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發現的《鐵冠圖·白氏盡節》

清代戏曲中的明史再现(精):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学术文库 作者:华玮 著


新發現的《鐵冠圖·白氏盡節》

一、前言:《别母·亂箭》

《鐵冠圖·别母·亂箭》是崑劇武老生常演劇碼,《綴白裘》、《審音鑒古録》、《崑曲粹存》、《崑劇手抄曲本一百册》、《綏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等皆有收録。劇情略謂:明崇禎年間山西總兵周遇吉,守代州,不敵流賊李自成兵馬,城破,退守寧武關。他擔憂戰死沙場,不能保護母親安危,回家與老母妻兒訣别。言談間面貌悲傷,爲母所覺。遇吉欲命家將保護母親逃往他州,暫避兵亂,爲母所拒,母反諭其爲國捐軀,國難盡忠。適賊兵圍困關前,遇吉出戰;其妻自刎,其子觸階而死,其母令家院放火自焚(以上爲《别母》)。遇吉至此無後顧之憂,奮力迎戰李自成與其弟“一隻虎”,傷後者左臂,然終寡不敵衆,身中亂箭,自刎而亡(以上爲《亂箭》)。

二、《白氏盡節》

《别母·亂箭》極力描寫周遇吉闔門忠烈,老旦周母與遇吉是核心角色,其妻兒僅爲配角。此二齣折子戲源於何時無從確考,[1]但可確定的是,在清初順治年間佚名著的《鐵冠圖》裏,[2]有關周遇吉的情節中,另有其妻白氏扮演與周母同等重要的“激勵型”至親角色。這齣名爲《白氏盡節》的折子戲,今日鮮爲人知,見於清初刊本《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首册,演周妻白氏被綁,招其夫降,白氏爲激夫死戰,撞城而死。全文如下:

【風入松】(生)無端叛逆敢倡狂,誰教你背主投降。杜如均逆賊,你既受朝廷爵禄,又荷寵命,不思忠心報國,反去偷生事賊。狗彘不如,萬剮何惜,豈是逆奴所爲了。庅賊!誰教你偷生賣國忘君上,那識得百世流芳。奸賊!幸得你在城上,我在城下,若在我跟前,恨不得生啖其肉。庅賊!擒奸党,屍萬斷、罪難償。

【前腔】(丑)當今天命已無常,看乾坤一半淪亡。周總兵,你我失機,朝廷豈肯赦否?自古道,螻蟻尚且惜命,爲人豈不貪生了,賢總鎮,誰人豈肯投羅網?也只是出乎無奈,事在愴惶。況闖王寬仁厚德,到不如保全性命、權投降。若能識時務,不枉做賢良。

【前腔】(生)奸臣轄制恨難當,苦逼我戰死沙場。逆賊,你倚上方劍威令,壓制功臣,致令喪師辱國,甘心被虜。若聽忠謀,焉有今日!庅賊!何須再把花唇強。你把我堂堂大將威名喪,全不想萬古綱常。可憐我一腔熱血淋漓壯,頭可斷、志難降。

(丑)周總鎮,既不投降,將白氏夫人綁上城來。

【前腔】(綁旦上)香消粉褪受災殃,逼得我玉碎珠沉。噯老爺,昨日與你馬前分手,今日又在城上相逢。喜的是前緣未盡,愁的是大限又臨。庅老爺呵!俺和你睁睁兩眼徒相望,止不住血淚千行。罷了,老爺,你乃是堂堂大將,合當爲國身亡。你妻子雖是女流之輩,也曾衝鋒冒陣,血戰邊城,事到於今,何惜一死!庅老爺,猶如我雙雙夫妻,戰死在沙場上,又何惜兩分張。(生)夫人烈性果堅剛,賽鬚眉烈□無雙。[3]只是我身爲大將,一旦城破家亡,不能庇蔭其妻,何爲男子,枉爲丈夫了。庅妻,自愧我堂堂大將生身喪,到頭來家破人亡。可憐我數十年同守在邊關上,甘共苦、雪加霜。

【前腔】(旦)當今寵命付伊行,誰肯去背國輕降!唔老爺,我和你世受君恩,嘗懷死不得其所。豈不聞常山罵賊,青史流芳;衛律羈胡,萬年遺臭;姚君素有殺妾之忠,張睢陽有烹妻之義。如此古人,誰不欽仰?我和你夫妻二人,一旦爲國身亡,死復何恨,何須悲啼!庅老爺,雙雙含咲歸泉壤,博得個青史争光。視死如歸將身喪,飛頭血、濺鴛鴦。(撞城下死)

【駐雲飛】(生)驀見妻亡,烈烈轟轟做一場。不顧將身喪,大節真堪羨。嗏,痛斷我肝腸,好慘傷,閃得我進退無投向。夫人慢行些,等我一等,我忠魂相伴赴冥鄉。(下)[4]

此齣末有佚名朱筆批語:“周總鎮夫婦忠貞,矢心靡他,古今綱常,賴此不墜。若杜閹者,賣國偷生,難□□唾駡矣。”[5]

從以上引文可見,《白氏盡節》由【風入松】五支加上【駐雲飛】組成,上場腳色有生、旦、丑三人,分别扮演周遇吉、其妻白氏,與已降賊的宦官杜如均(杜勛)。[6]上半場是生與丑的對手戲,二人一在城下,一在城上。在城下的周遇吉斥杜“偷生賣國忘君上”,在城上的杜則勸周既已兵敗,宜識時務投降闖王;周痛斥其奸,誓死不從。下半場由丑下令將白氏綁上城開始,轉爲生與旦的對手戲,顯然,杜是以白氏爲人質,欲以其性命要脅周遇吉投降。當白氏訴説與其夫昨日馬前分手,今日城上相逢,二人曾一起“衝鋒冒陣,血戰邊城”,如今她視死如歸,教周報答君恩,捨身取義,名揚青史,勿以其爲念,後即撞城自盡。此段爲全齣的高潮,也是齣名“白氏盡節”的由來。結尾處“夫人慢行些,等我一等,我忠魂相伴赴冥鄉”顯示周遇吉隨妻赴死,爲國捐軀的決心。

説起周遇吉妻,崑劇《别母》中並未言其姓氏,且她的形象屬於傳統持家賢妻良母一類,並非隨夫征戰在外的女英雄。然而根據《曲海總目提要》卷三十三《鐵冠圖》的記載,此劇裏周遇吉妻正是“白氏”,其形象也與《白氏盡節》的描述相符。《曲海總目提要》記《鐵冠圖》曰:“不知何人所作,影掠明末崇禎事蹟,真僞錯雜,淆惑視聽。如范景文之忠烈,而痛加詆毁;李國楨甚平平,而極口讚揚,非村夫妄談,即邪黨謬論,演唱相沿,幾惑正史,亟當駁正者也。劇云:崇禎以流賊逼近,召見諸大臣魏藻德、范景文、朱純臣、李國楨等,措置軍餉。李自成攻寧武關,總兵周遇吉力戰,關破自刎。”於此作者下按語説明:

……今云杜勛督寧武軍,出戰被禽[擒],回入關内,逼遇吉出戰,潛引李岩、李牟兵入關。遇吉戰敗,回至關下,岩等令遇吉妻白氏,招其夫降。白氏激遇吉死戰,爲賊所殺,遇吉亦自刎。此所記甚顛倒失實:杜勛監視宣府,諸書多言降于宣府,並非寧武也。遇吉妻劉氏忠勇,與夫同殉,乃是實事。[7]

這段引文所述,似可爲上引《白氏盡節》有關杜勛賣國降賊事提供補充。關於白氏,《曲海總目提要》云其“爲賊所殺”,與《白氏盡節》中她撞城自盡有所出入——撞城自盡疑爲後來的改編。《提要》作者還指出,遇吉妻其實不姓白,姓劉,蒙古人,忠勇善戰,遇吉死後她奮力殺賊,矢盡赴火,闔家自焚:

妻劉夫人,蒙古人。率婦女數十人,及男子之僅存者,登屋射賊,賊多應弦落馬。置火藥,環其室而焚之,劉復從屋下,跨馬彎弓,率家丁巷戰竟日,殺賊近千人。矢盡赴火,闔家自焚,其家丁健婦,無一降者。(劇稱遇吉妻爲白氏,誤。其言賊誑入城,令遇吉妻上城招降,妻抗言被殺,遇吉戰死城外,節節皆誤。)[8]

據此,《鐵冠圖》是先搬演白氏死節,接著是“遇吉戰死城外”,其中並未提到“别母”。《提要》作者還據史書所録,[9]批評《鐵冠圖》於史實“節節皆誤”,故補敘了周遇吉夫婦的死節過程以供讀者參照。《提要》云:周代州戰敗,退守寧武關,李自成“統衆薄關,遇吉且守且戰,殺賊甚衆。至三月初八日,矢石已窮,猶率兵巷戰,躍馬大呼,殺賊百十人,流矢攢甲,如蝟毛,力竭傷重,乃被執。自成陳兵脅降,奮髯大罵,不絶口,乃縛教場杆上,亂箭射殺,臠分其肉”。[10]接著就是上引有關周妻劉夫人的一段。我們發現,《提要》所引史書雖云周遇吉身中亂箭,但非同崑劇《亂箭》中最終自刎而死,而是被綁在教場杆上,爲亂箭射死後還被臠割其肉,死狀慘不忍睹。

按《明史·列傳》敘周遇吉死於崇禎十七年,死前,“身被矢如蝟,竟爲賊執,大罵不屈。賊懸之高竿,叢射殺之,復臠其肉。夫人劉氏素勇健,率婦女數十人據山巔公廨,登屋而射,每一矢斃一賊,賊不敢逼。縱火焚之,闔家盡死”。[11]其所敘與《提要》基本相同,都是周遇吉被闖兵亂箭射殺在先,其妻報仇抗戰而死在後。但在周妻死節的描述上,《明史》較《提要》簡略,且指劉氏與家人最終被賊兵縱火燒死,不及《提要》所述“劉復從屋下,跨馬彎弓,率家丁巷戰竟日,殺賊近千人。矢盡赴火,闔家自焚”的神奇英勇。可見所謂“歷史真實”,時而難以確考,《提要》作者批《鐵冠圖》“節節皆誤”,純從史實角度立説,未從藝術效果考慮,故不免留有可議之處。其實,英雄、英雌力竭自盡,死時保留著掌控自身命運的那份尊嚴與崇高,儘管與史實不合,卻對觀衆讀者而言是情感、道德的一種需要與滿足。或許就因如此,原本《鐵冠圖》中白氏“抗言被殺”的下場才會改成《白氏盡節》裏她“撞城而死”的主動,而周遇吉“戰死城外”的結局,勢必也與崑劇《亂箭》相仿,係以自刎的自尊取代被“懸之高竿,叢射殺之,復臠其肉”的可憐卑微。

不論是崇禎朝的覆敗,或是《鐵冠圖》全劇中,寧武關之役都是關鍵,此後“自成遂由居庸關入,直犯各門。崇禎知城已破,遂有煤山之變”。[12]我們可以想見,明清易代世變之際,周遇吉這對忠烈夫妻的刻畫成爲“古今綱常,賴此不墜”[13]之所繫。而在天崩地解的時代,似乎只有男性英雄還不够,女性——不論是妻子還是母親,白氏還是劉氏,戲曲還是史傳、小説,也必須被形塑出英勇的丰姿,以凝聚一種民族認同,建構出一代人共同的集體記憶與精神支柱。[14]所以,無獨有偶,《提要》所述周妻“闔家自焚”,正與崑劇《别母》之周母所爲相類,無非都是在強調“女性”在危難之際維繫綱常倫理之不可或缺的強大力量。

總而言之,《崑弋雅調·白氏盡節》爲我們理解清初《鐵冠圖》中,有關周遇吉夫婦的戲,提供了生動具體的細節,也讓我們基本認識到,在今本崑劇折子戲《别母·亂箭》前,劇壇上另一種呈現周遇吉闔家死節的方式。由於《曲海總目提要》成書約在康熙五十四年至六十一年(1715—1722)間,[15]從其對《鐵冠圖》的敘述涉及白氏來看,當時《别母·亂箭》二齣折子戲的連演尚未定型。[16]而與周遇吉演出對手戲——在英雄臨死前展現他内心與一般人一樣對親人有眷眷之心的“人性”的,是他的妻子白氏。《白氏盡節》描寫周遇吉與其妻數十年同守邊關,患難與共,情真意深,作者刻意以“鴛鴦”爲喻。[17]藉由白氏對其夫的激勵,以及周遇吉的反應,映照出人在生與死、情與義、私與公之間抉擇時所需之道德勇氣。崑劇《别母》的編寫者,或許即爲曹寅,[18]與此齣相較,顯示對周遇吉事戲劇處理的“正統儒家化”之逐步加深。[19]齣名“别母”,顧名思義,刻畫的重心已轉移至母子之情,而幾全不涉及夫妻情感。《别母》中,周母勸誡遇吉:“眷戀妻孥,可不遺臭萬年!”同時,全齣戲中周妻只唱一曲【五供養】,還是在周暫時下場之後,她對婆婆所唱:“我是裙釵婦,守糟糠。閨箴從幼慕共姜,貞操自會凜冰霜。阿呀婆婆吓!只爲齠齡幼子,衰老姑嫜,因此上偷生忍死相偎傍。罷!倒不如先淬青鋒,免使伊牽心掛腸!(自刎下)”[20]她與周遇吉之間的情感刻畫,全然不是本齣戲的重點。連帶地,周妻姓氏未見提起,她給人的印象也變得刻板而模糊了。

三、《鐵冠圖全傳》中的周遇吉與妻白氏

《白氏盡節》並非唯一一部寫到周遇吉妻“白氏”的文藝作品。在清初小説《鐵冠圖全傳》裏,周遇吉的妻子正是白氏,而非史書所言之蒙古人劉氏。[21]

《鐵冠圖全傳》,又名《忠烈奇書》、《崇禎慘史》,五十回,作者不詳,其成書年代應爲康熙元年至康熙三年(1662—64)間。[22]小説敘白氏事蹟甚詳。白氏名玉貞,白凱妹,是書中的一位女英雄。她在第九回《脱縲絏承疇剿賊 絞絨纓遇吉成婚》中首次出場。當時周遇吉與其母就食於姑母家,靠一身武藝,打獵貼補家用,他與玉貞有日因打獵争死獸,“不打不相識”:

白玉貞見這男子是個美貌少年,欲試他本事,把雙刀劈來。周遇吉見這女子是個英勇美女,只管招架,不忍相傷,把槍撥開雙刀,向他中間護心鏡一槍刺來,被玉貞雙刀夾緊,扯之不出,只見遇吉的黑槍纓與玉貞的紅刀絨,團結一處,兩人氣喘喘的,用力抽扯不脱,隨身的健婢大笑起來。玉真滿面通紅,把刀丢了而走。遇吉欲追究他來歷,拍馬趕上。[23]

恰好白氏兄白凱到來,勸和二人,並邀遇吉歸家款待,後在其安排下遇吉入贅與其妹成親。之後,周遇吉與白凱因擒流賊有功,分别被任命爲寧武關總兵、潼關總兵。[24]周還被封爲定西伯,竭力保守寧武關。“此關乃北京咽喉之地,過了此關就是大同府,大同府離京,不過七百餘里之路。”[25]當李自成子李洪基領五千人馬連夜向寧武關進發,“周遇吉急差家將,護送母親離營安置,然後夫妻二人,放心保守此關”。[26]此處可見與崑劇《别母》不同。此時朝廷因受奸人挑撥,不信任周,故派東廠太監杜勛到寧武關監軍。杜勛爲了富貴偷降李闖,與流賊裏應外合,一方面引周出城追闖,使之中計被困馬耳山,一方面又放流賊奸細入城。迨白夫人聞知其夫被困,立即率女兵奔至該山之東南西北各口,與流賊輪番奮戰,直至成功救出其夫。小説寫道:“周遇吉出了山口,夫妻相會,各敘衷情。”[27]適李闖派兵來追,周遇吉夫妻殺傷流賊,不計其數。周叫夫人回關,以防奸賊,自己則再殺入敵營,以取闖賊首級。於是“夫妻二人垂淚分手”,[28]這是小説中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接著的第二十七回《寧武關玉貞盡節 岱州城遇吉沖圍》寫的就是白氏如何盡節,但過程與《崑弋雅調·白氏盡節》有所不同。小説裏她的死仍與杜勛關係密切,但並非像戲曲中她是被其綁作人質,撞城自盡。小説敘述杜勛趁周遇吉不在,獻城予李闖,白氏在睡夢中忽見侍女來報流賊進城,匆忙披掛上陣,殺出轅門尋找老爺。但因寡不敵衆,身中數箭,於馬上自刎而死:

可憐白夫人身中帶病,又殺了半夜,力盡筋酥,兩口刀似有千斤多重,近身兵將,只有幾人,身上又中了數箭,自知不免,仰天大叫一聲:“婆婆、老爺!妾身不能相見了。”説罷便把刀向頸一割,正是:可憐一陣東風過,吹落桃花滿地紅。[29]

以下的情節發展可想而知。當周遇吉尋不著李闖蹤跡,帶兵回城,城外即遇伏兵衝殺,近城時杜勛在城上高叫,促其投順闖王,爲遇吉痛斥。此處情景頗似《白氏盡節》開場。周既拒降,杜催賊兵殺出,李自成在城上看見,又派許多兵將,把周團團圍住,周只剩單人匹馬,飛奔岱州城去見岱王與母親。以下的一段與崑劇《别母》情節相似,只是簡略許多,當然也没有遇吉妻兒的在場:

周遇吉領命回府拜見母親,正訴説寧武失守,白氏不知生死之事,忽見家人來稟,賊兵四面攻城甚緊。岱王隨差人相請。周遇吉忙叫:“母親快快收拾細軟,兒保母親出城。”老夫人道:“我兒,你速去幫守城池,不必在此留念。自古盡忠難以盡孝,你難道不知?爲娘自有主意,快快去罷!”遇吉從命,别母出門,先進王府與岱王商議。忽有軍校來報:“周老爺不好了,趙氏老夫人舉火焚府,府中男女家口二十六人,一齊共盡節了。”[30]

周母自焚之後,緊接著的就是周遇吉力戰闖兵,中箭自刎而死的描述:

周遇吉的畫戟,已經砍折,手提銅鞭,往來衝突,所到之處,無不靡潰。宋炯望見,忙吩咐弓箭手一齊放箭。周遇吉手無兵器,又知鞭短不能撥箭,坐下馬又中箭倒地。遇吉周身中了數箭,看見後面追得近了,大喊一聲:“臣力盡矣。”即望北叩頭,拔劍自刎而死。[31]

此處周遇吉之死與崑劇《亂箭》基本相同而與史書有異。小説指李自成的軍師宋炯(宋獻策)吩咐放箭,《亂箭》則力圖把周遇吉的最後一戰放大,由闖王親自下令弓箭手埋伏,再讓其弟“一隻虎”引周進山谷。周與“一隻虎”交戰中,以鞭傷其左臂,盡顯其英勇。此齣最後,遇吉已死,李自成還親口稱讚周爲“忠良勇將”,還道:“若是明朝將官個個如此,孤家怎能到此?”[32]

要之,《鐵冠圖全傳》中有許多與崑劇《鐵冠圖》相似的人物情節。僅就周遇吉一家的敘述而言,小説中的周妻白氏,形象鮮明,與《崑弋雅調·白氏盡節》的白氏,同被刻畫爲馳騁沙場,忠勇義烈的女英雄,而與崑劇《别母》中的周妻形象,迥然不同。但儘管形象有文武的差别,她們無一不死在周遇吉之前,而與史書所載劉夫人後周而死相異——這或許是因爲觀衆讀者心目中最重要的英雄仍是周遇吉。《鐵冠圖全傳》被學界視爲“明末清初時事小説”,[33]又名《忠烈奇書》,很顯然此書作者有意將周遇吉夫婦作爲一代忠烈的男女典範,故而在敘述完遇吉自刎而死時,特别寫道:

後人有詩贊曰:“男既忠兮女又烈,成仁取義題名節。夫妻視死果如歸,萬古英雄同日月。”[34]

所謂“後人有詩”雖不一定是真,但從此書所敘白氏死節的具體情況與《白氏盡節》及《曲海總目提要·鐵冠圖》都不相同看來,極有可能有關白氏的“傳説”隨著周遇吉殉節的史事一起,至少在清初的一段時間裏曾於民間廣爲流傳。鑒於當時漢人亟需凝聚民族認同的普遍心理,原爲蒙古人的周妻劉氏在戲曲、小説中,就變成了没有外族身分背景的白氏。

四、結語:有關《崑弋雅調》

“白氏盡節”的故事曾經流行於民間的另一個證據,還與《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的通俗性質有關。限於篇幅,此處只能對這本戲曲選集作出簡要的介紹。《崑弋雅調》全名《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清初刻本。四集,收元、明、清初雜劇、傳奇散齣。書分三欄,上、下欄刊傳奇、雜劇;中欄印詩歌、小曲、酒令、笑林等,乃坊肆俗本”。[35]此書題:“江湖知音者彙編,古潭訂定,書林廣平堂梓行。”按:廣平堂乃明末清初福建建陽書坊名,印刷、紙張均非精細。[36]此書四册一函,分爲:風、花、雪、月四集,正文前有目録和圖八幅。目録如下表所列:

《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内容一覽

续表

续表

從此書中欄的内容可以清楚看見,此書係針對讀者日用知識與娱樂需求編排,屬於通俗讀物的性質。茲舉二例爲證:首先,在《風集》中欄,編者以歌謡的方式講述簡單的歷史地理知識,如在《南北兩京天下十三省文武官員衙門歌》裏説道:“外國□邦休要説,今朝單表大明君。洪武爺爺開基業,初爲皇帝坐南京。永樂爺爺征取寶,卻把寶位移北京。”其次,在《雪集》中欄“滿調小曲(時興小曲)”中,收有這樣的歌曲:“送情人一送在房門外,千叮嚀,萬祝付[囑咐],你早早回來。家中又没個人兒在,我身又有病,肚裏又懷胎,我愛吃一個酸梅,哥,有錢無人買。”此曲表“情”率真,言語質樸,富有生活氣息,想必爲庶民所喜愛。

最後,有關《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的成書年代,《中國曲學大辭典》稱是“清初刻本”,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書卡上注明爲“清順治間刻本”,其實此書刊刻時間應可以確定絶不早於康熙十三年(1674)。原因是此書所收最後一部傳奇《三春夢》涉及閩地時事:“清初蒙陽高君守信州時,拯救閩寇所掠信民之婦女千餘人。時閩中好事爲傳奇名《三春夢》者,備載其事。”[37]另據《清稗類鈔》:“蒙陽高某守信州,在康熙癸丑、甲寅間。時吴三桂、耿精忠爲逆,信州邇閩,信之婦女多爲閩寇所掠,閩民之避亂山中者,其妻女亦多爲信營所獲。平閩之後,兩地居民覓妻尋母者,日以千百計。……時閩中好事有爲傳奇名《三春夢》者,備載其事。將軍名額楚。”[38]按:“康熙癸丑、甲寅間”,指的是康熙十二、十三年間(1673—1674)。在《崑弋雅調·三春夢·指點迷津》齣,有一處清楚寫道:“捧著丹書一紙,年號康熙。”[39]此外,劇中范承謨妻李氏道:

奴家李氏,縊死幽冥,不覺兩載。我夫君范總督災難將滿,不久即登天界。但今清兵已進閩境,襯在目前,這賊子殘暴生民,不知悔悟,上帝命我前去,儆戒耿精忠,叫他剃髮歸順,救此一方生靈。不免將這冤魂,叫他跟我走一遭。衆冤鬼在那裏?(衆上)你等跟我前去,聽我使唤,不得有違。(衆應)[40]

范承謨(1624—1676)在康熙十一年(1672)冬被擢爲福建總督,十三年(1674)四月耿精忠在福州起兵反清,將范承謨及其左右逮捕入獄。稍後康熙帝下令動員所有滿、漢、蒙古軍,以武力鎮壓叛亂。十五年(1676)十月,耿精忠派人至監獄將范承謨及其部屬殺死。數周後,耿精忠向清朝投降。[41]以上引文既明確提到耿精忠在閩地的叛變,因此可以確定《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的成書年代應不早於康熙十三年。

綜上所述,《崑弋雅調·鐵冠圖·白氏盡節》的文獻價值值得我們重視。崑劇史專家陸萼庭先生曾説:“早期演出的《鐵冠圖》與乾嘉以後直至清末的,並非一個面目,其間常處於起伏變换之中,增删連接,一波三折。……現存所謂《鐵冠圖》十八齣折子真正保留此劇早期面貌的所占比例很小。”[42]而此齣《白氏盡節》恰好讓我們得以窺見《鐵冠圖》的早期面貌,認識到在崑劇折子戲《别母·亂箭》二齣連演前,劇壇上另一種呈現周遇吉闔家死節的方式。除此之外,《崑弋雅調》這部“坊肆俗本”的戲曲選集,與時事小説《鐵冠圖全傳》均成書於康熙年間,二書中所呈現的周遇吉妻白氏的忠烈事蹟,也啓發我們尋索流行於民間的戲曲、小説、故事與歷史典籍記載間有所分歧的社會、文化意涵。


[1] 徐扶明曾據清人王藻觀劇詩中之句:“擎杯含淚奉高堂,寧武關前血戰場。”及此詩自注:“曹楝亭《鐵冠圖》。”指出此詩顯係王藻觀《鐵冠圖·别母亂箭》後所作,而依此詩寫作時間,可以推知曹寅編寫此劇“當在康熙三十八年之前;甚至可能在蘇州織造任上。這時,他不僅自備家庭戲班,而且還從事戲曲創作”。按:曹寅於康熙二十九年六月出任蘇州織造,三十一年十一月自蘇州赴江寧織造任。見徐扶明:《曹寅與〈虎口餘生〉傳奇》,《元明清戲曲探索》(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頁231。此外,戲曲學者程宗駿提出,《别母·亂箭》可能是“由當時的文人、曲家、串客或原著者,會同藝人們在演出過程中合作加工而成”。其説法值得參考。見程宗駿:《關於〈表忠記〉與〈鐵冠圖〉》,《藝術百家》1992年第3期,頁111—113。

[2] 程宗駿舉證指出無名氏著《鐵冠圖》最早的演出記載是順治十五年(1658),故知劇作完成於順治年間。見程宗駿:《關於〈表忠記〉與〈鐵冠圖〉》,《藝術百家》1992年第3期,頁111。

[3] 此句似爲“賽鬚眉烈性無雙”。

[4] [清]江湖知音者彙編,古潭訂定:《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清初廣平堂刻本),第1册,下欄,頁碼原缺。

[5] [清]江湖知音者彙編,古潭訂定:《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清初廣平堂刻本),第1册,下欄,頁碼原缺。

[6] 杜勛(亦作杜勳)原爲宣府監視中官,《明史》對其先降賊,後勸崇禎禪位的過程有生動描述:“十七年,李自成將犯闕,帝覆命[高]起潛監寧、前諸軍,而以杜勳鎮宣府。勳至鎮即降賊。事聞,廷臣請急撤城守太監,忽傳旨云:‘杜勳罵賊殉難,予蔭祠。’蓋爲内臣蒙蔽也。”“勳既降賊,從攻京師,射書於城中。城中初聞勳死宣府,帝爲予贈蔭立祠,至是以爲鬼。守城監王承恩倚女牆而與語,縋勳入見帝,盛稱自成,‘上可自爲計’。復縋之出,笑語諸守監曰:‘吾輩富貴自在也。’”見[清]張廷玉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列傳193、151,頁7829、6808。

[7] [清]佚名:《曲海總目提要》(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92年),卷33,頁11b,總頁1460。按:《崑劇手抄曲本一百册》所收《鐵冠圖》的《殺監》一齣中,浄角所扮杜勳出場自敘“前日在宣府,被闖王擒去,拘禁營中,没奈何,只得降順了他,蒙他十分優待,封咱爲司禮監之職”,可爲參考。後杜勳爲王承恩所殺。《崑劇手抄曲本一百册》,册67,頁27b—28a。

[8] [清]佚名:《曲海總目提要》,卷33,頁14a,總頁1465。按:董榕《芝龕記》54齣《殉忠》周妻上場自報家門,亦云:“妾身蒙古劉氏,乃山西總兵官周遇吉之妻也。”見[清]董榕:《芝龕記》,收入王文章主編:《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册36,頁293。

[9] 《曲海總目提要》作者云:“又按周遇吉事,《忠節録》載之甚詳,今略述其概。”[清]佚名:《曲海總目提要》,卷33,頁14a,總頁1465。按:《忠節録》,筆者未見。

[10] [清]佚名:《曲海總目提要》,卷33,頁14a,總頁1465。

[11] [清]張廷玉等:《明史》,列傳156《周遇吉》,頁6900。

[12] [清]佚名:《曲海總目提要》,卷33,頁11b,總頁1460。

[13] 見上引《白氏盡節》文後佚名朱批。

[14] 崑劇折子戲《鐵冠圖·刺虎》中的費貞娥也是如此。按:《曲海總目提要》中的《鐵冠圖》介紹,説宫人費氏,“劇誤爲韓氏”(頁1463)。可見這種記憶在當時仍在被形塑、建構的階段,有一種不確定性。

[15] 參見吴新雷主編:《中國崑劇大辭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頁914。

[16] 參見本章第二節,注①。

[17] 見上引白氏所唱【風入松】曲文:“……視死如歸將身喪,飛頭血、濺鴛鴦。(撞城下死)”

[18] 徐扶明:《曹寅與〈虎口餘生〉傳奇》,《元明清戲曲探索》,頁230—231。

[19] “正統儒家化”加深之例,包括對女子“三從”的強調,當周遇吉請母親逃往他州避難時,周母的回應是:“自古婦人,三從爲首: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吓!你父親不幸早亡,喜汝名登武庫,出鎮此土。今當國難盡忠,你做娘的呵!也是理所正當,何必再商?”以及其後,周母敘卞昆(卞壼)事所標舉的“一門忠孝節義”:“我説個古人與你聽:東晉時有個蘇峻跋扈,提兵犯闕。其時有個大夫卞昆仗劍與蘇峻戰于闕下而死,一子隨父而亡,家中妻子亦伏劍而斃。其母年過九十,拍案大笑曰:‘吾門幸哉!吾門幸哉!父死爲忠,子死爲孝,妻死爲節,母死爲義!’其母亦自刎而亡,忠孝節義出於一門,至今巍巍廟像,赫赫丹青,千秋萬世,永垂不朽。我們也效學他家,豈不美哉?”見[清]玩花主人輯,汪協如校:《綴白裘》(上海:中華書局,1931年),4集,卷1,《鐵冠圖·别母》,頁47、48。

[20] 見[清]玩花主人輯,汪協如校:《綴白裘》,4集,卷1,《鐵冠圖·别母》,頁47、49。

[21] 《鐵冠圖全傳》,題“松滋山人”,或“松排山人”編,“龍岩子校閲”。有關此書版本、内容、目次,可參考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説研究中心、文學研究所編:《中國通俗小説總目提要》(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7年),頁746—747。唯此提要限於篇幅,並未提及有關白氏的情節。

[22] 見朱志遠:《論〈鐵冠圖全傳〉成書年代及其文獻價值——與〈紅樓夢〉有關的一部“鐵冠圖”系列小説》,《明清小説研究》2007年第3期,總第85期,頁261—272。在此之前,有學者指出此部小説成書於順治十六年至康熙十二年之間,見成敏:《〈鐵冠圖全傳〉爲明末清初時事小説考》,《明清小説研究》2002年第4期,總第66期,頁168—174。

[23]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9回,《脱縲絏承疇剿賊 絞絨纓遇吉成婚》,收入《中國古代珍稀本小説》(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年),册10,頁622。

[24]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15回,《宋炯計設分龍會 李闖夥並老曹操》,頁647。

[25]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1回,《女帥連敗兩賊兵 賢君大封四伯爵》,頁667—668。

[26]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2回,《説總鎮解三喪命 舍平陽寧武交兵》,頁671。

[27]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6回,《白夫人怒踹連營 周元帥黑夜追賊》,頁684。

[28]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6回,《白夫人怒踹連營 周元帥黑夜追賊》,頁684。

[29]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7回,《寧武關玉貞盡節 岱州城遇吉衝圍》,頁686。

[30]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7回,《寧武關玉貞盡節 岱州城遇吉衝圍》,頁687。

[31]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8回,《全忠烈周家獨佔 抱貞節張宅流芳》,頁689。

[32] [清]玩花主人輯,汪協如校:《綴白裘》,4集,卷1,《鐵冠圖·亂箭》,頁50—54。按:史書中亦屢見李自成對周遇吉的讚賞,如《明史》載:“賊每與人曰:‘他鎮復有一周總兵,吾安得至此。’”見[清]張廷玉等:《明史》,列傳156《周遇吉》,頁6900—6901。

[33] 參見成敏:《〈鐵冠圖全傳〉爲明末清初時事小説考》,《明清小説研究》2002年第4期,總第66期,頁168—174。

[34] [清]松滋山人編,龍岩子校閲:《鐵冠圖全傳》,第28回,《全忠烈周家獨佔 抱貞節張宅流芳》,頁689。

[35] 齊森華、陳多、葉長海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頁642。

[36] 《五雜俎》云:“閩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板紙俱最濫惡,蓋徒爲射利計,非以傳世也。”參見[明]謝肇淛:《五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卷13“事部一”,頁381。

[37] 見莊一拂編著:《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册下,頁1525—1526。

[38] [清]徐珂編撰:《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册7,“正直類·高某抗議出婦女”,頁3016。

[39] 按:原書無頁碼。

[40] 《新刻精選南北時尚崑弋雅調》,《月集·三春夢·指點迷津》,頁碼原缺。

[41] 參見[美]魏斐德著,陳蘇鎮等譯:《洪業:清朝開國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5章,《從明至清的忠君思想·范承謨的殉難》。

[42] 陸萼庭:《讀〈曲海總目提要〉劄記》,《文學遺産》2003年第1期,頁78—79。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