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乡的小白桦

树号 作者:[俄] 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著


树号

故乡的小白桦

有一次我病倒了,发给了我一张去南方疗养院的疗养证,而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大家对我说,在南方的海滨什么病都会很快痊愈。但病人的日子不好过,不论在哪里都难熬,甚至是在南国阳光照耀下的海滨。这一点我很快就确信无疑了。

最初一段时间里我好似一个发现者,欣喜若狂地在滨海大道上游逛,漫步在滨海公园里,置身于无所事事的人群中,人们脸上故意装出愉快的样子,无目的地拥向什么地方。那时没有什么事情会惹我烦恼。许许多多的人共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为状态,大海索然寡味的浪花声,精心侍弄过的一个个花坛,被剪得过于短的一束束玫瑰花。还有从远处海洋作业飞来此地度假的人们,他们要把假期过得红红火火、不惜花掉大把金钱的女士和穿肥腿裤的男士们。这一切都没有搅扰我的神经。

过了一周后,我在这里便开始感觉到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孤独、寂寞。于是在城里和公园里四处寻找。在追寻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连几个小时我观赏大海,试图获得宁静、心灵充实、理性和美好。艺术家、流浪汉、水手们总会在大海的寥廓中觅得这些东西。

海在喧嚣,不停顿地、匀整地喧嚣着,它搅得我更加忧愁。从疲惫不堪的大海粗声呼吸中听到了老者的伤悲。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冲击岸上的石块,仿佛是在历数逝去的岁月。大海见过世面,大海仿佛银白眉毛的老者阅历很深,所以它才忧伤多于快乐。

不过有人说,每个人看到大海都会喜欢它,只不过各自喜爱的方式不同。也许确实如此。

滨海公园里生长着从各地收集来的树木和小灌木。这里有非洲运来的树,宽大的叶子闪着热带的光泽。榕树在这里是观赏树,而过去我以为它们只被莳养在俄罗斯农家的大木桶里。法国梧桐树和山毛榉,这些在东方颂诗中被赞美过的树木,把悬垂着的有刚毛的种子球掉落在干净的小路上。刺山柑,神秘而又深沉,不论白日黑夜总是不声不响,沉默得令人费解。木兰开着贞洁的花朵,看上去像是舞台上摆放的假花。

还有棕榈树。许许多多的棕榈树。

有的棕榈树躯干矮小,有的高大伟岸,羽状的叶子向四面伸展,酷似当代青年的新奇发式。棕榈树杈里栖息着一群麻雀,它们唧唧喳喳地吵闹不休,活脱脱是公用住宅里的住户,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即使是在合作住宅里或者在天国的棕榈树上营造一个安乐窝也仍然如此。低处,有灌木丛,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它们隐藏在树丛中间,剪刀修剪过的灌木已经失去了生机,不再能够繁衍后代。灌木丛中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矮生小树,它们的叶子细长而且松软,像丝绒一样。它们妩媚柔顺,喁喁低语,使人联想到恰似神奇的阿拉伯土地上的娴静美女。

各种灌木、树木,这些外来的植物,我说不清它们的名称,它们只能令我惊异,却不能带给我愉悦。倘若在梦游遥远世界,渴望走遍他乡的年龄发现和看到这些植物该有多么美好!然而在那时,我们的梦境、我们的理想全然不是这一切,不是遍游远方的国度,而是考虑如何在20世纪文明强盗的进犯之下捍卫自己的社稷江山。

在滨海公园里我毫无目的地漫游,东看西看,乐此而不倦。忽然,在这些异邦的树木中间我看到了三棵有儿童手腕粗细的小白桦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白桦树不能成活。现在,它们就挺立在林边草地上,在茂密柔软的草丛之中,低垂着枝叶。在我们那里的森林中,白桦树如果单个儿生长,也像是一个个孤儿,而在这里小白桦根本不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它的树皮不簌簌作响,它的树叶不轻声细语,但是我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们。桦树白色和杂色相间的树干绚丽而鲜明,好似一只只快乐的喜鹊,略带齿状的叶子一片片娇绿,令人喜爱,被外国来的植物耀眼的光亮刺激过之后,现在眼睛觉得清净舒服多了。

花工大度地给这几棵小白桦树一席之地;这个公园里地方很拥挤,总是会有什么植物被冷落,被挤到角落上去,被窒息。花工经常给小白桦树洒水,害怕它们经受不住南方暴日的烤晒而枯死。

这些小白桦树是连同树根和周围的泥土一起装上轮船运来的,给它们浇透了水,精心侍弄它们,它们终于在这里成活了。可是白桦树叶依旧还是面向北方,树冠也是……

我凝视着这几株白桦树,看到了农村的街道。农舍大门上的挡板、窗子的雕花装饰,都淹没在白桦树叶的绿色海洋之中。甚至连小伙子的帽后面也插上了桦树枝。姑娘们去提水,他们尾随其后,把自己手中的桦树枝扔在姑娘的水桶里。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桶里的水溅出来:如果水洒出来,那将预示着幸福也随之流出!桶里的水很长时间散发出桦树叶的香味。门廊和门斗的地板上铺上了蕨类的新枝。原始针叶林的树叶充实而且饱满。家家户户都弥漫着它的气味。这一天是圣灵降临节,人们带着茶炊,拉着手风琴到村外去游乐。人们庆祝夏之将至。

不久,人们把一车车桦树枝卸到木板棚里。老奶奶坐在绿叶丛中捆着笤帚。只能看见老人的头。老奶奶面容安详,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她的严厉、她的忧虑和惶惑似乎都沉没在桦树叶中不见了;这些树叶刚刚开始萎蔫,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更加清香宜人。

人们把桦树条送到阁楼上和板棚里,成双成对地悬挂在杆子上、横梁上——哪里能经得住,就挂在那里。整个冬天,阁楼上和板棚里香气飘溢,像是夏天一样。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愿意在那里玩耍。麻雀出于同样的理由也飞到那里,它们钻进桦树笤帚里过夜,从来不吵吵闹闹。

桦树笤帚为人们效力一个冬天:洗蒸气浴时,用它们抽打皮肤,让人出透汗液,从严实的骨头缝里驱走伤痛和疾病。身体欠佳的男子汉和虚弱的老人们戴上帽子、手套,以防出来时受寒。他们一洗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竟然休克过去,没有福分和力气领略甜蜜的倦怠,经历心灵和肉体的青春复苏。农村的少妇把这些马马虎虎穿起衬衣裤的人拖出澡塘,急促地戳着公爹或者丈夫的后脖梗,借机出一出昔日的怨气。

太好了,白桦树的味道美极了。

麦田上霞光闪烁

暮色款步降临大地,溜进了森林和浅谷,驱走了弥漫在那里的闷热;那闷热里夹杂着苦涩的霉味。潮湿的热气浓重,静悄悄地向四处蔓延,施展自己的影响:宽谷里的牲畜群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割倒了的灌木叶子萎蔫;这影响一直波及缓坡,伸向卡马河的田地边缘和结了穗的麦田里。

田地后面是一片广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块块补丁,点缀着水面。蜉蝣生物拥挤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灰沙燕在这个美不胜收的夜晚穿梭般地飞到东来又飞到西,它们煞有介事,不再啾唧。牛虻和蚊蚋百无聊赖。暮色变得更加浓重了。

麦田地里一片生机,色彩纷呈。小麦刚刚泛出金黄色;黑麦麦穗沉甸甸地下垂着,已经蒙上了一层银霜;只有燕麦仍像春日里那样嫩绿,似乎是停滞在哔剥作响的那一绽裂时刻。燕麦穗和谐一致地转向由于空气蒸腾而变得浑浊了的宽谷,而从宽谷那边热气一浪接一浪地涌向麦穗。麦粒已经在灌浆,正在聚集全部的营养,促使自己成熟。

一切都已经陷入了岑寂。就连最爱唱歌的鸟儿也不再啼啭。牛群卧在靠近河岸的阴凉地方,那里可以较少地遭受牛虻的叮咬。只有一艘摩托艇在锐角形山岬后面突突地响着,声音是那样的单调。山岬的锐角部分深深扎进黑色的水里,恰似扎到了黑土地里;被河水冲刷的河岸显得低矮了许多,浪涛击岸的声音又是那样短促;一群灰沙燕摇摇晃晃地从棕褐色的宽谷里腾空而起,飞得时髙时低,转眼之间就飞得平稳多了,也整齐多了。它们在水面上掠过,受了惊吓的鱼儿划破了好似浇铸一样的平滑水面。浪花刚才还堆聚在河岸,很快它们也被沙滩吮吸干净了,泡沫推着泡沫,连成一条带子,这条带子出现了断裂。

一连着很多天都是风和日暖,因此所有的人在所有的地方都从容而悠闲,处处都可以看到慵懒、困倦和辛勤劳动后的疲乏。村庄坐落在山坡上,房舍昏暗,四周的树木稀疏,风向标孤独而庄重的闪烁,在霞光中两个椋鸟笼轮廓分外清晰,就连霞光仿佛也因成熟和颜色血红而显得懈怠。

没有一丝惊恐。万籁俱寂。夜色缓慢降临大地,短暂而且凝重。忽然间,在遥远的山隘和森林后面,那一片天空变得像泼墨一样黑暗,刚刚还能看得见的一切,全被遮盖住了。黑暗向四面八方弥漫。就在几秒钟前还依稀可见周边微翘的浮云、被河水淹没过变得萎蔫的白柳,盘旋在这株白柳树上的苍鹰,它生气地叫着,呵斥由于寂静而变得胆怯了的鹰雏。

万物全都停滞了。黑暗吞没了一切。只有露出一抹晚霞的天空还钻出一道亮光。就连这道亮光也变得愈来愈窄了。

青山寂寂,迷云纷纷,尽管如此,云并不奔腾翻滚,它也并不让雷电轰鸣,它不去惊扰远峰近树,不去惊扰电杆和房舍;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关门闭户,躲避风雨。这黑暗滞留的时间过于久长,又像丝绒一样的温暖柔软,从它那里似乎散发出某种植物胎萌的气息和永远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丝隐忧。

期待的时刻步入宇宙。一切都没有入睡,只不过在凝神屏息,连天空也仅仅是眯缝了一下眼睛。

期待骤然降临,经过紧张地、长时间企盼后,它总会意外地出现。霞光犹如微弱的火焰,像小蜥蜴似的飞快掠过,溜到了群山的后面,在朝霞扫过的这瞬间,麦田上漾起了轻微的战栗,而麦子却纹丝不动,驯顺地垂着头,仿佛渴望人们抚摸它们,就像抚摸傍晚时因为玩累了而撒娇的孩子竖起的头发那样。

晨光熹微,朝霞初现。此刻它更加妍丽、更加长久。曙色的闪光宛如黄灿灿的麦秆,散射在大地上,立刻照亮了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云杉的尖顶、顽强地眨着红眼睛的花哨的风向标,还有两个不知什么原因从宅院里移出来的椋鸟笼。

霞光在苍穹里安地闪烁,霞光在麦田里嬉游,俄罗斯的农村把这种现象叫作麦田的闪光。

我仿佛觉得自己所走过的田野距离霞光遥远无比,光芒不会照到这块田野上,其实这只是感觉。

为什么还在拂晓前的朦胧中麦穗就已经把头转向霞光出现前暖烘烘的方向?为什么麦田又霎时间持重地幻化蒙蒙的一片?为什么棵棵灌木故意退避三舍?难道是为了给麦田以广阔的空间,不去妨碍麦田完成某种尽人皆知的礼仪吗?

究竟是什么原因人们造出来的海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它胆怯地展示自己那黯然失色的光辉,而村庄更是静谧无声,畏葸不前,好似蜷缩在山坡里,因为自己的一切杂乱无章和琐屑平淡而羞于抛头露面。码头附近有一棵折断了的白桦树,有失神落魄、永世缄默的小教堂,有被淹没了的菜园,菜园栅栏的小木杆散落在泥水里,还有刺破溟蒙的宁静的一声嘶哑的呼喊——为什么在当今时代对未来的生活满怀忧虑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奔波和烦躁不安呢?

霞光闪烁。霞光闪烁。霞光闪烁。

大地谛听着它。麦田谛听着它。我们觉得是岑寂,对于它们,这也许正是最迷人的音乐,是对粮麦献给人类的难以思议的艰巨远征的伟大颂歌——歌颂年轻的母亲——大地心中激情似火,敞开胸怀接纳一个个麦粒;从这里开始,直到人们用双手耕耘出大片大片田地,可以说是征途漫漫路遥遥。

生活的每一分钟里都有音乐,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隐秘只属于大自然赋予的生命。因此,也许当辽远的苍穹熹微初露的时候,野兽便停止了互相追杀,母驼鹿和幼驼鹿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吃了一半的树叶还挂在唇边;鸟儿也不再鸣叫。那么人呢?如果他是教徒,他就用颤抖的手指画着十字,为自己、为土地、为天空祈祷。如果他不是教徒,但是也很虔诚,就如同我此刻这样,会伫立在田野中间,心情激越,沉浸在恬适和幸福之中。

我在麦田中间肃立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还是永久、永久?我的周围充溢着静谧与和谐。不尽的夜,无边无涯的夜,当地球上还没有我,没有这些麦穗,没有任何人的时候,夜就已经成了主宰,地球本身也在火焰中翻腾,在隆隆巨响中震颤,依然为了未来的生命而克制自己。

或许这全然不是闪光,而是亿万斯年尚未凝固的声音把黑暗扯成碎片而奋力冲向我们呢?或许它们艰难地穿过洪荒世界的厚层,不声不响,但却带来了闪亮的问候。这问候表面上冷峻可怖,实际却是生机勃发,因为一切都曾经是在野蛮的火焰中,经过了痛苦和抽搐才诞生的:草茎和树木、野兽和小鸟、鲜花和人类、鱼虾和蚊蚋,绝无例外。

夏夜溶溶,远处霞光闪烁,向我们发出某种信号,在百万年漫漫长途中它已经失去了震耳欲聋的轰鸣,麦子的籽粒饱满充实,庄严肃穆的大地沐浴在熠熠光华中,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心里才萌生出一种对如今尚未知晓奥秘的忧虑?这时有某些模糊的回忆困扰着人们,而在这样的时刻天空却有如呱呱坠地的报信者,它送来暴风雨的余波;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诞生的。

我俯身向着这古老的田野,它正吮吸无声的闪光所散发出来的热情。我觉得我听到了麦穗正在和大地悄声细语,我觉得自己甚至还听到了麦粒成熟的过程。天空,它虽然忧愁、痛苦,却一直念念不忘人间和田园。

多么寂静啊!

霞光闪闪。霞光闪闪。霞光闪闪。

死而不已

在纤细的山杨树密林里,我看到了一棵有两抱粗的灰色树墩,它的近旁有许多蜜环菌生长,菌伞光滑,伞面有麻点,它们像是在守卫树墩。树墩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深颜色的苔藓,好似一顶顶柔软的帽子。树墩上面还点缀着三四串越橘。还有几株柔弱幼小的云杉在这里栖身。每株云杉幼树只有二三枝桠和一些尖利细小的针叶。枝梢顶端已经隐隐约约地显露出点点滴滴晶莹透明的树脂,还可以看得见鼓溜溜的小包,那是即将破绽的子房。子房非常之小,云杉又如此孱弱,它们要想生存下去并且不断成长,该是何等的困难啊!

不是生存,就是死亡!这是生命的规律。这些小小的云杉刚刚出生,就濒临死亡,它们可以在这里发芽,却注定不能成活。

我在树墩旁边坐下来吸烟。突然发现有一株小云杉明显地与众不同,它神气活现地在树墩的正中间挺立着。它的针叶呈深绿色,细嫩的树干中贮存着树脂,小小的树冠坚挺有力——这一切都显示出某种信心,甚至像是一种挑战。

我把手指伸到潮乎乎的苔藓的帽子下面,拨弄开来看了看,不禁笑了起来:“噢!原来是这样!”

这株小云杉巧妙地把根扎在了树墩里。附着力很强的根须呈扇形伸展,而主根白色尖削的根须则钻入到树墩的木芯里了。一些小小的根须从苔藓那里吮吸水分——也难怪苔藓的色泽如此暗淡。小云杉主根已经钻进树墩中间,从内部摄取营养。

这株小云杉在大树墩的木芯里还得长时间地向下钻孔,工程还很艰难,要扎到土壤里才算完成使命。树墩犹如木制的衣衫,小云杉还需要在这里面生活很多年,然后从木芯的心脏里成长起来。木芯也许就是它的生身父母。这木芯甚至在自己死后也还会保护和喂养孩子。

终有一天,这个树墩会腐烂,变成枯干的碎末,最后连碎末也会从大地上消失。到了那时,在地下深处,像父母一样养育小云杉的树墩还将在土里霉烂许久,它还将不停地为这棵幼树挤出最后汁液,为幼树蓄存青草上和草莓叶茎上落下来的滴滴水珠,用它那一息尚存的余热在寒冷的季节温暖幼树。

当我回首往事时,难以忍受的痛苦就会占据我的心头。而往事又是忘不掉的,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忘却。那些经历过战争的人们,那些血染沙场没有生还的战友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当中有一些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见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爱情,还没有领略过人世间的欢愉,甚至没有来得及吃饱肚子——他们过早地牺牲了。每当我追忆往昔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树墩里生长的那棵小云杉。

不屈的黑麦穗

夏日里淫雨连绵。雨水过量,野草和庄稼的长势都不好。庄稼徒长,不能很快成熟。野草则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层层密密,它们排挤庄稼,侵占庄稼的地盘。庄稼窒息了,不再生长。

唯有麦穗扁平、麦茎细高的黑麦昂首挺立。清风徐来,黑麦婉转地歌唱,无忧无虑地沙沙作响,飘洒出青春的活力。但忽然有一天暴风雨骤然袭来,瓢泼大雨夹着冰雹铺天盖地。小山坡上的黑麦茎还很脆嫩,还不够挺实,它被打得遍体鳞伤,倒伏在地。

“这些黑麦算完了,全毁了!”庄稼汉伤心地说。他们痛苦地摇晃着脑袋,叹息着,好似丢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那样惋惜。古往今来谢天谢地,只有农民们还一直保持着对受灾被毁庄稼的那种深切的怜悯之心。庄稼,这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的基础。

暴风雨过后,大自然好像要赎回自己的罪恶,赐给了大地连续晴朗的日子。沟谷里和低洼地上生长的黑麦很快就变干了,逐渐给籽粒灌饱了浆汁,在热气蒸腾中生长。可是小山坡上的黑麦却仍旧把脸贴在大地上,仿佛是在向大地祈祷,请求宽恕。在长着又高又密黑麦的大片田地里可以见到成片成片倒伏的黑麦,看上去像是累累伤痕。日复一日,它们益发悲戚,阴郁,在无声的隐痛中忍受着暴晒。

烈日炎炎,炙烤着一切。麦田里的土地已经晒干,倒伏的黑麦下面的泥土也变得干爽了。阳光晒在麦茎上,麦茎开始硬朗起来,伸直了腰杆,摇动着柔韧下垂的灰色麦穗。

和风吹拂,麦穗摇曳,被吹干了的麦穗起伏荡漾;有些麦穗已经长出了胡须,麦芒上阳光闪烁。

田野里的伤痕已经愈合。这是沵迤的原野,一望无际。

微微泛白的麦浪酷似浪尖上的泡沫滚滚翻腾,而那些刚刚从地面上站起来的黑麦却像小湖里滞留的水,躲在一旁怯懦地颤动。不过,大约一两个星期后,麦田里的绿色将会被吞没,麦田融成一片,麦穗全都抽了出来,庄稼成熟了,它们威风凛凛地高声呼啸,饱满的麦粒发出响亮的簌簌声。此景此时,农民们对庄稼的长势欣喜若狂,像夸奖挚友一样夸奖黑麦。他们说:“麦穗的生命力太强了!倒下了,却又顽强地站了起来!”

月影

夜。一艘内燃机船在平静的河面上航行。就在船头的水面,月亮的反光嬉戏飞舞。月影,忽而飞射出白银一样的闪光,忽而像磷火一样泛出绿色的火亮。它一会儿宽阔起来,一会儿又弯又窄,似银蛇蜿蜒而行,又像小蝌蚪蹦跳,抑或机灵的小蜥蜴逃逸。

看上去内燃机船马上就会追赶上活灵活现的月影,把它压碎,船头会像犁铧一样把月影切割成两半。

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两小时过去了。迢迢月影,依然在船的前方水面上奔跑、奔跑,毫不费力地超越过紧张工作的机器。

这样的夜景中有与生活相似的某种道理,似乎马上就会捕捉到、领悟到生活的意义,破译和理解生活的永恒之谜。然而这只不过是感觉罢了。

清脆的铃声

清晨我登上河岸,河上传出一种声音,它是那样轻柔、那样低弱,勉强能够听得到。

我没有立刻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明白:秋末冬初时节,河水上涨,沿岸的灌木淹没在水中,夜里出现了霜冻,河水变“瘦”了,于是在河柳树枝和桠杈上面,在被水淹没的苔草上面结出了许多小冰块,它们像小铃铛一样,悬挂在河上,河柳摇曳,冰铃铛像是涓涓细流,连成一串,发出清脆的丁零声。风声飒飒,铃声阵阵。这条河忧郁、激昂,整个夏天愤愤不平地怒吼,此时此刻却展露出慈母的面孔,光洁如镜。

在轻微而疏阔的响声里,在寂寥冷落的河流闪出的微光中似乎可以感觉到一种疚悔的歉意——整整一个夏天,这条河面目狰狞、浑浊、冷漠无情,吞没了无数鸟窝,没有让渔夫们捕到鱼,没有让游泳者痛痛快快地游泳,吓跑了孩子们和度假的人们,他们远远地离开了河岸……

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迟迟升起的太阳尽管还有些暖意,但还能指望它散发出多少光和热呢!隐约听到了四周有清脆丁零声,河岸上闪闪发亮的小铃铛奏出稀疏的乐曲——这是初冬降临人间的凄婉音符。

柔荑花序

献主节的酷寒过后,冬天便被折成了两段,太阳的脸转向了春天。如果我是住在乡下,这时候就会去折几枝长出柔荑花序的赤杨树枝,插在水罐里面莳养,并惊奇地观察这些暗黑色的,好像是紧贴着太阳而被烤焦了的树枝,看它们吸足了水分,开始恢复生机,悄悄地躁动起来;其实,只是好像而已,太阳与这些花序相距窎远,而且严冬的太阳冷峭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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