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助楚攻秦

【导读】

本篇选自《秦策二》，又见于《史记·张仪列传》。据《史记·楚世家》载，事在楚怀王十六年（前313年）。文章主旨为张仪以商於之地诈楚绝齐，然此计为陈轸窥破，力谏怀王而不听，终至兵败失地，自食其果。受骗是小事，关键是“绝齐于楚”成了秦国兼并六国的重要转折点，这充分表现了怀王的短视和愚蠢。然张仪以商於诳楚及陈轸之谋，颇有附会失实之处。

齐助楚攻秦，取曲沃^[1]。其后，秦欲伐齐，齐、楚之交善，惠王患之^[2]，谓张仪曰：“吾欲伐齐，齐、楚方欢^[3]，子为寡人虑之，奈何？”张仪曰：“王其为臣约车并币^[4]，臣请试之。”

张仪南见楚王^[5]，曰：“弊邑之王所说甚者^[6]，无大大王^[7]；唯仪之所甚愿为臣者^[8]，亦无大大王。弊邑之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9]；唯仪之甚憎者^[10]，亦无大齐王。今齐王之罪，其于弊邑之王甚厚^[11]，弊邑欲伐之，而大国与之欢，是以弊邑之王不得事令而仪不得为臣也^[12]。大王苟能闭关绝齐^[13]，臣请使秦王献商於之地^[14]，方六百里。若此，齐必弱，齐弱则必为王役矣^[15]。则是北弱齐，西德于秦^[16]，而私商於之地以为利也^[17]。则此一计而三利俱至。”

楚王大说，宣言之于朝廷^[18]，曰：“不穀得商於之田^[19]，方六百里。”群臣闻见者毕贺^[20]，陈轸后见^[21]，独不贺。楚王曰：“不穀不烦一兵，不伤一人，而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寡人自以为智矣。诸士大夫皆贺，子独不贺，何也？”陈轸对曰：“臣见商於之地不可得，而患必至也，故不敢妄贺。”王曰：“何也？”对曰：“夫秦所以重王者，以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先绝，是楚孤也，秦又何重孤国？且先出地绝齐^[22]，秦计必弗为也。先绝齐，后责地^[23]，且必受欺于张仪。受欺于张仪，王必惋之^[24]。是西生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兵必至矣。”楚王不听，曰：“吾事善矣！子其弭口无言^[25]，以待吾事^[26]。”楚王使人绝齐，使者未来^[27]，又重绝之。

张仪反^[28]，秦使人使齐，齐、秦之交阴合^[29]。楚因使一将军受地于秦。张仪至，称病不朝。楚王曰：“张子以寡人不绝齐乎？”乃使勇士往詈齐王^[29]。张仪知楚绝齐也，乃出见使者，曰：“从某至某，广从六里^[30]。”使者曰：“臣闻六百里，不闻六里。”仪曰：“仪固以小人^[31]，安得六百里？”使者反报楚王，楚王大怒，欲兴师伐秦。陈轸曰：“臣可以言乎？”王曰：“可矣。”轸曰：“伐秦非计也，王不如因而赂之一名都^[32]，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而取偿于齐也^[33]，楚国不尚全事^[34]？王今已绝齐，而责欺于秦^[35]，是吾合齐、秦之交也，固必大伤^[36]。”

楚王不听，遂举兵伐秦。秦与齐合，韩氏从之。楚兵大败于杜陵^[38]。故楚之土壤士民非削弱，仅以救亡者^[39]，计失于陈轸，过听于张仪。

【注释】

[1]曲沃：本魏国邑，在今河南三门峡西南。前314年入秦。 [2]惠王：秦惠王。时当其更元十二年。 [3]欢：交好，友好。 [4]约车并币：准备好车马和礼物。约，准备。币，用作礼物的玉、帛等。 [5]楚王：指楚怀王。时当其十六年。 [6]弊邑之王：指秦王。说：同“悦”，悦服。 [7]大：超过。大王：指楚王。 [8]唯：同“虽”，即使。 [9]亦无先齐王：鲍注：衍“亦”字，“先”作“大”。齐王，指齐宣王。时当其七年。 [10]唯仪之甚憎者：鲍注：“甚”上补“所”字。 [11]厚：重。 [12]按：王念孙曰：“不得事”下当有“王”字，“令”字当在“而”字下。令者，使也。“是以弊邑之王不得事王”为句，“而令仪不得为臣也”为句。 [13]苟：假如。 [14]商於：地区名，在今陕西商县至河南西峡一带。文中所指为汉中之地。 [15]役：役使。 [16]德：感恩。 [17]私：独自占有。 [18]宣言：宣布。 [19]不穀：君王自称的谦辞。鲍本“田”作“地”。 [20]闻见：得知，听说。毕：全、都。[21]陈轸：著名策士，仕楚。 [22]且先出地绝齐：金正炜曰：“先出地”下当有“后”字而误脱也。 [23]责：索取。 [24]惋：怨恨。 [25]其：表示命令的语气副词。弭口：闭口。弭，止。 [26]以待吾事：言等待事情成功。 [27]来：还，反。 [28]反：同“返”。 [29]阴：暗中。 [30]詈：骂。 [31]广从（zòng）：宽长。东西距离曰广，南北距离曰从。 [32]固以小人：本为贱臣。以，为。[33]赂：奉送。名都：大都邑。 [34]亡：丧失。偿：偿还。 [35]全：完。高注：事，一云“乎”。 [36]责：追究。 [37]固必大伤：姚云：曾“固”作“国”。按：鲍本及《史记·楚世家》并作“国”。 [38]杜陵：秦国邑，在今陕西西安东南。[39]仅以救亡：仅使国家不亡。

【译文】

齐国帮助楚国攻打秦国，夺取了秦国的曲沃。后来，秦国想去讨伐齐国，可是齐、楚两国交情很好，秦惠王很担心，对张仪说：“我想去讨伐齐国，但是齐国和楚国正打得火热，你替我筹划一下，怎么办？”张仪说：“请大王给我准备好车马和礼物，让我去试试看。”

张仪到南方去见楚王，说道：“我们君王最敬重的人，没有胜过大王的了；即使是我张仪最愿意向他称臣的，也唯有大王您了。我们君王最憎恶的人，没有超过齐王的了；即使是我张仪最厌恶的人，也唯有齐王了。现在齐王的罪恶，对于我们君王来说很是深重，我们想去讨伐齐国，可是贵国和齐国的关系很好。因此，我们君王不能侍奉大王，而使我张仪也不能来做您的臣下。大王如果能封闭关口，与齐国绝交，我就请求我们君王献上商於这块面积六百里的土地。如果这样，齐国一定会衰弱，就必然会听从大王的役使。这样一来，贵国在北面削弱了齐国，在西面给了秦国恩惠，而又能享受商於这个地方的利益，那么用一个计策就能同时得到三种好处。”

楚王非常高兴，就在朝廷宣告说：“我将得到商於六百里的土地。”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来祝贺，陈轸最后才来，只有他不贺喜。楚王说：“我没有烦劳一兵，没有死伤一人，却得到商於六百里的土地，我自以为是很明智的事。群臣百官都向我祝贺，唯独你不祝贺，为什么呢？”陈轸回答说：“依我看，商於这块土地不但得不到，而且祸患必将临头，所以不敢胡乱祝贺。”楚王问：“这是什么缘故？”陈轸答道：“秦国之所以看重大王，是因为大王有齐国这个盟友。现在土地未必能到手，却先和齐国绝交，这样我国就陷入孤立，秦国又怎么能看重一个孤立的国家呢？况且，如果先让秦国交出土地，然后再与齐国绝交，估计秦国必定不肯这样做。我们先跟齐国绝交，然后再向秦国索取土地，就必将受到张仪的欺骗。受到张仪的欺骗，大王一定会悔恨的。这样一来，西面惹出秦国的祸患，北面和齐国断绝邦交，那么，秦、齐两国的军队一定会打到我们这里来。”楚王不听陈轸的劝告，说：“我这件事办得很好，请闭上你的嘴巴别说了，等着我成功吧！”楚王派人去和齐国断交，使者还没有回来，又急着派人去宣布绝交。

张仪返回秦国，秦国就派人出使齐国，齐、秦两国暗中结成联盟。楚国随即派了一位将军去秦国接受土地。楚国将军到了秦国，张仪推说有病，不去上朝。楚王说：“张仪认为我没有和齐国断交吗？”于是又派勇士去大骂齐王。张仪知道楚国确实已经和齐国断交了，这才出来接见楚国使者，说：“从某处到某处，长宽六里。”楚国使者说：“我听说是六百里，没听说是六里。”张仪说：“我本来就是个极普通的人，哪里会有六百里土地呢？”使者回去报告楚王，楚王大怒，想要出兵讨伐秦国。陈轸说：“我可以讲话了吗？”楚王说：“可以讲。”陈轸说：“讨伐秦国不是个好主意，大王不如趁机送给秦国一个大都邑，和秦国一起去讨伐齐国。这样，我们虽然有一个都邑落到秦国的手里，但是可以从齐国补偿回来，楚国不还是完整无缺吗？大王现在已经和齐国断交，又去谴责秦国欺骗我们，这样做等于是我们促使齐、秦两国联合，我们国家必然会受到更大的损失。”

楚王不听陈轸的话，于是发兵攻打秦国。秦国与齐国联合作战，韩国也出兵跟随它们。楚国军队在杜陵打了个大败仗。本来楚国的土地并不狭小，人民并不懦弱，却只落得个免于灭亡的地步，是因为不采纳陈轸的计策，而错误地听信了张仪诡计的缘故。