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雏儿出阁

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传 作者:[奥地利] 斯·茨威格 著;张玉书 译


第一章 雏儿出阁

哈布斯堡王室和波旁王室,几百年来在德国、意大利、佛兰德斯的几十个战场,为争夺欧洲霸权而拼死搏杀;终于双方都筋疲力尽。在最后关头,两个争战不已的宿仇终于认识到,它们不知餍足的妒忌,只是给其他王室扫平了道路;从英伦三岛一个异教徒的民族已经将利爪伸向世界帝国。信奉新教的勃兰登堡边疆区侯国已发展成一个强大的王国。半是异教徒的俄罗斯打算把势力范围延伸到无限辽阔的境地;法、奥两国的统治者和外交官开始反躬自问——永远总是太迟了一点——彼此保持和平,不是比一再开启战端,进行灾难深重的战争游戏,让那些不虔信上帝的暴发户们从中渔利要好得多吗?路易十五[1]宫廷里的舒瓦瑟尔[2],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3]的顾问考尼茨[4],订立了一个同盟。为了让这同盟持久有效,而不仅仅存在于两次战争间的喘息时间,他们建议,哈布斯堡和波旁两个王室应该建立血亲联系。哈布斯堡王室任何时候都不缺乏年已及笄的公主;这一次也有一大批不同年龄的公主可供挑选。起先大臣们和路易十五都在考虑,尽管国王已是祖父的身份,对他的品德也颇有微辞,仍想迎娶一位哈布斯堡王室的公主。但这位笃信天主教的国王迅速逃离蓬巴杜夫人[5]的卧榻,溜进另一位宠姬杜巴里夫人[6]的眠床。而约瑟夫皇帝第二次丧偶,成为鳏夫,也毫无兴趣和路易十五的三位年齿已长的公主之一结为连理,——于是自然不过的结合乃是第三种,让路易十五的孙子,那位正在长大成人的王太子,法兰西王国未来王冠的继承人[7]和玛利亚·特蕾西亚的一位公主联姻。1766年,年方十一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已被公认为可以当真考虑的人选;奥地利大使在5月24日在上书女皇时着重指出:“国王已经以一种方式明确表示,女皇陛下尽可把此项目视为业已确认,万无差池。”但是外交官的骄傲在于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尤其使每个重要事件巧妙地百般延宕,否则他们也就不成其为外交家了。两个宫廷之间勾心斗角,阴谋迭现,一拖就是一年、两年、三年,玛利亚·特蕾西亚很有理由心生疑窦,担心她那惹人讨厌的邻居,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8],就像女皇在火冒三丈时称呼他的:这个妖怪,会以他那狡猾的权术,不择手段地把这个巩固奥地利霸权至关重要的计划,加以破坏。于是她就摆出极端亲切可爱的姿态,使出全部激情,费尽心机,想方设法让法兰西宫廷半推半就地做出允诺,无法言而无信。她以职业媒婆不辞辛劳的劲头和办外交时坚韧卓绝、不屈不挠的耐心,接二连三地派人把公主的诸般优点向巴黎报告;她对公使们极尽礼贤下士之能事,加上众多礼物,以便他们最终能从凡尔赛宫取来一份具有约束性的求婚建议书;玛利亚·特蕾西亚此时更多的是作为女皇,而不是作为母亲,考虑问题时更多的是考虑“皇权”的增长,而不是她女儿的幸福。她的公使向她提出警告,向她报道,王储毫无天赋:智力极为有限,举止极为粗鲁,感觉极为迟钝。这样的警告,女皇也毫不在意。皇女何必须要幸福,她只要变成王后就够了。玛利亚·特蕾西亚越是心急火燎地催着签订协约和婚书,处世有方的路易十五国王越是感到优越,态度矜持沉稳。三年之久,国王让奥地利宫廷不断把年幼的皇女的肖像和有关她的报告送来,宣称在原则上倾向于赞同这一通婚计划。但是那解决一切问题的求婚的话语他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他不愿被捆住手脚。

这笔国家之间买卖的浑然不觉的抵押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的安托瓦内特娇嫩地日益长大,出落得举止优雅,身材窈窕,无疑是个美人坯子,在美泉宫[9]的房间里、花园里和兄弟姐妹们游戏疯玩;很少读书学习,很少受到教育。应该管教她的女傅们、神父们,她都会用她那自然而然的爱娇神气和灵巧敏捷的欢快情绪,十分巧妙地把他们搞得服服帖帖,听她摆布。这样她就可以什么课也不上,自由自在地玩耍。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忙于处理繁杂的国事,无法认真地关心她这帮孩子每个人的学业。有一天她发现,这个未来的法国王后已经芳龄十三,还不会正确地书写德文或者法文,最起码的历史知识和一般教养,也全都没有具备,着实大吃一惊。音乐成绩也好不了多少,尽管给她上钢琴课的老师不是一般人,而是格鲁克[10]。现在已到最后关头,得把缺下的东西补上,把这玩疯了的懒惰成性的安托瓦内特培养成一个颇有教养的淑女。对于未来的法兰西王后而言,尤其重要的,是跳舞要跳得端庄高雅,法语要说得流畅纯净。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玛利亚·特蕾西亚急急忙忙地聘用了享有盛名的舞蹈大师诺韦尔[11]和当时正在维也纳访问演出的一个法国剧团的两名演员,一个负责发音,另一个负责唱歌。可是法国公使刚把这条消息报告给波旁王室,从凡尔赛就传来一个愤怒的暗示:一位未来的法国王后不能让一帮戏子给她上课。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外交谈判。因为凡尔赛已把建议成为王储未婚妻的教育视为自己的事情。经过长时间来来回回的一番周折,终于由奥里昂主教推荐,把一位名叫维尔蒙[12]的神父派到维也纳去充当公主的导师。多亏维尔蒙神父,我们拥有了关于这位十三岁的皇女最早的一批可靠的报告。“她的一张俏丽迷人的脸庞,汇集了可以想象得出的爱娇优雅。诚如人们所希望的,她若长大成人,定将拥有高贵的公主应该具备的一切魅力。她的性格和她的心情都超群出众。”正直的神父,谈起他女学生实实在在的知识和学习的热情来,要谨慎得多。年幼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玩心太重,不会专心,丢三落四,灵活敏捷,情绪欢快。尽管悟性极强,可是丝毫也没用心思考任何严肃的题目。“她的智力远远超过人家的估计,可惜直到十二岁还没有习惯于全神贯注。小公主有些懒惰,相当轻率,使我给她上课相当困难。我开始用六周时间讲授文学的概况,她领悟得很好,判断也很正确。但是我没能打动她更加深入地去钻研这些题目,尽管我感到,她完全具备这样做的才能,最后我终于认识到,只有在娱乐的同时,才能对她进行教育。”

十年、二十年之后,所有的政治家们也对这位王后连连抱怨,叫苦连天;尽管她智力很强,却懒得思考问题,每次彻底的谈话,她都会百无聊赖地扭头走开;早在这个十三岁的女孩身上,已经表现出了这种性格的全部危险。这种性格的人什么都能干,但是什么也不想当真去干。可是在法兰西宫廷里,自从宠姬争锋以来,一个女人的举止态度比她的性格内涵要重视得多;玛丽·安托瓦内特长得俊俏,能够代表王家风范,性格正直——这就够了,还要求什么。于是到1769年,渴望已久的路易十五致玛利亚·特蕾西亚的信函终于发出。国王庄严地为他的孙子、未来的路易十六国王向年轻的公主求婚,建议婚礼订于翌年的复活节。玛利亚·特蕾西亚深感荣幸,表示赞同;这么多年忧患连连,这位具有悲剧色彩、业已听天由命的女人,再一次经历了一段欢快开朗的时光。她觉得这一来,帝国的和平,进而欧洲的和平都得到了保证;通过驿站信使和特别信使向各国宫廷庄严通报哈布斯堡王室和波旁王室已经永远化敌为友,结成姻亲。哈布斯堡古老的传家箴言,让别人去征战杀伐,而你,幸福的奥地利,去联姻结盟[13],又一次经受了考验。

外交官的任务已经顺利而圆满地完成。大家这才发现,这仅仅是全部工作中比较容易的部分。因为说服哈布斯堡王室和波旁王室彼此取得谅解,让路易十五和玛利亚·特蕾西亚彼此言归于好,和始料不及的巨大困难相比,真是儿戏一桩。困难的是,把法国和奥地利两国的宫廷礼仪和王室礼仪在这样一种无比庄严、富丽堂皇的典礼中融为一体。双方的最高宫廷典礼官和其他死守规章制度的狂热分子,纵然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把婚礼庆典无比重要的记录,各条各款都制定出来,但是对于像中国人一样讲究错综复杂的礼仪,死抠细节的大臣而言,只有十二个月的一年,转瞬即逝。法国的储君迎娶一位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这样的契机将激起震撼世界的礼仪分寸问题。在这里,每一个细节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考虑周详,这就需要认真研究几百年之久的文献,来防止多少不可挽回的失误啊!凡尔赛宫和美泉宫的那些风俗习惯的神圣捍卫者们,夜以继日地思考一切,弄得脑袋发烫;两国的公使们夜以继日地为每一份邀请函进行谈判;加急信使带着各种建议和反建议,在两地之间来回飞速奔驰,因为,请诸位设想一下,倘若碰到这样一个崇高的契机,这些尊贵显赫的家族,有一家的等级虚荣心受到伤害,将会引爆什么样难以预料的灾难(比七次战争都更加严重)!在莱茵河左右两岸无数的博士论文里,人们掂量和论述棘手的博士问题,诸如在结婚协议书上,究竟是谁的名字应该放在首位,是奥地利女皇的名字还是法兰西国王的名字,谁该首先签字,该拿出什么礼品,陪嫁如何商定,谁来陪同新娘,谁来迎接新娘,该用多少骑士、贵妇、军官、近卫军骑兵、上等女侍、普通女侍、理发师、忏悔师、医生、文书、宫廷秘书、洗衣妇,参加陪送一位皇女的结婚队伍,直到国境线上。又该有多少同样的人员,该把这位法兰西的太子妃从边境一直接到凡尔赛宫。双方头戴假发的大臣们对于基本问题的基本方针,久久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与此同时,双方宫廷里骑士们及其夫人们彼此争吵得不可开交,就仿佛在争夺伊甸乐园的钥匙。大家争来争去,互相攻击,各不相让,争夺谁能有幸陪同新娘的新婚队伍,谁能有幸迎接新婚队伍。每个人都用一大堆羊皮纸记载的古代手抄本的典籍,来捍卫自己的要求。尽管礼宾官像苦役船上的犯人一样玩命工作,要想在一年之内完全解决谁走在前面,谁走在后面,样样符合宫廷的规矩,这样一些有关世界存亡的天大的问题,也不可能:到最后时刻,譬如说阿尔萨斯的贵族觐见这一点就从日程表上删除,“要消除烦琐的礼仪问题,因为已经没有时间来对此进行处理”。倘若国王没有下旨把日程定在十分明确的某一天,奥地利和法兰西那些维护礼仪的官员们,说不定直到今天还都不可能对婚礼的“正确”形式取得一致意见,那么就不可能有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也许也就根本不会有法国大革命。

尽管法奥两国都迫切需要节俭,可是婚礼却依然被双方搞得极尽铺张奢华之能事。哈布斯堡王室不愿屈居波旁王室之后,波旁王室也不愿被哈布斯堡王室比了下去。法兰西驻维也纳的公使馆显得太小,无法容纳一千五百名客人,几百名工人飞速添造附加的房舍。与此同时,在凡尔赛修建了一座独立的歌剧大厅。无论在奥地利还是法兰西,宫廷的供货商、理发师、珠宝商、奢华马车制造商可是交了好运。单单为了迎娶公主,路易十五向巴黎的宫廷供货商弗朗西安,订制了两辆前所未有的富丽堂皇的旅行马车:精致的木料,耀眼的玻璃,车内铺上天鹅绒,车身画上绚丽的图画,四周缀以王冠。纵使花饰繁多,车身弹性十足,轻轻一拉,马车便向前滚动。为王储和全部宫廷侍臣制作了簇新的礼服,缀以昂贵的珠宝。当时最负盛名的硕大钻石彼特,用来装饰路易十五在结婚典礼上戴的帽子,玛利亚·特蕾西亚也以同样的奢华来装点她女儿的嫁妆;大量的花边,统统是在麦欣编织的,使用最为精致的亚麻布、丝绸和珠宝。终于杜尔福公使[14]作为王储派来的求婚使者抵达维也纳,对于特别爱看热闹的维也纳人而言,这可是一场热闹非凡的好戏:四十八辆六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其中两辆镶嵌大量玻璃,直如奇幻宝车,沿着挂满花环的大街缓缓驶向皇宫,气派庄严,神气十足。单单陪送求婚大使的一百一十七名近卫军和仆从的新制服就花去了十万七千杜卡登[15]。整个入城式的花费不下三十五万金币。从这一时刻开始,庆典一个接着一个:公开的求婚仪式,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圣经、十字架和燃着的蜡烛面前,庄严地放弃她在奥地利的各种权利,宫廷表示庆贺,大学表示庆贺,举行阅兵式,剧院装饰一新,在美景宫举行三千人的招待会和舞会。作为回应,在利希滕斯泰因宫举行一千五百人的答谢招待会和晚宴。终于到了4月19日,在奥古斯丁大教堂举行代理婚礼,由斐迪南大公爵[16]代表王储。然后再举行一次温馨的家庭晚宴。到4月21日便是庄严隆重的辞别仪式,最后一次拥抱。法兰西国王的车队拥载着奥地利前任的大公爵小姐玛丽·安托瓦内特,穿过两旁毕恭毕敬夹道欢送的人群,驰向她的命运。

送别女儿,玛利亚·特蕾西亚心情沉重。这位年华逝去、日益苍老、身心疲惫的女皇,为了增长哈布斯堡“皇室权力”,争取这桩婚姻,把它视为齐天洪福,而到最后时刻,她亲自为女儿确定的命运使她忧心忡忡。仔细阅读她的书信,深入探视她的人生,可以看出:这位具有悲剧色彩的女皇,奥地利帝国唯一伟大的君王,早已感到头上的皇冠只是沉重的负担。她凭着坚持不懈的无限努力,在持续不断的历次战争中,把这个通过联姻,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为拼凑起来的帝国维持下来,抗击了普鲁士人和土耳其人,抗击了东方和西方的敌人,维护了帝国的统一。可是正好在现在,表面上看来,帝国的安全似乎得到保证,女皇却勇气顿消,一种奇怪的预感向这位值得尊敬的女人袭来。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激情献给这个帝国,到了她孩子们手里这个帝国将日益衰败,土崩瓦解。这位目光如炬,几乎预见未来的女政治家很清楚,这个帝国是由各个民族,全凭机缘巧合拼凑起来的混合体,她得多么小心谨慎,多么收敛忍让,多么聪明睿智,绝不轻举妄动,才得以让它延续下来。可是她这样小心谨慎开创的事业,谁能继续下去?她对孩子们大失所望,在她心里唤醒了一种卡桑德拉[17]情绪。她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见她自己性格中最为本质的力量,极大的耐心,慢慢地周密计划,静等时机,勇于舍弃,能够明智地自我约束。但是从她丈夫洛林人[18]的血液中,想必有一种躁动不宁的热烈波浪,涌入到她孩子们的血管之中;他们大家都准备为了贪图一时的欢娱,毁掉难以估量的远景:这一小小的支脉,生性轻浮,缺乏虔信,只致力于获得瞬间的成功。她的儿子和共同摄政王,约瑟夫二世[19]怀着皇储的耐心,取悦腓特烈大帝。这个腓特烈大帝一辈子迫害并且嘲笑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他追求伏尔泰[20]的好感,而女皇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对伏尔泰这个反基督徒恨之入骨;女皇为她另外一个孩子玛利亚·婀玛利亚大公爵小姐[21],也同样准备了一个宝座。这位大公爵小姐刚一嫁到帕尔玛,就因为生活放荡,使整个欧洲瞠目结舌。她在两个月里就使得帕尔玛财政破产,风纪败坏,而她自己则和一帮情人纵情玩乐。女皇另外一个女儿在那不勒斯,也没有为母亲增光添彩。没有一个女儿严肃端庄、检点自持。这位伟大的女皇一生做出巨大的牺牲,努力恪守本分,创造了宏伟的事业。她把自己的个人生活和私人生活全都毫不留情地为此做出牺牲,放弃了每一个欢乐和每一种轻松的享受。现在看来这一事业虽然完成,却毫无意义。她恨不得逃进一座修道院去,只是出于正确的预感,唯恐她那行事鲁莽的儿子不假思索,妄想进行实验,会把她建造的一切毁于一旦,年迈的女皇才把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她的手早已感到疲惫。

这位阅人甚多、知人很深的女皇,对于她的幼女玛丽·安托瓦内特,也不抱幻想;她知道她最小的女儿的那些优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思想活跃,聪明伶俐,毫不做作,但她也深知玛丽性格中的那些危险,很不成熟,性格轻浮,贪图玩乐,漫不经心。为了接近她的这个女儿,在最后时刻还想把这个性格奔放的疯丫头塑造成一位王后,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在女儿离家前最后两个月,和女儿一起睡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和女儿多次长谈,让她适应她显赫的地位;女皇带着她的女儿到玛利亚柴尔[22]去进行一次朝圣,来赢得上天的庇佑。离别的时间日益逼近,女皇的心情越发忐忑。总有一种阴森森的预感搅得她心神不宁。她预感到灾祸即将来临,使出全部力气,来驱赶这些阴暗的势力。临别前,女皇给玛丽·安托瓦内特一份详尽的举止守则,让这粗心大意的女儿向天发誓,每个月都认真仔细地把守则通读一遍。除了一封正式的官方文书之外,女皇还给路易十五写了一封动人的私人信函。这位年迈的老妇人请求那位年迈的男人,对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表现出来的幼稚任性能够格外宽容。但尽管如此,她内心的忐忑不安并未得到平息。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没能抵达凡尔赛宫,女皇已经在重复她的警告,让女儿从那份守则中去汲取忠告:“我亲爱的女儿,我提醒你每个月的21日,都要重新阅读一下那份守则。我求你,一定要信守我的这一愿望;我对你别无担心,只担心你在祈祷时、阅读时马马虎虎,以及由此产生的粗心怠惰。要和它们坚决斗争……别忘了你的母亲,尽管相距遥远,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她都不会停止对你的关心。”当全世界都为她女儿取得的胜利报以欢呼之际,年迈的女皇却走进一座教堂,去祈祷上帝,扭转一场灾难,众人之中,只有她对此已有预感。

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拥有三百四十匹马,在每个驿站都得换马——缓缓地走过上奥地利、巴伐利亚,经过了不计其数的庆典和欢迎会,走近国境线。与此同时,木匠、裱糊匠们在科尔和斯特拉斯堡之间莱茵河里的一座小岛上,正敲敲打打建造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在这里,凡尔赛宫和美泉宫的两位总管家打出了他们的惊人王牌;经过长时间的磋商,新娘子庄严隆重的移交仪式,究竟应该在奥地利的领土上,还是要到法兰西的领土上进行,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他们当中有个机灵鬼想出了一个所罗门王那样睿智的解决办法。仪式在莱茵河当中一座无人居住的沙土小岛上举行,也就是在法兰西和德意志的领土之间,单独为庄严的移交仪式建造一座木制小亭,这是一个表示中立的奇迹,在莱茵河右边建造两间接待室,玛丽·安托瓦内特还将作为大公爵小姐走进这两个房间。在莱茵河左边,又建造两间接待室,仪式完毕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将作为法国的太子妃,离开这两间接待室。夹在两边接待室当中的是一间举行隆重移交仪式的宏伟大厅。在这间大厅里,大公爵小姐终于变成法兰西王位的女继承人。从大主教的府邸里搬来的珍贵织锦壁毯,盖满了迅速打造起来的木头墙壁,斯特拉斯堡大学借出一顶华盖,斯特拉斯堡富裕的市民借出他们家里最华丽的家具。不言而喻,市民阶级的目光是不许窥视这花团锦簇王家气派的神圣殿堂的;可是给几枚银币,也可以使各处看守的卫士变得宽宏大量一些。所以在玛丽·安托瓦内特抵达前几天,有几个年轻的德国大学生便悄悄溜进了那些尚未装修完毕的房间,充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目光无拘无束,激情如炽,富有丈夫气的额上笼罩着天才光芒的大学生[23],对这些依照拉斐尔的画稿制作的珍贵哥白林壁毯看个没够;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向这个年轻人显示了哥特式风格的精神,这些壁毯又在他身上激起了强烈的兴趣,以同样的爱情来了解古典艺术。他热情洋溢地向那几个不大能说会道的伙伴,大讲那几位意大利大师无意中向他敞开的美轮美奂的世界,但是说到一半,他突然住口,情绪顿时恶劣,两道乌黑的浓眉几乎愤怒地在他刚才还热情焕发的目光之上,变得乌云密布。因为只有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张壁毯表现的是什么,事实上这是一则对于新婚庆典极不合适的传说,讲述的是伊阿宋、美狄亚和克罗埃莎[24]的故事,是灾难深重的婚姻最典型的范例。“什么,”这位天才少年大声叫道,丝毫也不注意旁边的人惊讶错愕,“在一位年轻的王后第一次踏上法国国土时,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把曾经有过的、最为血腥恐怖的婚姻范例,展现在她眼前,这难道是允许的吗?在法国的建筑师、装饰师和裱糊师当中,就没有一个人理解画幅表现的是什么东西,它们会对人的感官、感觉发生影响,会产生印象,会激起预感?这不就等于给这个美丽的,就像人们说的,生性欢快的女人,把最可怕的魔鬼送了过去,一直送到国境线上。”

他的朋友们使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热情爆发的青年的情绪平息下来。大家几乎是使用暴力,才把歌德拉出这幢木板做的房子——因为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并非别人,正是歌德。不久那股婚礼队伍汇成的“皇家奢华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滚滚涌来,以欢快的谈话和喜悦的情绪冲刷这精心布置的房间,没有想到,几小时前,一位诗人的具有预见性的目光,在这花团锦簇的装饰物中已经看到了预示灾祸的黑色线索。

玛丽·安托瓦内特移交给法方,应该清楚地公开表明,她和她的家庭,和奥地利的一切诀别。对于这一点,最高礼宾官们也挖空心思地想出一个特别的象征:不仅她的随从人员一个也不得陪她走过那道看不见的国境线,礼仪甚至还强烈要求故乡生产的任何一根纤维,任何鞋袜,任何衬衫,任何丝带都不许留在她赤裸的身上。从玛丽·安托瓦内特变成法国太子妃的这一瞬间起,她只可以身穿法国产的衣料。所以这个十四岁的公主,必须在奥地利的接待室里当着她全部奥地利随行人员的面,脱得一丝不挂;在这间漆黑的房间里,这娇嫩柔美、含苞待放的少女肉体得精赤条条地待上片刻,然后给她披上一件法国丝绸的衬衣,巴黎生产的衬裙,里昂生产的长筒丝袜,宫廷鞋匠制作的鞋子,还有花边和织品;任何东西都不得作为亲爱的纪念品保留下来,无论是戒指还是十字架,——倘若她保留了一枚别针或者一条亲切的丝带,讲究礼仪的世界不是就会轰然坍塌了吗?从现在开始,十四年来她所熟悉的面孔,一张也不得在她身边让她看见。怀着这样一种感情,这个被所有这些豪华场面和这些装腔作势的礼节,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突然抛进这种异国他乡的环境之中,孩子气十足地泪流满面,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但是她立刻就知道要镇定下来,注重仪表,因为在一桩政治联姻之中,感情奔放是不允许的。法国的随行人员就坐在那边,等在另一个房间里,眼泪汪汪,一脸泪水,一脸惊恐地走去,面对她那些新的随行人员,这可就要贻笑大方了。奥地利的伴郎斯塔尔赫姆堡伯爵向她伸出手来,扶她走向这决定性的走廊。玛丽·安托瓦内特这时身穿法国衣衫,最后一次由奥地利随从伴随着,踏入交接的大厅。这最后两分钟,她还是奥地利人。在大厅里,波旁王室的代表团身着盛装,正在恭迎。路易十五派出的伴郎发表了一通庄严的演讲,宣读了婚姻的议定书。大家屏住呼吸,凝神以待,举行隆重的典礼。典礼的每一步都经过周密计算,犹如一段小步舞,事先经过排练、演习。桌子放在大厅的中央,象征性地表示两国的边界。桌子前面站着奥地利人,桌子后面站着法国人。首先,奥地利的伴郎斯塔尔赫姆堡伯爵放开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手;法国伴郎便握住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手,迈着庄严的步伐,把这个微微哆嗦的少女缓缓地绕过桌子的一边。在这精准算好的几分钟里,法国随从人员缓步走向他们未来的王后,而奥地利的随从人员则按照同样的节奏,缓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大厅入口的门边。正当玛丽·安托瓦内特置身于她新的法兰西宫廷侍臣当中的时候,奥地利的随行人员正好全部离开大厅。这场讲究礼仪的盛典就这样无声无息、完美无缺地宣告礼成;只有在最后时刻,这个备受惊吓的小女孩受不了这冷冰冰的欢庆仪式。当她新的侍从女官诺哀耶伯爵夫人毕恭毕敬地向她行屈膝礼时,她不是冷静自若地接受伯爵夫人的敬礼,而是抽泣着,仿佛求助似的扑进夫人的怀里。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姿势,表示孤立无助,无论是奥地利还是法兰西,有关礼仪的重要典籍都忘了预先对此做出规定。但是在宫廷规则的条文里,感情是没有计算在内的。镶满玻璃的豪华马车已经在外等候,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声已经轰鸣,炮兵的礼炮已经发出隆隆的响声,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玛丽·安托瓦内特从此永远离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岸边,她的妇女的命运就此开始。

玛丽·安托瓦内特进入法国的仪式,对于法兰西人民而言,变成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喜庆节日的时刻。这些老百姓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喜庆时光了。几十年来,斯特拉斯堡没有见过一位未来的王后,也许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这个年轻姑娘这样迷人的王后。金灰色泽的秀发,修长苗条的身材,这个女孩透过车窗的玻璃,用一双感情奔放的蓝眼睛向那难以估量的人群展露笑容,微笑示意。人群穿着漂亮的阿尔萨斯地方的服装,从各个城市和乡村赶来,围着这极端富丽堂皇的车队高声欢呼。几百名身穿白衣的儿童走在马车前面,边走边撒鲜花。建立了一座凯旋门,门上缀满花环。市中心的广场上,葡萄酒像泉水般涌流。整头整头的公牛放在铁架上烧烤,硕大的篮子里盛放着面包,分发给穷人。晚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烟火沿着大教堂的塔楼升到空中,火花四射,祭祀上帝的大教堂,犹如一座绛红色的花边织就的建筑,烧得里外透明。无数船只挂着灯笼,犹如烧得通红的橘子,点着色彩绚丽的火把,在莱茵河上游弋。五彩缤纷的玻璃球挂在树上,被灯光照得色彩鲜艳。在河中的小岛上,在众多神话人物之中,王储和太子妃姓名的第一个字母交织在一起,成为这惊人壮观的烟火的最后一场,让众人都能看见。直到深夜,爱看热闹的民众还在岸边和街上逡巡。音乐彻夜奏个不停,声震四方。在上百个地方,男人们和姑娘们情绪欢快地婆娑曼舞;似乎随着这个来自奥地利的金发使者的来临,一个黄金时代已经来到。法兰西心怀怨毒、怒气冲冲的民众又一次情绪高涨,对未来充满希望。

但是,即使是这幅宏伟壮丽的画幅,也暗藏着一个裂缝,这里也和接待厅的哥白林壁毯一样,命运也象征性地把灾难的记号织了进去。第一天启程之前,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想去望一台弥撒。在大教堂的门口,欢迎她的,不是令人尊敬的主教本人,而是他的侄儿,主教助理,率领神职人员表示迎迓。这个善于社交的神父身穿飘逸的紫色长袍,显得有些女里女气,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大献殷勤的演讲——法兰西学院不是白白地把他选进他们的行列——这篇演讲以这样几句符合宫廷口味的高雅词句达到极致:“殿下对于我们而言,是备受尊敬的女皇陛下的肖像。长久以来,欧洲对女皇陛下赞誉有加,后世亦将同样尊敬女皇陛下。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的灵魂,如今和波旁王室的灵魂融为一体。”欢迎仪式结束之后,迎亲队伍依次进入闪着蓝色光辉的大教堂。年轻的神父领着年轻的公主走向祭坛,用他那戴着戒指、纤巧秀气的恋人之手把圣体匣高高举起。他就是路易·罗昂[25]亲王,他是第一个在法国向玛丽·安托瓦内特表示欢迎的人,也是日后项链事件的那位悲喜剧的男主人公,玛丽·安托瓦内特最危险的对手,给她带来最严重灾难的敌人。现在放在她头上向她祝福的这只手,日后也把她的王冠和名誉抛进污秽之中,使之遭受侮慢轻蔑。

玛丽·安托瓦内特不得在斯特拉斯堡,不得在她半个故乡的阿尔萨斯多事滞留:如果法国国王在等待,那么任何耽搁都是违法行为。迎接新娘的队伍,经过浪涛般夹道欢呼的民众,穿过搭起来的凯旋门和缀以花环的城门,终于驰向第一个目的地,贡比埃涅[26]森林,王室家庭数目惊人的车队筑成一个城堡,正在那里等候王室一名新成员的来临。宫廷显贵、贵妇、军官、近卫军士兵、鼓手、号手和木管乐器的吹奏者们都身着簇新鲜亮的礼服,按照官阶和爵位的高低站在一边。这座明亮的森林,被这花团锦簇的人群弄得光彩照人。两支随行队伍的喇叭刚刚吹响,宣告迎亲车队已经临近,路易十五便跳下马车,去迎接他孙子的新娘。可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已经迈开她那备受赞赏的轻盈步伐,快步走向国王,在她未来夫君的祖父面前,以绝顶优美的姿势(她可不是白白拜伟大的舞蹈大师诺韦尔为师的),行了一个屈膝礼。国王凭着多年鹿苑[27]的经验,对于少女新鲜娇嫩的肌肤熟悉异常,对于新娘仪态万千的优雅举止极为受用,顿时心花怒放,十分温柔地向那讨人喜欢的金发姑娘弯下身子,把他孙子的新娘从地上扶起,亲吻她的两个面颊,然后才向新娘介绍她未来的夫婿。这位夫婿,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态度僵硬,笨手笨脚,神情尴尬地站在一边,现在终于抬起他那双睡眼惺忪的近视眼,也不显得特别热心,完全按照礼仪,礼节性地在他新娘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在马车里,玛丽·安托瓦内特坐在祖父和孙儿中间,坐在路易十五和未来的路易十六中间。这位老爷子显然更像在扮演新郎的角色,他兴致勃勃地聊个没完,甚至还向他的孙媳妇献点殷勤。而那位未来的夫君则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缩在他的角落里。晚上,这对未婚夫妇根据婚约已是夫妻,就到他们特定的房间里去就寝。这位愁容满面的情郎还没有和他这个迷人的黄毛丫头说过一句温柔缠绵的情话;在他的日记本里,他为这个决定性的日子所做的总结只是寥寥数字:“和太子妃会晤。”

三十六年后在同一座森林,贡比埃涅森林,法兰西的另一位统治者拿破仑,在这里等候着另一位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玛丽·路易丝[28]。作为他的妻子,玛丽·路易丝不像玛丽·安托瓦内特那么相貌美丽,那么年轻迷人,是个胖乎乎的女人,性格温柔,没有情趣。可是那位坚毅果断的丈夫和追求者立刻就充满柔情,迫不及待地占有了这个确定给他的新娘。在同一天晚上,这位丈夫便询问主教,和维也纳缔结的这桩婚事是否已经给予了他婚配的权利,不等主教回答,他就径自做出结论:第二天早晨,他们已经在床上共进早餐。玛丽·安托瓦内特在贡比埃涅森林遇到的既不是一个情郎,也不是一个丈夫:只是一个国家认定的新郎。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第二次婚礼,真正的婚礼于5月16日在凡尔赛宫路易十四的教堂里举行。整个基督教世界最虔信的王室举行的如此庄严隆重的盛大国家庆典,是个极为私密亲切,却又极为显赫专横的事件,不容民众充当观众在旁观赏,哪怕在门前夹道迎送也不允许。只有贵族血统的人士——至少要拥有一份上百支脉的家谱——才有权迈进这座教堂。春日阳光灿烂,透过五彩缤纷的窗玻璃,射进教堂。这些精挑细选的贵族身披彩绣辉煌的缎子,晶光四射的丝绸,无比铺张的奢华服饰,就像旧世界发出的最后一道光彩照人的信号,再一次在教堂里发射出耀眼的光辉。赖姆斯大主教主持这一结婚仪式,他给十三枚金币和结婚戒指祝圣。王储把婚戒戴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无名指上,把金币交给新娘,接着这对新婚夫妇便跪下,接受祝福。管风琴奏响,弥撒开始,在吟诵天主经时,一把银制的华盖在年轻的新婚夫妇头上张开,紧接着国王和全部至亲按照严格的顺序,在结婚契约上签名。这是一份奇长无比、叠成几折的文件,今天还能在这张发黄的羊皮纸上,看见十五岁的女孩的小手使劲地在上面用歪歪扭扭、十分笨拙的字体写下的四个字:玛丽·安托瓦内特·约瑟芬·约翰娜,在她的签名旁边,留下一个大大的墨点,在所有签名的人当中,就只有她的羽毛笔不听使唤,溅出了这滴墨点——大家又一次窃窃私语——不祥的象征。

典礼结束,总算非常仁慈地允许百姓也能共庆君王的盛典。无数的人们——半个巴黎变成空城——像潮水般涌入凡尔赛的各个花园。今天各个园子向平民百姓也展现园中喷泉奇观,人工瀑布,遮阴长廊和绿茵草坪;最大的欢庆项目乃是入夜后的烟火,这是在任何哪一个君王的宫廷里都从未见过的最为壮丽辉煌的景观。可是老天爷为烟火做出了自己的安排——到下午天色阴沉,预示灾祸的不祥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民众极度慌张,好戏没有看成,纷纷逃回巴黎。好几万人冷得浑身哆嗦,在大街上奔逃,为疾风骤雨驱赶,浑身湿透,乱成一团。花园里,冷雨撼动树木,东摇西摆,而在新建的观景厅,被几千支蜡烛照得灯火通明的窗户后面,按照模范的典礼,不为风暴和世界的震颤所撼动,正举行着盛大的婚宴:这是路易十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超越他伟大的前任,路易十四的豪华壮丽的气派。六千名精选出来的贵族宾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夺得了入场券,当然不能参加宴会,只能毕恭毕敬地在走廊里,观赏二十二位王室的成员,如何举起刀叉进食用餐。六千名贵族都屏住呼吸,免得破坏了这场宏伟戏剧的崇高庄严。只有八十名乐师组成的乐队,从大理石的拱廊里奏出轻柔低回的乐声,为这王室的盛宴伴奏。然后在法兰西近卫军发出的礼炮声中,整个王室成员走过在两旁谦恭地弯腰致敬的贵族队列:公开的庆祝活动到此结束,王室的新郎现在别无其他任务,只有任何一个丈夫都要尽的职责。国王右手牵着王太子妃,左手牵着王储(这两人加起来不到三十岁),把他们引进卧室。规定的礼仪一直深入到新房里面,因为谁能把睡衣递给储君,除了法兰西国王本人,谁又能把睡衣递给太子妃,除了刚刚结婚的爵位最高的贵妇,在这一场合便是夏特尔公爵夫人[29]。除了新婚夫妇之外,只有赖姆斯大主教才允许走近新人的眠床,大主教对这张床进行祝福,向它洒上圣水。

宫廷成员终于离开了这间最私密的新房。路易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第一次作为夫妇待在一起。有华盖的新床上,帐子哗啦啦地从他们头上落下,这是一出看不见的悲剧的绸缎帷幕。


[1] 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祖父为路易十四的储君,祖父于1711年逝世,父亲继任储君,第二年父母双亡,成为曾祖父路易十四的储君。1715年路易十四逝世,五岁的储君即位,是为路易十五,由摄政王奥里昂公爵执政,十六岁亲政。支持美国的独立战争,致使美国独立。他的两个儿子夭折,他的孙子成为储君,即日后的路易十六。1774年死于天花。

[2] 舒瓦瑟尔(1719—1785),法国政治家。1766—1770年曾任外交大臣,路易十五时达到权力顶峰,1770年失宠。

[3] 玛利亚·特蕾西亚(1717—1780),奥地利帝国哈布斯堡王室卡尔六世皇帝的公主,1736年与洛林公爵弗朗茨·斯台番结婚并主管政务。1740年卡尔六世皇帝逝世,皇帝无嗣,玛利亚·特蕾西亚作为长女继承皇位。1745年,其丈夫弗朗茨一世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765年弗朗茨一世逝世,玛利亚·特蕾西亚让长子约瑟夫加冕为皇帝,与女皇共同执政,进行多种改革;通过幼女玛丽·安托瓦内特与法国王储联姻,与法国交好,成为开明专制主义时期最杰出的君王之一。

[4] 文策尔·安东·考尼茨亲王(1711—1794),奥地利政治家。1753—1793年任奥地利外交大臣,深得玛利亚·特蕾西亚信任。

[5] 德·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原名约娜·安托瓦内特·波阿松,1745—1764年为路易十五情妇,权倾一时。

[6] 杜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原名约翰娜·贝居,路易十五的最后一名情妇。

[7] 路易十五的儿子,长孙夭折,次孙便成为储君。1774年路易十五逝世,储君即位,即路易十六(1754—1793)。

[8] 弗里德里希二世,又称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

[9] 美泉宫,为奥地利皇室的夏宫,在维也纳西郊。

[10] 克里斯多夫·维利巴尔特·格鲁克(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

[11] 让·乔治·诺韦尔(1727—1810),法国舞蹈家。

[12] 马修-雅克·德·维尔蒙神父(1735—1806),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导师。

[13] 原文为拉丁文:“Bellagerantalii,tu,felixAustria,nube”。

[14] 埃玛奴哀尔-斐利西代·德·杜尔福公爵(1715—1789),法国政治家。

[15] 杜卡登,当时欧洲通用的金币。

[16] 斐迪南大公爵(1754—1806),玛利亚·特蕾西亚的幼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哥哥。

[17] 卡桑德拉,《荷马史诗》中特洛伊的公主,能预见未来。她预告特洛伊必败。

[18] 玛利亚·特蕾西亚的丈夫弗朗西斯一世,原为洛林公爵,1745—1765年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19] 约瑟夫二世(1741—1790),奥地利女皇玛利亚·特蕾西亚及其丈夫弗朗西斯一世的长子,1765年继任奥地利皇帝。

[20]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哲学家。原名弗朗梭阿-玛丽·阿鲁埃。

[21] 玛利亚·婀玛利亚大公爵小姐(1746—1804),奥地利女皇玛利亚·特蕾西亚之女,帕尔玛公爵夫人,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姐姐。

[22] 玛利亚柴尔,奥地利小城。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此显圣,因而是天主教徒的朝圣地。

[23] 这是当时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的青年歌德。

[24] 古希腊传说中英雄伊阿宋在他妻子美狄亚的帮助下,在海外取得金羊毛。美狄亚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伊阿宋在归途中经过科林斯,国王要他娶自己的女儿克罗埃莎为妻,伊阿宋同意。美狄亚痛恨丈夫失信,送一件衣服给克罗埃莎作为结婚礼物。谁若穿上此衣,便会被活活烧死。克罗埃莎和援救她的父亲都被烧死,接着美狄亚为了向伊阿宋复仇,把他们的两个儿子也活活杀死。伊阿宋赶到后,美狄亚已独自回到雅典。

[25] 路易·勒内-德·罗昂红衣主教(1734—1803),出身亲王之家,原为斯特拉斯堡主教,法国政治家。

[26] 贡比埃涅,巴黎近郊的一座森林。

[27] 鹿苑为凡尔赛城一个修道院中,由一千八百名童真少女组成的唱诗班。路易十五每晚从中挑选他的玩物。

[28] 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大公爵小姐,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二世之女,1810年嫁给拿破仑一世,成为法国皇后。

[29] 路易丝-玛丽-阿德拉伊德·德·波旁,夏特尔公爵夫人(1753—1821),波旁家族的一位公主。1769年4月5日与奥里昂公爵之子路易-菲利普结婚,仅比王储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联姻早一年。因是至亲,故爵位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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