东西?咱镇集上好像没有吧。
女人抬起头,神情也坦然了,女人说,是从县城邮购的。
后面的话连韩老四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他也就是那么没话找话地随口一说,从哪儿买的,俺也想买点儿。
女人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老四,你买这个有啥用?
韩老四一时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涎着脸说,俺虽说是个光棍,就不兴有个相好的?
女人还想说什么,但没说,转身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用过的大牛皮信袋,递给韩老四说,上面有地址。
韩老四从陈大春家出来时,趁女人不注意,偷拿了两个装壮阳粉的瓶子。
韩老四偷拿壮阳粉的瓶子,只是好奇,并没想到这两个瓶子会给他派上用场。回到家里后,他在摆弄这两个瓶子时,发现一个瓶子里还有一点儿药粉。他将药粉倒出来后,忽然觉得这些药粉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前寻思后想地闷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些药粉和他买的耗子药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天,韩老四去了一趟县城,天黑透了才回来。
再有几天就过小年了,韩老四却度日如年。他每天一大早就起来,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陈大春的大门口看一看,看看他的门口是否已经插上了白纸幡。晚上,他也睡不踏实,除了收听墙那边的固定“节目”外,他还特意倾听是不是有哭声传过来。但几天过去了,一切都非常平静,陈大春白天仍然给人配猪,晚上仍然和女人整出很大的响声。韩老四就纳闷,这个陈大春怎么还不死哩。
前几天,韩老四去县城只办了一件事。
出发前,他把从陈大春家拿回来的两个瓶子,全部装上了耗子药,并拧紧了盖子。
到了县城,他来到邮局,买了一个大牛皮信封,将那两瓶药装了进去。韩老四在写信封时动了点脑子。他央求里面那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姑娘,俺不认字,你帮俺写行不?
女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
韩老四说着,女孩子写,信封很快就写好了,收件人是陈大春,寄件人地址写的是彩云提供的那个信封上的。
韩老四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姑娘,这准能寄到吗?
女孩子笑了笑说,准能寄到,要是您不放心,可以挂个号,那样最保险。
韩老四加着小心问,挂个号,得多少钱?
女孩子说,不贵,才两块钱。
韩老四咬了咬牙说,那就挂号。
一切做得都是天衣无缝,事情的发展也应该在韩老四的推理之中:陈大春收到药,会在某个晚上上炕前吃下去,一会儿他会痛得在地上打滚,然后就咽了气。警察来查,只能查到以前给陈大春寄壮阳粉的那个地方,却查不到韩老四。至于对笔迹,更对不到韩老四这里,他一个字也没在信封上留下……
韩老四掐着手指头算日子,他将邮件寄出去已经整整七天了。据邮局的那个女孩子讲,从县城到村,只要三天就能到,按说早该到了,怎到还没动静呢?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爷上天。小年眨眼就到了,村里开始有零星的爆竹声,并不时传来猪羊的惨叫声,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了。过了二十三,一天快一天。大年眼瞅着就到了。韩老四掐算着药已经寄出十天了,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肯定是没指望了。他躺在家里又脏又臭的凉炕上,挖空心思地想: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是耗子药不灵?还是没寄到?后来,他越想越认定是没寄到,那个笑得很甜的小妮子骗了他。因为这耗子药他每集必买,每次都能毒死几只耗子,不会是假的。而如果陈大春这个畜生收到药,肯定会用的,他每天晚上都干那事,不用是不行的。
腊月二十九的早上,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不是太大,也就一指头厚。韩老四对陈大春的死已经不抱希望了。他躺在被窝里想:狗日的畜生,就让你多过一个年吧,明年,你不死,老子就死。韩老四穿好衣服,想去镇上赶今年的最后一个年集。他刚出了自家大门就听到陈大春的女人彩云“嗷”地嚎了一嗓子,接着就哭天抢地地大哭起来……韩老四一个激灵,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陈大春死了。接下来,从彩云的哭声中,韩老四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韩老四兴奋地往上窜了一下,下落时,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彩云的哭声越来越大:天啊——你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一觉起来你咋就死了呢……这大过年的,你死了我还指望谁吃饭哪——啊——听着这哭声,韩老四心下忽然颤了一下,突然对这个女人有了一丝怜悯。陈大春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妇道人家,日子可怎么过呀。一瞬间韩老四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艰辛,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韩老四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陈大春家走去。现在陈大春不在了,他可以随意地进出这个家门了。那个叫彩云的女人,本来就是他的,以后又要归他所有了。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儿热泪盈眶了。陈大春就躺在冲屋门的院子正中,身上已经积了一层雪,显得是那么臃肿。彩云正跪在院子中间的雪地上,一边哭嚎着一边对天磕头。韩老四想,陈大春呀陈大春,你到底还是死了,而且死在了大年二十九,这就是你的报应呐!从今天开始,老子晚上再也不用听你两口子折腾的鬼动静了,白天也不用看你牵着种猪在街上趾高气扬的样子了,更不用整天这么辛苦地算计着杀你了,老子从此就……想到这儿,韩老四的脑子忽然有点儿卡壳,老子从此就……就……干什么?韩老四想想这么多年来,自个儿一直活在对陈大春的仇恨里,无论是晚上听陈大春和彩云制造声音还是白天听陈大春一边配猪一边说粗话,包括他日以继夜地算计着如何杀死陈大春,这一切都填满了他的生活,使他的光棍生活从来没有产生过无聊的感觉。可陈大春现在已经死了,他心中积聚多年的仇恨像自行车胎里的气,被针一扎,片刻间泄得一干二净,他忽然之间无端地空虚起来,就连走路,也像踩在了棉花上……想着以后的日子,韩老四心里竟有些悲伤起来,他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他仰天长嚎:陈大春你个狗日的,你咋就真死了哩,老子还有很多办法没用上呢,你咋就恁不经事哩……彩云忽然不哭了,抬起了头。韩老四见彩云看他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同时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他抬起头来一看,他的身边竟然站着好多人,离他最近的,一个是他恨了半辈子的陈大春,另一个是村里的兽医大张。韩老四懵了,韩老四“忽”地站起来,指着陈大春说,你、你狗日的咋没死?陈大春没理他,拽起彩云说,别哭了,先让大张给看看,还能不能救。韩老四这才明白死的是猪而不是陈大春。兽医大张蹲在韩老四刚刚哭过的那头种猪身边,捣腾了一阵子说,吃了耗子药,已经没救了,乘毒还没扩散,赶快扒皮剥肉吧……
其实,腊月二十九这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发生的一切只是韩老四的一个长梦。
腊月二十九这天的阳光很好,它透过窗户晒到了韩老四的光屁股上,暖暖的,把他暖醒了。他坐起来,见被子已经被他踢到了肮脏的地上。看看外面的日头,已经是半晌午了。他一边懒洋洋地穿衣服,一边回味梦中的事儿,越想,他越怀疑那不是梦,可能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儿,自个儿喝多了,把真事儿当成了梦。转念一想梦里那一指头厚的雪,觉得那又是梦了,因为今年冬天确实没下过雪。可梦里当他面对陈大春的死时,他的仇恨烟消云散的感觉,以及那份无端的空虚感,却像一块石头般硬生生地搁在了他的心里。他反复回想着那份无着无靠的滋味,竟然有点儿庆幸了。庆幸那幸亏是梦,要是陈大春真的死了,那他今后的日子还怎么打发呢?他穿上棉裤,狠狠地勒了勒扎腰的蓝布条,忽地改变了已经谋划多年的想法:不让陈大春死了。
韩老四下了炕,趿上冰凉的棉鞋,心里又一阵透凉:难道陈大春的夺妻之恨就这么算了?那不是太便宜他个狗日的了吗?唉!韩老四又觉得这事有点儿难办了。以前,陈大春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弄死他。现在呢,陈大春就像缠在他身上的一条蛇,斩吧,未免也伤害到自个儿;不斩吧,又难以摆脱那份仇恨。
韩老四推开屋门的时候,感觉屋里豁然一亮,他的心里也亮了一下,他想起梦里那头死去的种猪,又联想起陈大春牵着种猪在大街上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一下有了主意,对!让那头百发百中的种猪替陈大春死,让这狗日的破破财……他又想起了寄给陈大春的那两瓶耗子药,心里暗暗求老天爷保佑,别让陈大春吃了那药。
这时候,一个人走进了韩老四的院子。
韩老四愣了。
来的人是彩云,手里提着一刀热气腾腾的猪肉。
彩云说,俺的种猪死了,大春说肉太老了,不能卖,就剥了皮,街坊邻居都分几斤好过年。
啥?你的猪死了?
彩云说,死了,前些日子你帮俺撵过猪,挺累的,就分一刀给你。
韩老四接过彩云递过来的肉时,仍然觉得事情有些不真实,他想这是不是又一个梦呢?老子从一个梦里又走进了另一个梦里?
韩老四神情迷茫地问,你的猪咋死的?
彩云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日头底下,眯着眼看着韩老四的眼睛说,吃了耗子药。
韩老四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
彩云把肉从地上捡起来,重新递到韩老四手里说,老四,你知道俺的猪为什么配种百发百中吗?今儿猪死了,俺就把这个秘密给你说了吧,你上次看到的那些壮阳粉,都是给猪吃的。
彩云又说,你上次从俺家拿走的那两个盛药的瓶子,俺认得,上面的日期俺都有记录,为的是给猪定时定量。
韩老四脸上的汗水像几条小溪一样汹涌地淌了下来。
彩云转身走了。
韩老四追着她问,你既认得那瓶子,还给猪吃?
彩云停下步子,背对着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老四,自个儿好好过年吧!过了年,想法子再找个女人。
韩老四在彩云最后一句话的余音里呆了半晌。
一只大黑狗闻着味儿凑过来,先抬头看了看韩老四,又试探着将鼻子靠近了那刀猪肉,见韩老四没反应,就一口叼住了肉,转身跑了。
韩老四忽然想起,今儿是最后一个年集了。他仰头看了看日头,对自个儿说,老子该赶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